贺根民
(广东技术师范学院 文学与传媒学院,广东 广州 510665)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的体系意识
贺根民
(广东技术师范学院 文学与传媒学院,广东 广州 510665)
立足中西汇流的文化关口,鲁迅援引清儒目录学家法,又适当吸收晚清文人抬升小说地位的做法,以时代为线,注重小说文本的比较和小说类型的梳理,体现科学的体系建构意识。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以其精审的论断,严密的逻辑体系,打破中国自来小说无史的尴尬局面,展示小说入史的学术自觉,助推小说史书写及其研究成为当下的一门显学,引领20世纪蔚为风潮的小说史学建构。
鲁迅;体系意识;小说类型
一代有一代之文学,20世纪之初的新旧文学的继替与超越构成民国文论一道亮丽的风景。世纪之初的“小说界革命”和狂飙突进的“五四”新文化运动改写了文学的主流话语形态,小说昂首阔步自文坛边缘向中心迈进,消解盘桓已久的诗文正宗话语。小说文类地位的提升,激发了民国文人投身小说创作和研究的自信。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以其精审的论断,严密的逻辑体系,打破了中国自来小说无史的尴尬局面,展示了小说入史的学术自觉,引领20世纪蔚为风潮的中国小说学学科建构。
小说史学一跃而成为当时的显学,是20世纪学术史上的一桩盛事。小说从街谈巷语、道听途说的小道卑体进驻主流文学殿堂,主要缘于西学的刺激,这种基于外缘现代性的学术论述,刷新了中国小说观念的传统谱系。鲁迅《〈唐宋传奇集〉序例》盘点小说不为人所重的卑微地位,指出了古代小说的文化宿命:“餍于诗赋,旁求新途,藻思横流,小说斯灿。而后贤秉正,视同土沙,仅赖《太平广记》等之所包容,得存什一。顾复缘贾人贸利,撮拾雕镌,如《说海》,如《古今逸史》,如《五朝小说》,如《龙威秘书》,如《唐人说荟》,如《艺苑捃华》,为欲总目烂然,见者眩惑,往往妄制篇目,改题撰人,晋唐稗传,黥劓几尽。”①鲁迅:《鲁迅全集》(第10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140页,第3页。命如同土沙般的小说,备受书商变本加厉的删削,小说资料残缺不全自在情理之中,也客观造成了小说研究的滞后。鲁迅幼承庭训,祖父周介孚出身翰林,思想开通,实行开明的教育方式,以致鲁迅能遍览家中所藏小说。鲁迅坦承从小就有浓厚的说部兴趣:“余少喜披览古说,或见讹敚,则取证类书,偶会逸文,辄亦写出。”②鲁迅:《鲁迅全集》(第10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140页,第3页。中国小说史的研究至少自1907年王钟麟《中国历代小说史论》和1920年张静庐《中国小说史大纲》起已经开辟新页,但王文粗疏,张作体例不严,张作将戏曲纳入小说考察范围,即为注脚。中国小说史的发凡起例还得归功于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自小埋下的说部兴趣,促使鲁迅有意识地去搜罗小说史料,从而创辟小说史学科,其间具有一定的内在逻辑。对此,郑振铎《鲁迅的辑佚工作》之论足资参考:“为了讲授中国小说史,他便从根本上做工夫起;《旧闻钞》和《古小说钩沉》、《唐宋传奇集》等等都是在那个时候辑的,都是为完成《中国小说史略》而辑的,都是写作《中国小说史略》的副产品。”①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鲁迅研究室编:《鲁迅研究学术论著资料汇编(1913-1983)》(第2卷),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5年,第963页。从无意识地钞录古书到自觉、有意地搜集古小说史料,大量而细致的小说史料的正本清源工作,促成了《中国小说史略》的诞生。
