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像 落日沉到 夜幕里

2017-03-07 05:58
青春美文 2017年12期
关键词:牛筋八宝粥烟灰

爷爷的弦断了。

这事情要从我回云周乡的前一天说起。我从对门的亲戚那里听闻了大概经过,约莫是重阳节将至,乡邻们便都蜂拥而至爷爷的庭院里听曲,几十年下来,这已成了一种习惯。只是那一天,爷爷却抱着琴一不留神从阁楼上摔了下来。这一摔倒好,将他宝贝了三十多年的牛筋琴摔断了一根弦。亲戚说这事时,脸上带着不安的神情,一面摇头,一面叹息,似乎有些话语终未说出来。

我急急地奔回爷爷家里,院落突然显得很是空荡。记得每次回来,这里定是坐着满满当当的人,而现在却连一丝风也没有,海棠花踏着秋殇寂寥地盘在枝头,死寂般的沉默。

那日并不见爷爷,我坐在院落的石阶上一直等到夜晚,最后是奶奶将我强拉进房里睡觉。晚上不能眠,我躺在床上百无聊赖地翻来覆去,一转头,看见窗棂拓上的月影格外浑圆、惨淡。是很深的夜,我在半睡不醒的饥饿状态下,听见院落里传来沉重的脚步声,一下子全醒了,顺手抓过床头柜上的外套和一罐八宝粥,蹑手蹑脚地出了房门。打开八宝粥,风伴着冰凉的粥灌进胃里,有一种冷冽的感觉。月光还是那么清冷,包裹着这个小小的院落,将白色的火吹进每一个长满蔓草的墙角。就这样,点着了所有事物的寂寞。院落里,爷爷坐在这些寂寞的最中间,在它们最汇聚的地方那样静静地坐着,抽着旱烟,一声不响。

我嘴里咀嚼着八宝粥里面的红豆,含糊不清地用普通话唤爷爷。他转脸来看我,用烟斗敲敲身旁的一小段石阶,示意我坐下。我听话地坐在他身边,突然看见他膝上放着的牛筋琴,隐没在月光的阴影下,那根断掉的弦已经被取下来了,若不仔细看,以为和先前的没什么两样。琴原是十三弦的,自光绪年间的陈昌牌以来,我还听闻过六弦、七弦、十六弦的牛筋琴,如今这十二弦的琴却显得有些不伦不类了。

“囡囡不会说瑞安话了吗?”

我木讷地看着爷爷,他标准的瑞安话飘进我的耳朵里,习惯了普通话的我,竟有种无法名状的陌生感。

见我不回答,他继续沉默地抽着旱烟,烟灰随着晚风垂头丧气地飘落在木琴板上,堆积成一小团废墟。

“爷爷……”我一面不敢看他,一面胆怯地瞥见他毫不理会琴上堆了烟灰,那曾是他那么心爱的琴。

“你们怎么就不懂了呢?”

他吃力地起身,一瘸一拐地踱回屋子里去,我竟呆愣了许久,也忘了去扶他。他的左脚上绑着厚重的石膏,拖着一只破旧的解放鞋,而右脚上则是父亲送他的耐克鞋,还是崭新的,那个自豪的钩形商标往前迈了一步,而带着石膏的军绿色解放鞋却艰难地往前挪动着,两脚之间的距离是越来越远了。

待我回过神来,已只有我和琴在院子里晒着月光了。“只剩我们两个了……”我小声地对着牛筋琴说。月光下的它却没有回答——它终是不懂我的语言。我小心翼翼地将烟灰扫进空罐子里,才发现那琴上雕镂着古典的花纹,是折了枝的梅、断了翅的鸟,摸上去似乎还有暖暖的心跳。它于我来说,终究是一件可望而不可即的古物。我们像陌生人一样相互望着,我充满了对古物固有的虔诚,但这样的虔诚恐怕不能使它歌唱。台阶的几步外是一方空旷的院落,我知道那是舞台,是它和爷爷的舞台。

