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十年(短篇小说)

2017-03-01 20:56卓树
南方文学 2016年9期
关键词:老爷奶奶母亲

那年的雪我最初是在秦岭里看到的,只是觉得稀罕而不惊奇。因为西安的空气比起儿时差了许多,气候变暖,冬天的雪也是难见了。这次可以在山里见到雪,也是因为参加了一个户外群。今天以后我的生活方式与从前有了很大的不同。对于人生的认识也有所变化,自己仿佛从梦中醒来,现在悲伤的醒悟其实是对过去这十年来自欺的一种嘲笑。

我叫云生,1982年生,一个土生土长的西安人。爱过这里也恨过这里,也想离开过这里,但以前只是想想。早上被迫醒来,公交车站总是一定要看到那几张熟悉的面孔才会安心,至少不会迟到。从始发地到终点站,总是习惯靠着窗边坐,戴上耳机,接下来漫长的上班途中,只要不是站着总还觉得挺快。有时候上班心里会觉得不舒服,因为总是有未知的不安全感,因为不是每件事都会顺心。虽然生活中有各种心灵鸡汤,但生活和时间,还有自己,这是永远都不能蒙骗过去的。如果说这样的蒙蔽你适应了也舒服了,不如说你熟睡了,因为熟睡了所以人的感知能力下降了,一切飘飘荡荡,一切朦朦胧胧,时间也过得很快。

一张专辑循环到两遍结束时,我也差不多快到了,下车,一个菜夹馍一袋豆浆,一边走一边吃,到了公司,接下来的一天我自己也不想描述了。下班和上班差不多,不一样的是下班坐车回家有时不一定有座,这让人很懊恼,总是凭感觉站在自己觉得可能别人会没几站就下了的座旁,有时很幸运,有时就不一定了,但还是戴着耳机,放着另一张专辑,有时厌倦了,就换换其他乐曲听听。还有渐暗的天色,车灯和街灯迷绕在车窗外,看似放松了,心里却总是阴雨天,城市的节奏,这样的生活,好像也变成了一种美。

时光如梭,再次经过卖着早点,豆浆、油条、胡辣汤、水煎包还有茶叶蛋的商铺时,就只剩下为时间和人生变幻而叹息。但说起茶叶蛋,还是爷爷做的好吃,煮熟之后,轻轻去壳,蛋清上均匀的咖啡色,咬上一口,有点红烧肉的味道,当时很是赞叹。而今与长辈之间已经再无儿时的感觉,谈话也甚少,一旦坐在一起,基调总是那样的墨守成规和教条,好像除了这些他们也无多少话与晚辈沟通。

每个人都有儿时的乐园,可悲的是如今的我们,乐园已经化为乌有,改建的模样兴许路过也认不出。阐述三十岁前后的这十年难免是会用儿时去映射,因为每个人成长的过程总是一样的。儿时一些简单的回忆成了成年的宽慰。

小时候每到假期我就会去爷爷奶奶那里,那时他们住的是一个大院子,院子后面有一些高高的我不知道叫什么的树,好像还有几根竹,所以院子总是很荫凉。院子大门外是一条再普通不过的走廊,与其说是走廊,其实不过是由邻居的墙形成的一条过道。出了过道就是马路,在我很小的时候那里已经开始开发了,马路的对面是有名的杨森公司,我们下午天凉时常会去杨森公司的铁栏外的草坪上玩,大人聊天,我们翻跟头。这一片的地名也让我有所遐想,王家坟,小时候听到这个名字眼前就会浮现一些场景,很早的以前这里真的到处都是光秃秃的坟吗?

那时老爷也和爷爷他们住在一起,等我大概小学五年级左右的样子,老爷最后才搬到我家一楼的一个小房间住,两年后又被爷爷接走了,几年后老爷就去世了,他故去那年我好像十七八岁的样子。在那之前我很骄傲我的家也是四世同堂。

老爷在那个大院时,我很好奇他天花板上挂的那个竹篮子,每次去老爷屋他总会用拐杖取下篮子,然后给我们几个堂兄弟一人一样好吃的,再将篮子用拐杖挂回去。我总是看不到篮子里究竟有多少好玩好吃的东西,所以那时总觉得篮子很神秘,现在也记不起老爷给的是糖还是点心,但那时总会为此很开心。

