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玮
从“海归”到普通教师
前苏联结束战争后,摆在朱敏面前的是两条路,回国或是继续在前苏联求学。虽然朱敏很想回国看望爹爹,但她又不甘心两手空空回去。她决定留下来学习,把被无情的战争夺走的宝贵时光补回来。
朱敏与丈夫刘铮早年的合影
凭着坚强的毅力,朱敏在儿童院努力补习,不到一年就掌握了俄文。接着转到伊万诺沃学校补习完中学的课程。在集中营里,朱敏跟着难友学说俄语、捷克语、波兰语,还学着说德语,一开口便是乱七八糟的语言,把中文已经忘得差不多了。当她提笔给爹爹写信时,发现许多字都不会写,只好用俄文代替。幸好朱德年轻时在莫斯科学习过,简单的俄文连蒙带猜,竟然勉强能把信看懂。后来随着朱敏信中的俄文越来越多,他不得不找俄文翻译来帮忙。一次,他给朱敏来信,强调不能忘了自己的母语,朱敏才从俄文世界中醒过来,此后每当遇到不会写的汉字,她都要查字典。
在朱敏即将中学毕业时,她收到爹爹寄来的一封信,信中希望她能回国读大学,在爹爹身边可以边学习边治病。爹爹的关心让朱敏既感动又矛盾:自己只完成中学教育,离爹爹当初的期望还相距甚远。坚强的朱敏下定决心,不能就这样回去。特别是每当看到在卫国战争中失去父母流落街头的孤儿,想到前苏联著名的教育家马卡连柯为苏联人民教育事业所做出的卓越成绩后,朱敏便产生了当一名人民教师、献身祖国教育事业的强烈愿望,她的选择也得到了爹爹的支持。1949年,23岁的朱敏考入列宁教育学院。
晚年朱敏
1950年,上大学的朱敏趁暑假回国探望爹爹,这距上一次离别已有10年之遥。见到女儿时,朱德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只是嘿嘿地笑着,眼睛却始终是湿润的。当朱敏向爹爹提起那支被法西斯搜走的派克金笔时,爹爹安慰她说:“能活着走出集中营已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对于爹爹来说,你的生命比那支钢笔更重要。”
在这个暑假探亲期间,朱德亲自做起汉语老师,每天晚上都辅导女儿学习汉语。假期将要结束的时候,朱德送给女儿几件衣服和他在抗日战争时期用过的一个深灰色手提箱,希望女儿在苏联好好学习,学成回国报效祖国。
在朱敏眼里,爹爹是威严的元帅,举手投足间都显示出军人的刚毅与冷静;同时,爹爹也是慈爱的长者,言谈举止映射出柔情与细致。朱敏回国参加工作后,第一个孩子降临。年近70岁的朱德当上了外公,欣喜之情溢于言表。朱敏还记得,爹爹小心地把小婴儿托在手掌上,戴着老花镜,仔细地端详,像读书那样久久不肯放下。朱敏由此触摸到了父親那炽热的内心。
让朱敏没想到的是,爹爹让她一满产假便去上班,说不能耽误工作,孩子由他和康克清妈妈来带。朱敏本以为自己刚生完孩子,爹爹会让自己和孩子一起住在中南海的家里,可是爹爹却硬要赶她到北京师大集体宿舍去住。丈夫刘铮那时在外交部工作,一年有大半年在国外,年幼的孩子也不在身边,这让希望享受家庭温情的朱敏感到了孤独。而且,朱敏还有另一层想法,“当时,爹爹已是快70岁的老人了,我多么希望他能让我留下来照顾他啊!可爹爹却板着脸用不容商量的口气对我说:‘你回来的任务是为祖国作贡献,而不是做孝子贤孙”。朱敏不能理解爹爹的做法,“家里那么多工作人员,难道就多我一个吗?”于是,她赌气不回家了。
为了解开女儿的心结,朱德特意派警卫员请她回家。一进门,朱敏便看到一幅祖孙同乐图:爹爹正抱着外孙玩“扎胡子”,小家伙开始一倒一歪地躲闪,笑得口水直流。康克清告诉朱敏,这是祖孙俩经常玩的游戏。朱敏心中的不满和委屈不知不觉都溜走了,以后她按照爹爹的要求,星期天才回家和家人团聚,其他时间都住在学校,精力全部放在工作上。
朱敏一直任教于北京师范大学。她在莫斯科列宁教育学院学的是心理学,但因她的中文不行,便在外语系改教俄文。在同事们的帮助下,朱敏很快便能胜任教学工作,从助教、讲师做到教授、教研室主任,将自己的一生献给了祖国的教育事业。
