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其泉
(河南广播电视大学,河南 郑州 455002)
永恒的守望
——杜甫家园情结探讨
谢其泉
(河南广播电视大学,河南 郑州 455002)
中原大地是诗人杜甫永恒的守望。中原,是杜甫的情感家园,凝聚着他血浓于水的亲情,萦绕着他念兹在兹的牵挂;中原是杜甫的艺术家园,深厚的文艺土壤,为他创作艺术的集大成奠定了坚实的基础;中原是杜甫的文化家园,源远流长的文化传统是他政治理想的源头与归宿。本文从以上三个方面分析中原沃土在杜甫家园情结中的意义,有利于深入理解杜甫的内在世界。
杜甫;中原;河洛;家园情结
韩愈在给张籍的诗中写道:“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①确实,在中国诗歌史上,能够集大成且称圣者,唯杜甫一人。杜甫不仅以其“贯穿古今,献缕格律,尽工尽善”②的诗笔造就了中国古代诗歌艺术的一座巅峰,而且以其仁德醇厚的人格精神,成为中华文明中一盏不灭的明灯,值得我们从不同层面、不同角度进行探索解读。
在杜甫的诗性世界中,有一个十分有分量的词:家园。家园,既是一个人出生和成长的地理人文环境,更是个体对故乡的一种精神重建,它是情感的眷恋、艺术的源泉、思想的基石,它是深深融在血脉中的文化记忆的重构与升华。对于常年漂泊在外,后半生几乎是在颠沛流离中度过的杜甫而言,家园有着尤为突出的意义。他的诗歌浸透着对家园的强烈情感,凝聚成厚重的家园情结。这种家园情结,不仅是对故土家园的思念,更深深融入他的生命追求,交融成为杜诗含蕴丰厚的内在世界③。杜甫于唐睿宗景云三年出生在河南巩县(今河南省巩义市),35岁之前的生活主要就在以巩县、洛阳、偃师为主的中原大地度过。据葛景春先生统计,在杜诗中,涉及故乡、家园的有160多处,提及故乡、故园、故山、旧乡、故国、旧国、还乡、望乡的诗有80多首④。中原地区作为杜甫的成长家园,对杜甫的诗歌创作与仕途人生都有着十分重要的影响,与他的思想情感和艺术追求有着割不断的血脉联系。
血缘关系是人类社会最重要的人伦关系。中国尤其重视血缘关系,在血缘基础上形成的家族文化更是渗透到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成为中华民族的重要社会特征。杜甫一生写了许多反映家庭亲情的诗作。在他的内心世界,永远有一块温暖的地方留给他的家人。骨肉亲情,是他情感家园最主要的内容和依托,在他丰富宏阔的内在世界里占据着重要的地位。
杜甫幼年丧母,关于亲情最初的温暖记忆来自他的二姑母。约从4岁时起,他便长期寄养在洛阳仁风里的二姑母家中。姑母视杜甫如己出,呵护体贴、无微不至,且为人贤惠,深受杜甫敬佩,称其“立德不孤,扬名归实,可望发皇内则,标格女史”⑤。天宝元年,姑母逝世,杜甫为其“制服于斯,纪德于斯,刻石于斯”⑥,可谓尽孝如子。这位“有唐义姑”带给杜甫的亲情温暖,令杜甫感念至深。
开元二十九年,杜甫回洛阳偃师首阳山下筑“陆浑庄”,同年与司农少卿杨怡的女儿成婚。自天宝六载杜甫赴长安图谋入仕途开始,杨氏追随诗人不离不弃,踏上了流离转徙的无尽之路。在杜甫的与妻诗中,我们能真切地感受到他丰沛真挚的情感世界,感受到那份患难与共、不离不弃的深沉爱恋。这在盛唐、中唐文人肆意风流的文化氛围中,杜甫的钟情难能可贵。
