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世响
那儿童青少年是人类祖先的转世灵童
对儿童青少年最准确的定位是:那儿童青少年是人类祖先的转世灵童,孩童是全人类文明之颠峰。
那孩童是孩童,就像那太阳是那太阳、那月亮是那月亮,天上的那太阳、那月亮,曾经照耀过孔子、苏格拉底、佛陀,现在,照耀的是我辈。天上的那太阳、那月亮,不会因为照耀过孔子、苏格拉底、佛陀而光亮,也不会因为照耀过我辈而暗淡。人世间的儿童青少年,是挂在人类头顶的星星,这个时代的孩童仿佛城市夜晚的星星,叫人工光源、污染和霧霾遮蔽住了。那恰是人的本原被遮蔽的人间映象和隐喻,我们要腾在天空看星星。我们怎么腾挪到灵魂天空,看到人的本原呢?
日月照得万古抖,日月难照世人心。浩月当空,孤高旷远,摄人魂魄,怎比我心既老且荒,却永远不甘如此寂寥。
我说儿童青少年是人类祖先的转世灵童,因为人的灵性都是祖先赐予的。当祖先凭附在我们身上的时候,我们就像那庄子的蝴蝶那样化梦,像那诗人的蜜蜂那样采蜜,像那神庙的巫师那样唱歌跳舞,疯癫迷狂颠倒才是灵童。人类的一切思想,都是疯癫迷狂与呓语,是对祖先的皈依,是对原乡的神往。世俗教育正相反,世俗教育却是要把儿童青少年拖拽到一个“神志清醒”的心灵状态,硬生生要把人从祖先的感召那里,拖到凡俗乃至恶俗。那么,什么样的人才能被祖先的凭附时间长一些?或者说,怎么才能够使我们的祖先在我们的身上“爬”的时间长一些?被祖先凭附的那个态,只是一个刹那,绝大多数人,在绝大多数时间,没有任何神灵或者祖先来凭附自己,只能在一个恶俗的时空中游荡。祖先凭附作诗,祖先不凭附只能做事。
西方人说蝴蝶是大自然的舞娘,中国人的蝴蝶是大自然的精灵,庄子的那蝴蝶,却是哲学家。蝴蝶是艳丽的,艳丽到极致,是悲哀与凄凉,还是孤独。今天的儿童青少年,莫不是昔年庄子的蝴蝶,带着梦幻飞了过来的?原来,儿童青少年是大有来头的。
昔日,孩童来到人世间,化作翩翩少年,像那庄生的蝴蝶,作逍遥游的鲲鹏,足以颠倒众生。晚年,没有了年少,没有了美貌,没有了昨天,就像既贫且老的庄生,拐脚、驼背、兔唇的闉跂支离无唇。曾经有梦幻,有缠绵,有浪漫,有爱的灿烂。泪水中,梦幻中,颠倒中,向玄远飘去,从蛮荒走来,向蛮荒走去,那是老家,只把气息遗在尘世间。
孩童来到人世间,必须在一个刹那把生命极限全部活出来,灿烂、华丽,也是一个叹息,却是一个美和悲剧的混合,这个混合,就是一首诗。
人生本原,当如是观。
学校是不解风情的地方
童年是一个妖精一样迷惑人的字眼,当代儿童青少年,一出生却没有童年。教育使他们的一生,没有自己的过去,只有所有人的生活,没有自己的声音,只有父母老师的聒噪。父母和老师,要么像狱卒,要么像背黑锅的,为社会的诡计养育儿童,这样的教育成就两大恶人:父母、老师,他们仿佛规定:日出日落月圆月缺也是不应该的。我们常说,儿童的一切都是为了将来过上好日子,完成他们的人生使命。似乎儿童的当下只是一个铺垫,一个储备,一个不得不扛着的多余。美妙的童年,是传说,那是爷爷奶奶的遥远的童话,听一听,想一想,反正没有自己的份儿,不知道能不能拿爷爷奶奶的童年陶醉一下,就像拿电视剧中的格格阿哥陶醉一番。这个时代,孩童的人生使命,是在学校上学,优秀使命是获得好成绩,考上好学校,最终拿到一份好工作,成为职业精英。这样的教育意识本身离国家意识越来越远,教育只在于自己获得一个职位,一个饭碗,自己攫取一份体面的工作。我们在教育中,消灭着国家。
我儿子上高中,他说:“我们现在从小只是接受学习的作业教育,没有思想,哪里有自己的思想呢?一切按照书本来,一切按照考试来,我们的老师也没有思想。学校里没有我。”王阳明先生说:“离却我的灵明,便没有天地鬼神万物了。”学校里没有自己,那学校就是一个不解风情的地方,将那心花怒放和万紫千红一笔勾,甚至连飞沙走石都没有了,难道真的是“圣人传道此处偏遗漏”,礼义廉耻不再讲究?