民国文论体系话语是大学体制的产物,体系明晰、结构完整的小说史学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大学课程的设置。大学讲坛往往是民国文人驰骋才具和学识的舞台,各种文学史的诞生,在一定程度上说大多是为了满足大学教学之需。周作人《关于鲁迅》一文拖出鲁迅撰写《中国小说史略》的缘由:“豫才因为古小说逸文的蒐集,后来能够有‘小说史略’的著作,说起缘由来很有意思。豫才对于古小说虽然已有十几年的用力(其动机当然还在小时候所读的书里),但因为不求名声,不喜夸示,平常很少有人知道。那时我在北京大学中国文学系里当‘票友’,马幼渔君正做主任,有一年叫我讲两小时的小说史,我冒失的答应了回来,同豫才说起,或者由他去教更为适宜,他说去试试也好,于是我去找马君换了什么别的功课,请豫才教小说史。”②周启明:《鲁迅的青年时代》,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57年,第123页。个人才识和大学体制的双重作用,催生了这部填补学术空白的著作。如同所有的民国学术经典,《中国小说史略》的经典化过程亦在不断增删中才逐步完成的。1920年代初,鲁迅在北大和北京高师讲授“中国小说史”,其讲义先油印,后铅印,油印本《小说史大略》17篇,铅印本《中国小说史大略》26篇。1923年10月、1924年6月由北京大学新潮社出版上下册,计28篇,1925年北京北新书局将上下册合印为一册出版,1935年6月北新书局出版第10版的再次修订本,历时近20年。鲁迅时有发现,则不断修订,正因为其孜孜不倦地增删,才奉献出这部具有本土意蕴的小说史杰构,奠定中国小说史学的基础。
小说观念是小说史体系的基础,草创时代的小说史书写首先得界定小说观念,然后方可藉此来建构小说史学体系。1902年梁启超“小说界革命”揭开小说观念的新时代,其《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一文称许小说位于文学之最上乘地位,已著鲁迅体认小说观念的先鞭。1912年鲁迅《〈古小说钩沉〉序》进一步刷新晚清小说观念:“其在文林,有如舜华,足以丽尔文明,点缀幽独,盖不第为广视听之具而止。”③鲁迅:《鲁迅全集》(第10卷),第3页。视小说为“文林”中的木槿花,较以梁启超对小说的功利体认,鲁迅此论更彰显了小说的审美价值。相对于当时以西学观念来剪裁中学史料的书写常态,鲁迅很少采纳当下“文学概论”教材中的流行术语,而以古为资,或者创造颇具匠心的小说概念,以及运用文言书写的学术现状,均折射鲁迅体认小说观念的谨慎立场。带有绪论性质的《史略》第一篇“史家对于小说之著录及论述”,历述《庄子•外物篇》《新论》《汉书•艺文志》《隋志》《唐书•经籍志》《新唐书•艺文志》《少室山房笔丛》《四库全书》中关于小说的论述,既清晰地揭示小说备受轻视的文类地位,又从目录学角度勾勒了古代小说观念的变迁史。从目录学入手,重视辑佚和整理小说史料,足显鲁迅的旧学根底。但鲁迅已超越了清儒家法,不臣服为考据而考据的单一理路,注重挖掘史料中所包孕的学术信息,侧重文化生态去梳理小说观念的嬗变。正是胡适、鲁迅、郑振铎等一班新文化人后先相继,真正将小说作为自己的学术事业,推动了小说研究的蓬勃发展。