之后再去那里时,杨森公司还在,依旧的铁栏外的草坪,依旧以前的那条马路,但那个走廊已经物是人非,大院再没有去过,大院是否还在也无从知晓,反正长大后只是路过而已。

曾祖父的丧事

老爷办丧事的时候,从内心而言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悲伤,因为我知道人到一定年龄自然就会离开。老爷的逝世真算是喜丧,因为他并没有受多少罪就离开了,非疾病缠身而衰亡。

他屋里总是有点暗暗的,一张大木床放在屋里最靠墙的左边,右边是一张老式的木柜,木柜子分为左右两部分,左边纵向空间大点的里面放着被褥衣服,右边横向空间大点的分两层,上面会放些零食点心什么的,都是为家里的孩子准备的,下面就是一些杂物,老爷爱抽旱烟,这里也放着一袋他喜欢的旱烟叶子。一进屋可以走动的空间不大,除了一眼可以看见的大木床,就是床头旁边的一张不大的略高的木桌,上面有香炉,还有两盘水果,一盘点心,逢年过节时香炉的两侧还会点上高高的红蜡烛,在此正中央的墙上挂着一幅我们本家的祖宗像,这位老人身上穿的是清朝时的服装,我印象中他偏瘦也很慈眉善目。

每次进老爷的屋子都会有很重的旱烟的味道,有时很喜欢,有时会有点反胃,它融汇在那些陈旧的木制家具里,雖然沉重但又总能在其中寻些童趣,就好像陈旧下来的东西到最后便成了娃娃们的乐园一样。

我印象最深的是老爷临走前他的床头挂着一盏明晃晃的灯,灯光是暖色的,床周围都是他的子女,坐在他身边的是他的女儿,也就是我的三位姑奶奶。她们不停地和老爷说着话,但大多都是重复的一句:“达,你要啥。”(达在陕西话中就是爸)然而我只看到老爷一直在挣扎,凹陷的嘴唇,眼睛也比之前见他时陷得更深,好像已经看不到东西的样子。大姑奶一直那样问,老爷一直还是那样挣扎,大姑奶说拿水来,可能要喝水,可是老爷还是那样,勉强喝了一口,还是在挣扎着。他们看到我走到跟前了,就让我叫老爷,我就叫:“老爷,我来了。”姑奶要我再大声一点,我就大声喊了一句:“老爷,我是云生。” 可是老爷仍是那样,他好像难受得无法分心。在旁的二姑奶便说: “达知道,知道是云生来了。”然后大家都说:“达知道,知道娃来了。”虽然我仍觉得老爷根本就没意识,但在那刻我是真的悲伤。

依此类推地剩下的堂兄们就和我刚才一样问候着挣扎中的老爷,大姑奶不时问着“达,你要啥”,然而回应她的还是老爷急促而衰弱的喘气声。我走出来站着,没有多久就听到三位姑奶突然大声的哭喊声,我看见叔叔们和几位不认识的亲戚扛着被厚厚被褥裹起来的老爷,并快速的一起进了一辆车里。车虽开走了,但老爷屋里的哭泣声还在,我不敢进去,看着屋里的墙上被那暖色的明晃晃的灯照的姑奶奶们的影子,歪斜的像墨一样泼洒在灰黄的墙壁上,我站在那不知所措。

若不是老爷的逝世,我也许不会知道在距离西安不远处会有这样一块乐土。它应该是我知道的西安周围的土原中最好的一座。我觉得好,其原因比较简单,那就是树木多。其他的土原大多光秃秃的,而这里不一样,绿荫葱葱,村庄也是一层层弧形的依原而建,很多房屋里面还是那样的窑洞。这座原的名字也蛮好听,洪庆原。当地人说这个原是块好地方,整体的形状像一只大的龟,而龟在村民的心中代表健康长寿。

第二天,全家就集体开车上了洪庆原,在车上,氛围挺好,像是度假一样的感觉,只是姑奶奶们时而谈起关于老爷的往事,唏嘘时间和人生。也许她们更多伤感的是自己,在老爷去世前的这些年她们其实很少来看望老爷,有时候来,最多如同昨天大姑奶一样总是重复问着那样的一句话,问完也就走了。

