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需要许多太阳

2017-03-06 21:16范墩子
延安文学 2017年2期
关键词:玉花桐树康乐

范墩子,90后,陕西永寿人。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西北大学作家班学员。作品散见于《作品》《青年作家》《黄河文学》《文学界》等。

桥洞下面,再次回想这一切的时候,我的内心竟是如此平静,这是我始料不及的。这个故事不完全是关于她的,但是我想应该从她讲起。

金桐树街,这个曾经留下我诸多记忆的地方,如今早已不复存在,仅成了一堆零星散乱的尘土,浮现在我的脑海当中。我就是在这条街上碰到荆玉花的,她冰冷的眼神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撞上了我,令我措手不及,在这之前,我确信我从未触碰过如此垂头丧气、如此令人惶惑的目光。她的头发稍有些乱,裤腿很宽松,风从街口扬起时,她整个人就显得极为单薄。这不禁让我生出一些同情之心,但我能从她的眼光中观察出,她是个极其要强的女孩子,她宁愿在街道上被冻得瑟瑟发抖,也不愿旁人施之以任何的怜悯。当然,这一点,仅是凭我那根敏感神经的一番空想,但在好几个瞬间,她的那会令常人疏远的目光与神色,却让我感到格外亲切。我不自主地多看了她几眼。后来我经常去金桐树街上溜达,渐渐发现她总会准时出现在街上的某个地方。

几乎是在每一个夜幕降临的时刻,她都从桥洞下面拐上来,直到将自己埋在汽车站附近的人流里。有时,我发现她在某个台阶上坐着,有时又会发现她不停地来回走动,她也不和周围的任何人搭话,但你可别以为她是个女骗子,我的意思是说我从她的举动和神色里能够判断出她并未怀有什么坏的想法。在这个城市,金桐树街和汽车站无疑是人流很大的地方,她为什么总是选择去这两个地方?打我第一次见到她起,这个问题就不停地闪现在我的大脑里。有时我甚至觉得,这个人的行径和我内心深处的另外一個世界里的活法竟是如此相似,以至让我一度为之着迷。那天,夜幕降临,我从金桐树街走了上来,她一直就在我的前面步行着,好几刻钟里,我真希望她突然消失在夜幕当中。在汽车站附近,她终于停住了脚步,她就那样站着,像一个刚刚降生的婴儿,茫茫然然打量着周遭的世界。我站在距她不远的地方,神情恍惚,细密的眼神始终在她的身上徘徊,我渴望能够发现一些什么。街上的路灯很亮,我发现每当灯光落在她的身上时,她的身影就显得格外虚化,似乎隐隐缩进了一种不平整的黑暗当中。

就这样,我被荆玉花的背影定格在了二零零四年的某个傍晚时分。其时,我和康乐尚未在城里安顿稳妥,仅凑合住在城郊附近的一个村子里,屋子面积很小,只搁置了两张窄床和一个木柜子,简陋是简陋了些,但便宜得很,以我俩当时每月的经济水平来算,也只能住了这般屋子吧。康乐跟着一位师傅在一家维修公司里学修车,他喜喝酒,每天晚上回来时手里总会提着喝的仅剩下少半的一瓶啤酒,他故意学着醉酒的样子,摇摇晃晃地说,狗日的,啥时才是个头啊!我看着他,嘲笑道,那你辞了师傅去另立门户呀。他望着我,眼里几乎快憋出了晶莹的泪水,然后又闷着脑袋对着酒瓶猛灌了几口。康乐大我两岁,我俩从小一块长大,爬过山,滚过沟,放过羊,上学时别人欺负我,他都会第一个挺身而出,可以算得上是我的生死之交了。除了喝酒,他经常在我出门后,一个人便躺在床上,陷入沉默,小小的天花板,成了他眼里唯一的天空。好几次,他突然笔直地坐了起来,愣在床上,仿佛巨大的孤独沉沉地压住了他。

相比康乐,我的处境可能要更糟糕些,他至少还有份工作,每月领着一点微薄的薪水。我自进寿城以来,啥活都没寻下,整日埋在屋子里写一些根本没法发表的小说。康乐只要见我伏在桌子上写东西,就粗着脖子骂道,狗日的,整天就知道写,写死了算球!我当然明白他的意思。这样整天不出门,黑白颠倒且不说,没有经济来源是摆在我面前的也是令我最为棘手的问题。我只能向他借钱,他每次在给我钱的时候总会骂道,要不是一块耍大的,我就当不认识你!我谄媚地笑着说,哈,好我的乐哥哩,不是一块耍大的,你也是我亲哥。他看着我,眼里充满了失望,就说,闲了你也出去找找,看能寻下活不,整天这样写,有用吗?你那些破东西能当饭吃吗?能换了衣服穿吗?真不知道你的脑袋是钻了鱼儿,还是被驴踢了。他话说得毒,我也习惯了,我们这个年纪,谁又能奢望着一下子出人头地呢?我几乎将虚构小说当成了我的全部生活,很长时间里,我以为我会在虚构中寻到尊严,会在无声的文字当中觅到我人生所有的快乐。

然而,荆玉花的出现,完全改变了我生活的走向。她如同圣洁的莲花一样,倏忽闪开在了我的人生轨迹当中,一下子就将我的心紧紧钳住,让我着迷沉醉。那段时间,正是我为钱发愁的日子。没有收入,也就意味着我每天只能啃点馒头,喝点稀饭开水,晚上怕影响康乐睡觉,于是就捏着手电在被窝里看书写作,白天康乐去上班的时候,我闷着头能睡上一整天。傍晚时分,因为无聊,就出门随处走走转转。当然在那时,我并不是抱着寻找写作灵感或者艳遇一位妙龄女子这样的想法的,出门闲转,仅成为我出于本能上对精神空虚的一种释放手段。让我意外的是在金桐树街的桥洞下面遇到了荆玉花。现在回想起来,仿佛她就站在我的跟前,她那忧郁的样子,让我心里莫名其妙地感到紧张,脸色泛红。我只是躲在一边偷偷看她,并没有走上前去跟她打个招呼,但我发誓也就是在这次偶见后,她的模样便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我几乎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她。很久一段时间里,这种想已经发展到极为病态的境地,睡觉,洗脸,吃饭,上厕所,甚至做梦时我都会不由自主地梦见荆玉花的脸庞。她那忧郁的眸子不时会扎中我的心脏,让我在某个时刻里几乎为之发狂。我期望我会和她相见,能够站在她的跟前近距离地打量她身上的每一个地方,她的衣襟、眉眼、裤腿、坐姿、发髻、表情和气息将会最大程度地亲近我、覆盖我。对于一个女人,很大意义上,我是陌生的,从小到大,我从来没有产生过这样着迷的感觉,我想我的感官是长期处于一种蛰伏状态下的。直到遇上了荆玉花。好几天里,我的生活完全颠倒了过来,白天里我呼呼大睡,夜里康乐睡下后,我躺在床上,用被子盖严了自己,脑中就开始想起荆玉花。这时,我身体最为隐秘的地方,便如同奏响起了音乐一般,很有规律性地跳动起来。这种奇幻般的感觉让我迷醉,我不由自主地将手伸向了自己的下身,云腾地就升了起来,我似乎能够清晰地看见躲在云层背后的太阳光,那种热辣辣的刺激,让我一连好些天处在了神仙般的境地当中,尽管我并不清楚神仙的境况和生活。

