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少凡
夜里,锅炉房里漆黑一片。我和小年在手电筒微弱的光束中,只看见了那些木板。虽然觉得摆在锅炉后面只有这点东西多少有些失望,不过又想,反正也都撬锁进来了,搬!于是就把它们都搬了出来。让事情变得更糟糕的是,后来我和小年竟然把它们摆在了锅炉房的房顶上。
天亮之后整个院子里就炸开了锅!
其实故事是从小钟老师搬进院子的那天开始的。
我说的院子,实际上是所学校。由于我妈在学校里任教——还是说实话吧,反正看小说的人也都不认识我。其实她不是任教,是当炊事员,但我在外人面前,一直谎称我妈是老师,教语文,并且带毕业班——所以我家就住在学校的宿舍里。所谓的宿舍,是一栋上了年纪,外墙上斑斑驳驳、用层层水渍标识着久远年轮的筒子楼里。一至三层是教室、办公室,四层是宿舍——原本只是单身宿舍,后来单身们都成了家,之后又有其他员工因为房子紧缺也搬了过来,借口暂住,于是就有了我们这个不伦不类的教学楼里的宿舍层。
一辆绿色的解放牌汽车停在楼下时,宿舍里的人都没在意,各自忙着手头的事情。那是一九八三年八月末的一个傍晚,所有人都享受着暑假的闲暇和舒适。西斜的太阳透过玻璃窗朝屋子里探着头,一副很温馨也很調皮的样子。我感觉我妈当时心里头正想着美事儿,见她美滋滋的,我也开始想美事儿,筒子楼里还有两个空余房间,门对门,一南一北,一阴一阳。我妈已经提出了申请,给后勤科科长李清林打了报告,以我长大了,总和父母、妹妹同居一室多有不便为由,申请其中的一间。同时小年他爸朱老师也以同样的理由提出了申请。我和我妈当时想的是,我们已经挣到了朝阳的那一间,在我妈的心里,窗台上正好种花,绣球、玻璃翠、文竹、仙人掌。而我则想把写字台摆放在光线充足的窗下,上面放一盏台灯,桌面上最好再铺一块洁净光滑的玻璃板,玻璃板下压着大小不一的风景画报……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房门开启声,以及之后的重物在地板上的蹾放声,一下子把我妈和我脸上的美意轰跑了。我俩同时意识到了什么,忙起身到走廊里看,那间我们想象中已经到手的房子,此时被打开了,一个年轻的女人擦着汗从里面走出来,见到我们停顿了一下,朝我们友好地笑笑,然后又快速地把脚步滑向了楼下。
随着她咚咚远去的脚步,我和我妈彻底地明白了过来,忙走到那间房子门口往里窥看,几个行李箱,已经摆放在了地板上。
她再次上来时,身后多了一个人,一个年老,身体明显比例失调的男人。他长胳膊长腿大脑壳,躯干却畸形短小,并且后背上还隆起了一个包,一言不发,空着两手。
我妈问她,你,一个人搬?
嗯。她把手里搬着的东西垫在支起来的一条腿上,腾出一只手来擦擦汗,说,我爱人身体不好。
你搬这间房里来了?我妈好像是还不死心,还不相信那间房子已经有了主人,明知故问。
嗯。她说,您就是李师傅吧?我姓钟,您叫我小钟就成。往后是邻居了,还请您多照应。
我妈赶紧让我喊小钟老师。见她说话很客气,叫了人后,我就想上前帮把手。可是我妈却先在我身后拽了一把。
你看真不巧,街里街坊的,你一个人搬家本应该让我儿子给你搭把手儿。一贯爱显摆有个大儿子的我妈看了看我说,可是他这两天病了,啊,那什么,前天打球把脚给崴了。
她看了看我,说,没事,不用帮忙,也没多少东西。我一个人几趟就搬完了。说完,就从腿上把东西搬起来,很吃力地走进屋子里。
我假装瘸着腿往回走时,见楼道西侧露出一个脑袋来。是小年。之后见他闪出身子,要往这边走,可是朱老师的声音响起来了,他说,小年,回来!声音恶狠狠的,很大,我想屋子里的小钟老师和那个残疾男人也能听得到。
小年立即回去了。可是又来了个人,是后勤科科长李清林。李科长走了过来,到了小钟老师跟前站住了,他问怎么搬家也不跟我说一声,还有什么要搬的。我听见小钟老师很客气地说不用了。李科长说搬家是男人的话儿,你在楼上归置就行了,我下楼搬。小钟老师忙说您是领导,哪儿能让您受累啊!再说,我们在农村插队,什么活儿没干过?搬个家不算什么。李科长说那是在农村插队,那是不得已。说完就咚咚咚地跑下楼。随后,小钟老师也快步追了下去。不一会儿,楼道里又开始咚咚咚地响。沉重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我们还听到了李科长和小钟老师急促的喘气声。
李清林,李清林!李科长和小钟老师小心翼翼地刚把柜子在楼道上放稳,就听到一个女人的喊声,很有穿透力地回响在整个宿舍层里。是他老婆。一个眼睛很大但却总是斜着眼瞄准物体看的肥胖矮小的女人。她那很突出的眼球儿在盯着东西看时,总会让人产生要脱离眼眶,随时会掉出来的担心。尤其是在她喊李清林或是骂李清林的时候,这种担心会尤为强烈。
李科长忙答应,说在呢!