到了院子门口,已经有很多人聚集在院外和院内,村里的乡党们都来帮忙,唱戏的人也已经布置好自己的家伙什。最热闹的还属厨房,二娘、三娘还有姑姑与村里的几位妇女一起张罗着各种食材,我们刚下车,二娘就呼喊着要我们先去上香磕头,然后一人一碗臊子面,醋和辣子自己调。

接下来我们这些直系子孙全部要跪在灵前,叔父们时而被召唤出去接待一些人,很多不认识的人一会儿一个在灵前上香磕头,有的一进来便大哭起来,需要旁人劝几句方才能起身。有的有泪,有的无泪,我知道这个有时也许比较难。哭完,一碗臊子面,没多久就融入院子里的熙攘中有说有笑了 。喜丧嘛,悲中有乐也属正常,全都寂静而沉重,那是得多大的委屈啊!

传统的丧事中我觉得最有亮点的当属司仪,我好似听懂了,又好似什么也没听懂,只知道他号令般的让我们这些儿子女儿,孙子孙女,重孙子们,跪,起,重要的环节会叫到长子或长孙,还有长重孙去带头行礼,一旁的戏班子也就随之奏乐。由长子,长孙,长重孙们带头轮流敬酒,敬菜,敬饭,过程很是漫长,到最后只觉得不只膝盖酸麻,连同自己全身都快好似失去知觉了。

礼行完,我们就可以休息一会儿,但戏班子没有停,赞叹之处,奏乐中会有一段唢呐的独奏,即兴得让人有点吃惊,我当时发自内心敬佩这些民间艺术家。独奏直至其他乐器奏起而收尾。结束后一片安静,戏班的艺人喝茶的喝茶聊天的聊天,片刻的安静只能听到戏班人淡淡的交谈声。

天慢慢暗了,大概今日最后一个环节便是去迎魂,随着司仪一声呵起,乐奏起,长子或长孙要端着老爷的相片带着后面的队伍走到院外的一处,敬酒烧纸,然后再转上三圈便可以回院,回院后再行礼,在这个环节中只有男性,没有女性。结束后便是守灵,孩子们自然是受不住了,累了便在屋里卧室挤一挤睡下,大人们轮着守着,累了一天,守夜实在是难熬的。

一条白皑皑的队伍跟着唢呐和锣鼓声,慢慢地向原的顶部前行。下葬,一切尘归尘土归土。一块很大的墓碑矗立在中央,上面不单是刻着祭奠我的曾祖父,下面还有从他而下到我们这一辈的一个家谱图,说是还会再往下刻几代人。

老爷的坟旁还有三个坟头,一个是给还在世的老太,也就是曾祖母,他们很早分了家,所以我们其实不住在一起,但他们将来会葬在一起。还有两个是爷爷已经为自己和奶奶准备好的。下完葬,哭闹完一场,烧纸磕头,然后下山便是坐席,这里就不再细细描述,吃的嘴脸还是那样的嘴脸,人世间无非是谈笑间的故事,弹指一挥间的尘埃。

院子终究会安静下来,只剩下自己家的这几个人,我们一起坐在客厅,最小的堂弟还在外面玩耍,老爷的灵堂就在旁边,相框里的照片仍是他往日的笑容,摆放在那里,空气和灵堂一样死寂。

爷爷和他的儿子儿媳、女儿女婿,还有我和两个弟弟沉默地坐在客厅,二叔与爷爷轻声地交代着一些事情,好像累得无法用正常的声音说话,但他们也觉得有成就感,体体面面的送走了自己的长辈,当他们聊到这个话题时,我总是再次被教育的目标:“你是你这一辈娃们的老大,将来你也跟我们一样,送我们呢。”我低声:“嗯,”“嗯,光嗯呢!”爷爷压重了嗓子说,我没有吭气,因为不知怎么回答,我不知道爷爷是需要我将来做到什么程度,还是他在暗示我成一个家是多么的艰辛。然后爷爷慢慢地竖起食指和中指,眼睛里冒出一点血丝,慢而有力地对着他三个儿子说:“我,就一个要求,不能火化。” 之后便是一片沉寂,没人说话。

