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间维度下《黑暗前的夏天》主题思想研究

2017-03-06 08:16燕,黎
关键词:多丽丝天黑莱辛

章 燕,黎 明

空间维度下《黑暗前的夏天》主题思想研究

章 燕,黎 明

(南京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210023;滁州学院 外国语学院,安徽 滁州239000)

莱辛后期创作了一系列空间小说,《黑暗前的夏天》颇具代表性,作品刻画了偏离日常生活的异质空间,因其叠合现实与梦境而具差异性和颠覆性。从空间维度解读作品主题,可以看到空间在凯特自我身份认同、疏离社会规训、获致自我整体性过程中发挥了关键作用。“黑暗”是凯特领悟社会规范对自我规训进而丧失主体性的异质空间。“海豹之梦”则是凯特抗拒规训、找寻自我整体性的具象表征。最后作品折射出苏菲主义对莱辛思想的影响。

《黑暗前的夏天》;空间;自我身份认同;整体性

作为当代英国一位伟大而独特的作家,2007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多丽丝•莱辛(Doris Lessing)以作品题材广泛、涵义丰富著称。其中创作于1973年的《黑暗前的夏天》(The Summer Before the Dark)刚出版就登上了畅销书榜单,被《纽约时报》誉为继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之后最好的小说。评论界对此部作品的探讨主要集中在三点,其一是关于作品题目“黑暗”(Dark)的所指意;其二是作品中反复出现的“海豹之梦”的含义;其三是主人公凯特回归家庭的动机。如果从空间维度深入文本话语系统进行分析,以上议题就能彼此呼应阐明作品主题。

二十世纪后半叶以来,空间的重要性随着哲学思潮的空间转向越来越得到人们的重视,列菲伏尔、福柯、哈维、詹明信、苏贾等一大批学者指出了空间的生产性、能动性和建构性,认为空间不仅是社会关系与社会过程运行其间的处所,它还是一种生产,并通过各种范围的社会过程以及人类的干涉而被塑造,影响、引导和限制活动的可能性以及人类存在的方式①吴冶平:《空间理论与文学的再现》,兰州:甘肃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1页。。在通常的几何学与传统地理学的概念之外,空间是社会关系的重组与社会秩序实践性建构过程。福柯认为“空间存在于我们所生活的物质世界,同时也嵌入了纷繁复杂的社会关系”。

空间的物质性和社会性并存,因此福柯在指出空间与权力、秩序、知识等紧密相联的基础上,提出他的异质空间理论(heterotopia),其重点关注的对象就是空间中存在的带有差异性、异质性、颠覆性的空间。虽然有学者认为异质空间理论“缺乏完整性、一贯性和逻辑性”②爱德华•索杰:《第三空间: 去往洛杉矶和其他真实和想象地方的旅程》,上海: 上海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210页。,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异质”指福柯在演讲稿中所说的“偏离”(deviation)即偏离常态,是指功能或意义上的偏差或奇异。③米歇尔•福柯:《不同的空间 》,周宪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2003年,第23页。

莱辛在《黑暗前的夏天》中展示了两个彼此呼应的异质空间:旅行空间和梦境空间。无论是旅程还是梦境,文中所描写的主人公凯特的这段经历都偏离了自己正常生活轨迹,抽离了惯常的日常主妇生活。异质空间迥异于日常生活,与日常生活的疏离感使得“我是谁”这个问题凸显出来,据著名批评家帕特里夏•沃(Patricia Waugh)研究,莱辛在内的当代英国女性作家一直处于本质主义身份与作家自我身份的双重焦虑之中,这使得她们的作品具有非常强烈的“自我意识”。①Waugh, Patricia,“The Woman Writer and the Continuities of Feminism”, Ed. James F. English, A Concise Companion to Contemporary British Fiction, Oxford: Blackwell Publishing, 2006, p.197.莱辛认为建构这些抽离现实的异质空间的优势在于“越进入这些区域,越发现这是所有人类居住的区域”②Jean Pickering, Understanding Doris Lessing, Columbia: University of South Carolina Press, 1990, p.124.。本文通过描述梦境领域与旅行空间这两个异质空间,来勾勒主人公凯特的精神成长和自我身份认同。

