奢望与失望:巴黎和会前后留美中国学生的期待与抗议

2017-03-07 02:05林伟
理论月刊 2017年5期
关键词:巴黎和会威尔逊留学生

□林伟

(首都师范大学教育学院,北京 100048)

奢望与失望:巴黎和会前后留美中国学生的期待与抗议

□林伟

(首都师范大学教育学院,北京 100048)

在1919年初巴黎和会召开之际,约有近两千名中国留学生在美就读。与当时中国的广大民众相似,留美学生们对美国以及威尔逊总统在和会上扮演国际公理角色寄予厚望。然而,随着中国在巴黎和会上外交失败的消息传来,留美学界掀起了一场救国抗议的国民外交运动。以国防会和爱国会为主的留学生社团纷纷召开集会、发表通电、印刷宣传册,向留美学界以及美国政府和民众表达中国的立场。中国在巴黎和会上的外交失败也让留美学生开始重新思考救国道路以及自我的使命。

留美学生;巴黎和会;五四运动;民间外交

1917年8月14日,中国民国政府决定参加协约国一方,同时向德国和奥匈帝国宣战,中国由此正式参加一战。当这条消息传到美国,《留美中国学生月报》的主编在11月号的社论中颇有些兴奋地写道:“这标志着中国历史上一个新时代的开启。”[1]然而,在巴黎和会上,作为获胜方的中国却遭遇了外交失败。此消息传到北京,直接引发了在近代中国历史上影响深远的五四爱国运动。留美学生虽与祖国远隔大洋,但是在巴黎和会前后跌宕的国际局势中并未置身事外。在美就读的近两千名中国留学生也掀起了一系列抗议活动。这些活动一方面与国内如火如荼的“五四运动”相呼应,另一方面也直接作用于美国政府与民众,成为当时民间外交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①有关民国时期国民外交的情况,参见顾莹惠:《论20世纪初的中国国民外交》,载《武汉大学学报》2002年第4期;印少云:《近代中国的政府外交与“国民外交”》,载《学术研究》2004年第3期;何艳艳:《“国民外交”背景下的中苏建交谈判(1923-1924)》,载《近代史研究》2005年第4期;廖敏淑:《清末到巴黎和会时期的国民外交》,载金光耀、王建朗主编:《北洋时期的中国外交》,复旦大学出版社2006版;周斌:《清末民初“国民外交”一词的形成以及含义述评》,载《安徽史学》2008年第5期;马建标:《民族主义旗号下的多方政争:华盛顿会议期间的国民外交运动》,载《历史研究》2012年第5期。②周策纵在梳理五四运动的思想源流时,注意到了留美学生群体在二十一条签署至五四运动之前的改革热忱和思想论争。他也利用了留美学生在美国的出版物作为基本的史料。但是,在讨论五四运动经过与历史地位时,周策纵的注意力全部转移到国内学生群体上,未将海外留学生的行动作为五四运动的组成部分。参见周策纵著,陈永明等译:《五四运动史》,岳麓书社1999年版。。学界对于“五四运动”时期的学生运动已有相当丰富的研究,然而这些研究大多关注的是国内的学生群体,对于此时期海外留学生的思想状况以及掀起的抗议活动鲜有论及②。由于民国时期的留学生在归国以后往往在政界和知识界占据领导者地位,从这个角度来说,对留学生群体的考察有助于理清民国知识精英群体的政治立场及其思想源流。鉴于此,本研究着力搜集了多种与留美学生有关的中外文档案资料,并在此基础上对巴黎和会前后留美学生的救国观念及抗议活动进行初步探讨。

1 开启新纪元:巴黎和会前公理战胜强权的期待

1918年11月30日,时任留美中国学生总会会长的黄凤华代表留美学界致信即将启程赴欧洲的美国总统威尔逊。在这封信中,黄凤华首先感谢了美国政府邀请中国参加一战,随后以最崇敬的溢美之词称颂了威尔逊,并对他在和会上的作用寄予厚望。