声音再次穿透了整个宿舍层:赶紧去给小三儿洗衣服!还不快点?!
李科长的老婆并没出现在楼道里,可是我好似依然看见了她那双眼睛。那眼睛睁得比平素还要大。眼球儿就要掉出来了。或者已经掉出来了,她正在用手往回按,试图把它们按回原位。
原来那竟然像是一张床!
把那些木板在锅炉房的房顶上按照原样摆好之后,我和小年不由得都感觉到了。同时,我俩在脑子里还立即出现了那种很刺激的画面。虽然没经历过,但是很容易想象。只要把李科长和小钟老师想象成都不穿衣服就差不多可以了,并不需要多少细节。
我们四层的厕所是男女共用的,所以小钟老师就每天晚上去三层的女厕所洗澡。小年他们班恰好就在厕所对面,有一次我们刚好看到她进去,我俩便拿钥匙打开了教室前门,然后脱了鞋,从正对着厕所的后门潜出,趴在厕所门外,透过锁眼儿朝里窥看。
我和小年都想到了小钟老师洗澡的样子。她光着的身子。
怪不得他们把它们摆放在锅炉房里!小年朝那些木板看了一眼,说。口吻中带着明显的嫉妒成分。
还隐蔽在锅炉后面!我跟着也说了一句。我猜小年也能听出其中对李清林的愤恨。
这之后,我俩心里就有些打鼓,在想这样做,把床摆在房顶上好不好。虽然都痛恨李清林,可还是有些于心不忍。原本只是想探个究竟,看看他一到晚上总是往锅炉房里鼓捣东西,都拿的是什么,把赃物给他曝曝光,让他丢丢丑,可没想到他在里面居然搞这个名堂,况且这其中还牵扯到了小钟老师。想到小钟老师,我俩的心就有些发软。那次我和小年悄悄地爬到三楼女厕所门口,从锁眼儿中朝里偷看时,被她发现了。她朝门走了过来,并悄声问外面是谁。在我俩快速钻进小年的教室,躲在讲台桌底下后,听到厕所的门开了,有人走了出来,并在教室的后门处停住了。后来我俩分析,小钟老师应该能从脚步声中听出来,落荒而逃的是两个人,并且,她稍微一动脑子就能判断出来,只有讲台桌底下能藏得住两个人。还有,厕所对面是小年的教室,小年家最近,拥有班里的钥匙是理所当然。而和他平时形影不离的人是我。不过,那天什么也没有发生。小钟老师没有再往教室里面移动脚步。
后来,我和小年提心吊胆的过了几天。有两次在水房里与小钟老师相遇,她也都跟没发生过任何事情一样,朝我还有小年看看,甚至还做出了微笑的样子。我们叫她,低着头,垂着眼睛,检讨的样子,她立即很愉快的答应了。我跟小年商量,是不是还把木板放回锅炉房里去。
小年点头。不过他问我,门都被撬开了怎么办?合页是修复不了的。
我想了一下说,修复不了也没办法,先把木板搬回去再说。说完我就先从房顶下到了地面。不过,把木板往房顶上送容易,靠着墙一点一点地举高,再由房顶上的小年接应上去,可是要从两层楼高的锅炉房顶上,往下放木板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了。木板只有两米多长,往下送时,无法靠墙,只能靠小年在上面用两手抓着,一点一点从房檐上往下放,直至我在下面把木板托住。一块木板,几十公斤重,小年把它放下来之后,在我还没接到之前,便已经力不从心了。于是木板咣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响声震撼了整个夜空!