如在思亲名篇《月夜》中,杜甫以委婉新颖的手法描写了自己被安史叛军捕送长安后对妻儿的思念:“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⑦思妻怜子之情,何其细腻深挚!《述怀》诗中,诗人念及远在羌村的家属,不禁多方猜想:他们是否已经不在人世了?要是他们已死,尸骨大概还没腐朽吧,忽而又想,也许他们都还侥幸地活着呢,不久后即可与他们欢会,最后却“反畏消息来,寸心亦何有”⑧。如此曲折心态,正因用情至深。《羌村三首》写诗人因上书救援房琯触怒肃宗而被免职,经过长途跋涉终于抵达羌村,妻子儿女闻声而出,惊疑地看着他,没料到他还活在世上,一家人“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⑨。家的温情,不仅能抚平诗人“偶然”生还的惊恐,还温暖慰藉诗人因政治失意而冰凉的心。透过这些诗篇,可以真切地感受到他对家庭的挚爱。
除了妻子儿女,中原故土令杜甫牵挂的还有手足亲情。杜甫兄妹五人,长期的动乱漂泊,使得彼此天各一方。杜甫写下了二十多首怀念弟妹的诗。如乾元二年冬末,杜甫前往城东旧居陆浑庄探望,盼能见到弟弟们,却未能如愿。环顾空荡荡的旧庐,他内心无限感慨,作《忆弟二首》感慨“百战今谁在,三年望汝归……即今千种恨,惟共水东流”⑩。这一时期所作的《月夜忆舍弟》是历代传诵的名篇,当时杜甫弃官带领全家西走秦州,兄弟分散各地,消息隔绝,一句“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⑪,家事国事浑然一体,触动人心在后半生颠沛流离的日子里,杜甫对于手足之情无时或忘。入蜀经过同谷县,作《乾元中寓居同谷县作歌七首》,“有弟有弟在远方,三人各瘦何人强”⑫“有妹有妹在钟离,良人早没诸孤痴”⑬,强烈的感情恣肆奔涌,直击人心。过五盘栈道时,杜甫见民风淳朴,如世外桃源,欣喜之余又想到了战乱中的中原地区和失散的弟妹:“东郊尚格斗,巨猾何时除?故乡有弟妹,流落随丘墟。”⑭在漂泊的生涯里,杜甫时时想到弟妹,上元元年在浣花溪避乱作《村夜》“中原有兄弟,万里正含情”⑮,送朋友韩十四省亲触景生情作“我已无家寻弟妹,君今何处访庭闱”⑯,在成都作“干戈犹未定,弟妹各何之”⑰等。至情至性,至真至诚,感人肺腑。正如《杜诗镜铨》(卷三)引邵子湘所言:“忆弟诸作,全是一片真气流注。”⑱
中原亲人在杜甫的生命中占据了十分重要的位置。因为这些血浓于水的牵挂,中原大地在杜甫的心中更多了层割舍不断的脉脉温情,当他回望中原故土时,不仅仅望向那里的山水,更有灵魂深处的呼唤。杜甫对中原大地的眷恋,最直接的表现就是与亲人难以割舍的感情,二者相互交融,形成了杜甫心灵深处柔软而又坚实的情感家园,凸现了杜甫真情至性的精神人格。
中原地区有着悠久绚烂的文化传统,从先秦诸子争鸣,到秦汉盛世雄风,再至魏晋卓然风骨,皇皇文脉,承续不绝。唐代的中原大地更是群星璀璨,名家辈出。据不完全统计,在《全唐诗》收录的诗人中,河南籍的有350多人,约占唐代作家总量的1/6。在《唐诗三百首》选录的76个诗人中,河南籍的诗人有25人,约占总数的1/3⑲。唐代主要文学流派的代表人物大多来自中原或与中原有关。唐代的中原作家之多、流派之众、文风之盛,是其他地区无法比拟的。正是这样得天独厚的条件,成就了杜诗包容万象的大唐气魄。
对杜甫诗歌创作产生直接影响的是其祖父杜审言。杜审言是初唐时期的重要诗人,少时即与李峤、崔融、苏味道并称“文章四友”,晚年与沈佺期、宋之问唱和,对近体诗形式之确立做出了重要贡献。陈子昂《送吉州司户审言序》赞云:“杜司户炳灵翰林,研几策府,有重名于天下,而独秀于朝端。徐陈应刘,不得劘其垒;何王沈谢,适足靡其旗。”⑳陈子昂的推崇不一定允当,但也说明时人对杜审言评价之高。杜甫对自己的祖父推崇备至,他的《赠蜀僧间丘师兄》称“吾祖诗冠古”㉑,对宗武说“诗是吾家事”㉒,对继承家族“诗业”有一种高度的自豪感与使命感。陈振孙云:“唐初沈宋以来,律诗始盛行,然未以平侧失眼为意;审言诗虽不多,句律极严,无一失粘者,甫之家传有自来矣。”㉓说的正是杜甫能够诗律谨严,与深厚的家学渊源有着密切的关系。