有了这样的体验后,神经上的欲念和身体上直观的感觉越发变得迷离缠绕,我的生活进入了一段恶魔般的循环当中。几乎在每个后半夜,我都会情不自禁想起荆玉花的脸,也会情不自禁地将手伸进那个私密的地方,越往后发展,我的欲念越发浓烈,熊熊大火常常会烧得我发出一些轻微的喘息声。康乐是在夜里起床上厕所时发现了我的响动。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又竖起耳朵仔细听了片刻,无疑,在那个年纪,他对那种绵延的声音也是极为敏感的。他吼道,狗日的,弄啥哩?我听到康乐的吼声后立即掀开了被子,我快速地将手压在了身体下面,我惊惧地看着他,好几秒钟,我的眼睛就那样一直睁着,不知该说什么。他瞅了我片刻后,脸上升起了一种在我看来是极为怪异又极为淫荡的笑容,他说,想女人了啊,我他妈的也想得很!说毕,啪一声关了开关,房间瞬间一片漆黑。

我一夜无眠。康乐睡下后不久便发出了如雷一般的呼噜声,我知道他是装的,他根本没有睡着,他的身体里也正在不断发出一种如干柴被点燃了的剥剥音响,我当然知道被他藏在被褥下面的印有性感女郎相片的彩色画报,我并没有揭穿他。我突然为我刚才的所作所为而感到羞愧,但在羞愧的同时我却不得不承认这种猥琐之念的美好,我陷入到了矛盾当中,精神上感到有些难为情。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当康乐的呼噜声再次传进我的耳朵时,我突然泪流满面。我并不清楚自己是在干什么,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流下眼泪,是因为什么?我连续追问自己了好几次,并没有寻到结果。也许我试图达到某种目的,这样的行径本身就是极为荒诞的。但是我不得不承认,荆玉花在我视野里的出现,是带有某些偶然性的,我隐隐感到她将会与我发生某些牵连。这样的感受,就如同在一片无垠的原野上,突然跃出了我前世里的爱驹,风云缭绕,燕雀孤飞。而此时的夜晚,月悬空中,雀鸟完全沉浸在了睡梦中。

这样好几天下来,我身形消瘦,眼睛也陷下去了一小圈,头发因长期未理而乱糟糟的,如同卧过一只鸡。康乐便在某个傍晚说,走,出去洗洗,当回神仙!我说,我不去了,我到街上去呀。他就一脸坏笑地说,街上看女人呀。这话一出,我的脸立即就红到了脖子根。他见我如此,又说,果然有女人了,今天就别去看了,我带你去逍遥一回。我并不知他的意思,他拉着我很快穿过了几条街,拐进了一条我几乎不曾去过的巷道。刚踏入巷口,我心便慌了。这条街不长,人很少,每户门面房都显得很小,门口几乎都是一个窄小的长道,道中搁置了一个长沙发,沙发上皆坐着浓妆艳抹的女人。康乐走得很快,我跟在他的后边,心脏不住地狂跳,那些女人中,有的正在对着手中的小镜子涂抹口红,有的亮出雪白的长腿呆望着街面上。我一直低着头,偷偷用余光打量周边的环境,说实话,我有些恐惧。每当我看到墙上洗脚房三个字时,我的脚下就不住发麻,我害怕极了,我不敢想象进入到这样的地方里。康乐突然停在了一家门口,他转过身看着我,一脸贼笑,没来过吧?我摇了摇头。他接着说,上一礼拜我店里的师傅带我来过一回,今天算是第二次。

进去后,我愣住了,我没有想到里面竟是如此热闹,环廊里面的长沙发上坐了很多的男人,他们抽着烟,目光是如此焦渴。康乐给我俩包了一个包间,我俩分别在床上躺下不久,两个衣着暴露的女人就走了进来,她们上衣又紧又短,半个奶子几乎都裸露在了外面,刚够遮住屁股的短裙让我心中不住发热。我侧眼看了下康乐,他的表情怪异,眼里闪光,脸上似乎被一股炽热的气息所覆盖。其中一个瘦点的女人在我身边蹲了下来,在她就要给我脱袜洗脚时,我突然想起了荆玉花。她的脸,忽地闪进了我的脑海,迅速将我体内的任何一个地方占满。意识到此,我突然脚下一蹬,下了床,将鞋袜立即穿上跑了出去。我想象得到康乐在我跑后尴尬的样子,但我已顾不了这么多。

我来到了金桐树街,华灯初上,橘黄色的光线覆盖了整个城市夜晚,走在街上,一时间心中甚是寂寥。方才的遭遇如在眼前,难以想象若是此时还在那家洗脚店里将会发生什么,我不禁重重地呼了几口气,额尖上已冒出了虚汗。我就这样孤独地走在了街上,看着自己的影子随着路灯位置的变化而变幻着,我心事重重,脚步发飘。只要一想刚才那女人为我脱袜的场面,我就不住紧张,说是女人,其实我看来也不过二十多岁的样子吧。我感到罪恶,当然很大程度上,我觉得罪恶感并非来自我个人,在一种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进入到了这样的一个天地当中,我想我完全是可以为我自己进行一番辩解的。矛盾的是,回想以往我在夜间里滋生出来的欲望,在这样的一个时刻,按道理说,我应该是感到满足的,可实际状况却并非如此。我意识到了一些东西,也许在当时看来,我的内心在多数时候还是被美好的爱情所充满的。

我没有想到会碰上荆玉花,当然在我未和她搭过话之前,我并不清楚她的名字。我老远就看到了她,她一个人坐在街边的台阶上,你可以想象,在这样的一个夜晚,路上车辆匆匆,街边的法桐时不时会掉下叶子,路灯射出的光芒让整个街道显得更加凄清,这样的环境下,一个女人就坐在街边,那样的场景,着实让我情不自禁地感到悲伤。我至今都难以忘记当时的情景。走上前去,她竟在隐隱啜泣。我没有认出是荆玉花,思想上作了一番挣扎后,我终于鼓足了勇气轻声问了句,你没事儿吧?她听到后并没有立即回答我,而是将头埋在双膝之间,并偷偷地用手背抹了抹眼睛,片刻后,她抬起了头。当认出她竟是荆玉花时,我大脑瞬间就断了电,心中一片空白。她望着其他地方,眼中涌满了泪水。没事儿。她说。我一时心中又是激动,又是失落,激动是竟然和她搭上了话,失落是看到她那悲戚的脸庞,我心里七上八下,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我为什么会喜欢上荆玉花?这个问题缠绕了我很长时间,我经常陷入进这样无限的询问当中。后来我总算明白了,我那时因为种种生活和思想上的遭遇,身心俱疲,整个人几乎沉浸在了失落情绪之中,而荆玉花的出现,让我几乎在这个世界上看到了另外的一个孤独的自我,我自然而然地生发出了众多的复杂情感。我想,这个世上,再也没有比具备相同的情绪而更能让两个人接近了,毫无疑问,这种在我看来几近相同的情绪让我迅速在心里接受了荆玉花。是的,这并不是臭气相投,而是你在这个世界上,竟然发现了另外的自己。我这样说,也许很自私,但在我看来,所谓的爱情,何尝又不是这样的呢?她见我并没有走开,就有些疑惑地说,你认识我?她刚这样问毕,我心里就分外开心,我何曾是认识呀,好久了,我就在你的跟前观察着你哩,想到此,我不禁心花怒放。我说,算是吧。她看了我几眼,然后摇了摇头说,可我并不认识你。她虽这样说,然而并没有立即走开,从她的行为和口气来看,她好像并不排斥我。

