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燕
很难确定,创始人中本聪一开始是否就有意让比特币与现行的金融体系形成参照。在比特币出现的早期,中本聪曾说:“比特币方便的是这样一些人:没有信用卡或不想使用信用卡,不希望被伴侣发现账单,不想在色情网站上暴露信息,讨厌定期计费。”它看起来像是为技术宅人们提供的一个存私房钱、进行秘密消费的把戏手法。
四川甘孜康定县孔玉乡的一座比特币“矿场”内,“矿主”郭华(音译)在检查“矿機”
如今在中国,生产比特币成了一群人在全国各地追逐廉价电力、不断提高网络算力的一种生意。
27岁的互联网创业者毛世行拥有至少两个办公场地,一个位于众所周知的北京中关村,另一个位于贵阳南明区,接近郊外的某废弃皮件厂。作为中国最早、规模长期占据世界前三的比特币“矿池”创始人,这个年轻人的技术和财富积累称得上传奇,但技术和财富的发生,更多在废弃皮件厂,而非中关村。
毛世行在皮件厂租用了两间闲置库房,用几十个货架安放了超过1000个电脑主板,这些主板有些属于他自己,也有托管的。每个主板上都裸露地搭载着电源、散热器、5到6片高端显卡,除了厚厚的灰尘,别无修饰和包装。
这是一个典型的数字货币“矿场”,里面的机器日夜不停,全年无休地保持运转,每天耗电9000多度,生成100个左右的以太币,价值超过8000元人民币。即使大冬天,库房里也热浪滚滚,需要全天开着两边窗户上的排风扇散热。排风扇的扇叶长达半米,运转时的巨大轰鸣让这个库房看来的确像一座皮件厂。
比特币创业者毛世行
“矿场”上共4名员工,他们通常不知道如何解释自己的工作,如果有人问起,只能说“修电脑的”,或者开玩笑说:“见过那种群发诈骗吗?我们就是做这个的。”
对绝大多数人来说,以太币是一个陌生的名词,甚至数字货币里最广为人知的比特币同样让人云山雾罩。在从业者眼里,这是一场新的互联网变革;局外人则怀疑,硅谷和中关村又在耍什么把戏。
很少有人知道,在今天的中国,绝大部分数字货币都是在诸如这座贵阳废弃皮件厂里生产出来的。因为实实在在产出的财富,这些基地被称为“矿场”,这里的工作被称为“挖矿”。中国主要的比特币“矿场”全都分布在内蒙古、新疆、四川西部等人烟稀少的高山之巅、大河之侧。
大众媒体上流传的是比股票市场里更难预料的暴富和破产故事,但围绕着这些矿场和矿场里毫无修饰的计算机芯片,是一个开源网络试验进入现行金融体系后的隐秘江湖。
2016年7月10日,毛世行发了一条朋友圈,庆贺他的鱼池在前一天挖出了比特币网络里的第42万个区块,他在里面签下了自己的中文网名“七彩神仙鱼”,并帮一对情侣留下了誓言,这些信息将跟随这个区块,永远留在比特币网络里,公开可见,不可更改。
选择这个区块,是因为这个区块意义重大。根据比特币网络的设计,如同黄金,比特币的数量恒定为2100万个,每四年产量减少一半,直至2140年,所有的比特币被开采完毕。鱼池挖掘出来的第42万个区块是一个分界点,自此为止,全世界四分之三的比特币已经被挖掘出来。当天比特币的人民币价格为4085元,5个月后,甚至会涨到8888元的历史高点。
毛世行是中国最早了解比特币的探索者之一,在比特币圈内,他的网名“七彩神仙鱼”更加广为人知。有传闻称他拥有的比特币数量达到5位数,但和这个圈子里的大多数人一样,他对自己财富数量不置一词。
毛世行更愿意把自己称为比特币爱好者,或者,信徒。他是从某个国外技术博客上知道“比特币”这个名词的,他已经不记得那位博主了,但他记得那篇文章说,“此物一出天下反”。