彼以生命为支点撬起民族。我以学校为支点撬起饭碗
去年暑假,我带领儿子和我的两个研究生陆秀清和王彬彬,去台湾金门长见识,我的“阴谋”是为了能遭遇思想。秀清在浙江大学读博士,专门从杭州来,也是一个受教的机会。秀清是云南彝族,西南和东南,海峡此岸与彼岸,他感觉都是家;彬彬是小学老师,泉州人,金门本属泉州。彬彬走在金门,是不是和走在自己的老家泉州是一样的?
我的朋友蔡美意老师为我们预定了海边山后村一家诗歌一般的“山后邀月民宿”。民宿者,家庭旅馆之谓也。邀月民宿是按照老式风格建造的一套风致的房屋,中间是主房,两边是配房,院落和内室甚为精巧雅致,风铃、花草、旧式物件装饰。我们住在西配房:卧室亦旧式味道,可睡两个人,颇有“洞房”的意蕴,一间活动室,有书供客人阅读,一间卫生间。我和儿子住一套,秀清和彬彬住一套,活动室还有一卧榻。顿时,我们成为雅人。后来我们知道,民宿掌柜的是三房东。台湾的私人土地所有权是永久的,国家公园经过土地主人同意并立契约,出钱在那块地皮上盖房子,国家公园使用房子30年,房子和地皮归还地皮主人。房子的真正主人是一对80多岁的老丈老姥,身体硬朗,他们有很大的几块闲置的地皮,已经100多年了吧,是从老姥祖上继承下来的。老丈老姥就住在旁边,我们每天都在门口和老人家聊几句,他们还请我们到家里参观了一番。有趣的是,他们的一个儿子,也去花莲开民宿去了。老丈是浙江人,还是中学生的时候,就当兵跟随国民党去了台湾,那个老学生的故事像大海一样。那个时代学生的命运,是以自己的生命为支点,撬起的是中华民族。现在儿童青少年的命运,是以学校为支点,撬起自己的饭碗。当他得知我是老师的时候(我不敢说我是传说中的大学教授),他顿时肃然起敬,立即大声喊老姥:“老欺,你快过来,他是当老师的哎!”原来,老师竟然还是一个人物!我真是白当了老师,从来就没有真正体验到自己是一个人物。我当老师垂30年,生平第一次受人如此抬举,且是一个有阅历的八旬老丈,他竟然是这样的教养!天变了还是地变了?天,永远都不变。我在金门遭遇了一个思想:老师是值得尊敬的。我的那几个大孩子,对我这样的“艳遇”,没那么激动,他们或者觉得:当老师,不就是一个稀松平常的事?大约我年龄大了,迟钝了,我已经不太能够在自己的校园里感受到敬意,对于人的真的敬意受不起。知道敬重人的人是上等人,兀那下等人,你哪里配敬重他人呢?卢梭说:“一个孩子命令着老年人,一个傻子指导着聪明人,一小撮人拥有许多剩余的东西,而大量的饥民则缺乏生活必需品,这显然是违反自然法的。无论人们给不平等下什么样的定义。”古希腊哲学家德谟克利特说“接受一个下等人的命令是难堪的”,可是,在哪里遭遇上等人呢?听命于下等人,与下等人厮混在一起,如《老子》所谓“和其光,同其尘,湛兮似或存”。或者,奉行犬儒哲学,能有那样的境界吗?
遥远年代是当代人的道德憧憬
邀月民宿掌柜是有教养的一对中年夫妻,女掌柜是一位作家,谦逊亲切,客人的房间有她写的书,游客可以购买。他们在金门有自己的房子,却把房子租出去,夫妻两个带着孩子,在金门岛上寻找风雅的地方租房子开民宿过日子。过几年再换一个地方,轮换享受人的风韵。他们本要去香港游玩几天,应着美意老师的要求,专门等待我们的到来;男掌柜是退役军官,第二天,开车为我们当导游。他知识广博精专,热情耐心,气度洒脱稳重,我们确实跟他学到了一些知识。我回来以后,在一些地方卖弄过那些知识。我们回大陆的时候,他们也不锁门,开车载我们一起离开金门去香港,把汽车停放在码头了事,从香港回来再把车开回家。
蔡美意老师是金门金沙国民中学辅导室主任。我前年到金门已经长过一次见识,她和他的老师施明发先生先后带我开了眼界一一他们用汽车带着我丈量了金门,这样的情缘,是我的人生际遇,不是一次简单的观光。美意老师还带我到家里和她的长辈与妹妹聊天,就像与我自己的长辈拉家常,亲切得回到了老家那样。我在她叔叔家摘了许多桑葚,桑葚是我童年的一个甜蜜,我已经几十年时间没有这样的甜蜜了。我现在的生活疆域里,都是抽象概念一般的人,我也是抽象概念,遮蔽住了我的本来面目,大概风吹一下,水冲一下,或许就把我的本来面目或者叫原型显现了出来。