鲁迅具有浓郁的魏晋文化情结,1927年其《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讲演接续并光大了铃木虎雄的“魏晋文学自觉说”,学界多就此发申,铸造魏晋文学研究的“鲁迅神话”。文学自觉源于人的解放,其次才是文体及文学观念的更新,对文采的注重是其一个重要维度。《中国小说史略》推崇胡应麟的“唐人有意为小说”之说,胡氏云:“至唐人,乃作意好奇,假小说以寄笔端。如《毛颖》《南柯》之类尚可,若《东阳夜怪录》称成自虚,《玄怪录》元无有,皆但可付之一笑,其文气亦卑下亡足论。宋人所记,乃多有近实者,而文彩无足观。”①[明]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1年,第371页。至于如何处理这段文字,《中国小说史略》是间接引用,1927年其《〈唐宋传奇集〉序例》则直接引用。鲁迅远绍胡应麟之说,一个重要的取法原则即在于对文采的注重。在广州的那次讲演上,鲁迅多次提到刘师培的《中国中古文学史讲义》,并对这位比自己小三岁的“前辈”抱以明显好感,褒扬刘氏注重藻韵的文学定义。鲁迅其他有关文学史的零星论述也多次亮出自我对文采的重视,1926年《汉文学史纲要》盘点先秦显学儒、墨、道三家,独取老庄,是因为“文辞之美富者,实惟道家”,②鲁迅:《鲁迅全集》(第9卷),第3 6 4页,第3 7 0页,第7 0页,第1 8 0页,第1 1 0页,第1 1 0页。屈原的《离骚》,“较之于《诗》,则其言甚长,其思甚幻,其文甚丽,其旨甚明,凭心而言,不遵矩度”。③鲁迅:《鲁迅全集》(第9卷),第3 6 4页,第3 7 0页,第7 0页,第1 8 0页,第1 1 0页,第1 1 0页。后人乐于咏叹《离骚》,亦在于其卓绝的文采。1935年其《从帮忙到扯淡》一文断论屈原、宋玉、司马相如是文学史上的重要作家,一个重要原因在于他们讲究文采。《中国小说史略》第八篇载:“小说亦如诗,至唐代而一变,虽尚不离搜奇记逸,然叙述宛转,文辞华艳,与六朝之粗陈梗概者较,演进之迹甚明,而尤显者乃在是时则始有意为小说。”④鲁迅:《鲁迅全集》(第9卷),第3 6 4页,第3 7 0页,第7 0页,第1 8 0页,第1 1 0页,第1 1 0页。脱离志怪牢笼的《世说新语》,因为赏心而作,远实用近娱乐,才为后人所重。唐传奇作为唐人作意好奇的产物,虽不乏讽喻和劝惩之旨,然总体仍不失文采和意想。唐代成为小说观念的分水岭,职是之故,《中国小说史略》对唐前小说论述相对简略,而对唐后小说的阐述则臻于详尽,唐代成为鲁迅爬梳小说观念的逻辑起点。同时,以文采为度,《中国小说史略》的关于小说文本的论断每每独出机杼,《金瓶梅》之所以博得“同时说部,无以上之”的美誉,是因为“作者之于世情,盖诚极洞达,凡所形容,或条畅,或曲折,或刻露而尽相,或幽伏而含讥,或一时并写两面,使之相形,变幻之情,随处显见。”⑤鲁迅:《鲁迅全集》(第9卷),第3 6 4页,第3 7 0页,第7 0页,第1 8 0页,第1 1 0页,第1 1 0页。文采与意想的观照,也有利于纠正小说文本的认知误区,鲁迅的《金瓶梅》非淫书说,凸显了文采视野下的世情书认知效用。
标举唐代为小说观念自觉的逻辑起点,自然影响到鲁迅对唐后小说的判断。特别是对于颇具近代意识的宋人小说,鲁迅主观设置了扬唐抑宋的认定方式。毋庸讳言,对唐宋小说分而治之,是其追步胡应麟尊唐说的结果。“平实简率”的宋志怪与“文辞华艳”的唐传奇截然有别,在鲁迅看来,“宋一代文人之为志怪,既平实而乏文彩,其传奇,又多托往事而避近闻,拟古而远不逮,更无独创之可言矣。”⑥鲁迅:《鲁迅全集》(第9卷),第3 6 4页,第3 7 0页,第7 0页,第1 8 0页,第1 1 0页,第1 1 0页。笃诚务实的宋人不复有唐人的作意好奇之心,鲁迅的主观认定凸显了《中国小说史略》的逻辑起点。以致其《唐宋传奇集》设置“唐文从宽,宋制则颇加决择”⑦鲁迅:《鲁迅全集》(第10卷),第142页,第141页。的取录原则,该书的序例贬抑宋传奇更为厉害:“宋好劝惩,摭实而泥,飞动之致,眇不可期,传奇命脉,至斯以绝。”⑧鲁迅:《鲁迅全集》(第10卷),第142页,第141页。较之陈寅恪等民国学者对赵宋文化的推崇,鲁迅此论无疑张扬唐代小说观念的自觉色彩,彰显诗国高潮的小说观念特质。
