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宁娜
(沈阳音乐学院 公共基础部,辽宁 沈阳 110034)
博尔赫斯与残雪小说的后现代主义特征
王宁娜
(沈阳音乐学院 公共基础部,辽宁 沈阳 110034)
残雪的文学创作受到了后现代主义鼻祖博尔赫斯的深刻影响。她以娴熟的笔法揭示了掩盖在表面之下的人性丑恶和人生的晦涩,在中国文学史中具有独特的文学价值。尽管她并不是后现代主义流派的作家,其小说创作却具有鲜明的后现代主义特征:荒诞的异态世界的构建、自我控制力的缺失以及叙事中的迷宫艺术。在残雪的小说中,这些后现代主义质素无不有着博尔赫斯的身影。
残雪;博尔赫斯;后现代主义
关于人性的探讨一直是中国文学的魂灵所在,文学的发展史即是人的自我认知历史。从鲁迅对孱弱国民性的痛斥,郁达夫对本能压抑的低吟,再到茅盾、巴金、沈从文等一系列个性鲜明作家对人性的不同风格的阐释,文学画廊随着社会变迁愈加丰盈起来。当代新时期的漫延之际,出现了以余华、马原、残雪等为代表的先锋作家,他们以荒诞的笔法,惊人的幻想,揭示人性的丑陋,人生的晦涩。残雪,则是先锋小说流派中最为诡谲的一位女作家,一位生活在艺术王国中的精神变异者。
作为思想敏锐的先锋作家,残雪的文学创作,无疑也受到了外国作家,尤其是博尔赫斯(1899—1986)的深刻影响。有学者论证道:“残雪带有强烈的精神层面的色彩,读过博尔赫斯的很多小说,解读得非常深刻,看到并且重绘了博尔赫斯构造的精神迷宫。”[1]博尔赫斯作为后现代主义的鼻祖,“作家的作家”,以其鲜明的后现代主义特征以及独特的迷宫建构赢得了世界性的声誉。尽管残雪并不是后现代主义大潮中的一泓,其小说创作却有着后现代主义式的荒诞、颠覆、符号化特色,着重描写人的控制力的缺失。同时,她致力于仿造博尔赫斯式的文学迷宫,让人物置身其中,试图在黑暗与迷乱中,无情的挖掘人性之根底。
我们不得不承认,中国的文学史上未曾出现过后现代主义流派,然而后现代主义特征却在残雪的小说中有所表露。残雪小说向我们呈现的是一个如梦魇般的怪异尖锐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有被雨水压碎的花朵,有如紫烟般惶惑的公牛,有绿色瞳孔的凶恶狼群,有睡在玻璃柜里的瘦弱女孩,有淫荡肮脏的老厨师……一切或丑或美,或恶或善在残雪的笔端挥洒而来,这些阴郁、恐惧的,甚至变态的意象,是构成残雪心灵寓所的鲜红的瓦片。在百年中国的文学发展中,我们很难从残雪前辈们的文字里找到类似的物象。她之所以为研究者所“残雪竟然将那些让人无法接受的意象、以让人无法适应的阴鸷和骇然的写法猛烈敲击着读者的神经,令人猝不及防。”[2]博尔赫斯的小说里则充斥着类似的颓败风景:荒废、坍毁的神庙,老虎与马匹的丑陋结合物,大火肆意的断垣,离奇的梦中人。显然,残雪小说的荒诞不羁,灰色幽闭一定程度上浸润了博尔赫斯的后现代主义特征,甚至更胜一筹。
在残雪的早期的成名作《苍老的浮云》中,以沾满雨水的滞重的花朵代替清新娇艳的鲜蕊,将女人们细长的脖颈比作一大丛毒蕈,通过香气—浊味—阴沟水的联想,以通感的手法,在小说开端便抛给读者一个焦躁的场景。更有甚者,残雪还以喝怪汤、打臭屁的介绍,将读者心中的仅存的瑰丽设想破坏殆尽。《苍老的浮云》即是用这样荒诞、怪异的场景,将日常生活中隐蔽的异态扭曲化地出现出来,表现出人性的颓靡,死亡与静止。在《山上的小屋》里,“我”每天都在清理仿佛永远不能收拾干净的抽屉,我漠视着母亲虚伪假善的笑容,静坐在黑暗的小屋中,听着如狼嚎一般的凄厉的风声。“我”心爱的几只蛾子,死蜻蜓莫名消失,我在荒山上看白色石子的火焰,小屋却奇妙的不见。“我”的迷茫与对周遭环境的不可知性贯穿了小说的始末。
1986—1987年,文学批评界针对短篇小说《公牛》引发了关于现实主义文学的论争,焦点在于现实主义文学的内涵究竟体现的是什么。文中的公牛,宛若紫色的光永远只在一瞬停留,在窗边、门旁,留给“我”的总是一个“浑圆的屁股”。它像幽灵一般出现,又无法被他人察觉。小说以“我”与老关的对话展开,未曾描写过我们对话的场地,但我们却可以清楚的感知到“我”所在之处的阴森与压抑:裹着母亲尸体的白布、致我的腿残疾的花蚊、老关咬牙切齿妄图毒死的田鼠、爬满苍蝇的玻璃门,以及映照着“我”的变态心理与喷涌血浆的公牛的镜子。作者借用这样的怪异场景,以审美受挫的方式,窥探抑郁、变态的人性,描摹一个变形的、混乱的世界。