比特币的最初构想由一个叫中本聪的网络ID在2008年提出,这个ID在互联网上一个讨论信息加密的邮件组中发表了一篇名叫《比特币:一种点对点的电子现金系统》文章,文章构想了一个全新的数字货币体系。
在这个货币体系里,货币总量恒定,没有中央发币机构,个人财产绝对不受侵犯。这几乎符合自由经济学家哈耶克对货币的理想预期,但在前互联网时代,这是不可达成的。而中本聪试图用自己的密码学知识和互联网技术设计出这个体系。
关键是这个体系里的财富如何产生并流转、记账。实际上,人类的财富文明就是一个记账的过程,古代,部落或种族凭借武力,取得对黄金和土地记账权;现代国家,中央货币发行机构以国家机器背书,取得对本国货币的记账权;而布雷顿森林体系中,美国取得了对不同国家货币的记账权。
而在比特币世界里,没有武力,也没有中央机构,只要接入网络,人人都可以在单位时间内竞争记账权,也就是打包一个区块。竞争胜出者的区块被作为唯一有效的区块,并入区块链中,并获得一定数量的比特币奖励。这是一个天才的构想,既解决了比特币发行的问题,也为参与者提供了记账的动力。
但如何挑选出竞争胜出者?中本聪在这里引入了工作量证明机制。想要取得记账权的节点,需要解决一个数学问题,这个数学问题建立在密码学基础上,相当于寻找随机数。
寻找随机数比拼的是计算能力,计算速度越快,绝对胜出的概率越大。如同买彩票,买得越多,绝对中奖的概率越大。这个计算能力被称为“算力”。同时,根据中本聪最初的设计,比特币的总量为2100万枚,第一个四年产出1050万枚。此后,每四年减半,直到2140年,最后一个比特币被挖出。
如果黄金是造物主为人类创造的天然货币,那么比特币就是中本聪为接入网络的节点创造的数字黄金。对承认比特币价值的人来说,时间和算力将是比特币世界里获取财富的决定性因素。
同样是参照黄金,中本聪将打包数据块获取比特币的过程称为“挖矿”。但除了数量稳定稀缺,易于分割、携带、保存等显而易见的相同点以外,比特币与黄金有一个最大的不同,后者在被人类发掘以后,其价值确认经历的是人类生命的代际流转,而比特币如果得到信任的话,伴随着互联网,其价值确认的时间将被大大缩短。
原新东方学校老师、天使投资人李笑来是中国最早热烈宣传比特币的布道者之一,在他看来,“比特币是人类第一次用技术保证了私有财产不可侵犯”。
但和大多数最初了解到比特币的IT男一样,没有任何金融知识的毛世行是从技术博客了解到比特币的,他痴迷于比特币精妙的技术设计和数学逻辑。
这个世界里,每一笔交易都以数字显示得清清楚楚,不可抹去,每个地址都全网可见,以无穷无尽又精确无比的数学方式显示。长达256位的密码是通往比特币的唯一凭证,如果这个密码丢失,密码背后的财富也将永远消失在浩渺的宇宙中,再也无法找回。这是一个纯数学的世界,只有数字和计算能力,没有人格和中央机构,那是一个理想的真正公正平等透明的世界。
比特币网络的第一个区块在2009年1月4日被中本聪挖出,这个区块被信徒们称为创世区块,此后漫长的一年多时间里,只有中本聪和为数不多的几个程序员,在各自的电脑上孤独地打包数据,生产新的比特币。
很难确定,中本聪一开始是否就有意让比特币与现行的金融体系形成参照。在比特币交易区块中,有一个单独的存储空间被留下,供挖掘区块的人签名。中本聪在创世区块中留下的信息是:“2009年1月3日,财政大臣正处于实施第二轮银行紧急援助的边缘。”在比特币社区的一则留言中,中本聪发言说:“比特币方便的是这样一些人:没有信用卡或不想使用信用卡,不希望被伴侣发现账单,不想在色情网站上暴露信息,讨厌定期计费。”它看起来更像是为技术宅人提供的一个存私房钱、进行秘密消费的把戏手法。