《中国小说史略》锐意穷搜,网罗古今,其论述时限上起远古神话,下讫晚清谴责小说和黑幕小说,上下几千年,纵横捭阖。“从倒行的杂乱的作品里寻出一条进行的线索来”,⑨鲁迅:《鲁迅全集》(第9卷),第364页,第370页,第70页,第180页,第110页,第110页。《中国小说史略》系统勾勒了小说发生、发展、繁荣的历史,建构了小说史的体系框架。立足进化论视野,以小说类型的嬗变来勾勒小说史框架是《中国小说史略》体系建构的一大创造。进化论作为影响晚清民国学术的重要思潮,途经康有为、严复的提倡,至民国而发扬光大。进化论与中国传统的正变论糅合,赋予民国文人以学术建构的理论武器。早在南京求学期间,鲁迅就服膺于进化论,1907年其《人之历史》系统评价过达尔文的《物种起源》一书:“盖生物学界之光明,扫群疑于一说之下者也”。①鲁迅:《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13页。由生物演变来指引和梳理文体变迁,水到渠成。1924年《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开篇就点明进化论的影响:“我所讲的是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许多历史家说,人类的历史是进化的,那么,中国当然不会在例外。但看中国进化的情形,却有两种很特别的现象:一种是新的来了好久之后而旧的又回复过来,即是反复;一种是新的来了好久之后而旧的并不废去,即是羼杂。然而就不进化么?那也不然,只是比较的慢,使我们性急的人,有一日三秋之感罢了。文艺,文艺之一的小说,自然也如此。”②鲁迅:《鲁迅全集》(第9卷),第301页,第18页,第110页,第319页,第278页。“反复”和“羼杂”形成诸多“倒行杂乱的作品”。
如前所论,《中国小说史略》体系建构的观念节点是唐代,基于唐代小说观念自觉说的确立,《中国小说史略》首篇即从“史家之著录和论述”破题,表明梳理小说文本的目录学之法。第二篇以神话和传说来把捉小说之渊源;第3-7篇分梳汉人小说、六朝志怪志人,是为小说发展阶段;第11-13篇论述宋元话本,指出话本芃然兴盛之因;自第14篇以降,阐述元明清三代之讲史、神魔、人情、讽刺、狭邪、侠义、公案、谴责等小说类型,是为小说繁荣阶段。如此,全书以目录之法结构全篇,构成神话传说——志怪志人——唐传奇——宋话本——明清章回小说的纵向演绎脉络。这是一条颇具进化色彩的小说变迁史,同时,鲁迅亦理智地阐明小说类型变迁的某些回旋现象。譬如《中国小说史略》第7篇论述魏晋志人小说,而这类仿作在唐、宋、明、清均有接续,尽管产生魏晋志人小说的时代条件不复存在,但这类连绵不绝的拟作,恰好说明小说类型演变的反复与羼杂,《中国小说史略》第21、22篇亦各列专篇来阐述明之拟宋市人小说与清之拟晋唐小说。概而言之,每一新型小说类型的崛兴,通常包含旧的形式革命,进化的连续性和阶段性交互错杂,展示了小说类型演化的文化生态。
进化致使小说观念由雅趋俗成为可能,欧阳健认为《中国小说史略》所揭示的中国小说史变迁规律有三端:“一、由写神向写人的方向演进;二、由无意为小说向有意为小说演进;三、由文言文向白话文演进。”③欧阳健:《中国小说史略批判》, 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82页。从小说题材、小说观念自觉、语言层面归纳《中国小说史略》的进化规律,洵为确论。《中国小说史略》断论小说起源于神话与传说,隐寓文学的人文化成色彩:“迨神话演进,则为中枢者渐近于人性,凡所叙述,今谓之传说”。④鲁迅:《鲁迅全集》(第9卷),第301页,第18页,第110页,第319页,第278页。《中国小说史略》第12篇还原宋话本的兴起:“然在市井间,则别有艺文兴起”,⑤鲁迅:《鲁迅全集》(第9卷),第301页,第18页,第110页,第319页,第278页。