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西南方的小镇乡村大多都是相似的,有着老人日复一日的守望,也有小孩懵懂无知的等待。而那些远方的人心中的悲苦,从未在电话里和家人提及,只藏在心里,让思念播下一颗种子,长成一棵有繁华也会枯萎的树。年关一到,一辆辆车行驶过弯曲的山路,那些离人回到小镇里,如同疲倦的飞鸟回归山林,回到生命的起点,也将是生命的终点。远远看到昏黄暗淡的灯火,掩住了一年流离。
故事得从小镇那年修好铁路开始。嘹亮的汽笛声唤醒了父亲年轻的心,绿皮火车带着那个年代的蓬勃的气息载着一个又一个梦想和希望从西往东。
西南自古便是贫瘠之地,祖祖辈辈开荒而出的山地养不活越来越多的人,所以得走出去,走出一重重山脉,走到看不到山的地方工作、挣钱。数年之后,父亲喝醉了对我说,我还尚未学会走路的时候,他就开始和一个老板走南闯北做工程,等我会说话的时候,他才第一次回到家里,我躲在房门偷偷地看他,好久好久才叫了一声爸。他欢喜得快要落泪。虽说四海为家,可我知道,我家一直就在山里面,家门口有棵柿子树,每年柿子叶落满门前的时候,父亲也快回家了。他会仔细地扫清落叶,生上火,再往里丢上几个大红薯,年复一年。
也是在一个清晨,天蒙蒙亮,山里的雾气很重,白茫茫一片,巍峨的山峦隐隐在雾中起伏。那年我五岁半,母亲送我去学校。在小镇里,孩子头一回去上学都得让母亲背着,于是我贴在她的背上,呼吸到更高处微凉香甜的雾气。后来那么多年,她没再背过我,可我好像从未在她的背上下来过,穿过了一层层雾气组成的时间迷障,让我看到更远的地方。这个无声而伟大的女人,背着我向太阳升起的方向走去。她总是希望儿子走往高处,山里的孩子顽强,不怕高处不胜寒。
第二天,母亲就在大雾中走出了山里,瘦弱的身影在雾气中变淡,变淡。前一晚母亲温柔地笑着说去带父亲回来,我问她父亲长什么样子,她停下针脚,呆呆沉默许久。她把所有的东西都收拾一遍之后跟我说,父亲是你长大以后的样子。所以她头也不回地在雾中远去,我在后面追着,怎么追都追不到,心里的悲伤一起便号啕大哭。爷爷看着我,叹了叹气,皱纹爬满了他的额角。从村头到回家的路上,闭着眼睛都能走完的一段路,爷爷拉一步,我走一步,比牛还倔。也不知是怎么到了家里,也忘了是如何摆脱悲伤的。又似乎是爷爷去鸡窝掏了几个鸡蛋,奶奶放在锅里煮熟,我一股脑的把鸡蛋都吃完了,一边哭一边吃着。老人在半夜醒来,再也睡不着,等到大公鸡接二连三叫了起来,太阳从东山升起,雾气转眼间不知道躲去哪里。
那天之后,小镇里便只剩下老人和小孩了,相依为命。
清明刚过,淡淡细雨随着山风飘落,滋润着寥寥贫瘠的山地。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尺平。这一辈子都在山峦底下望着山峰,到了峰顶又慢慢走下的山峦。上山,下山,并非出世入世,只是平常事罢了。是爷爷奶奶习惯了一辈子的事。
爷爷扛着锄头,我抱着从集上买来的枇杷树的幼苗,一同走往园子。他的头发尚未全白,戴着一口假牙笑得爽朗,皱纹总是成几条线,褐色的脸上满满是和蔼可亲。我们一路上遇到人总能聊上两句,问庄稼问收成也感叹气候。
“地越来越难种了。”爷爷叹气说。爷爷的老友打量着爷爷和我,问道:“带着小孙子干吗去?”爷爷一口牙齿雪白:“种枇杷树,以后他长大了可以摘着吃。”匆匆告别,一地烟雨顷刻间埋没了足印。谁曾来过,谁又走过,一蓑春雨,平生自由。
挖坑,填料,栽树,无须浇水,天自降下甘霖。那棵枇杷树就生长在那里,等着一年又一年过去,它抽枝,发芽,渐渐茁壮,冬时开花,夏初结果。老人总是不让小孩提前摘枇杷,说会招雀,把树上的果子都吃掉。等枇杷黄透,孩子在树上灵活地爬着,老人在树下笨拙地接着果子。有些稳稳的落在老人苍老的手上,有些老人接不住,便散落在地上,老人心疼地一颗一颗的捡起来放在兜里,偶尔尝一颗,酸的酸到了牙里,甜的也甜到了心里。等孩子从树上下来,三人乐滋滋地捧着枇杷回家,总要把所有的邻居都分遍才回到家里。爷爷去收衣服,奶奶急着喂鸡做饭,小孩看着黄昏烧红了一座座山,夕阳是最好看的颜色。树在生长,在老去,人亦如此。
