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妙录
走上七路公交,驾驶员朝我眨眨眼抛来个坏笑,我回他一個鬼脸再匆匆向后扫描一眼,整个车厢空荡荡的,有点诡异。但我来不及多想,赶紧在驾驶员身后的老位置入座,毕竟快九十岁的人了,手脚没那么利索。
还没坐稳,一捧绚丽的康乃馨像兔子般蹿进我怀里,与此同时,一声“退休快乐”直钻耳膜。接着,我淹没在此起彼伏的“退休快乐”声里。慢慢转过身,这辆我乘坐了将近五十年的七路公交上,顷刻间盛开出一片花海:康乃馨、石斛兰、郁金香、大丽菊、蓝玫瑰、紫罗兰、秋牡丹、满天星、剑兰、茉莉花……每一捧鲜花后都藏着一张脸,虽然他们不让我看见,但是我猜测他们肯定是我的老顾客,在这个小镇,我开了将近五十年的面店,免费吃过我手擀面的人不计其数。今天,是我正式退休的日子,宣告“老牌面店”从此寿终正寝。
七路公交朝着小镇边缘的终点站缓缓驶去,那里有我安身的窝——一个石拱廊桥桥洞。从出狱我就一直住在那里,也曾想换个地方,却舍不得那不足五平米的空间,因为我愿意继续守着那一潭深水,并给自己一个使命:救人。
对,我曾经在一个夜晚救过个跳水自杀的人,一个小伙子。他原本经营着一个酒店,因管理不善酒店倒闭,欠下一屁股债……不知这么多年他过得怎样了?每个百无聊赖的夜晚,我都会想起他。
这么胡思乱想着就到终点站了,车却没有停下的意思。
“你这是要去县城吗?”
“大家要送老牌爷爷回家,你知道他家在哪吗?”驾驶员得意地甩一下头,顽皮地挡回了我的问题。
目的地到了,竟是整个县城最高档的酒店,店名已经由原来的“国际大酒店”改为“老牌大酒店”。再怎么改名,站在它面前我都会五味杂陈。
车里的“鲜花们”纷纷下车站在公交后门两旁,个个笑眯眯地望向我。我总算看清这些家伙了,大多是受我多年来支助读完大学的孩子。幸亏之前他们时不时地用微信发来照片,不然的话我肯定一个也认不出。
一个胖得像面包、戴着墨镜的中年汉子已经走到我跟前,深深朝我鞠一躬后,引领大伙走向酒店的繁华大厅。这高档次的装潢设计,我已经六十多年未曾见过了。自从二十六岁那年,跟一批哥们在这酒店狂喝醉酒伤人,日子就一直萎靡如冬草。父母因为我被判重刑相继抑郁而亡,未婚妻早已另择高枝……
退休典礼开始了,我往台下一看,好家伙,好几位从七路公交驾驶室退下的老伙计都来了!当然他们没比我老,他们只是按正常年龄退休而已。
主持人说:我叫三魁,先请老牌爷爷原谅我先斩后奏,挪用您的面店名当酒店名!
原来是你小子!好多次到我的小窝外转悠,我都没认出来!当初把你从水里捞上来的时候,轻得像一只小猴!
三魁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当即向我鞠躬九十度:请老牌爷爷搬到酒店来居住……
四周的“鲜花”们即刻向我奔涌过来,一声声应和助推着三魁的请求,我的心思顿时像行进在大海上的小舟,剧烈地颠簸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