宿舍层的窗户立即就亮了几面!
天亮之后,那张摆在锅炉房顶上的床,就暴露在了院子里。被撬开的锅炉房,标示着它的出处。学校所有的人在第一时间就都看到了。同时也都意识到了。
床?
床!
现场每个人脸上好像都看不出什么表情。不过各种版本的流言在不到一节课的时间,便传遍了学校的每个角落,甚至传到了校外。之后校长张玉婷在她的办公室里发出了一声怒吼,把他们给我叫来!狗男女!随即一巴掌拍在了桌子上,那响声沉重而响亮,像是从天边滚过的雷,震撼了整个学校。
小钟老师搬进来之后,我妈和小年他爸朱老师就不再说话了。原因自然是房子。整个宿舍层里,只剩下的那唯一的空房间,让空气骤然紧张了。它成了一条看不见的战线,抢夺它,就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两个人在暗中较着劲儿。除了我妈和朱老师又重新都给学校总务科打了报告,强调各自的理由之外,两个人还都在私底下加紧运作着。我妈在校长和李科长去食堂吃饭时,每次都会悄悄地给他们的碗里多盛不少菜。而小年他爸则忙着给校长的儿子补习功课,给李科长的女儿在课外开小灶儿。可是无论我妈和朱老师如何运作,如何申述,校长和李科长均未明确表态,总是相互推诿。校长表示要研究研究,但决定权最终还在总务科李科长手上;李科长表示事关重大,还要跟校长汇报汇报,如何决定看校长的。
两家的大人相互之间较劲,我和小年也不好在公开场合说话。不过我们毕竟是孩子,总不说话也很难受,于是两个人总会在楼道里弄出点动静来进行联系。他想跟我说話了,就在楼道西头用棍子敲敲,我想跟他说话了,就在楼道东面拍篮球。
敲灶台三下的声音是小年告诉我,小钟老师开始在楼道里做饭了。
紧接着狠狠地一下敲锅声,他是说那混蛋出来了。
小钟老师搬来之后,也在楼道里支起了炉灶,每天早中晚系上围裙炒菜做饭。自从她在楼道里开始做饭之后,原本宿舍里慵懒的男人们,便忽然勤快了起来,竞相在楼道里和水房里穿梭,从小钟老师的身边擦过。最明显的一个是科长李清林,他老婆一贯骂他油瓶子倒了都不上手扶一下的人,忽然也站在了灶台旁边,假模假式的帮着做饭。我妈见了,就用眼角乜斜了一下,一面从我手里接过盐罐子一面说,小钟其实一点也不漂亮。我似乎是相当漫不经心地说是吗?我妈说当然。我说没注意过她好看不好看。我妈说不信你注意一下,她的额头上有个坑。有吗?我问。还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听说她的照片挂在五道口照相馆的橱窗里了。我妈说,那也不能说明好看。说完,就侧过脸去朝着小钟和李科长瞥了一下。
听到小年敲锅的声音后,我立即跑出屋子去看。果然李科长就朝着小钟老师走了过来,接近小钟老师了,就放慢了脚步,说,好香啊,小钟,做什么好吃的呢?说着话,他就停住了。看看灶台,把手伸向了锅里,从小钟老师的铲子上捡出菜来放进嘴里。好吃,好吃!他不住地点头,说插队就是锻炼人!你看你,学习、工作、生活样样行!说着,就再次把手伸出来,要放在小钟老师的肩上,她围裙的带子松了,滑落到了肩膀下。小钟老师的眼睛朝他的手瞥了一下,闪开身子,大声喊道,马倌儿,拿个盘子过来!残疾男人答应了一声,端着一个盘子从屋子里走了出来,见了李科长,仰视着点一下他的大脑壳,李科长也随即点了下头,之后经过我家门口,去了水房。
李清林,李清林!那个斜视女人的声音又穿透了整个宿舍层。是不是需要现打井啊?接点水那么费劲!