“此后世界再造和平,永弥战祸,得公领袖其间。国际新纪元,指日可待……和平席上有我公在,文明人类渴望之和平,必可成立。我公不特代表贵国而已,我公之言,盖代表全世界之公言也。此后新世界,当以和平自由为治法,国际无争,国无大小,同受平等之待遇。”[2]

留美学生对公理战胜强权的欢呼,以及对威尔逊总统的称颂并非孤立现象。作为国内新文化运动的领军人物,陈独秀在1918年12月22日创刊的《每周评论》发刊词中评价说:“自从德国打了败仗,‘公理战胜强权’这句话几乎成了人人的口号。”他还夸赞地写道:“美国大总统威尔逊屡次的演说,都是光明正大,可算得现在世界上第一个好人。”[3]陈独秀的话可以说代表了当时中国民众的普遍乐观态度。不论是官员、教授、报人,抑或是年轻的学生们,大都沉浸在这种兴奋的精神状态之中[4]。如果从更加广泛的视野来看,威尔逊主义实则在当时整个世界上都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力。美国学者艾瑞兹·曼内拉(Erez Manela)指出,对于埃及、印度、中国和韩国这些遭受帝国主义和殖民主义压迫的国家来说,民族意识的普遍觉醒恰与威尔逊主义相生相融,在巴黎和会之前形成了世界范围要求反殖民与民族自决的“威尔逊时刻”(Wilsonian Moment)[5]。

威尔逊自1913年3月当政以后,多次发表有关国际和平的演说。1918年1月8日,威尔逊在国会中作了著名的“十四条”演说,倡导公开外交、民族自决、成立国际联盟等新秩序和原则。这些理想主义色彩浓厚的主张在留美学界引发热议,威尔逊也成为了留美中国学生的新偶像。例如,在1917年的大选中,威尔逊以微弱优势击败共和党人查尔斯·休斯成功连任。在此期间,就读于哥伦比亚大学的一群中国留学生举行了一场模拟选举,参与者包括胡适、陶行知、孙科、刘廷芳等人,结果威尔逊以19:9的优势胜出[6]。这个得票率远超过了他在美国社会中的实际支持率,恰可以从一个侧面反映出留美学界对威尔逊的倾慕。

一战期间就读于欧柏林学院的蒋廷黻在回忆录中说:“威尔逊总统所说的每一个字,我都信以为真。”[7]即将归国的胡适在日记中也毫不掩饰对威尔逊的推崇。他在1917年3月7日的日记中写道:“若以袁世凯与威尔逊令人择之,则人必择威尔逊。其以威尔逊为异族而择袁世凯者,必中民族主义之毒之愚人也。此即‘去无道而就有道’之意。”[8]胡适在留学期间即有意识地超越狭隘民族主义,他对威尔逊的支持正是从他所谓的“道”,或者说普遍原则的角度实现的。另一位就读于威斯康辛大学的谢姓留学生在1918年12月的《留美中国学生月报》上撰写了长篇文章评述威尔逊的学说。他认为协约国的参战目的在于维护世界和平、保护弱国,这是一种“国际民主”的精神,而威尔逊正是其最佳代表[9]。由此可见,在一些留美中国学生看来,威尔逊俨然已经成为国际和平与正义的化身,他所倡导的民族自决原则更被认为是可以让中国收回山东以及更多主权的法宝。

此外,威尔逊主义在中国社会的流行很大程度上也得益于归国留美学生的大力宣传。其中,蒋梦麟或许是贡献最突出的一位。他在1917年夏季回国后供职于上海的商务印书馆。1918年11月,一战刚刚结束,由蒋梦麟翻译的《威尔逊参战演说》便适时地出版。在序言中,蒋梦麟振奋地写道:“威总统参战演说八篇,代表大共和国光明正大之民意,为世界求永久和平,为人类保公共之利权者也”;“威总统之言,实为世界大同之先导,凡爱平民主义者,莫不敬而重之。”[10]这本正文仅有63页的小册子一俟出版,很快便成为风靡一时的畅销书。一些学校还将这本书的中英文对照版本作为英文的教科书,以至于一些青年人甚至可以熟练地背诵威尔逊的十四条。