货币的价值实现需要流动,早期的比特币社区成员都积极想办法,鼓励这种流动。2010年6月,比特币论坛上有人开发了一个网站,捐出了1100个比特币,供挖矿失败的爱好者们自由取用。中本聪在这个帖子里留言并建议,开发者应该再开发一个受捐入口,所有人都能捐也能取了,“这样,新加入的小伙伴们不用挖矿,也能立刻玩起来了”。如今,这个网站已经无法打开。
比特币第一次与现实的金融社区产生交集是在2010年12月5日,在维基解密泄露美国外交电报事件期间,比特币社区呼吁维基解密接受比特币捐款以打破金融封锁。中本聪表示坚决反对,认为比特币还在摇篮中,经不起冲突和争议。12月11日,《电脑世界》报道了比特币,用户在社区发帖庆贺,中本聪留言:“任何其他时间得到关注都挺好的,但现在好了,维基解密捅了个马蜂窝,矛头却要指向我们了。”
一天之前,中本聪还在社区上公布,自己为新版本的客户端提交了一段代码,积极发言。但随后,12月12日,中本聪在社区里发出最后一个帖子,说“我还有别的事要做”,便无影无踪地消失了。
最终,2011年6月15日,维基解密宣布接受比特币捐赠,并在一天内收到了435个匿名捐赠的比特币。任何个人都无法对这个去中心化网络的自由生长施加影响,即便这个人是中本聪。
在比特币社区,共产主义理论创始人马克思的一句格言被频频引用:“货币并不天然是黄金,但黄金天然是货币。”仿黄金而生的比特币验证了这句话。
从中本聪呼吁维基解密不要接受比特币捐款,到捐款发生的半年里,发生在比特币身上的大事件包括一个以比特币交易的违禁物品黑市网站上线;《时代》周刊发表关于比特币的文章,标题为《网上现金比特币,可能挑战政府和银行》;瑞典一位党派主席、企业家宣布把积蓄全部投入比特币;中国第一家比特币交易平台成立。
比特币的价格则由最初的0.0076美元暴涨至最高时的32美元,又在4天后暴跌至10美元。
最初的0.0076美元,是根据当时挖出一个比特币的耗电量费用计算,从那以后,比特币的价格再也没有回到其生产价值,而是体现出了与现实金融体系强相关的金融产品属性。
毛世行差不多就是在这段时间进入比特币世界的。当时的比特币价格和现在比起来还相当不惊人,但全世界一半的比特币正在以每10分钟50个的速度源源不断地产生,且每4年减半,他的判断是,留给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毛世行当时的判断是,比特币以及区块链技术,将和20世纪90年代的互联网一样,进入社会主流。
知道比特币后,他停掉了包括上课在内的所有日常活动,把自己的活动范围局限在了宿舍的床上,在整整三个月时间里,除了吃饭睡觉,他的所有时间都花在了比特币交流论坛上。如果是技术帖,即使长达600页,他也会逐一看完。他的室友们认为他对比特币的关注,已经走火入魔,精神状态堪忧,但他自己觉得,他的人生即将洗牌。
从一开始,他就将注意力锁定在技术流的“挖矿”上。2012年初,从购入四五台显卡机器开始,到2012年末,他将自己家的客厅变成了摆放近20台机器的比特币家庭“矿场”。
那段时期,毛世行积累了几乎所有的“挖矿”专业技术,并建立了自己的比特币圈社交关系网,他还记得当时圈子里主要都是二三十岁的年轻人、穷学生。当家里人问毛世行在干什么时,他通常都是直接回答“能回本”,他觉得解释起来太麻烦了。他试图退学,但没有得到家里人的同意。据毛世行自己称,他当时挖矿的收益仅够维持电费和机器成本。