之后没多久,老太和我老爷终于在一起了,又淡淡的风雨了几年,奶奶也去陪他们二老了。奶奶走得很突然,胃出血之后手术因伤口不能愈合而渐渐不行了。

我记得很清楚,奶奶临走前眼睛微微地张开,她看到自己也躺在原上的这个屋子,周围都是她的子女,她哭了,嘴里還插着氧气管,一滴眼泪极速地凝集在眼角,从脸颊滑落。这时的我已经成年,给单位请了假上来看她最后一眼,奶奶断气时和老爷一样我都没有亲眼看见,我只记得我来时她醒了,我叫她,她满脸悲伤地点了点头。我走出屋外,还是那样突然的哭喊声,只是换了姑姑,我看着院子里堆满的杂草长的老高,砖墙外的天灰暗暗的,心里难受极了。

回来后我为奶奶写了一幅《祭祖母》,每到八月十五时我都会打开看看。还会怀念奶奶笑的样子,生气的样子,走路迟缓的样子,更是不会忘记我儿时的一次小手术,醒来第一眼看到的则是奶奶头贴着我的头一直在哭的样子。

世事的变迁,我的不孝,我的生活好像基本上都与老一辈人所期望的背道而驰。然而我无悔,我坦然,因为我最怕欺骗自己,但是我在三十岁以前还骗自己骗得少吗?我就像那泼了墨一般的斜影,像那刺在灰暗暗天空里的杂草。

云生与兰芳

我叫云生,我叫兰芳。请一起宣读《结婚誓言》。

双方宣读:结婚誓言

我们自愿结为夫妻,从今天开始,我们将共同肩负起婚姻赋予我们的责任和义务:上孝父母,下教子女,互敬互爱,互信互勉,互谅互让,相濡以沫,钟爱一生!

今后,无论顺境还是逆境,无论富有还是贫穷,无论健康还是疾病,无论青春还是年老,我们都风雨同舟,患难与共,同甘共苦,成为终身伴侣!

云生和兰芳认识三个月后,云生决定与兰芳办理结婚手续。在黄埔庄的那个小屋里,那个温暖的早上,他抱着她,还在睡梦中,他的身体里油然而生了一种想永远不变的这样睡觉的感觉。在那个窄巷子里,他拉着她的手,和曾经在他身边路过的情侣们一样。兰芳是一个老实而普通的姑娘,他们曾是同级的校友,她早在上学的时候就默默喜欢过云生,谁知毕业没几年,一次朋友的介绍让他们又相遇,她开心而满足。云生再见到她时只是觉得眼熟,之后没多久他们就在一起了。

云生也会时常在休假的时候回家看看,虽然单位一个月也没几天假,但能回去看看,他也高兴,距离让父母和他之间要比之前多了一丝暖意,母亲见他回来就张罗着做晚饭,父亲见他也会寒暄,这让云生曾经对这个家的那份压抑感少了许多。一起吃饭的时候父亲还会说:“不够了再去盛,想吃啥给你妈说。”云生随口告诉了父母他有了兰芳,母亲喝了一口稀饭说:“只要你觉得好,我和你爸没意见。”云生嗯了一声,三个人又喝了几口稀饭,父亲说:“你要觉得可以了,带回来,到时都见一见,行了,赶过年前把事办了吧。”云生愣了一下,没说话。父亲反问地嗯了一声,云生只好先应付地回了一句:“我也要回去跟人家商量一下才是。”父亲才又低声嗯了一声。云生问母亲,妹妹最近的学业如何,母亲淡淡地回答道:“好着呢。”之后,一家三口继续就着几道家常的菜,一口馒头一口稀饭地吃了起来,屋里除了谈话声,也忘了打开电视机,这至少会让气氛轻松很多。

回去的路上云生有些疲倦,坐在公交车上,他目光空洞地看着外面的行人,车上也越发拥挤了,也许是天气的问题,司机时常地骂街,对乘客的态度也就更是不耐烦。推开房门,兰芳已经在家,自从有了她以后,这简陋的十个平方的小屋也有了些生机。兰芳不算漂亮,但是有一双大而明亮的眼睛,云生看见她睁大了闪亮的眼睛高兴地坐起来走到他的身边,抱着他说:“怎么才回来,我们出去转转吧,看看有合适的衣服给你买一件。”他用脸贴了她的脸一下,轻轻地推开她坐到床边,兰芳看到他有些沉闷的样子问:“和父母吵架了?”云生摇摇头说:“过两天咱一起回趟我家,他们想看看你。”兰芳笑了说:“我还当多大事,这没啥,到时咱买点水果什么的回去。”云生微笑着说:“好。”