在20世纪前期的留美学界中,北美基督教中国学生会是留美中国学生总会以外最大的一个留学生组织。在国难当头之际,基督教留学生对天国降临的企盼也与他们对世俗国家的使命结合到了一起。在1918年6月中旬举行的一次基督教学生集会上,几名基督教中国留学生表演了一出题为“文化与民主对决”(Kulter vs.Democracy)的戏剧。剧作者是就读于哥伦比亚大学的陈鹤琴,他还在剧中饰演了“儒家”的角色。这出戏将几种理念都拟人化了,代表德国的“文化”妄图借助“基督教”之名,同时拉拢“儒家”,以达到征服世界的目的。然而,美国所代表的“民主”与“文化”针锋相对,并通过与“基督教”和“儒家”的合作,最终成功地将信奉“强权即公理”的“文化”击败。在重建世界秩序的过程中,代表中国的“儒家”提出了自己的要求:“不论大小抑或强弱,我们必须令所有国家享有同等权利”;为了确保和平,治外法权、势力范围、赔款也都应当一概取消[11]。很显然,“民主”“儒家”与“基督教”三者的联合象征了美国、中国与基督教的合作。剧中“儒家”角色在舞台上表达出来的要求也正是当时许多中国留学生的美好愿望——中国在战后国际秩序调整中可以获得公正的对待,并最终彻底摆脱被压迫的境地。

1918年11月至1919年6月出版的第14卷《留美中国学生月报》特地开辟了一个“世界进展”(World Progress)栏目,对一战和巴黎和会作了详尽报道。主持该栏目的编辑是正在哥伦比亚大学联合神学院就读的鲍明钤。他在1918年1月号的刊物上写道:“当下世界政治的重头戏无疑是和平会议。全世界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这个决定性的事件上,翘首盼望一个新纪元的开启。”[12]另一位在哥大学习法律的留学生张国辉也与鲍明钤具有相同的乐观精神:“我们生活在历史上最重大的时代,新纪元即将开启……全人类都在期待一个公正和永久和平的局面。”[13]1919年1月18日,在包括留美学界在内的中国民众的高度企盼中,巴黎和会开幕了。然而,随着会议的进行,中国的多项外交努力渐次失败,民众的乐观情绪很快坠入谷底。

2 留美中国学生在巴黎和会期间的抗议活动

巴黎和会召开之际,大约有2000名中国留学生在美就读①根据留美中国学生总会在1918年秋季的统计,在美中国留学生共有1124人。考虑到此统计数据为不完全统计,且在1918-1919学年间仍有一定数量的中国学生赴美就读,因此估算1919年上半年在美的中国学生约有2000人。参看:《留美学生学业统计表》,载《留美学生季报》1918年第3期,第182页。。在巴黎和会之前的几年间,留美学界的结社之风颇盛。时任《留美学生季报》主编的蔡正评论说:“中国学生,近来会务甚发达。”[14]在巴黎和会期间,虽然留美中国学生总会曾代表全体留美学生发表意见,但是由于其规模较大,意见不易统一,加之它的组织目标并非专门致力于政治活动,因此留美中国学生总会此次期间的政治活动比较有限。与此相对的是,一些规模较小,以改进中国政治为明确目标的留学生组织表现更为活跃,其中尤以国防会、爱国会最为积极。

国防会是在中日二十一条交涉失败的刺激下,以哈佛大学和麻省理工学院的中国留学生为主体,于1915年夏季组建起来的。当时在哈佛大学学习经济学,担任国防会副会长的尹任先回忆说:“‘中国国防会’,实乃‘救国会’的别名,因它并不购械练兵,目的是唤醒国人,团结一致,共同抵抗外国的侵略与欺凌,以救亡图存。”[15]一战结束之后,在巴黎和会即将召开的局势刺激下,原本已经消沉的国防会此时又活跃了起来。1918年12月23至24日,国防会年会在哈佛大学举行。来自美国东北部地区大约100名中国留学生参加了这次年会。此次年会还在平安夜组织演出了当时正在哈佛大学留学的梅光迪创作的五幕剧:“国家之新灵魂”(The New Soul of the Nation)。该剧讲述的正是归国留学生们通过持续不断的努力,终令国家焕然一新的故事[16]。