今年夏初,我一个人在树上吃着枇杷,没人在树下候着我,让我慢点摘。我一颗一颗把枇杷往嘴里塞,没半点滋味。还是摘下许多串熟透的果子,都给了邻居家的小孩子。他高兴得雀跃,抱着一串枇杷满镇子的跑。我小时候也是这样,当时爷爷还在后边追着,吼着;现在他安静地躺在黄土里,伴着山峦河流,我再也叫不醒他了。爬了太多山,他累了。晚上我和奶奶收谷子,在楼顶能看到那棵越来越茂盛的枇杷树。
园中枇杷树,今已亭亭如盖矣。
爷爷去集上买回一头牛,一身脏兮兮的小水牛,把它绑在门口的柿子树上。牛在哞哞地叫,嘹亮的悲伤。可动物就像小孩子一样,很快就忘却了记忆,它喜欢上了爷爷带着它去坡上吃青草,喜欢上溪边大樟树下的水坑,喜欢上猪圈改成的牛栏。姑且当它是喜欢的吧,当命运无法改变的时候,只有让自己喜欢才会活得更好。
农忙的时候,爷爷让我独自放牛,牵着它满山坡的吃草。它总是慢吞吞的,走一步吃一口草再慢慢咀嚼,每次我一拉牛绳,它就用暗黄的牛眼淡淡地看着我,似乎对我这个小屁孩有些不屑。我没耐心等它吃饱,斜着身子用力地拉着它往前走,它把四只脚扎在地上,和我相持,不动如山。太阳划到了山脚,村里的炊烟渐渐升起,一个小孩一只牛,在溪边用倔脾气对着倔脾气。奶奶在远方呼唤,说我再贪玩晚上爷爷会拿牛绳绑我。我委屈得想哭。小镇里的孩子是不会孤独的,现在的我才明白这个道理。
第二年小牛就可以犁田了,给它套上新的爬犁,爷爷挥着鞭子熟练的挥着,很快田里就划出一条条笔直的沟壑,水再把沟壑填满,周而复始有如轮回。我跟在爷爷后边,仔细捡着泥鳅,左右开弓,手舞足蹈,每每捉到一只便迅速丢到篮子里,生怕它又掉下去消失不见。一不小心,脚滑了一步,我在田里跌了一身泥,着急地拿手护着篮子,还是有泥鳅趁乱逃生。无奈之下却看到蔚蓝的天空,莫名其妙的放肆地笑。爷爷说,娃儿,慢点走,脏了衣裳会被奶奶骂。爷爷是不会骂我的,只会往我头上敲一个重重的板栗,疼得让我哇哇大哭半天。
奶奶在午时送饭过来,吃过饭没有休息,老人立马在田里弯腰种稻,我带着牛在溪里玩水。小鱼很多,被我们惊走后又游了回来,只要一起波纹它们又迅速远遁。人们总是在不知不觉里,惊醒了多少梦。溪水透澈清凉,不宜久游,我爬上牛背,它知道要走了,顺从地缓缓站了起来,渡溪,惊艳了千万水花。沿路回到柿子树下,看到柿子快红了,微微像夕阳,又像灯笼,缀满枝头。
落叶被扫成了一堆,等待燃烧成了它们的归宿。是父亲回来了。
我头一回吃到芒果,整整一箱。可芒果味大,甚至不如枇杷一半好吃。晚上,奶奶沽一壶自家酿的酒,微黄,最是香醇,爷爷和父亲一杯杯的酌着聊着。他们用同样的坐姿,一样的酒杯,每次喝完酒都一脸回味的咂吧咂吧两声,连音色都一样。
吃完饭我躲在房門口,偷偷打量着父亲,他被扁担压得有些驼背,头发乌黑发亮,梳得整整齐齐,背着身子在整理包袱,突然转过头看着我,父子两对视了一眼,我转身就跑着去找奶奶了。直到睡觉的时候,我才叫了一声爸,便沉沉睡去。第二天又黏着他,央他带我赶圩,去吃云吞。直到现在,没有半分隔膜。突然有一天我就比父亲高了,走在他身后,看到了许多灰白的发,心里有些难过。
大年夜,奶奶做了豆腐圆,那是她最得意的手艺。馅用八角花生和猪肉剁碎,包在薄薄的豆腐里,用小锅在灶上,一定要用慢慢煎,待到外表金黄,散发出浓浓的豆腐香和肉香,一入口中,便在味蕾上炸开,油而不腻,甚有年味。所以吃豆腐圆,一定有过客回归故里,家庭也会团团圆圆。一个不够,两个还少,酒暖人暖,月到中天,已是新年。
嚓,守夜的父亲点了火柴放起爆竹。噼噼啪啪声中,老人和小孩都在安眠。
(韦元乌,男,广西河池人,河池学院学生,南楼丹霞文学社社员。作品曾多次获奖,先后发表于《南丹文学》、《丹凤》等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