兰芳和父母处得很融洽,这让云生也感到欣慰,云生找了一个和母亲独处的机会问了问母亲,然而母亲说:“你觉得好就行,我们不干涉。”云生不知道再说些啥了。

过了一段时间,一个晚上,那天兰芳夜班,正好云生一个人,父亲来了电话说:“云生,睡了没?”云生有点模糊地回答:“还没,有事你说。”父亲道:“我和你妈商量过了,也和你爷和你二爸他们商量过了,到时抽个时间一起去兰芳家,和人家父母一起坐坐吧。”(陕西话中的二爸就是二叔)云生说:“是不是着急了点呢!”父亲生生地道:“你也不小了,你早早成了家,我和你妈也就放心了,就这了,我睡了呀。”电话嘟嘟地响了起来,云生满脑子的杂念,过了很久才睡了。

之后,云生抽了一个父亲不在家的机会要和母亲再好好说说,那天母亲在厨房一直忙活洗洗涮涮,云生说:“我爸是不是太着急了。”母亲说:“我也说了,但你爸不听啊,你也知道你爸的脾气。”云生继续道:“主要是我现在什么也没有,工资也不高,只是一个大专生,是不是应该先以事业为重啊。”母亲冷冷地回答:“谁让你小时候不好好上学呢。”云生有点生气道:“我小时候数学不好,难道就成了你们让我初中辍学的理由吗?那我后来肯学了,为什么你们又是这样?”母亲反驳道:“让你小时候不好好上课,只是贪耍,现在迟了。我们为盖这房欠下一屁股的债,这些年好不容易还完了,我们也该轻松一下了。”云生生气道:“我现在是二十五六了还是二十七八了,你说迟了。”母亲不耐烦地说:“你不要和我说,我没钱,你去和你爸说。”云生失望地很冷地讥讽道:“没钱,那些年有钱换了电视冰箱,还买了唱歌的音响。”母亲极力反驳:“人家还有比咱好几十倍的呢,你不要跟我说了,你现在就要结婚了,还要花钱呢。”云生笑得更冷了道:“好……确实没钱了,倒是有钱给我结婚。”

空气好像被凝结了,结成了很多的块,从云生的身旁落着,他与母亲再没有对话,母亲依然在厨房忙着手底下的活,云生在客厅坐了一会,对母亲淡淡说了下午还要上班就先走了,母亲也只是低声的回应了一声。

兰芳知道云生还不想与她结婚,但是她爱他,她觉得无论怎样这是他们的缘分,她更不想失去他,既然父母都同意,她只是心里美美地等待那一天。然而云生对于这样的婚姻,只能赌气也别无他法了。

双方父母见面的那天,云生很喜欢兰芳的家,她的家在一个偏僻的村子,但是云生觉得这里是个朴实宁静的好地方。当父母们谦卑地说着各自的客套话,兰芳一直微笑地听着。好像一切也很顺利,兰芳的父母只是最后要求云生的父母到时将他们的嫁妆也置办好,但是要提前先运到女方家,在结婚那天再让云生家这边提回去,这样也显得女方家的大方。云生的父母迟疑了一下但最后还是答应了,因为云生的父亲很了解这些村子的婚嫁习俗,他觉得也没有要很多,已经算是不错了。为此在回去的路上母亲和父亲也争执了一小会儿,最后母亲沉默了。

这年的十月初一,云生与兰芳正式结婚了。连云生也没有想到的是竟然会有这么多人参加他的婚礼,他的同事们都差点没了座位。云生怕人多,人多他就烦乱,为了不让情绪影響了这个好日子,他压抑着烦躁,只是忍受着,保持微笑。天晚了,村子里因为他的婚事还放了露天电影,他应付完父辈们,接下来便陪着自己的朋友们吃喝聊天,送走一个个朋友后,他回到新房时发现兰芳在擦眼睛,他问她哭什么,她摇摇头,不说话。