李科长慌忙回应就来,就来!
我妈和朱老师之间的冷战结束了。
因为最终我妈和朱老师谁也没挣到房子。它被分配给了小钟老师。这个结果引起了整个学校的哗然,在老师们纷纷议论小钟两口人,怎么能占两间房,她跟李科长什么关系的同时,也让我妈和朱老师在不满的心绪当中瞬间成了一个阵营中的亲密战友。
之后两个人便在水房里开始嘀嘀咕咕,说出了各自的愤愤不平。小年他爸说论住房困难咱两家才是真的,孩子大了,男孩女孩怎么能还同居一室?我妈说,小钟既没孩子工龄又短,怎么就能独占两间房子?难道就是因为那间房子在她对面吗?朱老师说,难道是为了照顾她有个残疾丈夫吗?这也不能成其为理由啊!于是两个人就同时都把矛头指向了李科长。都说李清林不是个东西!看着吧,两个人之间准有事。
大人之间和解了之后,我和小年也会有所改变。可是碍于情面,谁也没先开口。他先是拿棍子,在楼道西侧乱敲了几下,弄出动静来,把我的目光吸引了过去,之后我也做出了回应,在东侧楼道里拍球。之后他就走到了水房,故意在冲洗墩布时把龙头开到最大,把水溅到了我家门上。
我和小年刚坐到一起时都有些发呆,左顾右盼不知说什么为好。但其实都很清楚,应该先说房子,说小钟老师,骂李清林。可是让我们很难恨小钟老师。自那次在水房里遇见小钟老师,得到了她温柔的微笑之后,小年就常常越过满腹学识的父亲,找小钟老师问过许多功课方面的问题,小钟老师每次解释了问题之后,就把很柔软的手放在他的脑袋上抚摸一下。再笑笑,像妈妈一样。而我之后写出来的小说,拿给她看,她会找一个时间把我约到她家。她坐在我对面的小板凳上,把修改得满是红色笔迹的稿子递给我,再像给玉米扒皮一样,一层一层,一段一段地帮我梳理,甚至是错别字、标点符号也不放过。这期间,他的残疾男人也会插上一两句话。
尴尬了一阵之后,我先开口,我说,其实,其实她并不好看。我不知道当时为什么要选择这么一句话说。或许这时说这句话并不合适。
可是她的照片挂在五道口照相馆的橱窗里!小年反驳我。他的意思很明确,他愿意跟我说小钟老师。
我说,你没见她额头上有个坑吗?我重复着我妈曾经说过的话。
那又怎样?那也不影响她漂亮!小年十分固执。她给过我一本小说,《青春之歌》,我觉得她就是里面的林道静!
我终于把自己脸上的假面具撕了,说,她也给过我一本书,《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我觉得她就像是里面的冬尼娅!
小年说,林道静!
我说,冬尼娅!
小年说你那个外国娘们儿怎能和中国女人相比?
我说不管中国外国,美就行!
