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 毅
(1.哈尔滨工程大学 外语系,哈尔滨 150001;2.北京外国语大学 英语学院,北京 100087)
·文艺理论与文学批评·
露西·伊丽格瑞与当代西方理论思潮
康 毅1,2
(1.哈尔滨工程大学 外语系,哈尔滨 150001;2.北京外国语大学 英语学院,北京 100087)
后现代理论是露西·伊丽格瑞理论存在的历史语境,后现代理论的批判性和对传统西方话语和逻辑体系的摧毁力量正是伊丽格瑞的理论诉求,二者存在天然的契合点。后现代理论资源为伊丽格瑞颠覆父权话语、逻辑体系奠定了坚实的理论基础,为其建构性别差异女性主义理论作出了理论预设、铺平了道路,为伊丽格瑞向东方(印度)主题的转向提供了合理的解释分析伊丽格瑞的理论资源,厘清其与解构主义、精神分析、存在主义哲学的渊源关系,有助于把握其理论的支撑点和出发点,从而深入伊丽格瑞的理论内部,挖掘伊丽格瑞研究的新视角,从而促进和审视当代理论思潮间彼此的互动。
露西·伊丽格瑞;女性主义;后现代理论
露西·伊丽格瑞(Luce Irigaray, 1931—) 是当代重要的理论家、当代女性主义的领军人物。她与克里斯蒂娃(Julia Kristeva,1941—)、西苏(Hélène Cixous,1937—)一起被誉为“当代女性主义的三驾马车”。此外,伊丽格瑞还被评论界称为波伏娃的唯一继承者[1]。
但是,无论在国际学界还是国内学界,对伊丽格瑞的研究都不及对克里斯蒂娃和对西苏的研究,伊丽格瑞女性主义理论的艰涩和不加任何注释的著述,使学界对其译介和研究始终处于方兴未艾的阶段。换言之, 能够深入理解伊丽格瑞的理论就可以突破目前伊丽格瑞研究的瓶颈, 而研究伊丽格瑞与其所处后现代理论的因缘,追溯其理论资源就成为缘木求鱼、能够掌握其理论背后深层语义的一种必要手段。
不可否认,伊丽格瑞的性别差异理论成功地颠覆了逻各斯中心主义,她以一种独特的女性言说方式——“女人腔”重新书写了西方哲学史和《圣经》,以对女性进行内诊的“窥镜学说”对抗了拉康的镜像理论,以跨文化的东方印度视角建构了独树一帜的女性主义学说。很明显,伊丽格瑞的理论资源已经从传统女性主义难以突围的父权逻辑和“父”的言说中跳了出来,成为解构主义的同盟,并用性别差异呼应了解构主义从而策反了逻各斯中心主义。
伊丽格瑞的另一种重要的理论资源在其成名作《他者女性窥镜》中明显地展现出来。这部著作成功地运用了精神分析的方法戏仿并颠覆了她的老师——拉康的镜像理论。因为这本著作的出版,伊丽格瑞被逐出了精神分析小组,也因此造就了一位与“父”对抗的独树一帜的女性主义者。
此外,在伊丽格瑞借鉴的理论资源中,不得不提的还有存在主义的先驱海德格尔。无论是对性别差异的讨论,还是对东方文化宗教的研习,伊丽格瑞都是与海德格尔一脉相承的。甚至在伊丽格瑞试图说明性别差异是当代最重要的问题之一时,引用的都是男性哲学家海德格尔的话。伊丽格瑞与后现代理论在学理层面的契合点,正如何克曼总结的:“当代知识界再没有其他途径(除女性主义和后现代主义之外的途径)对代替和超越现代性的男性话语提供了方法。”
作为当代女性主义思潮的先锋,后现代理论资源为伊丽格瑞颠覆父权话语、逻辑体系奠定了坚实的理论基础,为建构性别差异女性主义理论作出了理论预设、铺平了道路,为向东方(印度)主题的转向提供了合理的解释[2]。
长久以来,逻各斯中心主义一直占据着西方思想传统的重要位置,传统叙事也一直是以男性、逻各斯为中心的,即以逻辑和理性的男性话语为中心和标准的。而女人的典型叙述,无论是表达方式还是话语内容都被排斥在标准之外。女人的话语权被压抑、遮蔽了。正是为了解构这套男性话语体系,伊丽格瑞提出“女人腔”,提倡建立起属于女性自己的语言和表达方式。
事实上,女人一直是以非理性、喋喋不休、说半句话的胡言乱语形象出现在以男性为中心的社会中的:“她说起话来没有中心,他很难从中分辨出任何连贯的意义。用理性的逻辑来衡量……他什么也听不出来。”[3]这种不被男性(他)接受的女性(她)的言说一直被传统哲学和逻各斯排斥在外,这也是后现代主义或者后现代女性主义要极力破除的。这种被伊丽格瑞推崇的具有“永恒流动”、模糊、跳跃、隐秘、无中心、意义不定等特征的“女人腔”,最大限度地遵从了解构主义的意见,颠覆了以父权逻各斯/语音为中心的西方传统。