在初唐宫廷诗人中,约一半是河南(当时的河南道)人,除杜审言外,著名的还有上官仪、沈佺期、宋之问等。上官仪,陕州陕县(今三门峡市陕州区)人,擅长五言,格律工整,对律诗的定型有一定的促进作用,时称“上官体”。沈佺期,相州内黄(今属安阳)人,宋之问,虢州弘农(今河南灵宝)人,二人并称“沈宋”,在创作实践中使六朝以来的格律诗更趋细密,促进律诗成熟定型,为盛唐近体诗的繁荣发展奠定了重要基础。沈宋与杜审言诗酒唱和,情谊甚笃。杜甫虽然与他们没有直接的交集,但出于这层关系,感情上更多了份亲切感。开元二十九年(741),杜甫专程往访宋之问的陆浑旧宅,触物增悲写下《过宋员外之问旧庄》,对宋氏兄弟感念之情溢乎言辞。代宗大历四年(769),杜甫游岳麓山道林二寺,观宋之问题壁,其诗中悲愤苍凉的情绪令杜甫感同身受,亦写下题拗体长排诗《岳麓山道林二寺行》。杜甫的诗歌创作中也自觉不自觉地借鉴了宋之问的手法。如宋《途中寒食题黄梅临江驿寄崔融》诗曰:“北极怀明主,南溟作逐臣。故园肠断处,日夜柳条新。”㉔杜甫《九日五首》(其二)亦有:“北阙心长恋,西江首独回。茱萸赐朝士,难得一枝来。”㉕宋《渡汉江》诗云:“岭外音书断,经冬复历春。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㉖杜甫《述怀》诗中亦言:“自寄一封书,今已十月后。反畏消息来,寸心亦何有?”㉗两者在诗歌意蕴以及艺术手法上十分相似。正如刘开扬指出:“杜甫对以往的诗人诚然是集大成者,但他对宋之问的诗似乎特别喜爱,不仅所写风景相似,诗语和表现方法都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㉘
盛唐时期中原还汇集了各大流派的著名诗人。边塞派的有岑参(南阳人)、李颀(颍阳人)、崔颢(汴州人)等,诗风激扬风发,苍凉悲壮,在盛唐诗坛独树一帜。杜甫与岑参交往甚密,《渼陂行》写与岑参兄弟同游,“岑参兄弟皆好奇,携我远来游渼陂。天地黯惨忽异色,波涛万顷堆琉璃”㉙,虽是中原之景,而有边塞之气;《寄岑嘉州》写对岑参的怀念,“不见故人十年余,不道故人无素书”㉚,一别十年,而情真如旧。此外,边塞派诗人高适,渤海蓨(今河北景县)人,后迁居宋州宋城(今商丘市),是杜甫至交,杜甫视高适为知音:“诗名惟我共,世事与谁论?”㉛饥寒中盼望高适来救济:“百年已过半,秋至转饥寒。为问彭州牧,何时救急难?”㉜时光令他们的感情更为醇厚:“行色秋将晚,交情老更亲。”㉝高适的去世令他悲痛不已:“致君丹槛折,哭友白云长。独步诗名在,只令故旧伤。”㉞杜甫对二人的诗歌艺术十分赞赏,如对于岑参的赠诗表示感激:“故人得佳句,独赠白头翁。”㉟特意嘱咐高适记得给他多寄诗篇:“边城有余力,早寄从军诗。”㊱杜甫在与二人的密切互动中,也自觉不自觉地“沾染”上边塞之气,从中汲取了有益的艺术养分。
