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向炜
我常常望着老屋前的这棵槐树发呆。
小时候,家后院地窖不远处长着一株和我胳膊一样粗的槐树,长得稀稀疏疏的。平常我不怎么看它一眼,儿时的年月里只顾着疯玩。
一天,我看见家养的奶羊挣脱了缰绳满嘴白沫地在啃小槐树的树皮,羸弱的小槐树似乎在喊着救命。
母亲系着围裙从厨房里快步跑来,直摇头:“这树,怕是活不长了。你去和些泥巴,给这些个伤口敷上去。”过了些日子,我再去看它时,发现敷着的泥巴早已脱落,被奶羊啃过的伤口也已愈合,只是疙里疙瘩,凹凸不平了。
上小学三年级时,父亲请来好多个帮工在我家空院砌了一道墙,并建了一间门房,盖好后,父亲看到家门口有些空落,便寻思着把后院那棵小槐树移栽到这里,等长成了也好遮阴纳凉。
我便看着父亲用铁锨把这棵小槐树连根挖起,在门口刨了个坑,把这棵小槐树栽植,填土浇水。其实那时候小槐树已经不小了,主干也有碗口粗了。
我不知道它那时是不是很疼,但我料想,比羊啃时疼多了吧。过了一个月,它便抽出了第一缕新枝,长出了第一片新叶。我暗暗观察着,也惊奇着。
从此,我便关心起这棵小槐树的生长状况,并把它写在日记里。对,它已经不小了。每天下學后,我临进家门口都要看它一眼,是不是渴了,饿了,或者生虫子了。我想,一棵树的长高,它需要的不仅仅是水、空气、阳光,它更需要一点点关爱,或者不被遗忘。
我的童年就这样不急不缓地走着,和这棵槐树一起生发、茁壮。记得有多少个月朗星稀的夏夜,祖母和村里的那些老人们常常坐在槐树下唠嗑纳凉,皎洁的月光从高空倾泻而下,顺着那些稀稀疏疏的叶片,如铜钱般洒在人们的身上。我则偎依在祖母的身旁,听老人们讲古,小小的我便记住了村子里的那年那月,记住了祖母那一代人是如何熬过那艰难的日月。从此,我渐渐远离了那些游戏,似乎比同龄的孩子老成了许多。
光阴荏苒,日子流水般前进。一转身,我便到五六里外的镇上去读书。和老屋前的这棵槐树也就疏远了,但我知道,它和我一样都在成长中。再一转身,挂在墙上的台历就翻开了几页,我便走出了三年校园时光,决定背着行囊出外闯荡。
写到这里,我想就此打住,因为接下来的日子与这棵槐树已没多大关联,因为我们都彼此远离,与它、与老屋,童年般的亲密只留在记忆里。却不曾想,五年后的我又一次望着家门前的这棵槐树发呆,这次是关乎它的命运。
在我们关中农村,好多乡亲一辈子节衣缩食、勒紧裤腰带攒了几个钱后就是建房子,因为房子就是招牌,谁家娶媳妇、嫁女儿首先看的就是房子。父亲也不例外。半个多月后,原先的院墙和门房就被一幢高大的平房所代替。房子建成后我回到家里,看到崭新气派的房子也是一阵欣喜。
“这棵树咋办?”父亲指了指。我一看,新房子的大门正对着这棵槐树。
“开门见树,总不能把人、把这个家给困住吧。”祖母在一旁发话了。“要不伐掉吧……”我还没说完,祖母就白了我一眼,“这槐树在我们家好歹长了近二十年,就这样伐掉怪可惜的,再说也没啥用场,不如再给它挪个窝,移栽到窗前,也有个凉快地儿。”
“都这么大了,移栽过去能活吗?再说现在已过了植树的季节。”我嘟囔着拍了拍树身,就是不肯动手。
“能不能活就看它的造化了。”父亲说完便挽起袖子,朝手心吐了些唾沫,拿起铁锨砰砰啪啪干了起来,我也只好拿起铁锨帮忙。由于树体较大,我差不多砍完了树冠上的枝叶,就留下两三根大的枝桠和一点主根,那些砍掉的伤口连黄泥也没抹,塑料袋也没系。接着又在三米之外挖了个树坑,把这棵命运多舛的槐树栽植、填埋起来。
奇怪的是,这次我居然没怎么关心这棵树的疼,没关心它能否成活下去,那份儿时的怜悯之心早已不见踪影,只是自私地想着自己,想着自己的明日。
接下来,在外的我从北京一路辗转到东莞、深圳,再到绍兴。为了生计从一座城市走到又一座城市,却一直找寻不到自己的落脚地。
三年前的一个春节,当我大包小包赶回老家时,记忆的影像永远定格在这一瞬间——一棵歪歪斜斜的树,树冠上是一些朝天的、光秃秃的枝桠,挂着几片枯叶。时值冬令,几只麻雀落在晃悠悠的枝头上,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患白内障的祖母拄着拐杖颤巍巍地站在门口的大槐树下,等着她的孙儿。眼前的这幅情景,让我顿时震住,黯然。这些年我一直在外漂来漂去,疏远了亲情,疏远了老屋。村庄、亲情、一些与记忆有关的事物,在我不断地离开中,渐渐老去或者业已消失。我要弥补这些年所亏欠的亲情,于是决定在家好好待一段时间,先不急着远行。
三月的一天,村子新铺了水泥路,为了改变村容村貌,新购了一批树苗,逐户逐户地发放。因为要统一规划,整体协调,村子要求把房前屋后的那些树木,比如落叶的桐树,歪脖子的榆树统统砍伐掉,我家的槐树也在所难免,看来它这次真的是在劫难逃了。
过了几日,村里来了一些人,开着卡车,拿着工具,在寻找购买那些有用的树木。他们来我们家门口,拍了拍这棵槐树的树身,有些满意。便和父亲商量,说要把这棵槐树移栽到城里新建的一个高档住宅区,妆点、美化小区的景观。当我亲眼看到这伙人把这棵陪伴我们家多年的槐树装上车,当我看到父亲手里拿着这棵槐树换来的一些钱,我的内心生出些怅然——搬来搬去,最后竟成了城市小区的景致,给城里人装点庭院,引来鸟鸣。
想到这里,一种难以言状的悲凉缠绕着我。那天与我们一同见证这棵槐树被搬走的,也有垂暮之年的祖母,她老人家什么也没说,但我听得出,祖母的那副拐杖敲打地面的声音,“咚咚咚”地诉说着无奈。
三年后的又一个春节,耄耋之年的祖母以87岁的高龄离去,我赶回老家,为老人家最后送行。当我在家门口看到先前槐树生长的地方长着一棵和儿子的胳膊一般粗的小树,看到那些稀稀疏疏的枝叶向上着,也落寞着的情景时,我在想,它的成长会不会走进儿子的童年。我也只能这么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