我在她的旁边坐了下来,她愣愣地看着我,我原本是想说些什么的,可我最终还是保持了沉默。我突然发现,这会儿,沉默才成了我俩沟通的最佳语言。我清楚地记得荆玉花身边不远处的那个路灯,昏黄的光线刺在路面上,我俩身体几乎挨在一起,这在我实在是难以想象的,我相信是一种从身体里散出来的悲伤气质融合了我俩的内心,让彼此间靠拢在了一起。约莫过了一个钟头吧,我俩竟然畅聊了起来,无牵无挂的,无拘无束的,无边无际的,没心没肺的,没完没了的,那种状态,对我这个嘴笨的人,陈述起来着实是有着一番困难。我们聊了各自很多以前的事情,互相倾诉了一些绵长却又微小的话题,哗哗啦啦,滔滔不绝。在我们眼中,世界早已不存在了,路灯也早已灭了,只剩下了我们两个以往并没有过交集的人。寂寥吗?无声吗?是的,在后半夜里,街上已经没有一个人了,夜风吹在荆玉花的脸上时,她耳边的几丝头发不停扬起来又落下去,煞是可爱,好几次,我甚至鼓足了勇气想在她的头发上轻轻亲吻一下。

实际上我并没有这样做,在这样的一个时刻,也许倾听就已经足够了。她说的话很乱,丝毫找不到一点逻辑,其实那晚上我根本就没注意听她在说什么,我始终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激扬情绪左右着。毫不滑稽地说,我一直在认真听着她的诉说,可我并没有仔细去听她说话的内容,她说话时嘴唇上的任何一个微小动作,我都清清楚楚看在眼中。她说,风真大,这么一直吹,世界会变得冰凉吗?我朝着她点点头。她又说,要是一直能这样坐着多好。我回答说,我更希望如此。她侧过头看我,我突然感觉我的动作极为不自然,不知道目光该朝向哪方,是的,她那清澈的眼神让我紧张极了。她突然问道,你叫什么?我犹犹豫豫地说,秦雨。真名吗?她问。不是,是笔名。我回答。笔名,你还有笔名,真好玩。她突然笑了,这是我第一次见她笑。她笑得很灿烂,一点儿都不显得做作和矫情。见她笑得这么开心,我便问,你叫什么?她很直率地说,荆玉花。自此,这个名字便像毒针一样扎在了我的心窝里。

想起和康乐在傍晚时的行径,我不由得心惊胆战,如果我没有跑出来的话,也许早已发生了什么。从某种程度上而言,这样的事情不正是我那个年纪里朝思暮想的吗?那我为什么要跑呢?我虽如此讲,但我却并不承认我内心肮脏或者邪恶,这种对肉体的欲望,在我身体还没发育成熟的时候,就已暗暗藏在了某个地方,我想谁都是这样的。荆玉花的出现,是偶然的,其实也是必然的,她在我人生中充当着什么样的角色呢?后来我终于想通了。那段时间,我高考失利,上技校父母又供不起,家庭的种种因素,让我不得不在十九岁的时候就开始直面人生,我这样一个长期生活在校园里的对社会根本不甚了解的懦弱角色,竟然在这样的年纪里就要涉足庞大的生活。我并不悲观,也不弃世,相反却在父亲含着眼泪让我再复读一年的时候,我斩钉截铁地说,我不念了!我闯去呀!我的语气很硬,容不得父亲再说什么。他晚年得子,深知儿子对他的重要,因而在我这样说的时候,他只是摇了摇头说,走吧,翅膀硬了,你走吧。

嗯,在这样的背景下,我背着包袱和康乐一起进了城,可当我睁开眼睛真正面对城市的人人物物时,好多次我躲在某个没人的地方情不自禁地哭出了声。我抱怨命运的不公,抱怨社会的虚无,我的眼泪哗啦啦就砸在了我的脚下面,每次砸响的声音都会让我的心脏颤抖不已。我和康乐不同,他从小就大大咧咧,性情开朗,反而很容易接受这个社会,很快就融入进了城市生活。我不一样,自小就性格懦弱,不爱说话,不爱和伙伴们耍,有时候躺在我们租住的地方,我想我这样的人为什么会来到世上呢?我这样的人,孤僻安静,不喜热闹,对世界有价值吗?这样的夜晚,我心情总会很失落,用被子将自己埋在下面,我第一次感到了自己的渺小,感到了一个人生命的虚无,感到了人世的荒凉,我仿佛长久时间内置身于一片广袤无垠的荒漠里,无喜无忧,无悲无苦。我还记得父亲在我出门时所说的话,他说,累了,就回来。这句话经常会浮现在我脑中,世界如此庞大,累了的时候却只能回家,我不禁为这个世界的残忍而感到悲愤。

荆玉花是老天赐予我的一件美好的礼物,如此说,我十分羞愧,并无数次在心里唾弃自己,然而在当时,我就是这样想的。我在她的身上看见了孤独,她的孤独竟是一座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我唯有逃避到这里,当然这一点是我在很长一段时间后才意识到的。我总觉得老天对我不公,它将我遗弃在了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不给我吃,不给我喝,我唯有在夜里偷偷出来,过着偷窥的生活,就像老鼠一样,夜间才出来活动。我给荆玉花讲了很多的故事,但这些故事都不是我听到的,而是我随着自己的心境乱讲,她听得却很认真,眨巴着一双大眼睛呆呆地望着我。我完全沉浸在了某种无来由的自豪情绪当中,讲得唾沫乱飞,心跳加速。我开始叫她玉花,虽然我是头一回跟她搭话,可我觉得我们早已是熟友,在说话的间隙,很明显,我拉近了与她的距离。

我说,玉花,你喜欢城市吗?她摇摇头。我又问,那你不喜欢城市吗?她还是摇摇头。我笑了,就说,那你是喜欢呀还是不喜欢?她说,我不知道。我接着说,玉花,你谈过恋爱吗?她看了我大概有十秒钟,在那样的时刻,十秒钟可不是个短时间。我心里忐忐忑忑地等着她的回答。她说,没有。我说,你的头发真好看。说着竟伸出手去抚摸她的头发,她赶快甩过来胳膊挡开了我的手,她说,你这个人真啰嗦。我又笑了。這也许是我进城以来为数不多的笑容之一。她不和我说话的时候就将脑袋放在膝盖上,双手也紧紧地抱在腿上。我开始仔细打量她,我发现其实她的面容并不是多么出众,仅算看得过眼罢了,她的衣装也不是那么光鲜靓丽,可能因为不太换洗的缘故,裤子和上衣都磨损了很多,脚上的黑色旧皮鞋在路灯下显得有些耀眼,我的目光就这样一直在她的身上盘旋,她的全身上下,都极快地印入到了我的瞳孔中。在这之前,除了在小学阶段同学将我和一位女孩关在了一个教室之外,我从来没有这样近距离地接触过一个女孩子,我心中说不出的欢喜,这种欢喜,是融在血液里的。