一、觉醒——空间凸显的身份危机

《黑暗前的夏天》讲述45岁的主人公凯特•布朗多年来扮演着贤妻良母的角色,可内心常常感到自我的失落,在某个夏日来临之时,她打破常规走出原来的生活,从而对自我、社会和人生价值有了新的认识。对于题名中Dark一词,艾莉森•劳瑞(Alison Lurie)认为“大多数妇女是没有办法逃离社会和她们自己的性别弱势为她们建造的监牢的”,黑暗是指凯特回归家庭的无奈之举。也有人认为黑暗和智慧相连,来源于东方的苏菲思想,代表了外在自我整合在一起的内在世界。苏珊•克雷恩(Susan M.Klein)认为书名中的夏天不应该单纯理解为凯特出走的1973年夏天,而是指她和祖父母一起在葡萄牙度过的1948年夏天,在这之后她步入婚姻,因此黑暗是指凯特婚后没有自我的婚姻状态③Susan M. Klein,“First and Last Words: Reconsidering the Title of The Summer Before the Dark”, Critique Studies in Contemporary Fiction, 2002(3), pp.228-238.。罗伯特•鲁宾斯坦(Roberta Rubenstein)认为题名意味着凯特在经过象征牺牲的秋天以及在经过心灵之旅的涤荡之后,可以勇敢地面对“老年或死亡的黑暗”了④Roberta Rubenstein, The Novelistic Vision of Doris Lessing: Breaking the Forms of Consciousness, Urbana: 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 1979, p.215.。盖里•格林(Gayle Greene)则认为“黑暗”不仅指凯特的灾难,也是世界的灾难,凯特最后在经过对过去的梳理之后,无奈地接受了现实⑤Gayle Greene, Doris Lessing: The Poetics of Change, Ann Arbor: The University of Michigan Press, 1994, p.123.。可见对题名的争议折射出评论界对作品主题的种种看法,题名是洞悉莱辛此部作品思想的一把钥匙。

通过对文献的梳理可以看出,学者对题名的理解基本都是线性的,强调时间的先后顺序,研究重点放在“夏天”的具象所指上,而没有在时间之外增加空间维度。小说名为“The Summer Before the Dark”,这里介词before连接着前后两部分,它除了可理解为时间序列的“在……以前”外,还表示空间关系的“在……前面”。从空间维度来理解题名:the summer指的是主人公在现实空间的夏天所遭遇的一串经历(the summer experience),这串经历遮蔽住以黑暗为表征的梦境空间(the dark),使得两个空间既叠合又分离,共同昭示凯特对自我身份认同的思考。这样,理解“黑暗”的含义就得从空间上把握凯特梦境与现实经历间的动态关联,从而在文本的话语系统内部挖掘“黑暗”意象。

先来分析作品中凯特离家的旅程。文中对这个异质空间的描写围绕仪容展开,即主人公容貌、服饰、发型等身份地位的标志物。家庭主妇的身份使她以家人为中心而无暇多顾及自我的感受。与这种状态相符的是她没有个性的服装,罗兰•巴特曾指出:“服饰会努力配合我们所想要表达我们自己的样子,我们在社会上所扮演的复杂角色。”⑥罗兰•巴特:《谈<流行体系>》,刘森尧译,《罗兰•巴特访谈录》,台北:桂冠图书,2004年,第71页。凯特的服装是她中产阶级家庭主妇形象的标签,“她浑身上下搭配精巧,这身打扮符合住在郊区豪宅里的中产阶级的身份,而且她是作为别人的妻子待在这里的”①多丽丝•莱辛:《天黑前的夏天》,邱益鸿译,海南:南海出版公司,2009年,第7-8页,第6页,第4页,第28页,第88页。。“她疯狂地跟随潮流亦步亦趋——染发、减肥,穿着打扮时尚,又不装嫩,几乎感觉不到光阴的流逝”②Angela Carter,“Notes for a Theory of Sixties Style”, Nothing Sacred: Selected Writings, London: Virago, 2012, p.85.。实际上,在看似主动的行为背后,凯特的自我是由服饰塑造的被动客体,正如安吉拉•卡特所指出的“服装的本质是非常复杂的。衣服同时可以是许多事物。我们社会化的表面人格,将我们的意图广而告之的符号体系,我们对自己幻想的投影。”在追逐潮流的过程中,凯特的自我处在被操控和展示的地位,丧失了自我主体性。渐渐地,凯特意识到不仅是在服饰方面,甚至“她的话语和众多纷扰的想法被她从衣架上取下穿上”③多丽丝•莱辛:《天黑前的夏天》,邱益鸿译,海南:南海出版公司,2009年,第7-8页,第6页,第4页,第28页,第88页。。