金门是中国传统社区的一个原型,保留完好的明清建筑,组成了“民俗文化村”,那样的村落和古厝里的人,是地地道道的中国气质和中国人;还有一些“民俗文化村”,是清朝末年民国初年,在南洋经商发财的金门人,回来为族人建造的像彩云成片的房子。一个人或者几个人在海外拼搏,挣钱回来,想的是为族人盖房子,为地方建学校、庙宇、祠堂,不仅仅是小家庭的享受。这样血浓于水的敦伦情缘,使我忍不住看那成片的房子上,有没有黄鹤。实际上,古厝也浸淫着这样的故事;福建保留着许多云梦一般古老的村落,只是,这样的村落只剩下老年人填空一般地居住,要么被地方政府开发成旅游参观卖门票的勾当。整个金门岛上没有观光卖门票的道理,景点却有专人为游客服务,老年客人或者有要求的客人可以要求额外服务,都是免费的。
村里人离家外出几天,不必关门锁户,晚上睡觉,也可以不关门锁户。我儿子竟然说:“我没有想到,我这一辈子还能够享受到夜不闭户的生活!”我儿子说的这句话,似乎嗅到了思想的一些气息。原来,遥远年代就是当代人的道德憧憬!道德的一个意思是古朴,道德教育的一个意思是体验古朴。我们活在当下,却希望活在过去,过去就是当下,当下就是过去,这大概就是克罗齐(Benedetto Croce,1866-1952)说的“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这句话的意思。这一切在我看来,也注释着黑格尔的思想:
“密纳发的猫头鹰要等黄昏到来,才会起飞。”智慧女神身边的猫头鹰象征思想和理性,黄昏起飞是向后追溯,以看见白天显现的一切。
用某种停滞守护精神
金门有些村落的路是那么奢侈:石头从厦门或泉州买来,砖头从越南买来,他们花钱也要保留自己的一土一石。山后村和其他村,都是古老中流淌着年轻,年轻中流淌着古老:村民居住或者是洋楼洋房,或者是传统房屋。房屋外边,停放着小汽车。房屋里边,敬奉着祖先牌位,按古老的习俗过日子。每个村落里都有祠堂(家庙),祠堂(家庙)和房屋在一起,或雄伟,或庄重,实践着中国传统道德“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房前屋后的蔬菜、瓜果、树木、小草,都是不经意地由它们生长。房屋旁边,村民赤脚披蓑衣赶牛耕田。那天早上,一个老伯在自己房子旁边整理田地,居然遇到了一条蟒蛇!他喊其他人来看,他们都很泰然,我们几个人不敢去亲近。这样的事情很平淡:人生存,蟒蛇生存,蟒蛇一般不伤人,人不要去伤蟒蛇。
山后村村口的果树上挂着妖艳的水果,每天都那么花枝招展的。福州市区路边和居民生活小区,也有果树,有些水果不成熟时就被人从树上绑架下来。山后村房屋门口的树木花草和水果,静静地展示着慵懒,像油画《沉睡的维纳斯》。释迦与火龙果还没有长成,石榴、龙眼也是村民门口的小玩意儿,像孩子戴的小饰物。公路上溜达的小鸟,不把行驶的汽车放在眼里,孔雀在田里开屏,金门的县鸟戴胜,长得像啄木鸟,喜欢在地里巡视,一副骄傲的样子。整洁、寧静得近乎寂静的乡村,有一个外人进来,全村人都会知道,村落像露珠一般洁净,清雅。田间树林也有规整的路,茂密的树木与花革,悠闲雍容的光阴,通向玄远,像那古老的石板路一样的诗歌。
500年后的世界还是这个样子
我前年搭蔡老师的汽车游逛,见一位女士在一个池塘边网鱼。美意老师说那是她的同事,旁边的大房子是她的家。那颇像英国乡下的优雅风景,对我来说是童话和神话。我头脑中跳出“金色池塘”几个字,那是生活与生命的经典:细腻,淡然,闲适,温和,极致。我问美意老师:500年以后,金门会是什么样子的?她随口说:不就还是这个样子的吗?她随口说出的这样一句话,却使我陷落了。古希腊哲学里的一个范畴是流变(变化)与永恒(不变化),一个地方,500年不变化,近乎柏拉图讲的永恒的理念(理式)世界了,这是多么玄远的境界啊。如果柏拉图来到金门这样寂静的岛屿上,他会有什么样的想法?古希腊崇敬思想,也害怕思想,他们会把那些太有想法的人赶到孤岛上去!马基雅维利在金门岛能不能写出他的《君主论》?我的疑惑是,哲学家和政治家在这样寂静的地方怎么思?这样的寂静,养身抑或养心?
一个人到底应该在什么样的地方生存,也许才是自己最大的选择,也是自己最大的道德愿景。因为这意味着自由、权利与思考,自己能够支配自己,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支配社会。社会必须为儿童青少年提供这样的自由,人出生在什么地方,不等于把自己卖给那个地方,因为出生不是自己的选择。教育本身就是一种移民意志,我这个乡下儿郎,就是通过教育成为几千里路外的城市的教授。所以,教育本身也是人的第二次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