我算是在回忆过去吧。随着青春岁月的流逝,我常常感到梦幻一般的感觉。如果说对荆玉花的回想能够唤起我早逝的爱情,那生活或许也就是有意义的。我常常想,一个人的幻灭,可能会牵动很多人同时的幻灭。我并非危言耸听,当一个人回首往事的时候,你应该能够想到他内心的复杂性,这也是不言而喻的。我还想说,作为一个悲观的人,他人生的命运在某种程度上也许是一个定数,就像星星,在夜里闪烁,在白日歇息,我在试图通过无尽的回忆来减轻自己的痛苦,分享我的哀愁。人世间,究竟什么才具有意义呢?就暂且让我的思绪掉进记忆的漩涡里吧,这也是不争的事实,是我唯一能够解脱自己灵魂的途径。那天,我和荆玉花一直坐到了天明。天亮的时候,我问她,你一晚上都不回去,家人不担心吗?她回头看了我一眼,并没有回答我,但那眼神里,却显然含着刀子,似乎是我的话触碰到了一个她不怎么喜欢的领域。我再没说什么,我们就各自回了家。

康乐情绪很高昂,他不断地对我说他在洗脚房里的事情,也不管我想不想听。他说,我花了钱,你狗日的却跑了,我就叫那两个女的同时给我洗脚,我根本受不了,那个胖女人叫我摸她的奶,我就摸了,很软,跟海绵一样。我一边听他说,心里却一边幻想着荆玉花,我想象着她裸体的样子,尽管这样的想法十分罪恶,可我并不能人为地控制住自己的思想。也许我的人性压抑得太久了,反正我解释不清楚。康乐说,你晚上干啥去了?我如实说了。他一听我晚上和一个女人呆在一起,不禁坏笑了起来,说,看不上洗脚的却找街上的。我憋得脸通红,骂道,你不懂!你根本不懂爱情。他挖苦我说,爱情?你就懂啦?你连女人的手都没拉过还谈什么爱情?他开始哼着小曲儿在房子里来回转悠,显然因为去了一趟洗脚店,他的心情大好,一会儿吹个口哨,一会儿又在脚底打几个蹲起。他的行径极为滑稽,我清楚他是在向我显摆他洗脚的经历,我始终不去看他,在椅子上坐了片刻后,就上床用被子蒙住头睡去了。

我并没有睡着。我记起了我曾经读过的一位南斯拉夫诗人的诗歌:

不,你不要走近我的身旁

我愿意远远地热慕,热望你的双眸

唯有期待和暗示

才是最美好的幸福时光

不,你不要走近我的身旁

那甜蜜的颤栗、期待与恐慌

更使我陶醉和遐想

世上正在追求的一切

世上恍惚的预感

才更加美好而令人神往

不,你不要走近我的身旁

不必要,太寻常

只有远远地一切才使我们惊异

只有远远地一切才像星星在闪光

不,你那美丽的双眼

不要靠近我的身旁

在我未成年的时候,很多人就觉得我已经成人了,很大程度上,并不是因为我面容与体型上的变化,也许是因为我长期养成的独来独往的孤僻性格。我在十三岁的时候就曾离家出走,每次想起这些事情,我的情绪都会有些失控,嘴唇发紫,脚踝抖动,这是现实。当然了,也不止于这些,因为我已经习惯了。我不得不回忆起那些令我不愉快的事情,父亲在我六岁时,骑摩托被一辆迎面而来的拖拉机撞死了,我记得我并没有流下一滴眼泪,因为在那个年龄段我根本无法理解失去父亲对我意味着什么。大概八岁的时候吧,母亲改嫁给了一个酒鬼,也就是我的继父,对于这个人,我真的不想说什么,然而我的生命历程很大程度上都与他有关。曾经我恨他,恨得咬牙切齿,我好几次几乎动了杀他的念头,嗯,然而不管怎样,我并没有那样做。

母亲改嫁后,我们一家人便迁进了城里,住在了金桐树街北头的那个小胡同里。那简直算不上是个屋子,老家的屋子至少也有那么几十倍大吧,真的,我一点都不夸张。回首往事,我竟没有了一丝的伤痛情绪,心里竟是久违了的释然。那个屋子被继父用窗帘隔成了两个小房子,继父和母亲住一间,我单独住在另外一间,然而好几年里,我从来没有过归属感,我始终觉得我是和他们在一间房子里住着,夜里我总是听到他们欢爱的喘息声和呻吟声,总是听到他们的热情在那极端高潮过后的喃喃之音。这个时候,我总是选择蜷着身子,用被子死死地裹着自己,我在内心尚处懵懂时就已了解了男女之事,我眼泪不住地顺着脸颊滚下来。那的确是我人生中一段灰暗的恶魔般的日子,我常常感到手脚冰凉,我对这个世界完全失去了任何的理想和一点一滴的热情。当然,这样叙说的时候,我并没有奢望得到你的任何一点微小的理解,因为我对人生感到无尽的恶心。

母亲很爱我的继父(尽管我从来没有将他看成我的继父,尽管他根本不配这个名字,但在我叙述这一切的时候,我的内心已经万分平静和坦然了),我当然看得出来。她几乎天天在很早的时候就起来为我和继父做好了饭,可继父却并不领她的情。继父总是在喝得醉醺醺的时候打她,有时见我不好好吃饭的时候,也会用筷子狠狠地在我脑袋上敲,我的胳膊、腿上也全是他留下的伤疤。母亲总会在这个时候出来护着我,她紧紧地将我抱在怀里,嘴里骂道,你打玉花干啥?你打玉花干啥?她似乎只会重复这句话。继父却并不因为她护着我而停下他那恶魔一样的手掌和腿脚,他连我和母亲一起打,母亲常常在这个时候发疯般地叫喊,你打死我们娘俩好了!我钻在母亲的怀里,像一只可怜的丑小鸭,可我一点都不可怜我的母亲,相反,那个时候,我恨极了她。

她为什么要嫁给这个酒鬼,我真是不明白。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宁愿被继父打死,都不会吭出一声,他越打我,我越是在心里痛恨极了母亲。有时我睡下了的时候,母亲跑进我的房子,其实我那会并没有睡着,见她过来,我立刻就闭上了眼睛假装睡着了。她在我的床边坐了下来,用手轻轻地抚摸我的额头、脸颊,她的手很冰,一股凉意瞬间就传遍了我的全身,我不知道为什么,眼泪突然就流了出来。母亲可能意识到了什么,她轻轻地擦拭了我的泪水,然后用她那干燥的嘴唇极轻地在我的额上吻了一下,她一滴眼泪掉在了我的脸上。她抬起手很快就用手背抹了眼睛,我虽闭着眼睛,却感受到了。她说,玉花,我对不起你。她这样一说,我的恨立即就涌上了心头,我闭着眼睛大喊道,我恶心死了!你出去!你出去!我将身子侧向了墙壁一边,母亲用手来给我盖被子,被我一下子就挡开了,她在我身边坐了一会儿后就满面泪水地出去了,她立在门后还重复了一次,玉花,我对不起你。

直到现在,我仍是不能够理解母亲的所作所为,她的選择几乎是毁了我的一生,让我始终活在了她遗留下来的阴影当中。其实我现在说这些话,也没有什么意义了,毕竟她已经死了,她也许在另外的一个世界里看着我,抚摸着我的脸颊,也许是在另外那个漆黑的世界里睡着了,这一切,我都无从得知,也正是因了不清楚的缘故吧,我才可以时时刻刻想象上一番。父亲死了多少年了,他的模样,我早已完全忘记了,一个活人,就这样从世上消失了,母亲走后,关于他的记忆也许就算是断了。这样一想,我突然感到了命运之轻,是那种比鸟羽还轻的轻,轻极了,轻得世上不会再有人记得起你的样子。