凯特认为导致其自我缺失的原因是家庭主妇的身份,于是寄希望于摆脱家庭,通过为国际食品组织做葡萄牙语翻译来找回自我。有些评论认为凯特对家庭主妇身份的摒弃是其自我身份觉醒的标志,那么回归家庭的结局则给作品涂上悲观的色彩。如果只从女性主义的立场解读作品,把作品的主题囿于拷问家庭关系、婚姻关系、女性角色和地位等敏感问题以及记录女性不同阶段心理变化,回归家庭也许是个败笔。但莱辛作品以思想丰富复杂著称,虽然诺贝尔文学奖颁奖词认为她是“女性经验的史诗性作者”,《黑暗前的夏天》却不单是“女性的书,而是人们的书。凯特不是每个女人,而是每个人”④Erica Jong,“Everywoman out of Love?”, Ed. Claire Sprague and Virginia Tiger, Critical Essays on Doris Lessing, Boston: G. K.Hall, 1986, p.199.。莱辛把凯特的际遇扩大为人的一种普遍存在状态。即使走出家庭,凯特发现自己还是陷在和家庭角色类似的社会角色范式里,“她摇身一变又开始重操旧业:成了保姆,或护士,还有母亲”⑤多丽丝•莱辛:《天黑前的夏天》,邱益鸿译,海南:南海出版公司,2009年,第7-8页,第6页,第4页,第28页,第88页。。作为符合既定社会规范的人,个人作为维护社会正常运转的“一部分”而具有工具价值,在接受社会规训塑造社会规范的过程中,自我主体性的丧失在所难免。

再来看凯特的梦境空间。海豹之梦集中体现了凯特对自我失落的焦虑、恐惧感。关于海豹的象征意义一直众说纷纭,魏德曼(R.L.Widmann)认为海豹具有弗洛伊德式的象征含义,代表了凯特的自我⑥R.L. Widmann,“Review: Lessing’s The Summer Before the Dark”, Contemporary Literature, 1973(4), pp.582-585.。莱夫科维兹(Barbara F. Lefcowitz)认为海豹一方面象征孩子,另一方面象征内在的自我。后者和海豹作为稀缺物种一样,都处于危险之中⑦多丽丝•莱辛:《天黑前的夏天》,邱益鸿译,海南:南海出版公司,2009年,第7-8页,第6页,第4页,第28页,第88页。。也有学者认为海豹象征着责任。上述观点都有其合理性,但基本都是围绕“海豹象征什么”来提问,对于“为什么选择海豹”则几乎无人思考,而本文认为这是理解作品主题的关键因素。莱夫科维兹通过考察海豹词源,得出海豹和灵魂词源同一,同时海豹的双关语义”sealed”,表示“封闭”与“囚禁”,可见莱辛选择海豹意象并非随意为之。值得注意的是,海豹的毛很短,它在水中是近乎光滑赤裸的,没有遮蔽的状态与海龟完全不同,后者负重前行濒临死亡的形象文中有详细描写。海豹和海龟在文本的话语系统中具有象征意义,这和前文所详述的仪容要放在一起理解。仪容象征着人所扮演的社会角色,它规范着人的言行,是社会规范的外部表现,包括耐心、自律、自制和合用性等美德。当美德被实用化而成为维持特定社会规范的润滑剂,被内化成每个人的自觉追求,那么自我就在美德的规训过程中缺失。凯特意识到,“她和她的同龄人都是机器,设定的唯一功能就是:管理、安排、调整、预测、命令、烦恼、焦虑、组织”⑧多丽丝•莱辛:《天黑前的夏天》,邱益鸿译,海南:南海出版公司,2009年,第7-8页,第6页,第4页,第28页,第88页。。如同背着沉重外壳的海龟走上死亡之路,外化的仪容以及内化的美德都在威胁着主人公本真的自我,而处在光滑裸露没有任何遮蔽状态的海豹则是她反抗规训寻回自我的心理状态的表征。