正如有的学者提出的那样,“归根结底,残雪要写的还是‘我的过去’哪怕是一瞬以前的。不是为了怀念并作为甜蜜的记忆来保存它,而是为了重新破坏它、否定它。”[3]在荒诞的艺术王国里,残雪师法博尔赫斯,通过异态的景象表达出了这一代作家对后现代主义的艺术感觉。
自我失控、自我意志受限是后现代主义最重要的特征表现之一。博尔赫斯的《圆形废墟》讲述了一位魔法师在坍圮的神庙中借助梦境构建梦中人的故事。他悉心照料自己的孩子,使其避免火的侵袭,试图让梦中人忽视“梦”的事实。然而故事的结尾魔法师却惊异的发现,原来自己竟也是别人梦的产物。小说中的魔法师以为自己掌握着别人的命运,具有控制人物生死的权利,作者以细腻的笔触描绘着魔法师的小心翼翼,然而当大火向神庙席卷之际,火焰却温柔的拥抱了他,他才顿悟到自己曾经幻想的一切,包括所谓的控制力,不过是虚幻而已。作者试图向读者阐述这样的事实:我们也如同这魔法师一样,能力、意志,甚至天才的创造,终会随着生命或灾难的消逝或降临而丧失。人自身并没有强大的掌控力,我们始终被掌控在他人手中。这种自控力的缺失也同样在残雪的小说中有所体现。
正如残雪对于自己小说的评述:“它有点像诗,却又不是诗,它比诗离世俗还要近;它有点像哲理,却又不是哲理,因为它出自人的直觉,是一种排除了理性意识的写作;它表面上没有结构,不合逻辑,内部却有隐藏得很深的结构与逻辑……这种特殊的小说,有人将它称为‘黑暗灵魂的舞蹈’。”[4]10而这种内部的结构与逻辑正像是剥夺了人物主体性的上帝之手,将她笔下的人物放置到宿命、轮回等形而上的非理性逻辑序列中,留给人物的出路只余无奈挣扎一条。
在《长发的遭遇》中,长发偶然结识了新疆来的董先生,以随从的身份在董先生的帮助下得到了养家糊口的几百元钱,然而事情的发展却出乎他的意料。渐渐地,他却发现妻子秀梅态度大变,自己朝思暮想的女儿也被送走,而家中更是荒凉无限。最为可悲的是,小说结尾长发去新疆寻找父亲的方式,是被警察逮捕,借此发配新疆。在故事的开端,长发的生活境遇是凄惨的,空有体力却无处施展,是戴嫂作为沟通者将其引见于董先生,长发对于命运的起伏无从把握;辛苦赚的钱本应欢喜地交给妻子,预想与现实却截然不同,对于未知的事实他无从改变;去新疆伸展拳脚的单纯愿望,被涂抹上倒卖枪支的晦暗颜色,人对自己的希冀竟也无从把握。自我控制力的缺失在小说全篇展露无余。或许在残雪看来,面对丑恶、肮脏、阴冷的人情人性和人类世界,正常的个人根本无法在其中找到自己合适的位置。因而她笔下的人物多以“异类”形象出现,他们的行为难以理解,他们的命运也难以捉摸。这种缺失在残雪后来的中篇小说《阿娥》、《表姐》等作品中也有所表现。
在残雪构建的超验的世界里,现实与幻想、合理与变异、追求与限定的界线被有意模糊,文本成为混沌的所在,人物则在这片混沌中氤氲不定,难以自持。
迷宫建构是博尔赫斯小说最鲜明的特征,他认为写小说和写迷宫是一回事,因而选择宛若迷宫般的叙事模式建构时空的怪圈,以此阐发人性的本真。此种模式以其《交叉小径的花园》最具代表性。小说讲述了德国间谍余琛为将重要情报传达给上司,而杀死汉学家阿贝尔的故事。虽然这条叙事线索清晰明了,构成了“故事”的主线,小说的发展却由于余琛与阿尔贝关于曾祖父崔朋所建构的迷宫花园的谈话而偏离。在与阿尔贝的交谈中,崔朋及其事业开始浮现在文本中。他希冀写出一部超越《红楼梦》的名为《交叉小径的花园》的奇书以及建造一座任何人都会迷失其中的迷宫,留给后人许多未解的谜团。这些谜团到了阿尔贝这里才开始被破译——崔朋的现实迷宫并不存在,小说本身才是迷宫。小径分叉花园是一个谜语,一个寓言,谜底是时间。在时间的岔路口上,人与人可能不期而遇,可能永远不会相遇。而人与人的关系也在微妙的变化,在下一个偶遇的时刻,彼此间可能会由朋友成为敌人。“就像小说中崔朋建造的迷宫,里面的叉路可能是无穷的。这种分叉叙事隐含着一种生成性功能,而不是终结性功能,好像故事可以无穷地衍生下去,每一个叉路都孕育着新的叙事基因,表现出对无限可能性的追求。这就是一种分叉叙事,也是博尔赫斯在文本叙事结构上设置的迷宫。”[5]这种迷宫模式的叙事正是他小说的独特魅力所在。