田园诗派则有王维(蒲州人)、祖咏(洛阳人)、储光羲(兖州人)等。王维家乡蒲州距东都洛阳较近,又曾在嵩山隐居、淇县为官,他的山水田园诗透着中原风味。祖咏、储光羲的田园诗多有中原农村的生活景象。杜甫与王维、储光羲等人在长安时交往甚密,其田园诗与中原的山水田园诗派有着一定的渊源关系。杜甫《奉赠王中允维》诗云“中允声名久,如今契阔深”㊲,可见两人相识已久。至德二载,杜甫与王维同朝为官,频相唱和,两人不仅在诗学上相互探讨,在佛学上亦有大量共同话题。王维生性好佛,后世称为“诗佛”;杜甫虽持儒教,亦受佛学浸染颇深,年少时即写诗说自己“老夫贪佛日,随意宿僧房”㊳,自云“身许双峰寺,门求七祖禅”㊴。二人诗禅互动,诗意互通,杜甫颇受王维影响。如王维《归辋川作》诗云“谷口疏钟动,渔樵稍欲稀”㊵,杜诗《崔氏东山草堂》曰“爱汝玉山草堂静,高秋爽气相鲜新。有时自发钟磬响,落日更见渔樵人”㊶,东庄崔氏与西庄王维门户相对,杜甫钟磬、渔樵亦与王维疏钟、渔樵相对,两诗意境相近,故仇注直引王诗作为出处。王维去世,杜甫甚为惋惜:“不见高人王右丞,蓝田丘壑蔓寒藤。”㊷
“十载梁园客”的李白,与中原地区有着不解之缘。杜甫与李白的中原相遇、相游、相知、相惜,既是一段诗坛佳话,也是杜甫艺术源流中一个值得注意的因素。胡应麟说:“唐人才超一代者,李也;体兼一代者,杜也。李如星悬日揭,照耀太虚;杜若地负海涵,包罗万汇。”㊸这两颗大唐双子星座的交会,给后人留下无限遐想。天宝三载,李白被玄宗“赐金放还”后,离京东游与杜甫相遇。杜甫在《遣怀》里深切地回忆道:“昔我游宋中,惟梁孝王都……忆与高李辈,论交入酒垆。两公壮藻思,得我色敷腴。”㊹据孙钦善先生考证,天宝三载,李白、高适先会于单父,杜甫在深秋时加入,后一同游览了琴台、吹台、王屋山等地。这些都是中原文化重地,在这样的文化胜地,与如此诗情豪逸的两位大诗人登高赋诗,必然给杜甫留下毕生难忘的体验㊺。而后杜甫更是与李白结下深厚的情谊,杜甫写下了《赠李白》《梦李白》《天末怀李白》《春日忆李白》《冬日有怀李白》等十余首洋溢着深情厚谊的诗篇,而且“二人交往主要表现为杜甫通过诗歌创作怀念李白,本质上则是杜甫对李白进行解读”㊻。杜甫从对李白诗歌才华的崇敬仰慕,到对其人格精神的深刻体悟,伴随着自身生命历程的深刻体验,当杜甫寄语李白“敏捷诗千首,飘零酒一杯。匡山读书处,头白好归来”㊼时,何尝不是对自身命运的一种感怀呢?
中原大地既有着如此丰富的艺术资源,杜甫又十分主动地去吸收学习,为杜甫集大成的诗歌成就奠定了重要基础。唐代诗人爱好相互切磋和品评,杜甫尤其喜欢与人“论文”。他与李白和高适不仅一同登山临水、诗酒风流,而且在文学上相互切磋,以至他别后充满感慨地寄语李白“何时一樽酒,重与细论文”㊽。王嗣奭《杜臆》对此作了剖析:“公与白同行同卧,论文旧矣。然于别后另有悟人。因忆向所与言,犹粗而未精,思重与论之。”㊾他与高适亦是“论文”知交。《赠高式颜》云:“自失论文友,空知卖酒垆。”㊿朱鹤龄注曰:“公《遣怀》诗‘昔与高李辈,论文入酒垆’,今适不在,故慨及之。”他在诗中屡屡提到与人“论文”的场景:与高适、岑参论文是“会待妖氛静,论文暂裹粮”;与李邕讨论则是“论文到崔苏,指尽流水逝”;《赠毕四》的诗“同调嗟谁惜,论文笑自知”;“自从失词伯,不复更论文”;“论文或不愧,重肯款柴扉”;等等。正是这种不断与人唱和“论文”的体验,让杜甫能够更好地汲取中原艺术宝库的丰富营养,汇聚涓涓细流,终成茫茫大海。
唐朝的中原大地群星璀璨,既诞生了无数本土优秀作家,同时也有大量的外地杰出作家活跃在这片土地上,其中许多人与杜甫有着直接或间接的联系,对杜甫构建宏伟的艺术殿堂皆有增砖添瓦之功。杜甫以有容乃大的艺术胸怀和客观理智的艺术眼光,“不薄今人爱古人”“转益多师是吾师”,把文学之根深植于这片艺术家园里,最终取得了兼综一代、超凡入圣的诗歌成就。