争论没有结果,我俩就开始闲逛。先是在院子里。篮球场上跟着一帮孩子打了会儿篮球,又在排球场上玩了会儿排球,最后天黑了,人都散了,我俩又晃荡出院子。这是一九八三年的九月末,这时候人们的耳朵里纯净得只听到过蓝天白云和红旗。这时候我们院子外面还是原生的状态,在稻田、菜地和玉米之中,还有一座丛生着芦苇和菖蒲,点缀着荷花,孕育着蜻蜓和青蛙的水库。一九八三年九月末的这一天,我和小年在一轮残月的光亮下,走在了水库周边的小道上。把青蛙吓到了水库里,把蜻蜓惊飞到了空中之后,正准备揪几朵蒲草花送给小钟老师,让她点缀房间时,一个声音惊动了我们。
我是被小年拽上了锅炉房顶的。
小年是我们宿舍里,唯一无拘无束在自然状态中生长着的孩子。他爸朱老师虽然满身威严,可是他对小年却没有任何要求。在我被家长限制着不许干这干那时,他可以夜不归宿,任意游荡,这让我们所有的孩子都十分羡慕。我就多次跟规定我放学后必须立即回家的我妈说,你看人家小年多好,多自由。我妈反过来问我好吗,不是亲爸亲妈好吗,没人疼没人爱好吗。小年不是他爸妈的亲生在我们宿舍楼里谁都知道。朱老师一家也从不隐晦。他妹小红和他弟小三儿在跟他打架时还骂过他野孩子,野毛儿。据说他爸和他妈婚后一直没有孩子,原本打算抱养他续下香火,以防膝下孤单,可没想到把他抱回家之后,他妈妈竟然奇迹般地连生两个。小红和小三儿出生后,小年就不再受朱老师的待见了,开启了他自然生长的状态,到点不回家吃饭也从无过问。倒是他妈念他的好,经常说是他给她,给这个家带来了好运,因此總是对他放心不下,每次饭点不回家,都会把饭菜给他放在一只碗里,用盘子扣上,然后放在灶台上的一口大蒸锅里保温。这次跟我家争那间房子,其实就是他爸朱老师想把他从家里轰出去。
锅炉房顶的位置很好。整个院子一下子就被踩在了脚下。操场上的球场啊,食堂啊,校办厂的车间啊等等尽收眼底,一目了然,只有筒子楼在不远处和我们对峙着。
那个声音惊动了我们之后,我们急忙朝不远处一个废弃的料场看去。只见两个人,一男一女,各自怀里抱着一件很大的东西,在快速地朝学校移动。男的我和小年一下子就辨认出来了,横着螃蟹一样走路的姿态,只有李科长独有,而那女人,说不准是谁。但是我们都不希望是小钟老师,尽管那时学校里已经有了些传闻,说她最近和李科长交往过密,甚至晚上也常在一起。
我和小年快速跑回学校,登上高点。我们要把所有的情况都看清楚。
趁着校园里还没动静,我们先把视线对准了宿舍层。因为距离近,所以小钟老师家里的情况能看得很清楚。她不在家,屋里只有那个残疾的男人。关于这个男人,我们几乎是一无所知。尽管我们都想知道他是怎么样一个人,姓什么叫什么做什么,小钟老师公主一样的漂亮,怎么会嫁给了一个年龄那么大的残疾人,一个罗锅儿。可是宿舍楼里所有人直至今日也茫然不知。只隐隐约约地听小钟老师喊过他马倌儿。还只是音,不知道到底是哪三个字。但是不管是哪三个字,我们都觉得那不可能是他的名字,尽管有马这个姓氏。我们曾做过大胆的猜想,猜想他要是不残疾会是个什么样子。
从小钟老师家的窗户移开了视线,正琢磨着这么晚了,她去哪里了?她真的会和李科长在一起吗?就见操场的对面走过来了两个人,一男一女,男人是李科长,女人在校园的路灯下显出了真容,果真是小钟老师!
你看,他们俩!小年吃惊不小,他甚至喊出了声。
李科长和小钟老师似乎是听到了声音,非常警惕地停了下来。我这才看清楚了两个人手里都抱着的超过了自己身高的东西。
木板?他们搬它做什么?