到了过年,按照习俗年初二是要陪着媳妇回门的,云生和兰芳提着礼,坐着车,赶着春节的喜庆去回兰芳的家。到了院子门口,丈母娘和丈人见了他俩高兴地迎过去,接过礼,先给他俩一人一碗臊子面暖暖身子。电视里播放着春节联欢晚会,茶几上摆放着果盘和瓜子,花生,还有自家炸的果子,这果子很是酥脆爽口,云生一连吃了好几个。过了一会儿,空气中安静了下来,兰芳的母亲轻声说道:“本来你俩结婚,我们也高兴,过年呢,本不该说,但是憋得人不得不说。”兰芳用手肘碰了她母亲一下,云生却是不懂,他问:“咋了,妈?”只见丈母娘从炕上跳了下来,快速地走到放电视的高木柜旁取出一个信封,对云生说:“你看看,不是我们要说你们,这让亲戚和村里人笑话尽了。”说着将这个信封扔到了云生的怀里,云生看到里面是厚厚的钱,很多的一百,上面也有些零头,但他还是不知道什么缘故。“这是九千九百九十九元,村里还没有一个嫁女嫁得如此的寒碜,你把这钱给你爸拿回去看看。”丈母娘激动地说着,眼睛里还挤得湿红湿红。云生抬头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坐在一旁的丈人,他的脸好像瞬间老了许多似的。云生心里突然很堵,也不知该说什么,只是硬将这个信封又塞回到丈母娘的手中,一直解释一定回去问个清楚。一旁兰芳在安抚着母亲的委屈,父亲依旧一直不说话只抽着烟,云生只能安静地看着电视,看着电视中喜庆的画面,然而他的耳朵只有耳鸣般地吱吱声,什么也听不进去了。

回去的途中,云生与兰芳抱怨了自己的愤怒,也联想到结婚那天兰芳哭的原因,但是兰芳劝他不要回去问了,就这样过去吧。云生沉默了。云生其实不怨自己的父母给得多与少,他愤愤的是这习俗,把一切都搅得变了味。

初七的那天,亲戚也走得差不多了,母亲接到二叔他们的电话说要过来,她便去准备席,兰芳帮忙着厨房的活,云生和父亲在客厅看着电视等客人。二叔和姑姑都来了,屋里瞬间就热闹起来。云生接过礼,叫了二叔和姑姑,便继续嗑着瓜子看着电视。“现在云生也结婚了。”二叔说道。“嗯,好。他结婚了,我也就安宁了,花再多钱我这心事也算是交代了。”父亲笑着说。姑姑在旁只是顺着他们的话插几句,然而坐在一旁的云生只是看着电视,刚拿起的一颗瓜子也无心再嗑了,他突然感到眩晕,仿佛自己的身体陷入了无底的深渊,他对这爱情,对这婚姻,全部崩塌在父辈们的现实生活里了。走到厨房他说有点困想回屋休息下,兰芳和母亲说一会叫你就上来吃饭,云生闷着头走了。

天冷的时候云生喜欢早上的被窝,他总是那样从背后抱着她,兰芳的身上有淡淡的香。打开衣柜去选件衣服准备上班,衣柜里衣服的味道把这春寒熏得更浓了。床头的灯把卧室里照得很暖,一旁的CD机播放的音乐回荡在卧室天花板的周围,云生一头钻进兰芳的怀里,她抱着他,抚摸着他黑软的头发,她觉得他像个孩子一样被她疼爱着。

云生在兰芳的身上享尽了生命中的那份轻,轻的倒不似鸿毛那般飘渺,而如沙发的靠枕,他歪着身体靠着它,沙发被孤掷在潮湿的泥土上,黑色的河流在沙发的后面流淌,荒蕪得没有几棵树,然而能飘落一片黄叶在他的脚下,风再吹不起来,叶的小枝深陷在泥土里。

他睁开眼睛,还是这家里的客厅,懒懒的坐起来,燃起一支香烟,桌子上有块巧克力,放在嘴里,香烟与巧克力产生了奇特的味道,哭甜的尽头可以化作一缕青烟在自己的眼前,室内越发地暗了,有时一个人的时候,坐着发呆,就是不想开灯,纵然有些怕黑。