中原文化有着深厚的历史积淀。《史记·封禅书》说:“昔三代之居,皆在河洛之间。”现代考古证明,夏、商、周三代皆曾在河洛地区建过都城,周公“治礼作乐”于东都洛阳,成为儒家文化的渊源和基础。东周以后,洛阳地区则长期作为中国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而形成强大的辐辏效应,使得河洛文化成为中华文明的重要底色。以儒家文化为核心的中原文化,融化在杜甫的血液里,铭刻在杜甫的骨子里,是杜甫毕生坚守的精神信念。不论在他的诗歌艺术中,还是在他的现实生活中,都体现出一种至真至诚、高大伟岸的人格形象,是以被称为诗圣。这样一种品格的形成,显然离不开中原文化的滋润陶养。
首先对杜甫带来直接影响的,是诗书传家、礼义立世的优良家族传统。杜甫对于自己的家族史有着清醒的认识,并深深引以为豪。他在《唐故万年县君京兆杜氏墓志》里,提到他的家世“远自周室,迄于圣代,传之以仁义礼智信,列之以公侯伯子男”;在《进雕赋表》中说“自先君恕、预以降,奉儒守官,未坠素业”。这样的家族传统,是指引杜甫人生航向的灯塔,是规范他为人处世的坐标。尤其是杜甫的十三世祖杜预,有收东吴之功,为一代名将,同时是著名学者,耽思经籍,撰有《春秋左氏传集解》,又作《盟会图》《春秋长历》,是杜甫自幼崇敬的“偶像”。开元二十九年,杜甫从山东回到洛阳,在首阳山下写《祭远祖当阳君文》,颂扬杜预“恭闻渊深,罕得窥测,勇功是立,智名克彰,接着又表明自己的心迹,“小子筑室首阳山下,不敢忘本,不敢违仁”,强调要谨守杜氏的仁义之本。他在《回棹》诗中还念念不忘“吾家碑不昧”,深以远祖的功业自豪,这种“偶像效应”对于青年杜甫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
自杜预以降,杜氏一门多忠烈之士。杜甫的六世祖杜叔毗(亦有云五世祖),因兄“横罹祸酷,痛切骨髓”,而不顾自身安危,手刃仇人曹策,表示即使“曹策朝死,吾以夕殁,亦所甘心”;其母去世后,“哀毁骨立,殆不胜丧”,孝心义行,为时人所称道。其父杜审言遭司马周季重与员外司户郭若讷构陷入狱,杜并为此茶饭不思,悲痛欲绝,讷口少言,伺机报复,终袖刃刺季重于座,自身亦遭杀害,年仅13岁。杜甫的母系家族亦有孝悌义烈之风。张说《唐赠陈州刺史义阳王神道碑》载其母亲出自清河崔氏,外祖母为唐太宗第十子纪王李慎之次子义阳王李琮的女儿。武后专权,王子王孙多遭横祸,李琮被诬陷下狱,其女(杜甫的外祖母)不畏凶险,奔走于河南府牢狱和司农寺之间为父母送饭。杜甫在《祭外祖母文》中对此表达了深深的敬仰。李琮终为武后所杀,其长子行远被流放,次子行芳本不在流放之列,却自愿随兄历尽艰辛而至流放之所。数年之后,行远成人,将被处死,行芳紧抱行远啼哭不放,并要求替兄受刑,结果同遭杀害,时人称为“死悌”。杜甫《赠崔十三评事公辅》诗歌对表弟崔公辅说“舅氏多人物”,《奉送二十三舅录事之摄郴州》对舅父崔伟说“贤良归盛族,吾舅尽知名”。对于熟悉家族史并对家族怀有深厚感情的杜甫来说,这些“勤孝”“死悌”的家族故事,无疑对他儒者品格的形成有着潜移默化的影响。
杜甫对继祖母卢氏也深为敬仰。杜审言的继室卢氏,温厚仁慈,杜甫在《唐故范阳太君卢氏墓志》中赞曰:“实惟太君积德以常,临下以恕,如地之厚,纵天之和,运阴教之名数,秉女仪之标格。”给予杜甫最深影响的当数他的二姑母。《唐故万年县君京兆杜氏墓志》用大量篇幅描述这位“义姑”:其为人品性“以阴教为己任,执妇道而纯一,与礼法而始终”;其与人相处“先人后己,上下敦睦,悬罄知归,揖让惟久……周给不碍于亲疏,泛爱无择于良贱”,其教育子侄“加以诗书润业,导诱为心,遏悔吝于未萌,验是非于往事,内则致诸子于无过之地,外则使他人见贤而思齐”。这种家庭文化的熏陶,远胜于各种名目的教育手段。杜甫谨守“奉儒守官”的信念,“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始终以儒家思想为安身立命的根本,与这种家族文化的熏陶是密不可分的。