正如中本聪最初的设想,挖礦为技术极客们提供了技术上的动力,贡献算力维护网络。但比特币与现实货币的汇率还不足以向圈外人士提供冒险的动力。
2012年11月28日,比特币生产迎来首次减半,那段时间,是毛世行知道比特币以来最提心吊胆的日子。根据比特币的技术原理,拥有超过比特币全网50%的算力,就可以攻破比特币的安全防线,让这场数字货币实验宣告失败。
而那段时间的币价依然平稳,没有更多人参与贡献更多的全网的算力。绝大多数拥有超级计算机的金融和科研机构,都有能力对比特币网络实现51%攻击,将比特币扼杀在摇篮里。
但当时没有这类机构注意到比特币,比特币挺过来了。在他看来“这完全是幸运,可能也是因为还没有经济利益驱使吧”。而在比特币内部,从那时起,一个隐匿的江湖开始风起云涌,比特币将背离中本聪最初的理想化设想,比特币也将变得稳健强壮。
王宗河在矿场的工作主要是保证电脑的网络和电路畅通,这是他大学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
按照比特币最初的设想,比特币是一个全体“矿工”共同维护的网络,这个网络里没有中心机构,所以每一片接入网络的CPU都代表着一个投票权,如果每人以一台电脑接入网络的话,就是一人一票。
但2010年5月,世界上出现了第一个比特币“矿池”slush,矿池的意思是合作挖矿。在原本的“挖矿”模式下,如同每位“矿工”单独买彩票刮奖,每10分钟左右开奖一次,除了唯一幸运的中奖人以外,其余买彩票者的成本作废,等待下一次竞争开奖。而通过矿池,矿工们可以把算力交给矿池,由矿池以唯一的地址,接入比特币网络进行挖矿,再按比例向矿工分配收益。
问世两个月间,slush矿池的算力增长了43倍,这是一个不可逆转的去中心化的逆向过程,因为当一座矿池在全网中占有的算力比例越高,获取收益的概率越大,矿工的收益也将更加稳定,反过来,这将吸引更多的矿工加入,形成强者恒强的局面。没有中央机构的比特币网络里,算力寡头开始形成,小散矿工们的话语权不再直接显现于比特币网络中,但收益变得稳定。一CPU一票变成算力即权力,矿池持有的大量算力变成一些人对比特币网络安全的忧虑之一。但直到目前,并没有矿池有动力对比特币发动51%的攻击。
在中心化矿池出现后,并非没有反对力量,其中P2P矿池就是一种,在这种矿池里,矿工们联合起来,不通过矿池,而是直接集体买彩票,每个矿工的话语权依然直接显现于比特币。理论上,没有收取手续的环节,P2P矿池的收益比中心化矿池更高。
2012年进入比特币挖矿的程序员李辉,最早选择的就是某个P2P矿池,但他很快就退出了。
这个矿池是由爱好者们志愿维护的,加入的矿工可以自主选择是否交纳手续费,和大多数人一样,李辉给手续费设置的金额是0。最终,这类P2P矿池基本消失在竞争中。“没办法,这是一个现实的世界。”李辉说。
2013年初,比特币挖矿设备升级,单台机器算力提升以数千倍计,原先的挖矿设备将被全部淘汰出局,一个大洗牌的机会到了。2011年没有说服父母的毛世行“勉为其难地考了个研究生”,大洗牌的预兆再次召唤他退学,在依然无法说服父母的情况下,他直接卖掉部分比特币,向家里交了几十万元人民币,作为证明,然后果断休学创业,并在当年5月上线了鱼池的第一个版本,这也是中国国内第一个矿池。
而通过百度指数可以发现,在毛世行上线鱼池之前的2013年1月,上线时的5月,运行后的11月,关注比特币的人群从1000出头跃升到超过3万,再超过17万。挖矿机器的洗牌,加上巨量涌入的人群,让鱼池在上线一年多以后,算力一举超越国外对手,跃升全球第一。在比特币区块链的每个区块中,有一个专门留下的空间,供矿工留下信息,毛世行在鱼池挖出的第一个区块中写下了“from China”,没有引起注意,后来,他干脆用中文签下了自己的网名“七彩神仙鱼”,终于被外国人发现并引起讨论。