揄扬话本之意溢于字表,类似论述亦见于《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其断论宋话本:“用的是白话,所以实在是小说史上的一大变迁”。⑥鲁迅:《鲁迅全集》(第9卷),第301页,第18页,第110页,第319页,第278页。白话文学取代文言文学,浮出历史地表并逐渐成为文学的正宗,是胡适的一大发现。要想建构一套小说史框架,就得打碎旧的文学阐述系统,胡适为了抬升白话文学的正统地位,只得故意贬低流传千年的古文传统。鲁迅虽未在正式场合响应胡适的白话文学正宗论,但《中国小说史略》中对白话小说的褒扬立场倒与胡适异曲而同工。《中国小说史略》第27篇论述《三侠五义》续书时断论:“是侠义小说之在清,正接宋人话本正脉,固平民文学之历七百余年而再兴者也。”⑦鲁迅:《鲁迅全集》(第9卷),第301页,第18页,第110页,第319页,第278页。侠义小说与宋人话本同属于平民文学,二者前后接续,隔代嗣响。鲁迅特意揭示二者内在联系,不无褒扬平民文学的意味。
小说故事流传及其成书是《中国小说史略》框架构成的重要方面,这主要表现于其对《三国志演义》《水浒传》《西游记》《三侠五义》等文本成书的钩沉之中,展示时代变迁中文本的逐步完善过程。譬如源出宋代讲史话本的《三国志通俗演义》,从《东坡志林》的说三国事、瓦舍的“说三分”推演至金元杂剧的三国时事戏文,再到罗贯中的《三国志通俗演义》,构成小说文本的版本演进和故事流传脉络。《中国小说史略》梳理明清时期的小说类型,阐述某一类型的形成及其续书,大多采用此法。以时代为经、纵向盘点小说文本,更易把捉某一小说写法或章法的历史新质,鲁迅对《金瓶梅》《儒林外史》的讽刺手法的论述和称许《红楼梦》对传统写法的突破便属于此列。较之晋唐小说的寓讥弹之法,《儒林外史》的讽刺手法自有时代的特质:“迨吴敬梓《儒林外史》出,乃秉持公心,指擿时弊,机锋所向,尤在士林;其文又慼而能谐,婉而多讽:于是说部中乃始有足称讽刺之书”①②鲁迅:《鲁迅全集》(第9卷),第220页,第179页。。此一富有识见的断语既体现鲁迅斥责瞒与骗文艺的一贯立场,又展示其对小说手法的整体统摄力度。世情奇书和社会痛史《金瓶梅》穷形尽相,揭发社会痼疾,该小说类型有一个纵向演变过程:“当神魔小说盛行时,记人事者亦突起,其取材犹宋市人小说之‘银字儿’,大率为离合悲欢及发迹变态之事,间杂因果报应,而不甚言灵怪,又缘描摹世态,见其炎凉,故或亦谓之‘世情书’也。”②鲁迅援引丹纳的时代、种族、环境之说,侧重世态人情来考察小说复杂的社会生态,以时代为线展示小说文本的发生场域和文人心态的变迁,构建了小说史的文化框架。
物以群分,方以类聚,方法是学术体系建构的灵魂。剥落资料长篇的痕迹,展示学术史的书写规范,《中国小说史略》的出版开启了小说入史的学术跋涉,《中国小说史略》的标目和章节设置足显鲁迅的艺术匠心,预设了日后中国小说史撰写的基本轨辙。鲁迅虽不忘寄托“诚望杰构于来哲”,但至今仍未有一部可取代《中国小说史略》的著作诞生,恰从侧面说明其方法的超卓。鲁迅《致曹聚仁》透露:“我都有我独立的准备”,③鲁迅:《鲁迅全集》(第12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184页。信哉斯言,撰史之前做大量而详尽的资料准备,以严谨的态度来安排各章结构,富有史识而脉络清晰。鲁迅杂取博收、转益多师,《中国小说史略》借鉴了王国维、罗振玉、胡适、吴梅、蒋瑞藻、钱静方诸人的史料考辨成果。或采纳旧说,或借鉴西方小说观念,根基于大量史料的甄别和整理,《中国小说史略》的小说类型观,奠定了其建构严密体系的基础。特别是该著第16篇以下,以神魔小说、人情小说、讽刺小说、狭邪小说等概念勾勒元明清三代小说的演进脉络,树立日后小说史撰写和类型阐述的范式。陈平原认为此乃《中国小说史略》的永久魅力之所在:“鲁迅为中国小说类型的研究创立了基本体例;论述类型崛起时多从文学传统与文化思潮两方面来考察;正视小说类型研究中的各种‘变形’;在小说类型的灵活掌握及深入辨析中突出论者的史识和才气。”④陈平原:《作为文学史家的鲁迅》,见王瑶主编:《中国文学研究现代化进程》,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86页。对每一小说类型的论述,鲁迅主要从该类型的发生、演进及影响来梳理,绘制小说类型演变的镜像。从庞杂零乱的小说史料中理清一条类型演变轨迹,扣住问题的关键,或许这就是《中国小说史略》超越同时代其他小说著作的奥秘。