可母亲含着眼泪看我的样子,我至今还清晰地记得,也许要我忘记她的这个苦痛的表情,也只能等到我从这个世上消失了吧。母亲是在一个冬季的傍晚喝药走了的,之前,她叫我过去坐她那边,我大概是用极为粗鲁的语言回复了她,但她始终没有说我一句什么,只是看着我。她要将我抱紧在了怀里吻我,我推开她,朝着她吼道,你有什么资格抱我?现在回想起当时的话语,我不禁为当时的年少无知而感到悔恨。她含着眼泪说,让妈再看看你,玉花。我不理解她的话,是的,当时看着她脸上和头上被继父打下的新伤疤,我其实心里也想扑进她的怀里抱住她放声大哭,可那少年时期独有的犟脾气让我始终以一种怒冲冲的样子面对着她。实话说,好几次在继父喝醉后暴打母亲的时候,我真想拿起桌子上的菜刀砍了那个可恶的醉鬼,可我同时心里也愤恨极了母亲,她为什么要离开了老家来到城里过着低三下四的生活,为什么要改嫁给这样一个恶鬼过日子?我无法理解,我甚至对世界产生了绝望的情绪,是的,那是无尽的绝望之感。

可我真没有想到那竟是最后一次见到母亲。母亲在晚上喝光了一整瓶的农药,她就这样离开了这个世界。那时候,我突然觉得这个世界是如此可笑,父亲走了,母亲也跟着走了,他们留下我,惶惶然一个人来跟人生抗衡,命运的不公几乎让我颓败到了极点。稍微站在我的角度来考虑考虑,也许你就能够立即理解我的处境。我也曾在无数个夜晚里对我的人生进行猜想过,我想如果父亲没被拖拉机撞死的话,也许就不会有后来的事情了,也许母亲在父亲被车撞死后没有改嫁给这样的一个恶魔,后来的事情也许也不会发生。可我这样的猜想,对于一个人的生命而言,又终究会产生什么实质性的意义呢?就算有,意义也许是苍白和虚假的了。

在这之后,我完全是落进了魔鬼的洞穴里,一年四季,季季不同,同样的时间,不同的地点,同样的角色,同样的结局。继父几乎是以打我而产生快乐,他常常在深夜里喝得醉醺醺地回到家,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打我,打得我浑身是伤,他仍然不肯罢休。原谅我回忆起这些黑暗的日子,如果上帝能以某种特殊的方式使我从这段记忆里摆脱出来,我一定会感激得天摇地动。那段时间,只要天一黑,我立即就躲进了床底下,我怕继父回来发现我,怕看见他那胡子拉碴的黑脸。我躲在床下面吓得瑟瑟发抖,他在屋子里来回转悠,一股股浓烈的酒精气息不停地扑进房间,他骂道,出来,看我不打死你!我满眼泪水,一动不动地缩成一团,朦朦胧胧之中,我数次竟产生了虚幻的感觉,垂下来的床单摇摇摆摆,极不真实,似乎我处在一个虚拟的世界里,我忘记了怒骂声,忘记了我自己,我就在这样的幻觉中偷偷地度过了一个又一个的夜晚。

有几天的时间,我经常梦到了母亲,我看着她从我们这条街道的巷口跑过来,她虽泣不成声,却一直在跑,一直在跑。我藏在门口的那根木头电线杆背后,用余光偷偷地看她,她也许没有看见我,也许看见了,但她知道继父正在打我,所以她跑得很急,喘气的声音很快就埋在了街巷当中。这条街并不长,很乱很脏,根本就不是我想象中的城市,北头的街上空,一根笔直的烟筒朝着天上伸出脖颈,浓黑的烟云一股一股往出涌着,它的轨迹,也许象征了这个城市,一副紊乱的模样。母亲根本顾不上看这些,眼看她就要跑到我的跟前了,我心跳不禁加速起来,她却在距我不远的地方被一块青石绊倒在了地上,她脑袋落在地上的那一瞬间,我的梦突然就醒了过来。醒来时,我已两股热泪,额上虚汗直冒,我揉揉眼睛看看四周,发现自己竟是在床底下睡着了。想到自己梦见母亲,就不免觉得有些可笑,是她造成了我现在的生活,她还有什么资格出现在我的梦境当中?可我越是不愿如此,母亲就愈加频繁地出现在我的睡梦中,我常常感到神魂颠倒,白天如在晚上,夜里如归白日。

这样的日子,在我的人生里,其实已是数不胜数了,我早已接受了这样的现实,也渐渐学会了自己的生存之道。疼痛经常让我忘记自己,仿佛出现了另外的一个虚幻世界,那真是一个极美的世界呀,让我如此向往,如此渴盼着进入。在我长到十几岁的时候,身体上很快出现了一些变化,最大的变化是我的乳房的周围微微凸出了那么一小圈,其他有些地方也有些隐秘的变化,但乳房的变化是最为直观的。我和街上的朋友不同,她们能耍到一块,每天会一起在没人的地方放风筝,或者在学校里学习、聊天,而我却在母亲死后不久便辍了学。我经常会在傍晚时分去附近的一所中学周边晃悠,那会儿,正值放学时刻,我隔着墙上的铁丝网孔朝里面看进去,那些穿着齐整的校服的学生们三三两两地从教室里出来,有的家长老早便在门口等着,他们真幸福,我毫不掩饰对他们的羡慕之情。我有时想,其实我应该也算是处在学校里的,我和他们的距离不过是这幼稚的、滑稽可笑的一层铁丝网罢了,除此之外,我们又有什么区别呢?

继父多次试图强奸我。我记得最清楚的是某个晚上,他已经在我的房间发过酒疯了,我的身上已经被他拧了好几处的伤疤。其实在这样的经历中,我真的已经忘记了疼痛,但话又说回来,肉体上的疼痛又怎能不疼呢?只是除此以外,我又能干些什么呢?我强忍着泪水终于在绵绵长夜中睡下了,不想在凌晨的时候,继父突然发疯般地跑进了我的房子,他猛地拽下我的被子,将被子扔在了脚底,然后野兽一般朝我扑了过来。我缓过神后他已经强行压在了我的身上,他疯狂地在我的胸上、脸上亲吻,我大声呼喊着,却并没有一个人跑进来,母亲也只能在天上看着我罢了。在他硬脱下我的内裤后,我感到了无尽的慌张,我张开嘴巴在他的胳膊上疯咬,他因为疼痛立即停下了对我的侮辱。他的胳膊被我咬得血流不止,他往出走的时候,我的身体还瑟缩在墙角处,不停地抖动着。

我嘴唇发紫,尽管眼泪一股股往出涌,可我始终没有哭出一声。真的,我动了杀念,我想杀了这个魔鬼一样的牲口,可我在想到杀人就得偿命的时候,我又害怕了起来。难道我的命运就如此吗?我看透了这人世的冷漠,我几乎已经产生了一种宿命感,也许在我刚生下来的时候,我的命运就已经定为了这样,世上难道就我这样一个可怜人吗?有时候看着天上那些不停闪动着的星星,我隐隐间就觉得其实有很多跟我相同命运的人呢,他们也在这个世间的某个角落里沉浮着,就像那天上飞舞的蛾子一样,飞呀飞呀,哪里是个头呢?也许这个世界从一开始就没有头了。