第二次再去兰芳家,兰芳的家人没有提起那些事了,谈不上多么热情,但也不算冷漠。村里很清静,兰芳带着云生去她以前上小学走的那些小土山路,崎岖的小道旁长着杂草,还有小桥,小桥下稀稀的小河,小河旁有四五株杨树,坐在杨树下的土堆上,风吹过杨树的叶,沙沙作响。兰芳拉着云生的手,拇指一直轻轻地抚摸着他的手背,云生看着远处的土山丘,好像还有几户人家在那里,再看看兰芳,风吹散了她鬓角的头发,他帮她用手梳理在耳后,兰芳微微地笑着靠在他的肩膀上,两人无话,只有沙沙的风吹树叶的声音和这静谧的小河流水声。

一年的光阴是快的,然而对于这样的快云生又觉得很难熬,云生开始思考这婚后的将来,他需要去进一步的提升自己,先不为别的,待遇的提高也至少使生活得到一点改善。对于此云生的父母并没有直接的帮助,几次简单的交流,父亲好似觉得现在的状态是他最想要的,他总是说:“只要你听话,爸这里啥都是你的。”然而云生对于这样的话毫无安全感,他要努力创造属于自己的东西,但又恨自己没有什么本事,更无什么钱财,人生的危机第一次浮现他的眼前。

关系一直很好的表弟得知云生喜爱音乐,便到云生的家里与他一同欣赏。那天兰芳做了几道不错的菜,他们聊得很开心,一个点子,他们兄弟俩决定可以一起做点小生意,开个音像店,表弟先出钱,云生出力,一起谈得很好,不久后便开始实施。

兄弟俩美好的憧憬,怎能敌得过现实的残酷,所谓的困境很快就出现了。对于生意的压力其实云生倒不以为然,因为在预想的时间段内收支几乎是持平的,无法控制的是内部的坍塌,表弟的媳妇因为觉得几个月下来竟然没有什么明显收入,便与表弟之间的关系越发的紧张,每日吵吵闹闹,表弟又是一个一心只想着媳妇的人,这让他觉得很累。那天云生很晚才回家,兰芳早已经躺在床上了,他不想吵到她,便轻轻地脱去衣服悄声地进了被窝,没想到她并没有睡着。“怎么才回来?”兰芳问。云生说:“下午没什么人,所以关门晚了点。”“我觉得你真笨,还是你弟聪明,至少还上着班,而你却辞了工作。”兰芳口气生硬。“开店总要有人看啊,刚开始又请不起人。”云生有点不悦。“唉,我不管了,你自己弄吧。”兰芳说完转身便睡了,云生也不语地转向另一面睡了。越大的床越经不起感情的考验,它像无声的裂痕,一人一边,把中间落得冰凉。

刺骨的风在清晨最为明显,云生吞下这风任它刺进心里。表弟的脸上越发的不好看,云生与兰芳也如这冬季的冷风,看似是从狭小的缝隙中吹来的,其实这样的风,风力最大。兰芳的絮叨也比往日更加多了,总是劝说云生退出,这让云生很生气,俩人每日相背而睡。当表弟提出要关店时,云生的怒火最后变成尴尬的嗫嚅,他说出曾经提醒过表弟在刚开始的一段时间内是不赚钱的,也分析了时下的情况并不是无药可救,然而表弟只以媳妇反对为理由执意要关掉店面,云生无法,在无奈中建议还是开着店转让为好,但表弟却固执的要关店转,并建议他去找份工作。

表弟不会理解云生的心情,因为这个店对于他像是一天天看着成长的孩子,突然要失去,怎么能舍得呢。店外路旁的树木已经光秃秃了,几片固执的黄叶还挂着,几阵冬风便飞到路的那头,还在地上翻滚了几下,又落入了清洁员的簸箕里面。“关吧,天下哪有不散的宴席。”云生心里叹息道。

没几天,一个电话让云生压抑的怒火终于迸发了出来,原来是表弟将店转让后告诉云生自己转得价格低了,要他赔偿一部分钱。即使云生气得脸红脖子粗又能怎样呢,表弟总是说毕竟是两个人当初一起开的,他也只是先帮他垫了当初投入的钱,所以如今亏了,当然也要一起承担。在一次谈话中,云生得知转店那天兰芳也在,对于这一切,云生已是哭笑不得。

一个生意,现实的残酷,兄弟再也无从前,云生更加感知到的是,他与兰芳也更是回不到从前了。新年又到了,母亲看到云生开店的这个结局,她除了冷漠没有更多的表情,父亲却是责怪云生搞坏了亲戚关系,还教导他踏踏实实做事。那天,云生胸中的那股气已经要靠肺部来缓解,他突然在父亲面前跪了下来,涨红了脸给父亲磕了几个响头,父亲愤怒地将一旁的水杯砸碎在地上,兰芳拉起云生,俩人走了。

