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那时的阿姨不擅做菜。钟书和我常带了女儿出去吃馆子,在城里一处处吃。钟书早年写的《吃饭》一文中说:“吃讲究的饭,事实上只是吃菜。”他没说吃菜主要在点菜。上随便什么馆子,他总能点到好菜。他能选择。选择是一项特殊的本领,一眼看到全部,又从中选出最好的。他和女儿在这方面都擅长:到书店能买到好书,学术会上能评选出好文章,到绸布庄能选出好衣料。我呢,就仿佛是一个昏君。我点的菜终归是不中吃的。
吃馆子不仅仅吃饭吃菜,还有一项别人所想不到的娱乐。钟书是近视眼,但耳朵特聪。阿瑗耳聪目明。在等待上菜的时候,我们在观察其他桌上的吃客。我听到的只是他们的一言半语,也不经心。钟书和阿瑗都能听到全文。我就能从他们连续的評论里,边听边看眼前的戏或故事。
“那边两个人是夫妻,在吵架……”
“跑来的这男人是夫妻吵架的题目——他不就是两人都说了好多遍名字的人吗?……看他们的脸……”
“这一桌是请亲戚”——谁是主人,谁是主客,谁和谁是什么关系,谁又专爱说废话,他们都头头是道。
我们的菜一一上来,我们一面吃,一面看。吃完饭算账的时候,有的“戏”已经下场,有的还演得正热闹,还有新上场的。
我们吃馆子是连着看戏的。我们三人在一起,总有无穷的趣味。
(节选自杨绛《我们仨》第三部第十二节,题目为编者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