从美国绕道前往法国的王正廷也应邀参加了国防会的年会。作为广东护法军政府代表,王正廷是巴黎和会上五位中国全权代表之一。王正廷在演说中指出,中国人民的民族意识还未完全觉醒,唯有通过教育才能灌输爱国主义和国家荣誉感。他所谓的教育是广义的社会教化的意思,其中尤为重要的便是发行出版物。王正廷的建议得到了国防会的响应。在1919年上半年,包括张贻志、尹任先、梅光迪、吴宓等人在内的国防会核心成员曾经数次商议成立印书局,并负责在国内出版宣传刊物之事[17]。与此同时,国防会还在留美学生中间发起筹办印书局的捐款活动。至1920年夏,国防会共募集到12 000美元,这在当时是一笔十分可观的资金。能够在几个月之内筹集如此可观的一笔资金,可以说与当时留美学生和华人爱国热情的高涨不无关系。巴黎和会之后,国防会更是组织将鸦片战争以来的国耻事件整理成册,散发给会员,“使人悬之座旁,朝夕见之,以作当头棒喝。”[18]

1919年初,正值巴黎和会召开之际,就读于哥伦比亚大学的一些中国留学生联络了在纽约市的其他留学生以及部分华商,共同组建了爱国会[19]。该组织的成立与巴黎和会有直接的联系,其从事的一项主要活动便是发行有关中国在巴黎和会立场的英文小册子,以便向美国公众以及在美的中国人进行宣传。从1919年2月到8月,爱国会先后印行了6份宣传册②这6份宣传册依次是China vs.Japan,February 1919;China’s Claim at the Peace Table,March 1919;The Kiao-Chau Settlement,May 1919;Might or Right:The Fourteen Points and the Disposition of Kiao-Chau,May 1919;Why China Refused to Sign the Peace Treaty,July 1919;The Economic Aspects of the Shantung Question,August 1919.。这些小册子大多是由当时在哈佛大学和哥伦比亚大学研习政治学的何杰才撰写或整理。爱国会发行的第一本宣传册题为《中日冲突》(China vs.Japan),这份79页的宣传册更像是一篇学术论文。它不仅是此时期爱国会散发的小册子中篇幅最长的一份,其论述亦体现出了何杰才在政治学以及国际法方面的专业知识背景。与一些过度奢望的留学生不同,何杰才从历史和现实的角度对日本对华的外交、经济、军事政策逐一剖析,并将中日矛盾置于世界政治的范畴中考虑,可谓持论理性平和,且保持谨慎的乐观态度[20]。

1919年4月底,中国代表团在巴黎和会上争取赢回山东主权的努力遭遇挫折。爱国会在5月份接连发行两份宣传册积极争取美国公众对中国的支持:“中国依然将她(美国)视作正义与民主的捍卫者,她将会抵制歧视和帝国主义。”[21]6月28日,中国代表团拒绝在凡尔赛合约上签字,举世愕然。爱国会随即发行了《为什么中国拒签合约》(Why China Refused to Sign the Peace Treaty)的宣传册,其中对包括法国总理克列孟梭、英国首相劳合·乔治以及美国总统威尔逊在内的“三巨头”予以严厉抨击,并声言:“这个事件如今需要接受民意的审判。”[22]在发行宣传册以外,爱国会的成员还以个人名义在一些美国主要报纸上发表意见,例如担任秘书职务的一位留学生便连续致信《纽约时报》阐释作为一名中国人的立场与抗议[23]。何杰才也曾投书《纽约时报》表达其主张[24]。综合梳理此时期爱国会发布的言论来看,这一批留美中国学生对威尔逊及其主义十分失望,但他们对美国民众仍抱有信心,冀望通过宣传和游说活动赢得美国舆论对中国的支持。