除了海龟和海豹意象对比外,梦境空间还出现其他动物,“突然,各种猛兽从角斗场墙后打开的笼中纷纷跳出,狮子、豹子、恶狼,以及老虎。她带着海豹撒腿狂奔,尽可能往看台高处跑,野兽们紧追不舍。她奋力爬到角斗场边,边上有一根摇摇欲坠的木头柱子,她和海豹抓住柱子,柱子摇晃不已。她抓紧柱子拼命想坐到上面去,把海豹高高举起,这样野兽的爪子和尖牙就伤不着它。”①多丽丝•莱辛:《天黑前的夏天》,第120页,第148页,第148页,第135页,第136页,第8页,第138页。结合作品中莱辛把人比作动物,这段梦境显得特别意味深长。莱辛描写凯特在剧院中看到观众时的反应,“这些清一色的游客,就和一周前的自己毫无两样,穿着精美的衣服,肌肉结实,举止文雅,脸部、头发都经过精心修饰。”②多丽丝•莱辛:《天黑前的夏天》,第120页,第148页,第148页,第135页,第136页,第8页,第138页。可是这副符合社会规范的仪容让凯特想起了动物,“满剧院的人,更恰当地说,是满剧院的动物……一屋子的动物,狗呀猫呀狼呀狐呀。”③多丽丝•莱辛:《天黑前的夏天》,第120页,第148页,第148页,第135页,第136页,第8页,第138页。狮子等动物追着凯特和海豹的梦境表达了凯特想摆脱社会角色规范,摆脱成为社会机器“一部分”的角色,想找回完整的自我而不可得的纠结心态。莱夫科维兹认为作品提出了“勇敢地做自己”和“勇敢地做一个部分”的矛盾。这对矛盾在凯特现实空间的夏日经历和梦境空间的海豹之旅中相互衬托,正如题名所暗示的那样,形成了两个各成体系又相互联系的异质空间,前者遮蔽后者,犹如现实社会的角色规范规训了心灵空间的自我;后者凸显了前者,犹如自我通过与社会规范的抗争彰明了主体性存在,现实与梦境处在动态的平衡中。

二、反抗——自我与规训的冲突

对于社会规范对自我的规训,凯特最初的选择是顺从。比如对于丈夫的出轨,她的反应是努力说服自己“那些事儿无关紧要”④多丽丝•莱辛:《天黑前的夏天》,第120页,第148页,第148页,第135页,第136页,第8页,第138页。。她觉得“哪怕只是离开那个根植于心的生活模式片刻,都仿佛是疯女人作出的错误选择”。对既有生活模式的遵从是维持社会稳定的有效控制因素,“社会要求个人在多大程度上作抑制性的发展,个人的需要本身及满足这种需要的权利就在多大程度上服从于凌驾其上的批判标准。”⑤马尔库塞:《单向度的人:发达工业社会意识形态研究》,刘继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年,第6页。