如今,全球起码有4个矿池的算力排行全球前五,持有比特币全网40%左右的算力。来自中国的力量开始在比特币网络中显现。
2012年11月28日,比特币产量首次减半时,李辉认为价格会立刻翻倍,但行情很久都没有动静,他在群里问为什么,毛世行回答:“为啥减半就必然会价格翻倍呢?没这个道理啊!”李辉心想,他说得也挺有道理。
但不久后的事情让所有人都目瞪口呆。2013年3月22日,因承受不住希腊政府的债务,塞浦路斯共和国最大的银行宣告破产,欧元贬值的恐慌再次袭来,已经在当年1月价格翻番的比特币瞬间从40美元暴涨至90美元。
潮水般的用户和矿工开始涌入比特币行业,比特币挖矿江湖开始风起云涌了。
2009到2010年,全世界为数不多的挖矿都在普通家庭电脑的CPU上完成。2010年7月,随着比特币汇率的初步上涨,加入比特币挖矿的矿工增多,GPU挖矿开始出现,这些高性能的GPU芯片原本更多地配置在游戏发烧友们的电脑里。GPU论坛有人认为这破坏了规则,喊出“反GPU寡头”的口号。
但他很快就会发现,如同蛮荒之地的淘金热,比特币挖矿行业里,根本毫无规则可言。2012年冬天,网名“南瓜张”的中国北航博士张楠赓声称自己正在研发一种ASIC芯片,专门进行比特币挖矿,品牌名为阿瓦隆,以9200元的单价在淘宝上接受预订。
与作为电脑部件的GPU不同,ASIC除了用于比特币挖矿,没有任何用处,但如果研发成功,在比特币挖矿上,ASIC的单机算力将是GPU的数千倍,完全鸟枪换大炮的军备升级。
张楠赓的预订条款相当苛刻:不承诺发货日子,不做销售服务不接受更改收货地址,即使无法发货也不接受退款。總之就是:你们给钱,等着就行。这完全是一场赌博,数千倍的算力增长实在太诱人了。张楠赓得到了数百个订单。
就在人们以为张楠赓即使研发成功也不会发货时,2013年春天,阿瓦隆ASIC矿机第一代横空出世,毫不拖延地发货了。按照当时全网算力水平,在一段时间内,一台阿瓦隆矿机每天平均可以挖出超过10个币,而当时的比特币价格为400元人民币左右,即使按照当时的币价,每个阿瓦隆订购者在两三天时间里就能回本。
这一代阿瓦隆造就了数百个普通矿工的逆袭,也彻底颠覆了比特币挖矿行业,CPU、GPU一夜之间被清除出了比特币挖矿产业。
阿瓦隆一代出现后,一台阿瓦隆矿机最高被炒到40万元人民币。毛世行就有朋友卖出过接近30万元的矿机,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毛世行的朋友亲自乘坐飞机送货上门。但圈内人都知道,挖矿收益取决于每个矿工占全网算力的比例,而全网算力的上涨,完全无法预料。那完全是一场时间的赛跑,任何一代挖矿设备的丰厚利润期都只有一个多月,随后,随着全网算力的普涨,红利期立刻结束。
“南瓜张就是我亲爹,张楠赓,一代传奇。”说到兴奋的时候,李辉打出了这行字。李辉是2012年开始接触比特币的个人矿工,也是最早预订第一批阿瓦隆矿机的比特币信徒之一,长期混迹比特币论坛。
他到现在还保存着当时预订矿机的淘宝商品链接封面,是一张《三国演义》的电视剧截图,台词曰“汝妻子我养之,汝勿虑也”。李辉喜欢张楠赓的这种IT男式黑色幽默。与第一批的幸运者一样,矿机到货后,李辉积累下了自己在比特币世界的原始财富。