在德里达看来,西方形而上学是逻各斯中心主义的,是语音中心主义和男性语音中心主义的,也是菲勒斯/阳具中心主义的。“语言已经随着历史和顽固的形而上学的论证,而有意无意地不断地持续压迫着女性,成为阴茎发泄欲望的手段和罪恶的共犯。”所以,语言和语音体系是以男性欲望为中心的表述合理化、正当意义的手段[4]。于是,与语言相对的肢体语言、感知、体悟,以及与阳具相对的女性特征被一并压抑。伊丽格瑞受到了这位从女性主义立场说话的男性思想家的影响,首先对阳具中心主义进行了戏仿、嘲讽和解构,而后又试图通过彰显女性生理特征来对抗以阳具为唯一的父权体系,从而构建起了女性主体,宣扬了女性特征和女性经验感受。
此外,德里达以“身份的逻辑”为“逻各斯中心主义”并加以攻击,实际上是部分依赖于索绪尔和弗洛伊德的洞察力。然而重点在于,德里达并没有将兴趣放在索绪尔的符号或者弗洛伊德的主体上面,而是聚焦于差异的逻辑,尤其是它在哲学、文学、理论的文本中发挥作用的时候。德里达曾阐释说,在文本之中自有一种逻辑,这种逻辑要优于、超过文本本身的目的和讲明了的意图。文本能诉说的总是比文本能控制的多,这一观点很好地体现在了伊丽格瑞几乎没有注解的40余部著作中,而且她自己也谈到过不愿意为文本解释。德里达的差异理论以及对于文本的观点很明显的影响了她的创作风格,她的“性别差异”理论也得益于包括德里达、海德格尔在内的当代强调差异的理论家。
早期,伊丽格瑞试图建构女性特质的意象模式用以替代男性特质,比如用阴唇隐喻的多元性替代阳具隐喻的同一性、唯一性,以此挑战逻各斯中心,建构一种脱离父权中心之外的新的秩序和法则,即性别差异的伦理和政治。而西克苏的“阴性写作”实际上是德里达“延异”的另一种表述;克里斯蒂娃也在很多方面赞同并因袭德里达的套路,比如她解读了《论书写》,著有《诗性语言的革命》,无论是对解构主义的批判还是继承,都没有在解构之外像伊丽格瑞这样创建女性从生理到语言到心理再到写作方式一套完整的父权之外的秩序,从而为女性主义在男性哲学话语内部的纠结打开新的理论维度。伊丽格瑞为了建立这种主体的“性别差异”,除了要用女性言语(parole)的表达方式和内容,还强调在写作中的“女人腔”。后现代语境下,德里达否认人有统一的身份,否定绝对真理的唯一性,批判和颠覆了西方形而上学传统。伊丽格瑞沿着德里达对父权逻各斯中心主义、菲乐斯中心主义的批判,进而在自己的理论中提出反对男性经验写作,跳出父权文化既定的经验模式,对逻辑理性、宏大叙事和社会历史的巨型话语藐视和轻视,尝试让女性个体独特的体验和经验说话,对父权的解构也是通过对其戏仿的方式和重新阐释女性主体性和重新定义父权赋予的关键词的方法来抵抗和批判的。具体地说,伊丽格瑞采用女性独特的体验来命名事物或者用女性主义视角重新定义属于父权文化中的关键词,以此成功建构了女性言说和抒写方式。唤醒女性话语意识和对个体经验的重视,批判了父权文化下对女性话语和女性经验的压抑,批判同一性忽视个体差异。
伊丽格瑞对父权的解构不仅体现在女性语言的构建、写作的“女人腔”,还体现在对西方诸多二元对立概念的成功解构上。伊丽格瑞认为,男性和女性之间的关系不应是主客体二元对立的,而应是女性和男性两个主体间的和谐共处;自然不是与精神和文化对立的概念,而是人类精神的家园和母亲,因此要建设“自然的文化”;身体不再是与灵魂和精神相对立的“魔鬼的领土”,身体也可以思考,并通过呼吸与精神相沟通。
伊丽格瑞在近期的创作中,将解构的触角伸向了资本主义内部,指出女人就是父权资本主义用来当作商品交换的产品;她还将笔端延伸到了东西方宗教,用女性主义的语言重新定义了《圣经》中玛利亚的贞洁、天使报喜等重要概念,还运用印度传统文化和瑜伽修炼术中对于母系社会和呼吸的提倡来反思基督教父权文化。可以说,伊丽格瑞从语言、写作、家庭和社会模式、宗教等方面全面地解构了西方父权制社会。