客厅里就一盏壁灯,但光线足够了,只是越往门口就越暗,兰芳下班回来后简单洗了脸,她站在茶几旁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斜刘海的头发散落下来,遮住了半边脸,耳边像是有秒针在走动的声音。云生坐在壁灯下的沙发上,灯光还是那样洒在他的睫毛上。“我们离婚吧。”云生轻轻地说了一句,兰芳盖上瓶盖,慢慢地坐在沙发的另一端,头发仍是那样半遮着脸,眼睛低垂地看着地上,眼眶里闪出了一星点的光,她哽咽地憋着一口气,那散落在脸庞的头发也随之颤抖着,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快速地走进了卧室,云生慢慢地倒在沙发上,这晚两个人便这样睡了。

云生最终离开了那个家,半年后的一个电话让云生回来了,奶奶住院了,说是要做手术。云生回来时看了看他们的这个家,那天兰芳没在,他推开门,屋里什么也没有变,茶几上多了几样小东西,一个烟灰缸,一瓶没喝完的酸奶,两个捏成一团的卫生纸。他真实地感受到客厅空气中充满了兰芳悲伤的气息,还有在那边沙发上哭泣的声音。云生湿红了眼睛,但还是关上门去了医院。医生说奶奶吐血是因为胃出血,需要手术,但她已经七十多岁了,术后是有风险的。云生问了二叔他们发病原因,二叔说那晚她吃了太多东西,最后还吃了鸡爪,吃得太快扎破了胃。云生看到奶奶一下子真的老了许多,头发更白了,脸上皱纹也更多更松了,人也虚弱了许多。奶奶多少是知道云生的事了,她轻声地对云生说:“好好地过好自己。”云生点了点头,那天云生看见奶奶在目送他们离开病房时,还念叨地对云生的父亲说:“我不想手术,我不想手术。”然而,病房的门还是关了,奶奶一个人躺在病床上。

第二次与家人上洪庆原时,云生依然觉得这里原是个好地方,处处透露着乡间的那份幽静质朴,低处某户人家的屋顶上还冒着炊烟,不时的有鸟儿在空中飞翔,天气有些雾蒙蒙的,整幅景象如水墨画一般,神秘而惬意。

院子门口已是杂草丛生,大门有几处也生锈了,父亲推开大门,里面的草也长得茂盛,但已经看得出应该是二叔他们收拾过了,院子中间还是很敞亮的。屋里爷爷和二叔都在,姑姑看到奶奶躺在床上便跑过去哭。奶奶好像是沉睡著,肚子上裹着厚厚的白纱布,原来是伤口无法愈合,医院给下了判决书,爷爷只好把奶奶接到了原上。奶奶的气息很虚弱,云生走到奶奶的跟前看着她,看着她无法控制的终点,自己的神情很是恍惚。一会奶奶终于微微地睁开了眼,周围的一切在她的眼里化作了一滴长泪,云生叫了一声奶,她看到他,一阵悲伤由内而出,抽泣的声音在氧气罩里翻滚,还不住地向云生点着头,他知道奶奶想说的话,云生也想说:“奶,我知道,我会过好的,会的。”但是他根本说不出话来,脸涨得通红,奶奶的模样在自己的泪眶里模糊地变了形。云生要拭去这泪水,便快速出了屋子,在院子里他一会儿看着天,一会儿看着地。

奶奶下葬的那天兰芳也来了,他们彼此成了陌路人,兰芳其实还是会去再看他几眼,无论是爱还是恨。在安静下来的时候,他们走到离院子不远处的原边,眼前也渐渐地辽阔起来,两个人都看着前方很少对望,他们的话语淹没在风声里,头发也吹得凌乱,兰芳最后看着云生说:“我同意离婚。”

说完她便往院子走了。云生看着眼前的山丘、树木和几处房屋,还有那房屋上被风吹散的炊烟,依然是那样的幽静,神秘而惬意,只是耳边风声呼呼,他像是被包裹起来了一样,站在那里感受拥抱。

(卓树,真名樊余涛,陕西西安人,爱好文学,业余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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