收到第一台阿瓦隆后没多久,李辉判断,ASIC矿机很快就会铺天盖地,一台阿瓦隆一天挖10多个币的好日子很快就会结束,乘着矿机最高炒到40万元的疯狂溢价,他卖掉了自己的第一台阿瓦隆。
但他并没有参加阿瓦隆第二批升级芯片的预订,当时,一家远在美国的蝴蝶矿机也开始预订,李辉选择了后者。结局是,阿瓦隆第二批发货很久后,蝴蝶才到货,且算力大大落后,“说是鸡肋都是过奖”。他把1万元预付买来的矿机以2500元的价格卖掉了,除了进行比特币挖矿,这些矿机没有任何用处。
但他依然想复制在阿瓦隆第一代上押宝成功的模式。这时,他在比特币股票交易所上发现了一个希腊人发起的众筹芯片研发项目,承诺年分红达10倍。当时国内采用同样模式的烤猫矿机正在经历50倍的币价上涨。
“烤猫”的成功刺激了李辉,他立刻花70多个币买入了希腊人的股票,虽然不断有人提示他,交易所上贴出的芯片加工协议很可能是伪造的,但李辉不为所动:“我有资本,不怕,玩得起。”直到希腊人被证明是一个打着研发幌子的诈骗故事后,李辉才觉得:“真奇怪,我当时竟然如此执迷不悟,太奇怪了。”这笔投入的比特币完全打了水票,因为希腊人人募集的是比特币而非现实货币,甚至无法立案。
股票血泪之后,2013年中,李辉发现了来自瑞典的KNC矿机,这家公司宣称自己将要制造28纳米的ASIC芯片。纳米指的是芯片内部电路与电路的距离,距离越小,单个芯片的算力越大。这种性能的芯片研发完全不符合业内常规,因为按照当时每个比特币700元人民币的价格,KNC厂家给出的比特币价格根本不足以支撑高额的研发费用。但李辉的决定依然是,再赌一次,他和两位朋友一起预订了4台KNC木星矿机。
随后是漫长的等待,在等待期间,有人去了KNC瑞典的办公室,结论是破破烂烂,怎么看怎么像皮包公司。李辉的两位朋友退掉了订单,李辉也熬不住了,思前想后,退了一台,留了一台。
出乎意料的是,KNC研发成功,性能甚至比预订时更高。中国国内顺利拿到KNC的,到矿机生命周期结束,可以挖到70个币左右。但李辉的好运打了点折扣,机器被海关扣押了一个月,耽搁的一个月让他只挖到了30多个币,产量减半。
与此同时,李辉还参加了多个预付款式众筹项目,但好运再也没有像第一代阿瓦隆那样光顾过他。
即便如此,他依然感谢张楠赓开启的毁誉参半的矿机预售期货模式,因为预售对集团化挖矿操作风险太大,反而给了小散矿工逆袭的机会,只要有专业知识,勇于冒险,总有机会赌对一把,虽然这些赌博往往如同挖矿进行的哈希碰撞,基本没有规律可言。
正是预售期货模式下的小散矿工们,为比特币网络贡献了突飞猛进的算力增长。虽然2012年末毛世行还在担心比特币受到超级计算机的51%攻击,毁于一旦,但根据《比特币》一书李钧的说法,2013年7月,比特币全网算力已经达到世界前500强超级计算机算力之和的20倍,保证了比特币网络变得“无法杀死”。
所有比特币圈内老手都对2013年印象深刻,年初暴涨至90美元的行情不过是前菜。在一位比特币爱好者的印象里,那一年,“央视新闻里隔三差五就会讲讲比特币”。一夜之间,不光温州土豪,连中国大妈都开始涌入行业。
到2013年11月,比特幣已经涨至267美元。两周过后的11月29日,比特币价格达到1242美元,首次超过黄金。毛世行至今仍然清晰地记得那两周,因为时差,他每天盯着美国交易所传来的数据,到夜里三四点钟才睡觉,中午十一二点,手机尖锐的报警铃声响起,提醒他,币价又涨了。
那也是23岁的毛世行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财富的力量。“你每天睁开眼就看到账上的钱多了几百万,那种情况,(除了盯着行情看,)你觉得你还能干别的活吗?”