从街谈巷语到彬彬称盛的长篇巨制,古代小说在备受压抑的文坛中突进,实现了小说观念的自觉和文体独立。鲁迅批判性地继承传统小说观念,开荒拓地,创建了小说史学,促使小说研究成为一项重要的学术事业。鲁迅是小说研究的一块文化坐标,其类型阐述成为后世小说研究的重要参考依据。如前所论,《中国小说史略》的体系设置大致以时代为序,从小说题材、写法、写作动机来归纳小说类型的演变脉络。其中志怪志人、讲史、神魔、人情、狭邪、侠义公案属于题材类;讽刺、谴责、拟话本归属写法领域;而以小说见才学者趋向于动机的呈现。⑤欧阳健:《中国小说史略批判》,第128页。分类标准未能一以贯之,鉴于小说史撰写的文化生态,这项开辟草莱的学术事业中的不成熟之处,亦可理解。《中国小说史略》的类型书写遵循一个基本原则,亦即各类型之间大致以朝代为序,线性论述,每一类型内部有一条发生、发展、影响的论述脉络。充分尊重了小说自身与社会生态的相互联系,避免简单地认定小说类型,在断裂的传统中延续小说类型的文化影响,展示小说类型演变的立体文化图像。
从寻常的史料中挖掘其特异之处,归纳其所蕴含的小说规律,是《中国小说史略》学识显现的重要途径。《中国小说史略》往往藉以小说文本之间的比较来寻绎小说文本的特异之处。间杂猥词、而佳处自在的《金瓶梅》之所以超拔于诸世情书之上,是因为《金瓶梅》迥异于《肉蒲团》《隔帘花影》《玉娇梨》《平山冷燕》等才子佳人小说,它从一段情色故事切入对社会人生的深沉思考,具有才子书与世情奇书的双重品格。被誉为中国十六世纪百科全书式的《金瓶梅》,开启世俗社会的窗口,洞悉世情百态,这与明代其他世情小说的简单立意、才子佳人小说的程式叙事判若云泥。代表才子之笔的《聊斋志异》和引领著书者之笔的《阅微草堂笔记》,虽同属清代拟晋唐小说,而途径自殊。《中国小说史略》认定《聊斋志异》以传奇而叙志怪,称许《聊斋志异》讽刺手法之特异,是激于明末志怪群书的简约和荒诞不经。而在社会参与层面,《中国小说史略》又倾向于尚质黜华的《阅微草堂笔记》,凸显小说有益于人心的观念判断。《中国小说史略》第25篇“清之以小说见才学者”,分梳同一时代的四部小说,即文章经济之作《野叟曝言》、才藻之作《蟫史》《燕山女史》、博物多识之作《镜花缘》,它们均具有类似的创作动机,鲁迅爬梳才学旗帜之下的细微差别,展示了《中国小说史略》的横向推阐功夫。
《中国小说史略》以唐代作为小说观念自觉的分水岭,从方法上而言仍基于比较而作的判断,其参照坐标主要是六朝小说与宋代小说。小说引入虚构一法,至少六朝文《大人先生传》《酒德颂》已开端绪,而源出志怪的唐传奇“扩其波澜,故所成就乃特异,其间虽亦或托讽喻以纾牢愁,谈祸福以寓惩劝,而大归则究在文采与意想,与昔之传鬼神明因果而外无他意者,甚异其趣矣”。①鲁迅:《鲁迅全集》(第9卷),第70-71页,第9页。六朝虚构多见于散文,而唐人则将其运用于传奇之中。丰富多样的艺术表现形式、曲折多变的情节,唐传奇较之六朝志怪,展示因果报应之外的精巧构思,这种有意而作的态度呈现六朝以来的质的飞跃。《中国小说史略》第8篇有关“唐传奇小说观念自觉”的论述,仍属意逐步脱胎六朝到完全自觉的论述思路。隋唐之际王度《古镜记》以古镜为线,叙写神镜降妖驱魅等奇异故事,《中国小说史略》认为该著“仅缀古镜诸灵异事,犹有六朝志怪流风”,②鲁迅:《鲁迅全集》(第9卷),第70-71页,第9页。而《〈唐宋传奇集〉序例》却表述为:“王度《古镜》,犹有六朝志怪余风,而大增华艳”。