1919年4月底5月初,中国在巴黎和会上外交努力失败的消息传到美国,顿时引发留美学界的一番激烈抗议。留美中国学生总会以全体中国留学生名义分别给巴黎和会最高委员会和中国代表团发去电报,对前者将山东权益转交日本的行为予以抗议,并强烈要求中国代表团坚定立场,反对有关山东问题的处置办法[25]。7月中旬,美国国会正在就凡尔赛条约问题进行激烈争论,留美中国学生总会再次投书美国参议院,要求否决有关山东问题的条约[26]。此外,哈佛大学、麻省理工学院、伍斯特理工学院、伊利诺伊大学、华盛顿大学等校的中国学生会在此期间也都有积极活动。他们或成立专门的宣传委员会,负责向美国公众阐明中国民众和政府的合理要求,或以电报形式要求中国代表团拒签合约[27]。7月30日,五个留美中国学生组织联合签署了一封给美国民众的声明信,其中阐释了中国在山东问题上的坚定立场,并呼吁美国民众予以支持。这五个组织分别是留美中国学生总会、国防会、爱国会、加州中国救济会和乔治·华盛顿大学中国学生会[28]。美国国会最终通过投票形式否决了凡尔赛条约,这也为1921年底召开的华盛顿会议埋下铺垫。中国留学生的抗议只是当时美国社会上政治争辩大潮里的一种微弱声音而已,很难说中国留学生的意见会直接影响了美国的政治决策,但是留学生们毕竟在爱国热情的激励下履行了自己应尽的职责。

3 留美学生对巴黎和会的失望情绪

中国在巴黎和会上的失败与此前留美学界对威尔逊和公理战胜强权的乐观期待形成强烈落差,这也直接导致部分留美学生产生失望的情绪。蒋廷黻于1918年夏季从欧柏林学院毕业,随即参加了基督教留美中国学生赴法援助劳工的行动。巴黎和会召开之际,蒋廷黻身处法国,曾数度赴巴黎旁观和会。当和会决定将德国在山东的权益转交日本的消息传出,此前对威尔逊深信不疑的蒋廷黻“感到十分吃惊”,“对一向主张全世界人民自决的威尔逊,实在不解,何以他竟违背了他自己的原则。”不过,即便心存沮丧,蒋廷黻仍未完全对威尔逊绝望,他猜测“威氏此举必有不便公之于世的充分理由。”[29]

时在哥伦比亚大学协和神学院学习的洪业也对威尔逊未能在山东问题上坚持民族自决原则感到失望。在1919年5月至1920年11月期间,洪业发表了上百场反对威尔逊的巡回演说。但是,他自己却承认对威尔逊“私底下很钦佩”,只是在山东问题上不得不在公开场合鼓动美国听众反对威尔逊[30]。由此可以看出,以蒋廷黻、洪业等为代表的一些留美学生对威尔逊的失望之情大概与当时大多数中国民众无异,但是他们对于威尔逊个人及其主义的信仰虽遭到挑战,却在很大程度上并未动摇他们对民族自决原则的信仰和追求。这也能够部分地解释一些留美学生转而向美国公众和国会呼吁的缘由,他们所要求的正是通过另一种途径补救威尔逊在巴黎和会的失败,并最终达到民族自决的目标。

在眼见巴黎和会的失败之后,一些留美学生也不免产生幻灭感,并进而主张采取更为激进的解决办法。时任《留美学生季报》主编的蔡正便不无沉痛地觉悟说:“世界大同、国际和平目下皆系梦想”,“理论上强权非公理,事实上适相反”,“先有强权,然后方可昌言公理”。他进而提出了一些激烈的方案,譬如“练兵备战”,“武力之外交。”[31]于1919年冬季出任《留美中国学生月报》主编的鲍明钤也指出,国联过于脆弱,美国亦不可能为了中国与日本开战,这些外部的力量都是靠不住的,中国唯有依靠自己才能抵御日本。他指出:“我们首先必须建立起一个强大、稳定的政府,然后营造强大的陆军和海军,以便保护我们免于日本和其它外强的侵略”;“强权政策才是能够拯救中国的唯一途径”。不过,鲍明钤意识到强权还不足以救国,德国在一战中的失败即是前车之鉴。因此,他最终的主张则是将“强权政策”与“公理政策”结合起来[32]。