我似乎听见琴在这时发出了一声叹息,抽丝剥茧般,是漫长而不甘的絮语,从那第十三根弦的缺口处汩汩地涌出来。而我能做的,只是谛听。

父亲自然是担心爷爷的腿伤的,第二天一大早,便要送他老人家去市里的人民医院看看,爷爷却一心想着借此机会去城里为琴换根弦。医院是个是非之地,开了大包小包的药,倒是够呛人。我疑心这五花八门的各类药,终究能不能治好爷爷的伤。

而那琴也最终没有找到可匹配的弦。商城里的店铺装修得美轮美奂,吉克隽逸的歌声还在飘荡着。店里的人只是看着那古老的琴,摇了摇头,有几个人还带了点新奇的目光看着那琴,像看着稀有生物一样饶有兴趣。亏有一位明白些的老人告诉我们,今年二月份的报纸报道过,本市最后的牛筋琴制作艺人陈万积的故事,只是要找到他老人家实属不易,牛筋琴制作早已面临后继无人的境遇,几乎没什么希望了。听完这话,爷爷的表情有些呆愣,他死抱着怀中的琴不肯松手,那像被判患了不治之症的牛筋琴,垂头丧气地倒在他怀里。我有些心寒,想必爷爷是跟我一样想到那个可怕的词了——失传。

老舍的《茶馆》里,邹福远说过一句话:“咱们死,咱们活着,还在其次,顶伤心的是咱们这点玩意儿,再过几年都得失传。”他怕对不起祖师爷,可爷爷的害怕似乎比他多上好几倍。

出了商城,爷爷抱着琴在车水马龙的水泥地上走着,茫然地东张西望。来来往往的全是车子,接连不断,不出几步,就可以看见好几家汽车修理中心,偌大的蓝天下,却已不见修理牛筋琴的店铺了。

回到云周乡,父亲想要帮着爷爷搬下琴。

“别动!”爷爷从父亲手中气急败坏地夺过他的琴,还带着一路劳累而致的喘息——那琴是完完全全不属于我们的。

爷爷独自走远了去,已近天黑,他却走过了家门口,直往西边矮台山的方向蹒跚而去。父亲不放心,嘱我跟着爷爷,把他老人家叫回来。我沿着陈旧的石板路一路远远地尾随着爷爷,路过废弃的宝峰禅寺,寺墙内已听不见肃穆的敲钟声,取而代之的是大人们打麻将的码牌声。穿过堆积着建材的田垄,那田已经小得不能再小了,在一片荒芜之中团簇着刺目惹眼的绿,让我这颗习惯了城市的心萌生了胆怯。

矮台山并不高,落日的余晖低低地伏在像历经了一场塌陷的山坡上,泥泞了无数岁月的路缀着一深一浅的脚印,我随着那脚印好像踩着无尽的悲哀。终于在山的尽头,我看见一轮巨大的残阳,被晚霞撕扯得支离破碎。爷爷瘦弱的身躯遮挡住了天之一隅,在黄昏的光芒的照射下,是他手下分明的十二根弦。那一首《长生殿》回环入耳,“一从鼙鼓起渔阳,宫禁俄看蔓草荒,留得白头遗老在,谱将残恨说兴亡……”最后一个“亡”字拖出一声嘶哑的哽咽,在一片残阳的余晖里翻腾着。

亡,亡,亡……我看见,那“亡”飘过了繁荣村那座废弃的宝峰禅寺上空,踉跄着摔了一跤。那“亡”被寺庙里那些搓麻将的手重新排列组合,在哗哗的洗牌声中湮没。那“亡”拂过那些在寺门外读着书的孩子们的脑袋,被他们铿锵有力的普通话震得七零八落。那“亡”又要向城市的方向飞去,我不知道它会停在哪里,能停在哪里。

继而,我听见了爷爷像孩子一般断断续续的抽泣声,格外凄厉,那声音沿着山坡的每一条沟壑侵入山体,一直到人们看不到的地方去了。

落日无奈地垂下了它的头,我知道,它无法不老去。只可怜那十二根弦,也要一块沉到夜幕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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