③鲁迅:《鲁迅全集》(第10卷),第141页。《古镜》较于六朝志怪,已有对词章和文采的关注,以“华艳”来称许《古镜》,突出了该著与六朝小说的差异,显示唐传奇小说观念逐步自觉的过程。其《六朝小说和唐传奇文有怎样的区别?》一文认定六朝小说排斥虚构,以材料为笑柄,而唐传奇文笔精细,情节曲折,“作者往往故意显示着这事迹的虚构,以见他想象的才能了”。④鲁迅:《鲁迅全集》(第6卷),第323页。唐传奇逐渐脱胎六朝志怪,注重想象与异彩,书写了小说观念的自觉,如此前后牵连,横向推阐,突出了唐传奇的重要地位。
立足中西汇流的文化关口,鲁迅援引清儒目录学家法,又适当吸收晚清文人抬升小说地位的做法。以时代为线,注重小说文本的比较和小说类型的梳理,《中国小说史略》展示科学的小说史的体系建构色彩,显示民国小说史学的学科自觉。从史料钩沉到理论设计,从类型认定到方法体例,鲁迅《中国小说史略》的创造性劳动,标举小说史学的书写范式和理论格局,开创国人撰著小说专史的先河。20世纪的中国小说史学,正因为胡适、鲁迅、郑振铎等先驱者披荆斩棘、不懈努力,助推小说史书写及其研究成为当下的一门显学。鲁迅贴近民国文化生态,尊重小说学科现状,孜孜探求小说演变的内在规律,创辟小说史学,引领百万后学,或许这就是《中国小说史略》光耀后世的永恒价值之所在。
Abstract: Based on the confluence of Chinese and western culture, Lu Hxun quoted the law of Confucian in the Qing dynasty, absorbing the practice that the scholars in late Qing dynasty which lift the novel status, who paid attention to the novel text comparison and novel types, which was a consciousness of the system construction. With its precision diagnosis and rigorous logic system, the book broke the awkward situation, which got a consciousness of taking novel into the history, which made novel writing and its research become one of the important learning, leading a popular fiction history construction in the 20th century.
Key words: Lu Hxun; the consciousness on system; fiction type
[责任编辑 唐音]
A Brief History of Chinese Fiction and Lu Hxun’s System Consciousness
HE Gen-min
(Institute of literature and media, Guangdong Polytechnic Normal University, Guangzhou 510665,China)
I207.4
A
1672-1217(2017)04-0016-06
2017-05-16
国家社科基金项目(13XZW001):民国文论的体系话语研究。
贺根民(1971-),男,湖南邵东人,广东技术师范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教授,文学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