热钱的涌入极大地推高了比特币价格,但集团挖矿风险又太大,2013年前后,大多数的专业技术团队将目光对准了矿机市场。
2013年4月,阿瓦隆第三批开始预订,毛世行也启动了一个项目,用比特币募资,团购阿瓦隆芯片,组装矿机。但这一次,张楠赓延迟发货了,在当时全网算力狂飙突进的情境下,延迟发货等于立判死刑。
李辉参加过那次众筹,毛世行最终把资金全数退还给他了。“还添了一点,是个厚道人。”李辉说。毛世行自己则不愿更多地提及那次事故,因为有人入狱,也有人卖掉北京五套房投入,结果亏损过亿元。
在毛世行众筹购买芯片的同时,网名“夜猫”的江西比特币爱好者,辞掉了电信公司的工作,来到北京,加入了一个十几人的比特币创业团队,准备研发135纳米的ASIC芯片,但用了半年终于研发成功后,他们发现,根据当时全网算力的水平和币价,单台矿机的产出只能和电费成本持平,等到量产,做成矿机,算力继续上涨,必亏无疑。
事实上,就在夜猫团队研发135纳米芯片时,已经有团队研发出了40纳米芯片,这几乎是整整三代的差距。毛世行说:“比特币矿机芯片行业,基本处于跳跃发展,没有常规可言。”
在“夜猫”的回忆里,“那半年每天除了吃饭睡觉都在工作。时间过得特别快,一个月就像一年一样,全网算力涨得特别快,一个星期就天翻地覆了”。
因为研发芯片失败,公司重组,“夜猫”所在的新公司开始从当时大红的烤猫公司购买芯片,组装矿机进行挖矿和售卖,这家公司的核心人物中科大博士蒋信予,网名“烤猫”。烤猫芯片同样采用预售模式,广受哄抢。
为了保证拿到芯片,“夜猫”的公司在2014年初直接打款2000万元,蒋信予可按产量发货,最后多退少补。2014年里,蒋信予陆陆续续向“夜猫”的公司发出了价值1100万元的芯片,直到2015年春节,突然失联消失,剩下的900万元无从追索。
作为比特币圈活跃人士,蒋信予的失联没有任何前兆,没留下任何痕迹,除了其比特币钱包内出现转出记录,成为比特币圈子里的MH370悬案。
李辉最后的矿机正是来自“烤猫”公司的两台Cube矿机,是一位朋友送给他的,因为收益微乎其微,李辉把两台机器卖给了收旧电脑的,论斤,卖了几个币,人民币。
“夜猫”的公司在2014年里以期货形式收到的烤猫芯片,或许是中国比特币矿机产业里最后的几笔期货交易之一。因为随着芯片性能日渐逼近硬件工艺极限,单机算力的指数级增长变得困难。一个叫比特大陆的公司在2013年推出了蚂蚁S1矿机,采用现货发售的模式,价格大大高于预售矿机,但风险变得可控,随后,所有矿机商都开始现货发售。
在矿机期货时代,只要单台机器的算力增长大大跑赢全网算力的增长,小散矿工就有机会获得暴利,除了机器成本之外的电费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当矿机的现货时代来临,可以较少风险地测算收益时,每一项成本都变得重要,包括电费。
与普通的电脑芯片相比,ASCI芯片的功耗极大,且24小时维持运转。2013年9月15日比特币网络算力首次突破1P,假设当时全网所有的矿机功耗均为360瓦(蚂蚁S1功耗),当时每挖出一个比特币的耗电量为13.3度左右,在矿机投入、矿机生命周期与币价不可抗之外,更便宜的电成为挖矿收益的关键。
毛世行跳过的第二个大坑就跟电费有关。实际上,比特币问世以后,参照黄金/白银/黄铜等贵金属的兑换流通,有人又仿比特币原理,创造了为数众多的数字货币,目前较成熟的包括2011年诞生的莱特币和2014年诞生的以太币。
2013年底,比特币矿机江湖格局已定,毛世平转向莱特币矿机研发,顺利进入量产,还得到一批预订。但毛世行没有料到的是,从研发到进入量产,短短不到半年,莱特币的人民币价格一路从100多元跌至5元,而当时,每挖出一个莱特币,电费成本为10元,因此公司不得不宣告破产清算。
如今,毛世行对中国的电力分布了如指掌。“四川用水电,新疆、内蒙古、东北主要是火电,贵阳的电价全年平均下来在3毛左右,贵阳电的优点是稳定,不需要搬迁。”他说。
他曾拥有的数千台矿机被分为几批,除了一部分被安置在南京的实验矿场以外,剩下的矿机如同牧人逐水而居般,逐电而居。范常青是他的大学同学,在毛世行组建矿场后加入公司,长期负责押送机器转场。跟着这些机器,范常青去过杭州郊外、大连郊外、大庆郊外、贵阳郊外。