蔡、鲍二人提出的较为激烈的解决方案在当时的留美学界,以至于中国知识阶层中应当说代表了相当一部分人的主张。从奢望“公理战胜强权”到主张强权与公理并举,甚至倡言以强大的政府和军事直接对抗日本和其它列强,这种因失望而引发的集体反抗和团结情绪正是巴黎和会之后中国社会渐趋激进的走势之一。徐国琦教授指出,中国在巴黎和会上的受挫“阻碍了中国寻求西方模式的国家认同”,在遭遇深重认同危机的情况下,中国知识人随之开始转向以苏俄为代表的社会主义路径[33]。对于当时在美的一部分中国留学生来说,他们对威尔逊的失望之情虽还不至于完全湮没对于美国整体的好感,但是其心中也难免生出芥蒂与隔膜。及至此后发生的五卅惨案、济南事件等涉及中外相争的重大事件,留美学界的国家认同亦与国内社会一道经受考验,且愈是遭受挫折与刺激,愈是走向激进的解决方案。

4 小结

中国在巴黎和会上的外交失败在国内造成的直接后果便是“五四运动”的爆发。这是一场以国内青年学生为主体的轰轰烈烈的社会抗议运动。相较而言,当时留美学界的抗议活动要算平静和克制得多。这种反差在一定程度上体现在留美学生对“五四运动”的返观和省思之中。当时正在哈佛就读的吴宓日后在自编年谱中感慨地写道:“如此丰功伟烈,岂宓当年在美国所能梦见者哉!”[34]蒋廷黻在回忆录中谈到“五四运动”时,也以“简直不敢想像”和“意外事故”来形容[35]。尽管当时许多留美学生们难以察觉到“五四运动”在国内产生的深广影响,但是事实上他们在美国就读期间的抗议活动也可看作这场民众抗议运动在海外的表现。

尽管在清末民初,接受新式教育的学生已经在一些事件中展现了他们对于政治的热情和使命。然而,青年学生作为一种不可忽视的政治力量登上近代中国的历史舞台正是从“五四运动”开始的。胡适在口述自传中谈到,“五四运动”之后,各个政党“都认识到吸收青年学生为新政治力量的可能性”,知识人也因此被弄得“人人对政治都发生了兴趣。”[36]在内外交困的时局刺激下,救国呼声日益高涨,学生与政治之间的关系也变得紧密起来。时人普遍将受到新式教育的青年学生视为政治运动的先锋,很多学生亦自觉地将救亡使命加诸己身。这在很大程度上成为“五四运动”之后学生运动风起云涌的一个重要的社会观念根源。诚如“五四运动”研究专家周策纵先生所言,学生运动本身也“成为中国一大难题和一个主要的政治和社会问题。”[37]对于留美学生来说,虽然他们旅居大洋彼岸,但是也不可避免地参与到这场救亡大潮之中,成为其中一股重要的力量。

[1]Editorials:A New Era for China,The Chinese Students’Monthly,Vol.XIII,No.1,November 1917,P3.

[2]StudentWorld:LetterfromF.H.Huangto PresidentWoodrowWilson,TheChinese Students’Monthly,Vol.XIV,No.3,January 1919,P188.译文参看:留美中国学生联会上美国大总统函并复函[J].留美学生季报,1919(1):277-278.

[3]陈独秀.发刊词[N].每周评论,1918-12-22.

[4]罗志田.“六个月乐观”的幻灭:五四前夕士人心态与政治[J].历史研究,2006(4).

[5]ErezManela.TheWilsonianMoment:Self-Determination and the International Origins of AnticolonialNationalism,OxfordUniversity Press,2007.

[6]Communications:LettertotheEditorofthe Monthly,The Chinese Students’Monthly,Vol. XII,No.3,January 1917,P183.