在我看透这一切的时候,我便将金桐树街当成了我真正的家。我在前面说过,在我十三岁的时候,自己就曾离家出走,其实离家出走又算得了什么呢?是的,我承认我的心理年龄要比真实年龄大得多,我比任何一个人更加敏感,我对这个世界几乎持了一种厌倦情绪。我常常一个人在金桐树街溜达,这里车流量和人流量都很大,这样我就有了置于世界中央的感觉,我仿佛被这个世界丢弃在了一边,一个人思考,一个人轮回,一个人在记忆里死亡无数次。我很享受这样的感觉,对我而言,家还有什么意義呢?也不过一个虚无的假设罢了,尽管我承认后来秦雨的出现,对我稍稍产生了些许改变,但在很大程度上,我们也只是意外的相见罢了。他是孤独的一片叶子,我也是,我们同时从树上打着旋儿落了下来,在落下来的时候,我们在空中触碰了好几次,嗯,就是这样,我们的相遇,大概也就是这个样子。然而我还是不能够否认秦雨在生命历程中的重大意义。

我至今仍然清晰地记得遇上秦雨的那个晚上,之前,和往常一样,半夜了,我并不想回去。我在金桐树街一侧的台阶上静静地坐着,我并没有想什么事情,坐着本身就是一种很为美妙的状态。天上的月亮很冷清,也很寂寥,它从天上的一边向着另外的一边跑呀跑,旁边的云惨淡若清水,有颗星星在它的附近不断地眨巴着,它是不是我上辈子的化身呢?我看着那颗并不怎么耀眼的星星,一时心里竟有些难过了起来。它寂寞而无助,它只有暗暗地发着凄清的光芒,这是另外的一种活法呀。我的思想就一直处在这样一种随意的闲想当中,秦雨也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他显得很怯弱,立在离我不远的地方看着我,他似乎想到我跟前来,但胆量又似乎不是很足,约莫有些时间后,他朝我走了过来。

这是我第一回见他,令我疑惑的是我竟然没有产生疏离感,可能这跟他给我留下的气质有关吧。他穿得很邋遢,头发几乎好几个月没有修剪了,胡子也好像好些天没刮了,整个人看起来极为滑稽可笑。可也正是这样,见到他后,我竟产生了种亲近的感觉,仿佛两个没落的灵魂在这城市的街头相遇了。他看起来生活得很糟糕,可能因为长期熬夜,眼睛陷下去了一圈,人黑瘦黑瘦的。他的话虽不多,但和别人说话的方式、语气都不相同,竟是如此特殊如此怪异的一个堕落青年。是的,我很喜欢堕落这个词,我愿意与这样的词语亲近,更何况这样的一个大活人出现在了我的面前。我们说了很多的话,内容涉及方方面面,包括山脉、河流、诗意、远方、村庄、城市等,很庞杂,也很散乱,但正因如此,我们说得很投机。我说了很多的话,那也许是我人生中不多见的一次对话,我从来没有像这样说过话,继父经常在打我的时候大声骂我是哑巴,他让我说话,我就是不说,打小倔强的性格让我练就了钢铁一般的意志。

这样说,你可能觉得我有些自恋,也是,我有时觉得我身上最珍贵的品质也就是倔强了。然而,那晚我和秦雨却说了那么多话,细想想,这是为什么呢?在金桐树街,夜里路灯将整个路面罩实了,像秦雨那样颓废的一个男人突然来到我的跟前,我确实感到分外亲切。他说他常常在金桐树街的桥洞下面和汽车站附近偷偷观察我,我起初有些惊讶,见他说得如此认真,我心里竟隐隐有些兴奋。从小到大,跟我说话的人都几乎没有,这样的一个男人却经常在偷偷看我,我不免有些吃惊,甚至我的心跳都有些加速了,只是路灯暗黄的光线遮住了我脸上的红晕罢了。他还告诉我他是一个作家,虽然他现在还没有一篇小说公开发表,但这对他作家的身份并不会产生丝毫的影响。我就问他,你平时都写啥呢?他低着头说,有时写女人,有些写男人。他这样刚说完,我就哈哈大笑了起来,并说,你这个人,真有意思。他见我笑,也跟着笑了。我看着他,发现他笑得极不自然,我立即意识到他平时可能几乎不笑,所以他一笑才会如此别扭吧。

这之后,我们的联系就密切了起来,见面的地点大多数还是在金桐树街,回首往事,我发现金桐树街几乎承载了我所有的美好记忆,只是不知这条街,如今还在吗?阔别这座城市、这条街道至少也有十几年了吧,在另外的这个城市里,我几乎天天夜夜都会想起金桐树街,想起秦雨那极不自然的笑容。还是接着往下说吧,过多地留恋现在只会让我感到更累,是啊,有什么意思呢?我和秦雨几乎是每天下午的同一个时刻来到金桐树街,当然我们并没有说好固定在什么时间,有时我偶尔来早了,有时他来早了,但是这样的时刻毕竟只占到了少数。我们沿着金桐树街来回走,或者站在天桥上看下面密实的车流,汽车都很快,嗖一声便跑到老远,往往这个时候,我们都不会说一句话,只是往下看,看着就已经足够了。这样的观望,仿佛把我们和这个世界连接了起来,至少让我不会感到那么地绝望。

密切的来往让我俩更加亲近了,许是心灵过度空虚吧,我发现我的世界除了母亲之外,竟再找不出一个亲人。母亲死后,我已经心如死灰,可我青春的血液却总是让我不愿意就这样堕落下去,秦雨的出现,算是我生命中的一个重要人物吗?可我总觉得他并不爱我,我感觉到他的处境可能与我在很多地方有些相似,我们就像沦落到一起的两只雀鸟,唯有借用对方的翅羽来取暖了。可这能算是爱情吗?我们相处很久后,他总是问我爱不爱他,我看着他深沉的眼睛,轻轻点点头。其实我内心里并不是爱他的,可我害怕失去他,如果秦雨从我的跟前立即消失,我不清楚我这样活着还会有什么意义,这也许就是我与秦雨这个颓废男人相遇的原因吧。我感觉他也并非真的爱我,在我们相处很久之后,我发现他总是渴望得到我的身体,他叫我去他所住的地方,我拒绝了他,可他却不屈不挠,一点也没有放弃的意思。我甚至感到了恐惧,我内心里既愿意亲近他,却又怕我们发生了那种关系。

后来我还是跟着他去了他所住的地方,那是一间极其简陋的屋子,里面两张床,我问他跟谁住着,他回答说跟同村一起出来打工的好兄弟康乐。我哦了一声。他让我坐在他的床上,然后滔滔不绝地给我讲述康乐的故事,讲他每天的饮食起居,讲他老家的事情,讲他高考失利的事情,他说如果他在高三那年的最后三个月里好好复习的话,一定会考上一所不错的大学。我看着他笑笑说,你真厉害,还上了学。说毕,就将头低了下来。他见我心情失落就给我讲起了笑话,逗得我不时捧腹大笑。他最后还讲到了康乐在洗脚房里的事情,他说他也曾跟康乐一起去了洗脚房,又说洗脚房里的女人穿得有多么少,他看着我,眼睛里冒火,他还说他去洗脚房那次并没有发生什么事情,他中途跑掉了,就是跟我第一次相见的那天晚上。我说,是吗?他说是的,他感谢洗脚房,如果不是那次,他也许不会认识我。然后我们就沉默了,过了很久后,他说今晚康乐不回来了,他跟他师傅一起去外地了,一周后才回来呢。我又哦了一声。他让我留下来别回去了,我没有说话,他突然扑过来用双手抱住我的头,然后疯狂地吻我。