“不管干什么,都要安心自己的工作,干哪一行,就要把哪一行搞好。”多年后,每当想起爹爹生前常说的这些话,朱敏都会觉得工作干劲更足,“就在他去世前,还对亲人说‘人活着是为什么?活着就是要工作,要革命”。在一篇怀念爹爹的文章中,朱敏如此写道:“父亲的这些教诲,是留给我们子女后代的无价之宝。我一定要像父亲一样,踏踏实实地为党、为人民工作,生命不息奋斗不止。”
身为国家领导人的后代,该有什么样的生活态度,是否拥有其他人所不具备的特权?朱德用自己的实际行动给女儿上了一堂课。
1954年10月1日,是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五个国庆节,党和国家领导人都要登上天安门城楼和首都人民一道欢庆。朱敏非常想和爹爹一起去天安门城楼参加活动,可令她想不到的是爹爹对自己的这个要求却大加责备。再三请求无效后,朱敏委屈地说起以前在苏联过国庆节时,斯大林都邀请自己去红场观礼台。她没料到,这番话让爹爹的火气更大了,“你住口!斯大林请你,是因为你是我的女儿,是前苏联的客人,那是出于外交礼节,可现在你是在中国,天安门城楼是党和国家领导人活动的地方,不是你们去的地方!你现在不是小孩了,必须严格要求自己。”
一九五二年,朱敏与刘铮在莫斯科结婚
爹爹的这番话,像闪电一样划过朱敏的内心,烙下深刻印记。在此后的日子里,反复地体味着爹爹的话,使朱敏真正地拥有了普通人的平常心,过上了一种平实而幸福的生活。
那时候对于如何花钱,年轻的朱敏开始很不得要领。每个月的工资往往半个月就花没了,口袋里只剩零钱的朱敏只好找爹爹求援。见到女儿陷入经济危机,朱德不由地和她开起玩笑:“怎么?老师同志,成了穷光蛋了,工资一个人花还不够?别人一大家子的日子怎么过的?照你这个花法,不把别人的脖子都扎起来啦?”他一针见血地指出女儿的毛病是没有计划性,并提出以后亲自替她制定开支计划,帮助她养成良好的用钱习惯。此后,朱敏按照爹爹的这个开支表计划用钱,再没有出现家庭“财政赤字”,也逐渐养成了节省的习惯。后来家庭又陆续添了几个孩子,生活相当紧张,但朱敏再也没有向爹爹伸手,反而将生活安排得很有条理,孩子们个个都很结实健康。
因年轻时受到的磨难太多,严重侵蚀了朱敏的身体健康,尤其是集中营的摧残,给她埋下各种疾病的隐患。1965年底,北京师范大学组织部分师生去农村搞“四清”运动。听说学校下乡的地点是爹爹抗战期间曾经战斗过的晋东南地区,朱敏积极报名参加。但出于对她身体健康情况的考虑,系里没有批准。可是朱敏不服气,搬来爹爹当“说客”,学校领导终于答应了下来。
临行时,朱德对女儿说,这是一次和工农相结合的好机会,你在外国呆了很长时间,对中国农村不了解,应该听毛主席的话,到农村接受锻炼。朱敏到达晋东南后,按照父亲的嘱托看望当年的老乡,还看望了留在当地的老八路。乡亲们听说朱德的女儿来了,就像对待自己的亲闺女一样,把朱敏接到家里居住,向她讲了好多当年的故事,乡亲们那种对八路军、对爹爹的真挚感情,令朱敏十分感动。
到了农村后,一场意想不到的疾病却突然向朱敏袭来。开始时,朱敏常觉得右眼发胀发花,还以为是睡眠少,眼睛疲劳造成的,就自己点眼药水,并不放在心上。半年后的一天,朱敏突然发现右眼什么也看不见了,而且肿胀也十分厉害。工作组的同志连夜将她送到县医院,但医院无法确诊,估计是高血压引起的视网膜出血。于是朱敏回到了北京,但还是由于视网膜出血时间长,已经引起血肿,一时难以治愈。医生先用保守疗法治疗,希望保住这只眼睛。偏在这时,“文化大革命”开始了,专家们被打倒。朱敏失去了精心治疗,眼睛随之失去了最后复明的希望。一场手术之后,朱敏从麻醉药失效后醒来,那只黝黑的右眼便永远从脸上消失了。
作为父亲,朱德心里也很难过,但在女儿病床前,他却乐观地用前苏联英雄保尔的事迹让女儿明白——你是健全的人,一只眼睛同样可以工作,大可不必为此难过和伤心。后来,他又请眼科专家为朱敏装了一只假眼睛,因为安装技术好,假眼也特别逼真,从外表看基本看不出真假。
70岁那年,朱敏与老伴在当时居住的北师大宿舍院子里散步时,被一个骑着自行车的人冒失地撞了个跟头。当时幸好老伴用身体抵挡了一下,不然后果会很严重。这场小小的“交通事故”,却导致了朱敏的胯骨骨折。当时,朱敏和老伴挥挥手,放走了那个吓得手足无措的年轻人,所有事故后果他们全部自己承担了。当被人问及为什么这样“大度”时,朱敏用惯有的和善口气说:“这个年轻人也不是故意撞我的,他是农民工,也没有钱,我看见他吓坏了,怪可怜的。”虽是简短朴实的几句话,却能透出朱德元帅敦厚的家风。