通过梦境空间修补自我缺失是凯特对既有生活模式的无意识反抗。莱辛在作品中描写梦境多达15次,通过梦境的修补凯特逐渐寻回自我。在其中一次梦中,她梦到自己和一位国王好上了,可是“没过多久,年轻国王走下木台离开了她,看都没看她一眼,拉住一位正和他兄弟模样的男孩跳舞的年轻姑娘的双手,笑容可掬地把她领到台上与她翩然起舞”⑥多丽丝•莱辛:《天黑前的夏天》,第120页,第148页,第148页,第135页,第136页,第8页,第138页。。凯特痛苦万分,“她大声叫喊着,这样囚禁她,太不公平了;不,就这样把她的皇后之位废除了,太不公平了”。理智地遵从社会规范始终烙上男性社会行为模式的印记。而女性没有情感的慰藉犹如脱离大海的海豹,面临焦渴濒死的境地。所以即便社会规范规定了诸多禁忌,女性也不断在追寻自我的过程中超越既有社会范式。

关于凯特梦境空间的寓意所在,莱辛在接受纽约WBAI电台采访时明确指出“凯特的梦是她在寻求对于生活的答案”。通过梦中的海豹之旅她领悟了社会角色规范对自我的规训与侵凌,并决定改变。作为社会规训外在标志物的仪容规范成了凯特反抗的突破口。当她是家庭主妇时,对发型格外用心,文中写到“头发——一个我们需费心费力加以选择的领地——烫成了大波浪,露出脸盘……她的头发是红色的——红得不是特别耀眼”⑦多丽丝•莱辛:《天黑前的夏天》,第120页,第148页,第148页,第135页,第136页,第8页,第138页。。但经过海豹之梦后,她变得对发型无所谓,头发“乱糟糟地披在她瘦骨嶙峋的脸上的,是又硬又卷、发根尽白的黄发,梳子都没法梳理”⑧多丽丝•莱辛:《天黑前的夏天》,第120页,第148页,第148页,第135页,第136页,第8页,第138页。。她经常顶着乱蓬蓬的头发在街头晃荡,穿着粉色袋子似的裙子,腰间随便系了一条黄色丝巾,并不在乎旁人的眼光。再后来头发成了她拒绝被模式化的一种方式,即使选择了回归家庭,她也不再做原来的发型,文中写到,“过去几个月的经历——她的发现,她的自我定义,这些她此时希望化为力量的东西——全都集中到这个地方——她的头发上。她打算回家的时候,不做头发,为方便起见,在脑后扎个马尾辫,任由头发毛糙粗硬。面积不断扩大的花白头发仿佛在发表声明,好像她身上的其他部分——躯体、双脚,甚至脸庞,虽日益老去却能修复——都属于别人,就是她的头发——绝对不行!再也没人伸手抚摸它了”①多丽丝•莱辛:《天黑前的夏天》,第235页,第223页。。凯特的自我成长通过在自己身上保留一块属于自己的领地得以完成。

但规训所导致的既有生活惯性很难彻底清除,凯特虽然走出了家庭,但深深的思念使她经常动回家的念头。在大病一场后,她挣扎着从床上爬起,艰难地坐车回几英里之外的家。不过归家之旅又一次验证了梦境空间昭示的真理:作为社会规范的“一部分”,她存在的角色意义大于个人价值。当她卸下社会规范的仪容装束后,没有一个邻居能认出她,甚至相处多年的好友看她一眼后也漠然地移开视线。可“这个发现不但没让她伤心难过,反而令她大为高兴,大大松了一口气”,她终于放下了对家的情感牵挂,而这种情感的实质是对自己习惯的生活模式的依恋。凯特不再像过去那样对家人有求必应,当家人陆续回家,要求她尽快回家照顾时,她发电报拒绝了。梦境空间的顿悟成为解开现实困境的钥匙。

三、回归——达致自我整体性

在完成自我的精神成长后,凯特最终选择回归家庭,莱辛的结局安排的合理性成为学者争议的话题。赛德斯特伦(Lorelei Cederstrom)认为凯特就是一个“可笑的娜拉”②Lorelei Cederstrom, “ Doris Lessing’s Use of Satire in ‘The Summer Before the Dark’”, Modern Fiction Studies,1980(1), pp.131-145.。也有论者把她称作“迷途知返的天使”③李秋宇:《迷途知返的天使——<天黑前的夏天>中凯特的成长之旅》,《昭通学院学报》2014年第3期,第56页。,迄今对于凯特回归家庭的原因并没有统一、清晰的理论认知。