我没有动弹,可没想到他越来越大胆,竟将我的上衣脱了下来,然后迅速解开了我的胸衣,他趴在我的身上吻我的乳房,我无声地哭了。在他要脱去我的裤子时,我吓得嘴唇乌青,猛地用脚蹬开了他。他站在原地,看着我,一动不动。我快速穿上衣服,然后站在这个空间十分狭小的房子的一角,眼泪长淌。他怒火中烧,双目瞪着我说,难道你不爱我吗?我颤抖着身体点点头。看见了点头的动作后,他立即像头发疯的狮子一样暴跳如雷,我害怕极了。他吼道,你既然爱我,为什么不愿意把身体给我?我满眼泪水地说,我害怕。他疯狂地往下撕扯我的外套,我猛地推开了他,他立即换了一种口吻,语气里明显夹杂了乞求的成分。他说,你究竟害怕什么?我看著他只是摇头。他站在原地片刻后,便走到我跟前紧紧地抱住我,然后吻我的头发和衣服,他说他爱我,一连说了好几次。我始终没有说话,我的双手和双腿一直在抖,我害怕极了。我突然想起了继父,想起他试图强奸我的那几次,我将秦雨刚才的行为和继父在心里比对了起来,我发现他们都是野兽一样的人,他们并不爱我,他们憎恨这个世界,他们只是想在我的身上发泄,以得到上帝任何一点的抚慰。

秦雨又问起了我到底爱不爱他,说他想不通既然我爱他为什么不能把身体交给他。他又向我发起了进攻,我实在受够了他的折腾,我恐惧极了,那些被继父痛苦折磨的记忆又浮现在了我的脑海当中。我吼了一声,我不爱你。他突然愣在了空气里,他说我说假话,骂我欺骗了他。啪一个耳光狠狠地落在了我的脸上,我看了他一眼,用手捂着脸跑了出去。在路上,我对这个世界失望极了,我害怕起了这个世界,发现一个人竟是如此脆弱,假如没有一些虚假的外在壳体的保护,人的内心和生命真是脆弱极了。我知道我欺骗了秦雨,我并不爱他,是空虚让我接近了他,他其实也是,我们都是因为内心寂寞才走到了一起,我们根本不了解对方。我想我再也不想见到他了,也不想见任何一个人,我跑得很快,后来我流落到了另外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里。当然,这也是后话了,那一天,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秦雨,我大概没有想到我们最后的一次见面竟然会是这个样子,关于这个时刻的记忆成了我心里的一个令我永远痛苦不已的伤疤。

这条街完全被改造了,周边盖起了很多的高层建筑,旁边还修了一条窄深的水渠,里面缓缓淌着死气沉沉的浑浊的雨水。金桐树街已被改换了名字,现在这条街叫科技路,金桐树街永远地从历史上消失了。站在天桥上,我怅然若失,恍恍惚惚又回到了那个时候,那些齐整的路灯,在夜间散射出的昏黄的灯光,我就站在这条街上,偷偷地观望着那个背影孤独的女人。如今,已在沿海地区有了家庭的我,再次回到内陆这个小城,昨日的记忆仿佛就在眼前,短短的十几年间,世界竟发生了这么多的变化,我真是难以置信。我为金桐树街这个名字感到惋惜,多么诗意的名字,竟被改成了这样一个如此蠢笨如此可笑的一个字眼。看着天桥下面来来往往的车流,好几个片刻,我竟产生了连续的幻觉,感觉荆玉花就在我的身旁站着呢。那时候,她就是那样站着,和我一起看天桥下面那些快速的车流。时光啊,你飞奔流逝的瞬间里,又为我留下了什么?站在面目全非的金桐树街上,我突然感到了时间的虚空和它那巨大的欺骗性。

荆玉花现在在哪里呢?我站在天桥上大声喊了几次荆玉花的名字,我的声音很大,可那些快速的车辆根本不因我的喊声而出现丝毫的停留。荆玉花!荆玉花!荆玉花!我接着喊,连喊了几次后,我哭了。我承认这些年间我一直没有忘记荆玉花,尽管我有了自己的家庭。荆玉花已经成为我人生里的一个重大遗憾和美好的向往,我常常在夜里想起她那孤独的背影,想起她瑟瑟发抖的样子,想起她那瘦小的乳房,那些遥远的记忆又像湖水一样密密地将我覆盖在了下面,我不能够动弹,也不能够呼吸。我又去寻找我曾经居住过的那个小地方,我在那里生活过了自己最为孤寂的一段时光,那件让我羞愧也让我一生都难以忘记的事情就是在这里发生的,那震慑我心扉的一声响亮的耳光就回荡在我的耳边。这个小房间,竟发生过这么多的事情,承载了我那么多的记忆,真是难以置信。不幸的是,所有的房屋都被拆了,我已经连那间房子的位置都找不到了,崭新的高楼以它那呆板的面孔展示着自己的孤傲,我望了望那些楼层,头有些发晕,便在一棵细柳树下蹲了片刻后离开了。

记得我和荆玉花来往后,我们几乎要天天见面,我们不得不这样,因为我们太孤独了,如果一个人呆在一个地方,或许我们就被世界彻底遗忘了。她给我说了很多事情,她说她每天思考的问题,比如她问我人的生命是脆弱呢还是刚硬呢。我看着她,却不知该怎么回答。我说,我不知道。有一个领域我不能够说,就是与她有关的生活,我们在一起,只能说些天马行空的话,其实这样我也很知足了。我曾问过她跟谁住着,跟父亲还是母亲,她忽地转过头看我,眼睛里全是火光,她说,别说这些好吗?我见她如此生气,从此以后几乎不敢再提这个话题。

有段时间,她突然不再来金桐树街了,我以为她在忙别的什么事情,并没有在意,也就整日坐在街边等着她。可一连两周过去,她都没有出来,我就有些着急了。我以为她以后再也不会出来了,躺在床上,我空虚难耐,整日想着荆玉花的模样,有时还会想起她赤裸的样子,想她的乳房是大呢还是小呢,屁股是塌呢还是翘呢,我的生活全部乱了套。康乐回来总是骂我,他说,你狗日的疯了!为了一个女人整天这样浑浑噩噩,洗脚房里到处都是,你狗日的真是疯了!他骂的话很毒,我却完全听不进去,用被子蒙了头,在被窝里暗暗啜泣。我想不通生活竟会是如此糟糕,也根本没料想到荆玉花对我的意义竟是如此巨大,我是真的爱她呢,还是内心空虚只是想拥有了她的身体?几日后,我身体瘦了一圈,人憔悴得简直失了形,我想我不能够这样等下去了。我必须出去找她。我记得她给我说过她在金桐树街北头的那个小巷子里住着,于是我收拾了一番就径直去了那个胡同。我问了几家门店,问他们认识荆玉花不,知道荆玉花在哪里住着吗,那些人均摇摇头说不知道荆玉花是谁。

找了半天,终于在一个老太太跟前打问到了她的下落。老太太坐在门口的石墩上说,荆玉花?你是说那个不说话的小哑巴吗?我愣住了神,就说,小哑巴?老太太说,是呀,几乎不说话,她继父是街上有名的酒鬼,每天回去就打她,我们这条胡同每天夜里都能听到她继父骂人的声音。我惊讶地啊了一声。我说,这是真的吗?她在哪里住着?老太太又问,你是什么人?找她干甚?她亲爹亲妈都死了,早都断了亲戚,你是谁呀?我连忙说,婆婆,我是她朋友,来看看她。老太太看了我几眼,然后不慌不忙地说,往前走,门口有个电线杆的那家便是。我说了声谢谢后连忙跑了过去。我真是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她竟承受了如此巨大的痛苦,这让我始料不及。