除家学家风外,中原地区源远流长的儒学传统,以及隋唐时期中原儒学的复兴,对于杜甫儒者人格的形成也有着一定的影响。传统儒学兴于齐鲁,盛于中原,在中原地区全面与政治经济相结合,成为社会生活中不可分割的部分。中原文化是以儒学为核心的文化,因而体现出中正厚朴、雍容刚毅的风貌。在盛唐时期,尤为引人注目的是文儒集团,他们自觉秉承儒家传统,在政治上注重教化,勇于作为,在学理上精进求真,谨守古训,形成一股强大的儒学振兴力量。杜甫与中原文儒集团交往密切,亦自觉向当时的儒学高地靠拢。
盛唐初期,文儒集团的领袖是洛阳人张说。他既是政坛要员,主持了一系列政治改革,也是文坛领袖,身边聚集了一大批文儒,如张九龄、苏颋、房琯、郑虔等。杜甫与张说之子张垍交游往来。他在《赠翰林张四学士垍》中说“傥忆山阳会,悲歌在一听”。用“山阳会”之典,表达了交谊密切。在文儒集团中,杜甫与房琯(洛阳人)、郑虔(荥阳人)等人最为交好。房琯因兵败罢相,杜甫不顾自己的仕途安危,直言进谏,替房琯辩护,使得肃宗大怒,幸而宰相张镐相救,免去罪责,但杜甫的政治前途也基本因此断送。张说的“重道尊儒”思想与张九龄、房琯等人耿直刚正的品德,为杜甫人格理想提供了重要的参照。当时在河洛一带还有贾至、萧颖士、独孤及、梁肃等一批提倡儒学复兴的古文家。贾至是洛阳人,积极倡导儒学复兴。呼吁要“使礼让之道宏,仁义之风著”。杜甫曾称赞他的诗“贾笔论孤愤”,“雄笔映千古”。萧颖士是颍川(今河南许昌)人,强调文章要体现儒家的教化作用。独孤及是洛阳人,提倡六经和儒家道德学说,梁肃说他是“必先道德而后文学”。梁肃是陆浑(今河南嵩县)人,为人“最称渊奥,儒林推重”,强调“操道德为根本”,志在“厚风俗,美教化”。这些以复兴儒学为志的中原古文家,在精神上与杜甫一生谨守并身体力行的儒家思想是一致的,这些都是杜甫身边最直接的精神榜样。
这种儒家思想对杜甫最明显的影响是忠君恋阙的情怀,是奉儒守官的情结,是仁物爱民的胸襟。杜甫有宏大的政治抱负,他“窃比稷与契”,渴望“致君尧舜上”;他的施政理想是“狱讼永衰息,岂唯偃甲兵。凄恻念诛求,薄敛近休明”。这种理想他终生坚守,至死不渝,敢于犯颜直谏,廷争忤旨,敢于大胆批判当朝的失道违仁,即使一再受到挫折打击,也始终执着不悔,即使处江湖之远,居茅草之屋,也不忘“北极之事”,仍系念生民多艰。杜甫也曾说过“儒术于我何有哉,孔丘盗跖俱尘埃”的念头,但这种念头倏然而过而已,牢牢占据他内心深处的始终是儒家正统思想。正如《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所说“葵藿倾太阳,物性固莫夺”。这里所说的“物性”,某种程度上是文化之性,是中原文化内在精神的呈现。
在日常生活中,杜甫同样始终秉承儒家仁义之学。杜甫一生爱妻、爱子、爱兄弟,又能推己及人,时时为他人着想。他种有草药,“药许邻人劚”;他有棵枣树,“堂前打枣任西邻”;他在夔州东屯种了水稻,“西成聚必散,不独陵我仓”;即使在自己十分困苦的情况下,依然想着“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其恤民之心,爱民之情,无愧于“诗圣”称号。杜甫不管有无官职,总是在为国家的政局而思虑。他乐于同劳苦大众交往,对他们的真诚率直给予热情歌颂,把个人与国家和人民的命运紧密地连在一起,从书斋庙堂走入民众之中,代表广大群众发出了时代的呼声。《溪诗话》赞叹道:“其心广大,异夫求穴之蝼蚁辈,真得孟子所存矣!”