这次意外过后,朱敏的胯关节骨折处几经手术才装了个人造关节,并卧床休息了一年。自此以后,一到刮风下雨天,冰冷的不锈钢关节就在朱敏身体深处隐隐作痛。人们以为朱敏从此以后再也不能离开病榻了,谁知她并不屈服于身体的苦痛,恢复后便拄着拐杖下地了。
对于朱敏来说,虽然自己体弱多病,但她并不认为因此就应该可怜自己。苦难岁月足以摧残一个人的精神世界,但也能使一个人的精神世界从此变得更坚强。有了异于寻常人的不凡遭遇,朱敏的生命力似乎比一般人更为顽强。
从不被看好的婚姻到终生幸福
朱敏的丈夫刘铮1927年1月出生在石家庄一个普通城市平民家庭,父亲做小生意,母亲是位勤劳质朴的农家妇女。1945年4月,中学毕业的刘铮在晋察冀冀中军区参加八路军。不久,华北联合大学成立,爱好学习的刘铮进入联大外语系学俄文。1949年10月,中苏两国建交不久,刘铮便跟随王稼祥大使赴莫斯科,参加筹建大使馆工作。当时,刘铮是中国驻前苏联使馆的翻译,他工作认真积极,为人随和,在大使馆非常有人缘。
早期的中国留苏学生大都是国家领导人的孩子和革命烈士的子女,刘铮其中一项工作便是协助留苏学生办理各种事务、传递国内信件、组织使馆的庆祝和联谊活动。由于工作关系,他和留学生们接触的机会很多。谈及最初见到朱敏时的印象,刘铮坦言“开始并不知道她是朱德元帅的女儿,后来才知道”,她“挺活跃,朴实,谦虚,没有一点高干子女的架子,很容易接触。”后来,随着两人交往逐渐增多,朱敏也越发觉得刘铮单纯、朴素,对自己非常真诚。刘铮介绍,自己在华北联大学俄文条件艰苦,老师先跟著从延安来的中央外事组、从后方来的懂俄文的干部学,学完了再教给他们这帮学生,所以到前苏联后他的俄语发音和语言表达都不够纯熟。热情的朱敏见此情况,便经常帮助刘铮纠正发音,每次来使馆,还为刘铮带来一些辅导书籍,帮助他尽快提高俄语水平。在与朱敏的交往中,刘铮一直把她看作是一位可以信赖的朋友。爱慕之情在两个年轻人心里悄悄萌生。
一天,大使馆的负责人出于对朱敏的关心和爱护,对她说:“你爹爹就你一个女儿,选择爱人必须慎重。我知道你对刘铮有好感,可是他没有大学学历,又是一个普通人家子弟。中国有许多好青年,你可以回国去找……”朱敏一听急了,说:“我爹爹不也是一个佃农家的孩子吗?看人不要看他的地位高低,只要他人品好、为人诚实、值得依赖、肯学习、敢负责,那他就值得我爱。”
1950年底,康克清率中国友好代表团赴前苏联访问,她此行还背负了一个重要“私务”:考察一下女儿男朋友的情况。在大使馆的巧妙安排下,康克清在刘铮呈送文件时见到了他,并与他交谈了一会儿。事后,康克清对这位英俊潇洒的年轻人表示满意,代表朱德同意女儿的婚事。1952年春节前夕,经过3年恋爱长跑的朱敏和刘铮在中国驻苏大使馆举行了简朴而隆重的婚礼。朱德与夫人康克清发来贺信表示祝贺。
“与爹爹这样的伟人生活在一起,使我感到一种强烈的责任。我们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不能辱没他老人家的英名”,长期以来,刘铮、朱敏夫妇始终把“忠诚老实地做人,认真勤恳地做事”作为座右铭,他们相濡以沫,共同走过50多个春秋。
2009年4月19日,北京的天空一改此前几天的晴朗,阴沉沉的。这天上午,开国第一元帅朱德爱女朱敏的遗体告别仪式在八宝山东礼堂举行。她于4月13日上午10时22分在301医院病逝。而在此前3天的4月10日,她刚刚度过83岁生日。
“红色英雄一生风雨万千险阻,耿耿丹心可鉴,余波渡尽忠魂在;后辈楷模学为人师行为世范,巍巍功业长存,红烛光耀留芳泽。”笔者给老人送行时,记下了八宝山东礼堂门上的这副挽联。这是朱敏不平凡人生的真实写照。 尽管朱敏已离开自己多年了,在评价老伴时,刘铮说:“她稳重,不愿到处转。她一生都在师大教书,在教育事业上贡献比较大。对家庭也贡献很大,一下班就回家照顾孩子们,也没什么怨言。”可以说,从朱敏身上,刘铮真切地感受到了老一辈革命家崇高风范和人格魅力对下一代的影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