我轻轻地一直走到内院,上房和右边的厢房都被用大铁锁锁着,只有左边的厢房门虚掩着。我走了进去,心脏跳得厉害,这会儿我完全是将自己看成了一个正义感十足的人。进去后,我发现这个屋子设置得非常奇怪,一间大房子被用帘子隔成个两间小房子。我眼睛来回寻看了几次,就看见了荆玉花躺在一边的床上,我轻轻走了过去,荆玉花睡着了,她的脸对着天花板,嘴角、脸上全是伤疤,有些地方刚刚结了血痂,看到她这个样子,我心疼得眼泪立即掉了下来。我摇了摇她,轻喊道,玉花。她醒了過来,睁开了眼睛,一看是我,脸上便满是泪水。她说,你怎么来了?我恨恨地说,你都成什么样子了,我怎么能不来?谁把你打了?我要杀了那狗日的!她只是摇头。我说,我扶你起来吧。她看着我,泪水再次涌了出来。她说,我腿被打骨折了,起不来。我趴在她的床上,紧紧地拉着她的手,然后不断亲吻。我说,都怪我,来迟了,你怎么不告诉我这一切呀?她还是摇头。

我将被子揭开,她的腿上、胳膊上到处是伤,我心疼极了,我发誓这是我一生中最难受的时刻,因为我实在不知道该怎样向她表达我的心情。她这时终于说话了,对我说了她心中所有的仇恨,她告诉我她现在唯一相信我,我就是她的上帝,她无法想象如果失去我她将会怎样生活下去。她这样说的时候,我心便在颤抖。她告诉我她在很小的时候就死了父亲,母亲在她刚长大的时候喝农药自杀了,继父整天喝酒,经常打她,这次她从金桐树街回来后不久,继父也醉醺醺地回到了家里,他见她不说话,就骂,死猪,你说句话也不会死。她就是不说,正因为她不说话惹怒了继父,继父扑上来压在她的身上厮打,撕扯她的衣服,在她的身上拳脚相加,她始终没有吭一个字,后来继父打累了就回去睡了。她的腿就被打骨折了,下不了床,所以这些天一直没有去金桐树街找我。她还说她是如此渴望去金桐树街,去和我相见,听我讲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她说她真希望日子能够过得快一些,好让这伤痛好了立即去金桐树街找我。

她的话,扎在了我的心里。我将头埋在她的被子里放声大哭,我抱住她的手不断亲吻。她愣愣地看着我,一直在摇头,她对我说她已经习惯了,我不要为她而难过。那一瞬间,我怒火中烧,我愤怒地说,我要杀了他!荆玉花说,我已经想杀他千万次了。我说,那你为什么不杀?她苦笑道,我下不了手,他毕竟是一个人。我想了一会,就给荆玉花说了我的计划,我说我找几个啤酒瓶子,就放在门背后,今晚就藏在这里,等他进门的时候,我一瓶子下去砸死他个狗东西。荆玉花说,算了,我怕伤害了你。我说,我不能让他白打了你。她叹了叹气说,又不是一两回了,我也习惯了。我听不得她说习惯这两个字,心里为她这样纵容她的继父而感到愤恨。我说,我顾不得这么多了,我要杀了他。她说,你这是谋杀,杀人要坐牢的。我大声吼道,难道这样折磨你法律就允许吗?啊?啊?你告诉吗?她说,像我这样的人太多了。我突然感到一阵恶心,浓浓的悲哀情绪从心底涌上来将我严严实实地包围了。

那天夜里,我一直就在荆玉花的房间里呆着,几个空啤酒瓶子就在我的跟前放着,我一切准备就绪,就等着她继父的回来。大约是在凌晨一点四十四分的时候,她继父摇晃着身子进了屋,他看见了我开始是一愣,将我上上下下打量了后,便说,你是谁呀?我看着他一身的醉意,胡子拉碴的样子,愤怒不禁油然而生,我提起酒瓶子就朝着他奔过去,嘴里还边骂,杀了你个狗日的。她继父见我要打他,猛地一躲,我一酒瓶子就砸在了门槛上,瓶子立即碎在了地上。他见状也朝我扑过来,骑在我的身上,掐住我的脖子骂道,你狗日的是谁呀?我脖子憋得血管都暴了起来,喊道,我是你爷,今儿来带你见阎王啊。他嘴边升起一丝冷笑,就你这身板?我够着旁边另外的一个酒瓶子,准备偷着砸他的脑袋,不想被他抓住了胳膊,不能动弹,他抢下酒瓶子对着我的脑袋就是一下,还骂道,狗日的吃了豹子胆了。

一股血从我头上立即流了下来。荆玉花吓得脸色苍白,她骂起了她的继父,还要下床来看我怎么样,可她的腿骨折得严重根本不能够动弹。我望着荆玉花,心里五味杂陈,难受到了极点,我为她有这样的家庭深深悲哀,也为有这样的家庭她却不能够反抗而发恨。我哭着说,玉花,我没事儿。他继父将我抡了起来,并推出了门外,大骂道,敢到老子跟前撒野,无法无天了!我一只手捂着流血的脑袋,另一只胳膊搭在她家的門窗上喊,玉花,我过几天再来看你!往出走的时候,我听到了荆玉花的哭声。那一刻里,我心如刀割,万念俱灭。我那天回去后,几乎完全沉浸在了对荆玉花的同情和渴念当中,真的,这是一种很矛盾的情绪,可你要相信在当时那个环境下,事实就是如此。我没有说一句谎言,当然我也没有任何理由希望能得到你的信任。

荆玉花伤好了很久后,我们又在了一起,我再也不想让她回去。她的家完全是一个魔鬼的存在,这样的境地,她对生命的信心也许早已死了无数次,别人无法理解,我是可以的。我那段时间刚刚进城,举目无亲,内心巨大空虚,也许就是因为这样我们才走到了一起。我开始让她留在我住的地方,起初她坚决不同意,她说她害怕极了,我问她害怕什么,她只是摇头。在我的再三要求下,她总算答应了留在我的房子,我内心无比欢喜。然而我却被那个年纪才会有的淫念冲昏了头脑,我竟然在那个小房子里要求和她做那个事,她根本不愿意,我问她爱我吗?她点点头,可她却并不愿意和我发生那个事情,我愤怒极了,竟然打了她一巴掌。我完全没有意料到这一巴掌的厉害,她跑了出去。等我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后,我立即跑出去寻她,我找遍了金桐树街上的每一个角落,甚至还去了她的家里找,可我始终没有找见。我没有想到这一次的诀别竟成了我俩人生的永别。

好多年里,我一直在找荆玉花,她已经成了我生命的一部分,成了我永远将不能到达的彼岸。现在站在天桥上,一股股生命的虚空之感不断地在我心头浮现,我感觉到了死亡的存在,感觉到了我曾错过了一段美好的爱情,在遥远的另外的一个世界,也许时间正在倒流,在那里我尚能走在曾经的金桐树街上,悠闲地散着步,坐在台阶上的那个女人始终不曾离开我的视线。她分明在说:

我需要许多太阳

无论白昼还是夜晚

一个太阳迎面照耀

一个太阳在我背后高悬

一个太阳照亮无底深渊

一个太阳托在掌上

让它那柔和的光线

抚摸我悲伤模糊的双眼

我需要许多柔情蜜意

日夜缠绵

我需要许多温存话语

索系耳边

我需要暂时的宁静

心灵与感情不再搏斗

苍天与痛苦

抛弃旧嫌

责任编辑:惠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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