相比之下,毛世行每小时耗电不足万度的矿场只是中小规模,中国目前称得上大规模的矿场耗电都在每小时1万到5万度,主要分布在四川西部、内蒙古和西藏。
正是这些中大型规模的矿场贡献了目前比特币全网大部分的算力。在记者发稿时,比特币的全网算力为3100P,如果以最新的蚂蚁S9矿机的功耗为标准,全世界每年需要消耗28亿度电,维持比特币网络的运转,超过西藏自治区2016年全社会用电量一半。
毛世行最近入股参加了另一个大的比特币矿场项目,这个矿场坐落在新疆的和布克赛尔蒙古自治县,预计功耗在13万千瓦左右,年耗电11亿度左右,目前已搭建完毕。投入运行后将会是全中国算力最大的比特币矿场,将大大提升比特币的全网算力。
实际上,根据中本聪的设计,比特币挖矿难度可以随着全网算力动态调整,但从比特币诞生至今,即使比特币跌到最低时,算力也几乎没有下降过。在毛世行看来,这是好事,虽然比特币网络无效计算耗费的巨大电量是其广受诟病的原因之一,但在毛世行看来,对比现有货币体系耗费的成本,这个电量耗费完全是值得的。
在新疆的矿场运转起来之前,毛世行目前只能通过他的鱼池获得比特币来源,因为他在去年9月份已经将自己的比特币矿机处理掉了,因为康定的枯水期到了,矿场需要搬迁,太麻烦。
目前在贵阳郊外废弃的皮件厂里,是一座用来挖以太币的显卡矿场。在南京的实验矿场里,有两台40多万元的精密空调,十几万元的不间断电源设备。但贵阳的皮件厂远离市区繁华地带,没有空调,没有不间断电源,条件堪称艰苦。
常年守在这里的是范常青、王奇、王宗河和范常青的一名高中同学。本刊记者到矿场拜访的时候,只有范常青的高中同学回家休年假去了。矿场上的机器是需要保持365×24小时不间断运行的,四个人的工作也不分上下班,也不分节假日,除了一年两三次回家休息,几乎7×24小时都待在矿场上。
范常青是毛世行的高中同学,应用物理系毕业,在上海工作了一年,2014年加入毛世行的公司后,他就一直跟着矿场,从杭州到大连到大庆到贵阳,都是偏远郊外,还去过康定帮其他矿场安装过机器。
王奇、范常青和他的高中同学就住在矿场上,三个人一间小屋,屋里除了三张小床以外,就是电源箱、监控器、在运行的显卡,生活用品少得可以忽略不计。王宗河受不了,在一公里外租了间房子,范常青也不管他。
这个公司的北京分部,毛世行忙得要飞起来,需要聚会,结识新朋友,参加会议和活动。他加入了超过400个QQ群,一打开QQ手机就会死机;订阅了上百个国外博客,每个月清理一次浏览器书签,他需要通过定期查阅这些书签,查看哪些友商有新的动作,又有谁倒闭了,又有谁跑路了,这是从2011年保持下来的习惯。
这是一个知识爆炸的行业,随时有人從生态里掉队,时间从来不够用。但在皮件厂分部,每天的工作就是查看机器,断网了接上网,断电了接上电,实在不行了就打包叫快递送去返修。机器没故障的时候,时间永远像冬天下午斜射的阳光,无比漫长。三个人抱着手机,可以一言不发对坐半天。
毛世行和李辉都对比特币有信仰。毛世行结婚领证那天,没有买戒指,而是挖了两个新区块,写下了结婚誓词。他设想过,假如有一天,比特币真的因为技术原因归零,这种技术探索依然是值得的。
李辉则坚定地相信比特币前景光明,除了挖矿期间,必须用比特币交易时,他从没有让自己的比特币数量减少一个。
所有比特币的信徒都感谢如同上帝创世一样创造了比特币后消失的中本聪,如果他真的有一天出现了,毛世行会向他致以崇高的感谢。不过,中本聪已经不能对比特币网络产生任何影响了,除非他动用他在理论上拥有的超过100万个比特币。
但这些比特币从被挖出以来,就没有交易过,一旦交易,在全网透明的比特币网络里,中本聪本人也将被追踪。而比特币圈子里,经常有人脑洞大开地讨论,如果大家合伙把中本聪干掉,等于每个人的财富都增值了。
反倒是每天都在守着机器、生产数字货币的范常青,对这类讨论完全不感兴趣。除了分享一些小众民谣和摇滚乐,他从来不发朋友圈,从来没用手机拍过一张矿场的照片。他见人就温和地笑,但惜字如金。对他来说,守矿场只是一份工作,他知道挖矿总有结束的一天,如果那一天来了,他一点也不想去皮件厂那端的中关村。那做什么?“就回家养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