自1908年开始,弗洛伊德在其研究中便指出人只有一个性器官,就是在其著作中提到的“阴茎”;而“女人需要什么”这一议题是围绕着“阳具羡慕”学说进行的。1923年,当弗洛伊德再次谈起这个解剖学方法时,依旧没有认识到他对女性性征的无知。在弗洛伊德看来,阴道是身体的一部分、是一个器官,然而却未被视为女性的性器官对待。弗洛伊德的这种阳具中心论长期以来成为西方父权制的理论工具,也成为女性主义首先要突破的障碍。在解构主义解构各种中心主义之时,德里达提出了要解构西方形而上学的症结“菲勒斯/阳具中心主义”的概念,包括英美和法国女性主义在内的理论家开始抵抗和解构这种阳具中心论。针对弗洛伊德关于女性“黑暗的神秘大陆”的迷惑,伊丽格瑞倡导用女性独有的性体验和女性话语(parler femme)来揭示两个主体的差异。
拉康的镜像理论暗示女性实际上是被排除在了象征秩序之外的,这首先启发了法国的女性主义者。伊丽格瑞在巴黎期间一直参加拉康主持的“弗洛伊德心里分析”小组,其间发表的一篇博士论文《他者女性的窥镜》(1974)可以说就是对其精神分析导师拉康镜像理论的一种女性主义的回应,她戏仿了拉康的“父之名”,提出了“胎盘”的概念:不是那个神圣的父,而是母亲的胎盘孕育了胚胎,从而“建构了两个有机体之间进行交换的调节系统”,表明“女性身体孕育了差异性”,这些都在“父之名”介入之前就存在和发生的[5]。认为在父权制下,女性只不过是男性在镜子中的反射影像。她用女性做内诊时特用的窥镜来替代平面镜,用“窥镜理论”解释女性性器官的多个、多元特殊性来对抗拉康的镜像理论,颠覆弗洛伊德的“一个性器官即阴茎”的观点,颠覆了阳具中心论。也因这篇博士论文的出版,伊丽格瑞被迫离开大学的教职,被拉康彻底地赶出了心理分析小组,导致她再也没有踏入巴黎的大学,也拒绝加入任何组织。伊丽格瑞的学说和个人遭到男性哲学家如此强烈的压制实际上正是对她自身理论的一种证明,也从侧面可见她的理论对拉康等男性理论家的冲击是有力的。此外,伊丽格瑞也继承了拉康关于符号学的一些思想。拉康最初发展新的符号学理论时,就把男女关系的问题置于符号体系内讨论。传统父权中心主义实际利用了自己在政治、经济、文化等方面的权威掌控了各种社会符号的指称权和使用权,对女性和与女性相关事物使用次级的、派生的、附属的符号来指称。所以,伊丽格瑞除了像之前对父权形而上学的解构之外,还致力于对除了女性之外一些重要的关键词的重新定义。总体来说,伊丽格瑞作为独树一帜的女性主义理论家的成名要归因于拉康。正是由于她受教于拉康期间在精神分析师的经历中提取了大量创建其自己理论的依据,之后又是站在与拉康相反的位置上提出了一鸣惊人的女性主义的主张的。
伊丽格瑞对海德格尔的态度是双重的。她在阐释性别差异理论时,曾引用海德格尔的话来证明该理论的重要性。她说:“根据海德格尔的说法,每个时代都被一个问题所占据,且是唯一的一个。性别差异大概就是我们这个时代这个问题,它将会是我们心智上的救赎。”[6]伊丽格瑞的近期著作《爱的道路》与海德格尔的《在通往语言的路上》有关,论文和著作中多次对“回归”主体的讨论、“对诗意栖居”的讨论都明显有受海德格尔影响的影子。海德格尔对整个形而上学的批判性反思不是某个问题或者某个方面,而是根本性地将苏格拉底—柏拉图以来的整个西方传统的形而上学理论加以否定。他抓住了本体论或存在论的问题试图从根本上摧毁西方的哲学体系。其中,差异性构成了海德格尔早期作品中的焦点问题。而伊丽格瑞从学术生涯的一开始就戏仿并解构了柏拉图、弗洛伊德、尼采的哲学思想,近期更是对同时代的男性哲学家的思想进行了解构,如萨特、列维纳斯、梅洛庞蒂等。换言之,没有海德格尔的“差异”在前,很难有伊丽格瑞的“性别差异”在后。
同时,也正是因为海德格尔巨大的学术影响力,才使得伊丽格瑞对他的批判更具挑战性、更引人瞩目。伊丽格瑞在《被海德格尔遗忘的空气》一书中,从标题上即再次采用了戏仿的惯常手法——模仿了海德格尔“对存在的遗忘”,从而讽刺了海德格尔对“气”的遗忘。接着她批判了海德格尔“发现真理的有限性”,提出“成为(becoming)”比“存在(being)”更具有无限性的理论论说。伊丽格瑞在采访中也谈道:即便海德格尔试图回到质料,他还是通过逻各斯来思考母亲的世界的,而不是通过感官思考,所以即便他试图解构西方形而上学,还是落入了“语言的牢笼”[7]中。事实上,伊丽格瑞对海德格尔的批判和继承是同时存在、无法割裂的。不深悉海德格尔的理论就无法对其进行有力的批判,即便是对海德格尔批判,伊丽格瑞的思考方法和进入问题的手段与海德格尔也有相近之处。伊丽格瑞越加靠近海德格尔的思想才越能引发她关于性别差异的思考。
结 论