残雪对于博尔赫斯小说迷宫的建构赞赏不已。在她的分析文章《〈交叉小径的花园〉——读博尔赫斯小说》中有其对迷宫的独到见解:“强调时间的无限就是强调幻想高于一切,幻想本身有能力构成无限的迷宫……人之所以要建造迷宫,是因为死神在屁股后头的追击使他逐渐明白了难逃法网,到后来人便于绝望中产生了用死亡来做游戏、以丰富那漫漫的黑夜的时光的办法。真正的死神越迫近,游戏就越精彩。人以他的大无畏的精神,也用他的身体,壮烈的展现了生之奥秘。”[6]261
在短篇小说《归途》中,残雪第一次尝试了迷宫的运用。“我”曾数次经过草地尽头的房子,并与房主人——无须无发的白脸男子攀谈,然而一次偶然的“闯入”,让我置身于这座没有出口的迷宫式的房子,再也无法逃离。此时,平坦的草地变成了无尽的悬崖,香蕉林也消失不见,生活中没有光明,甚至连点燃蜡烛也不被允许。“我”尝试着走出这座房子,脚下却总有一团硬的东西跟随,改变方向也无济于事。迷宫使“我”最终放弃了离开的念头,而房主人白脸男子言语怪异,逻辑矛盾,更为小说蒙上了一层玄幻的色彩。“我”无法找到归途,困顿于空间的怪圈之中,暗示着人生的迷茫与无奈。
在中篇小说《表姐》中,残雪的迷宫艺术运用得更加娴熟。表姐是一个美丽而敏感的高学历女性。她喜爱莳弄花草,表面温柔娴静,亭亭玉立。然而在火车上的接触,让“我”对表姐产生怀疑,她冷漠,谨慎,甚至淫荡。在海边小屋的度假生活中,表姐先后与猥琐的老厨师,邪恶的守门老头,变态的前男友多次发生关系,甚至联合他们一起将“我”置于黑暗的小屋,“我”试图逃离却始终不能成功,每次都会被成功的抓回并被大肆嘲讽。此后妈妈的到来更令我对生活产生惶惑,她的眼睛里竟也充满了色情,甚至赞赏表姐的所作所为。小说构建了三层迷宫,第一层迷宫是“我”与表姐在火车上的接触。表姐在睡梦中咬牙切齿,并多次故意掉落书包,颇具神秘意味;第二层迷宫则发生在海边小屋。“我”神志清醒,而表姐、老厨师、守门人等的举止却与环境格格不入,令人诧异,尤其是表姐与先前形象的大相径庭,甚至使“我”对周遭产生了怀疑。由此作者试图揭示掩盖在表面之下的真实人性,引出人对自身的叩问。在这层叙事迷宫中,又包含了空间迷宫,即“我”多次逃离海滨小屋却始终不能成功。第三层迷宫为形而上思考迷宫,在故事的尾声,“他们五个人全都赤身裸体,被一些穿海关制服的人用绳子牵着,被像牲口一样驱赶着,正在登上一艘很大的木帆船……他们上了船就站在船头向那些人展览自己的身体。”[6]263作者以赤裸的身体借以比喻抛却掩饰伪装后的人性根底,将丑恶的人性展露人前。
对于自己的小说创作,残雪说道:“它在地平线之外,我的有限的视力看不到的地方;它在深而又深的,属于灵魂的黑洞洞的处所;它在世俗之上,虚无之下的中间地带……只要为生命热力涌动所支配的笔还在记录,它的风景就美不胜收。”[4]11残雪以其敏锐的观察力,融合博尔赫斯的后现代主义特征及迷宫形式,揭示着人性的本质,让我们认识到另一种荒诞、变异世界的无限魅力。
[1] 汪震, 庄威.博尔赫斯与残雪的文学思想[J].世界文学评论, 2009(5): 222.
[2] 高玉秋.残雪文学的意义空间[D].长春: 东北师范大学文学院, 2013: 69.
[3] 近藤直子.陌生的叙述者——残雪的叙述法和时空结构[J].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07(11): 68.
[4] 残雪.黑暗灵魂的舞蹈[M].杭州: 浙江文艺出版社, 2000.
[5] 吴晓东.从卡夫卡到昆德拉[M].上海: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03: 198-199.
[6] 残雪.残雪自选集[M].海口: 海南出版社, 2004.
(责任编校:叶景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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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4-327X (2017)01-0075-03
10.15916/j.issn1674-327x.2017.01.023
2016-07-20
王宁娜(1980-),女,辽宁沈阳人,硕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