[7][29][35]蒋廷黻.蒋廷黻回忆录[M].长沙:岳麓书社,2003:67,74.

[8]胡适.日记(1915-1917)[G]//胡适全集:第28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527.

[9]H.H.Hsieh.President Wilson’s Conception of International Democracy,The Chinese Students’Monthly,Vol.XIV,No.2,December 1918:106.

[10]蒋梦麟.威尔逊参战演说[M].北京:商务印书馆,1918:序1.

[11]H.C.Chen.Kultur vs.Democracy,The Chinese Students’Christian Journal,Vol.V,No.1,November 1918:56-60.

[12]Mingchien Joshua Bau.World Progress:Peace Conference,The Chinese Students’Monthly,Vol.XIV,No.3,January 1919:164.

[13]Chuancin Kuohwei Chang.Wilson’s Principles of World Reconstruction in Their Application to the Far East,The Chinese Students’Monthly,Vol.XIV,No.4,February 1919:232-238.

[14]留学界近讯[J].留美学生季报,1919(1):131.

[15]尹任先.圣光指引:尹任先蒙恩三十年的见证[M].香港:天道书楼公司,2001:2.

[16]Student World:The Annual Conference of the Kuo Fong Hui,The Chinese Students’Monthly,Vol.XIV,No.5,March 1919:338-341.

[17]吴宓.吴宓日记:第2册[M].北京:三联书店,1998: 19,31-33.

[18]徐允钟.记国防会[J].留美学生季报,1920(2):120-121.

[19]Club News:Columbia,The Chinese Students’Monthly,Vol.XIV,No.7,May 1919:446.

[20]Chinese Patriotic Committee.China vs.Japan,February 1919.

[21]Chinese Patriotic Committee.Might or Right: TheFourteenPointsandtheDispositionof Kiao-Chau,May 1919:8.

[22]ChinesePatrioticCommittee.WhyChina Refused to Sign the Peace Treaty,July 1919:8.

[23]K.P.Wang.China’sClaims:SheWantsa Complete Revision of Her Relations with the Powers,TheNewYorkTimes,February 2,1919;K.P.Wang.China’s Disappointment: The Kiao-Chau Settlement Destroys Her Faith in the New Order,The New York Times,May 9, 1919;K.P.Wang.Japan’s Course in China,The New York Times,May 20,1919.

[24]G.Zay Wood.Why China Did Not Sign,The New York Times,August 3,1919;G.Zay Wood.Sovereignty in Shantung,The New York Times,October 12,1919.

[25]StudentWorld:Announcement,TheChinese Students’Monthly,Vol.XIV,No.8,June 1919:500.

[26]会长黄凤华博士代表留美中国学生总会致美国上议院书[J].留美学生季报,1919(3):3-11.

[27]Club News,The Chinese Students’Monthly,Vol.XIV,No.7,May 1919:449-453;Club News,The Chinese Students’Monthly,Vol. XIV,No.8,June 1919:505-506.

[28]Chinese Protest Treaty,The New York Times,July 31,1919;Chinese Here View Shantung as an“Alsace-Lorraine”,The New York Tribune,July 31,1919.

[30]陈毓贤.洪业传[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5: 61,70.

[31]蔡正.同胞应有之觉悟[J].留美学生季报,1919(3): 1-2.

[32]M.Joshua Bau.Editorials:What Shall Be Our Policy toward Japan?The Chinese Students’Monthly,Vol.XV,No.3,January 1920:5-9.

[33]徐国琦.中国与大战:寻求新的国家认同与国际化[M].马建标,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8:286-288.

[34]吴宓.吴宓自编年谱[M].北京:三联书店,1995:194.

[36]胡适.胡适口述自传[M].唐德刚,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184.

[37]周策纵.五四运动史[M].陈永明,等译.长沙:岳麓书社,1999:3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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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家社会科学基金教育学青年课题(COA140119)。

林伟(1982-),男,四川成都人,教育学博士,首都师范大学教育学院讲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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