伊丽格瑞的借鉴理论资源纷繁多样,这也构成了后现代女性主义对后现代哲学理论的一次次反拨、颠覆、继承与对话。在解构主义的大旗下,她汲取了德里达对逻各斯中心主义的解构策略。她参加过拉康的“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小组”,做过精神分析师,曾将自己的方法从某种意义上称为“使哲学家们精神分析化”的方法。伊丽格瑞以特有的智勇对弗洛伊德的“阳具中心”学说进行戏仿、挑战和颠覆,以至于因此被解聘了教职,被拉康逐出小组,但也因此成名。伊丽格瑞还明显地受到海德格尔差异理论和东方倾向的影响,她的女性主义思想是对整个西方哲学、宗教和文化传统的剖析与批判,她的理论是在对男性哲学家理论和思想的扬弃中诞生的。也就是说,与其他女性主义者不同,伊丽格瑞不是从一种哲学思想中单向度完成继承,而是通过深入学习最终实现从逆向挑战该哲学思想、解构、再到重构一套女性哲学话语体系的目的。与此同时,被她挑战的哲学理论实现了一次重新诠释的过程,是父权哲学理论在后女性主义理论中的一次重生。最后补充一点,伊丽格瑞还受到“五月风暴”之后法国当代各种文化思潮的影响,拜波伏娃为女性主义的鼻祖,因语言学的背景深悉索绪尔以及符号学,还因为古典文学的背景让她对西方文学经典信手拈来,敢于批判西方哲学史上列位大师的前提是对哲学史的把握和对原典细读的知识背景。只不过上述三种理论资源给予了伊丽格瑞理论中最重要的遗传因子,没有后现代理论,就不可能凭空出现如此具备颠覆性、解构性、不同于波伏娃一代的女性主义理论。也可以说,伊丽格瑞的理论是女性主义发展到后现代这个历史阶段必然的产物。因此,厘清这三种理论资源与其理论的关系将成为理解其解构父权话语和逻辑体系、建构性别差异理论不可或缺的重要途径,为进一步研究伊丽格瑞的理论提供了新的视角和可能性,更有助于促成当代理论思潮之间的一次有益的互动。
[1] Toril Moi. Sexual/Textual Politics: Feminist Literary Theory[M].London:Routledge, 1985:96.
[2] 高建平,丁国旗.后现代与文化研究[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2014:490.
[3] 周曾.西方女性主义理论对中国女性写作的影响以及变异[D].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5.
[4] [法]德里达.论文字学[M].汪堂家,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43.
[5] 刘岩.差异之美:伊里加蕾的女性主义理论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65.
[6] Luce Irigaray. An Ethics of Sexual Difference[M].New York:Cornell University, 1993:23.
[7] Luce Irigaray. Conversations[M].London:Continuum,2008:95.
[责任编辑:修 磊]
2016-12-18
黑龙江省哲学社会科学项目(15WWC01);黑龙江省经济社会发展重点研究课题(外语专项)(WY2016035—B);教育部中央高校自由探索项目(HEUCF161210);黑龙江省经济社会发展重点研究课题外语学科专项项目(WY2016067—C)(WY2015084—C)(WY2015085-C)
康毅(1980—),女,讲师,博士后研究人员,文学博士,从事西方文艺理论、英美文学及比较诗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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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7-4937(2017)03-014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