《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自嘲“老大意转拙”“许身一何愚”。这种“愚”和“拙”,是对理想的坚守,是近乎固执的执着,是不屑于与“机巧”之辈比肩的正直,是无愧天地的赤子之心。源远流长的中原儒家文化,是陶铸杜甫伟大人格的熔炉,同时也深深地融入杜甫的血肉生命之中,既是杜甫内心至高无上的追求,也是杜甫安放心灵的家园。
杜甫一生是颠沛流离的,他总是以客自居,“东来万里客,乱定几年归”;“客衣日杲杲,树搅离思花冥冥”;“哀猿啼一声,客泪迸林薮”;“二年客东都,所历厌机巧”“;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等,一个“客”字,充满了生活的艰辛与无奈,折射出杜甫在社会现实中归属感的缺失。中原故土,正好能够补救缺失,为他提供一个安顿心灵的家园。望不见的故乡,洒不尽的泪水,驱不去的乡愁,与“诗是吾家事”的艺术追求以及忧国忧民致君尧舜的人生理想相互交织,起伏相应,同存俱适,浑然一体。诚然,杜甫内在家园的构筑并不是全然依附于中原大地,但毫无疑问,中原大地在杜甫的家园情结中占据着核心的位置,它正是杜甫心中永恒的守望。
注释:
①〔唐〕韩愈撰,钱仲联集释:《韩昌黎诗系年集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89页。
②〔唐〕白居易著,顾学颉点校,《白居易集》,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961页。
③孙浩宇:《论杜甫的家园意识——从其“三个家园谈起”》,西南大学2008年学位论文。
④葛景春:《杜甫怀乡忧国的思想情结》,《河南教育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7年第7期,第38页。
⑤⑥⑦⑧⑨⑩⑪⑫⑬⑭⑮⑯⑰㉑㉒㉕㉗㉙㉚㉛㉜㉝㉞㉟㊱㊲㊳㊴㊶㊷㊹㊼㊽㊿[唐]杜甫著,〔清〕仇兆鳌注《杜诗详注》,中华书局2015年版,第2695、2698、1203、135、378、436、485、476、493、617、711、839、711、862、942、1004、908、129、928、1784、2136、439、222、1527、1141、923、1470、551、157、553、924、2073、1277、597、1831、1747、1039、65、587、778、1691、570、1043、1089、2696、2631、2681、2682、2526、1563、2488、2699、2696、2697、125、1708、324、93、2049、217、973、325、1453、2132、2007、1009、1370、298、471、41、2138、1784页。
⑱〔唐〕杜甫著,〔清〕杨伦笺注,《杜诗镜诠》,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129页。
⑲葛景春:《杜甫与唐代中原作家群体》,《中州学刊》2011年第1期,第199页。
编辑 王秀芳
Eternal Watch——On Du Fu’s Homeland Complex
Xie Qiquan
The land of the Central Plains is the eternal watch of the poet Du Fu.The Central Plains is Du Fu’s emotional home,embodying his affection for family,haunting him in the words of the concern.Central Plains is the art park for Du Fu,deep literary soil which sets a solid foundation for his creative art.The Central Plains is also the cultural home for Du Fu,where there is a deep-rooted cultural tradition which is the source and destination of his political ideals.This article analyzes the the significance of the Central Plains in Du Fu’s homeland complex from the three aspects mentioned above.
Du Fu;Central Plains;Heluo;Homeland Complex
I206
:A
:1007-905X(2017)07-0106-06
2017-03-24
河南省教育厅人文社科青年项目(2016-QN-224)
谢其泉,男,河南广播电视大学网络学院,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文献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