实际上作品的结局安排可溯源于苏菲主义思想对莱辛的影响。包括《黑暗前的夏天》在内的三部内空间小说被认为是苏菲主义的寓言,很多学者指出其践行了苏菲主义“生命贵在完整”(Life is One)的教义。莱辛作品的很多主题思想都可追索到这些苏菲哲理。不过,莱辛所理解的苏菲主义并非一种来自东方的神秘宗教,而是根源于对人类社会深刻洞察基础上的普遍真理。在她看来,人与周围世界的关系可以用地毯来比喻,个体既拥有自己独特的花纹和颜色,又作为地毯整体的一部分而有价值。人与宇宙的关系也是如此,个体有其独特的使命和价值,在发挥自我主体性过程中同时承担起对周围世界的责任,因此,人本身、人与社会乃至人与宇宙是一个相互联系、相互依存的整体,作为整体的有机部分,人能够影响社会乃至宇宙的整体和谐。④Galin Muge, Between East and West:Sufism in the novels of Doris Lessing, New York: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1997,p.32.那么在人自身没有醒悟,没有建构起完整的自我,达到对自身身份的理性意识与认同前,外界任何形式的拯救都是徒劳。也就是说,莱辛认为任何变革源于个体内部变化而不是由外界客观因素促成。

回归家庭不是对既有生活范式的回归,而是主人公在现实与梦境叠加的异质空间基础上对自我身份和责任的省悟。在清醒地意识到社会规范造成自我的模式化以及对自我的规训后,她采取了抵抗的态度,这从梦境空间对公正的呼喊和现实空间对规训的抵制可以看出。但她很快发现,对母亲角色的抗拒和反抗心理也是社会规范的一部分,并非是她个人所独有,是具有普遍性的情感体验,“因为凯特扮演的是一个没有选择余地的角色,一个注定会遭到抵制和反抗的母亲——因为她不能总是被爱、被感激,所以她就以为事事都不如意,所有的东西都是又黑暗又丑陋”⑤多丽丝•莱辛:《天黑前的夏天》,第235页,第223页。。类似的情感体验以各种形式出现在人的生活中。比如凯特的室友莫琳,在感情纠葛中苦恼不已,她的选择不仅仅是自我受感情驱使在选择爱人,而是在社会范式和个人存在之间选择一种自我认同的生活方式。正如莱辛在谈及这部小说的创作时所言“有很多女孩子考虑结婚时并不是因为她爱某个人,而是因为她要选择某种生活方式。”再比如莫琳的男友菲利普,虽然表现得痛恨社会思想新锐,凯特却敏锐地洞悉到他的思想模式的普遍性,“整整一代的青年同时现身,说同样的话,做同样的动作,穿同样的衣服,拥有同样的政治观点,数量有几百万之众,几乎毎个人都是从一个模子中出来的”①多丽丝•莱辛:《天黑前的夏天》,第183页,第223页,第235页,第235页。。可见看似反叛的自我实际也是社会范式逐渐固定化过程中的一个阶段。而且,在反对社会规范的过程中,处于对抗状态的自我很难获胜,因为这种抗争的方式本身是错误的,它把自我和他人、社会孤立开来,这种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过分强调两者间的矛盾,而莱辛认为个体与集体并不处在对立之中,二者都很重要并紧密相联,激化矛盾并不是解决社会问题的理想途径。

通过给莫琳讲故事凯特重新审视了自我。故事讲述使得旧日时光一一重现:和孩子一起郊游野餐,和丈夫雨中散步,全家围桌聚餐。这时凯特意识到“经营一个家有时很困难”②多丽丝•莱辛:《天黑前的夏天》,第183页,第223页,第235页,第235页。,珍惜家人间彼此美好的感情是规避社会规范的规训的有效途径。因为莱辛认为爱情(包括亲情)能修补自我缺失达致塑造完整人格的目的。这也是典型的苏菲主义思想的体现:除了政治途径,改变社会还可以从自我做起。这个自我是既有独特价值又对社会负有责任感的完整的主体。通过自我的达致整体性,凯特完成了现实与梦境交叠的“认识自己、反思自己、理解他人、认识世界的心灵之旅”③王丽丽:《多丽丝•莱辛研究》,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4年,第347页。。

凯特完成了对自我的新认知,完整的自我代替了原来被社会规训得毫无主体性的旧我,那么她对家庭的回归就绝对不是在旧有认知基础上的重复,凯特也不会回到原先存在感缺失,只有社会角色价值而没有自我主体价值的家庭主妇状态。凯特的转变从对自己头发的处置这样一件小事鲜明地体现出来,“这种物质(头发)从她头皮的毛孔中一点点长出,如同通心粉从机器里慢慢出来一样,是她身上唯一被抚摸、掐捏,或触摸后没有感觉的部分”④多丽丝•莱辛:《天黑前的夏天》,第183页,第223页,第235页,第235页。。她觉得头发是完全属于自己的,她要保留这个属于自己的不被别人碰触的私有领域。身体的这样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空间对自我的精神成长负有重要作用,莱辛认为:个人在负起自身社会责任为他人奉献时需要保留自己的私人空间。这样的私人空间有很多,比如作品中凯特的梦境空间就是典型的精神成长空间,其他如弗吉尼亚•吴尔夫所强调的“自己的一间屋”也具有相同的精神成长功能。最终凯特意识到原来的自己“服装、发型、举止、姿态和声音以前都是赝品,这种赝品与真迹相比,差异极小”⑤多丽丝•莱辛:《天黑前的夏天》,第183页,第223页,第235页,第235页。。做回完整的“自我”,虽然表面还和原来一样是普通家庭主妇,但这是和原来缺失自我状态下的家庭主妇凯特•布朗完全不同的“真迹”。

四、结语

从空间维度解读作品的优势在于能从新的视角切入议题从而提出和以往视角不同的见解。空间主义视角下《黑暗前的夏天》是现实和梦境的两个异质空间彼此映照下主人公一段奇特的自我发现之旅,这段旅程成就了凯特的精神成长,最终恢复自我整体性。

综上所述,从空间视角解读作品中颇具争议的三个焦点议题可以发现:“黑暗”是筑于凯特梦境的内空间领域,是凯特领悟社会规范对自我的规训进而整合自我达致身心和谐的幽暗神秘的异质空间。在这个空间里,凯特怀抱海豹踯躅独行,海豹象征着她拒绝被社会规范规训的自我,海豹之梦则是凯特不愿被模式化、不断求索以找寻整体性自我的具象表征。最后,在以上共识基础上再来理解凯特回归家庭的选择,可以看出它深刻体现了莱辛所受苏菲主义影响,个人和集体并不处在对立位置,如同地毯上独特的花纹对于整张地毯的重要意义,两者是紧密依存相辅相成的,个人不能选择逃避,而是要勇敢承担自身的社会责任,在改造自我中达致人与社会乃至宇宙的完整和谐。

On the Theme of The Summer before the Dark from Spatial Dimension

ZHANG Yan,LI Ming
(School of Liberal Arts, Nanjing University, Nanjing 210023,China;Foreign Languages Department, Chuzhou University, Chuzhou 239000,China)

Doris Lessing created a series of space fiction in her later period. Among them the Summer before the Dark is the representative. It depicts two heterotopias in reality and dream which overlapping and echoing with each other. Interpreting the work’s theme from spatial dimension, we can find space plays a key role in Kate’s search for self-identity, the alienation of social discipline and attaining self wholeness. The novel also reflects Sufism’s influence on Lessing’s thought. The individual and the society are not in the position of binary opposition. He as a man achieving self-wholeness, shoulders responsibility to the world. It shares connecting and depending wholeness among the individual, the society and the cosmos.

The Summer before the Dark; space; self-identity; wholeness

I106.4

A

1672-1217(2017)05-0043-06

2017-07-12

2016年度安徽高校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重点项目(SK2016A0675):空间理论视域下多丽丝·莱辛小说研究。

章燕(1977-),女,安徽滁州人,南京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滁州学院外国语学院副教授。

[责任编辑 唐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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