我和小年立即俯身在了房顶上。
李科长和小钟老师停顿了一下,看了看四周,不见动静,就又往我们的方向走来。木板很沉,小钟老师看上去已经精疲力竭了。尽管她多次停下来喘息,但是木板还是拖在地上,刺刺的剐蹭声不断发出来,在夜空里回荡。李科长加快了脚步,赶紧抱着木板跑到了我们下面,把它靠在墙上,然后跑回去接小钟老师。我和小年忙悄悄把头伸出去往锅炉房底下窥看。把另一块木板靠在墙上之后,李科长便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来开锅炉房的门,而小钟老师则一面靠在墙上呼哧呼哧地喘息,一面十分警惕地朝四周张望。
门开了。
两个人迅速抱着木板闪了进去。
之后是锅炉房大门吱呀地一下关闭。
怎么会是这样!我一拳砸在了锅炉房顶的边缘上。铺在油毡上面的石子被砸掉了好几颗,噼噼啪啪地纷纷落下去,掉在地上又弹了起来。有一颗好像还弹到了锅炉房的门上。门很清脆地响了一声。
锅炉房被撬自然是件大事。可是摆放在锅炉房顶上的那张床,相比起来,似乎更吸引人们的眼球。所有人都跟警犬似的,嗅着鼻子。所有人都开动着脑筋,做着简单的推理。
锅炉房在停烧锅炉期间,就只有后勤科科长李清林有钥匙。而停烧期间里面却摆放着木板拼成的床,有床就一定是为了睡在上面。一个人吗?没跟老婆打架,没被老婆逐出家门,一个人睡在锅炉房里?除非是疯了!如若他没疯,那就是另有企图。床上的企图不言而喻。那么她又是谁呢?还是不言而喻。整个学校谁都知道,是那个刚得了一间本不应该分配给她的住房。
床,很快就被推理、演绎成了一个玫瑰色的朦朦胧胧的故事。这个故事在人们干涸已久的心里浸润了过后呢,大家又都亢奋推进,继而去推测把木板一块一块搬到锅炉房顶上的绿林好汉。当然了,对号入座,我和小年是不二人选,房子没分配到家长手里,是我俩的最大动力。不过,大家无论如何也猜想不出来,这么一个狗屁不是、乳臭未干的毛孩子,是怎么把那些厚实、沉重的木板给搬运到锅炉房顶上去的。
事实上那一夜我没睡着觉。闭上眼睛就是小钟老师和李科长纠缠一起的梦。他们悄悄溜进锅炉房,关上门,然后一面脱衣服一面退到锅炉后面,最后躺倒在了那些木板上。
早上我妈起得很早,她每天天不亮就要赶到食堂去做早饭。她走后我立即就起了床,侧耳趴在门上细听,然后又跑到窗前往楼下窥看。
天蒙蒙亮的时候,锅炉房门前出现了一个人影。螃蟹的脚步。是李科长。只见他在那块掉在地上的木板前停住了脚步,弯腰查看,再直起身子来朝四处张望,最后像是忽然醒悟了过来,快速朝锅炉房的房门跑过去。不一会儿,楼道里便传来了很微弱的脚步声,有人用脚尖在楼道里轻轻地走动。之后是轻轻的敲门声,声音来自楼道的中间部位。
再次在那块木板旁看到李科长时,小钟老师已经跟在了他的身后。天更亮一点了,两个人的面孔都能看得很清楚了。小钟老师还穿着睡衣,领口开得很大,见李科长俩眼放在了她的胸前,就连忙用一只手攥住了领口。两个人围着木板转了一圈儿,然后又都走到了锅炉房门前。李科长伸手到门鎖的位置上。两个人都看到了损坏了的合页。李科长稍一用力,将门推开。少时片刻,小钟老师跑向了木板,把它抱起来,拖进了锅炉房。
第一节课课间时,我正看着锅炉房前那道划痕,我妈匆匆忙忙地回来了。她关好门后喘着气问我:是不是你干的?
我犹豫了一下,说是!
她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说我恨李清林!
她问为了房子。
我说是!
她说那是大人的事,你小孩子瞎掺和什么。
我说他和小钟老师在一起!
她说那也跟你无关!罗锅儿还没说话呢,屎壳郎爬城门,你充什么大铆钉?你知不知道事情将来会多严重?要造成家庭破裂呢?要是出了人命呢?你负责啊?还有,你半夜撬门,非偷即盗,如果学校报案,那你就得被抓,在公安局留了案底,你就有了污点儿,你还考什么大学?哪所学校还敢要你?糊涂!
我妈给了我一记耳光之后,我明白了过来。我闯了祸。我开始忧心忡忡。时刻注视着院子的大门,总担心警车会忽然开进来。
小年此时此刻也很紧张。他爸也给了他一巴掌,然后还骂了滚蛋!这些都是我从他在楼道那头,用木棍敲击灶台的声音中听出来的。他在敲击中还骂了李科长是混蛋、色鬼。
警车始终没有来。校长张玉婷拍了桌子过后,楼下的操场上出现了李科长的脚步。横着从总务科出来,往校长室快速走去。几十分钟后的课间,李科长身子软塌塌地出来了,小钟老师又带着一身粉笔末子,穿过操场,走向了那里。
李科长回到宿舍层还没进家门,就迎头被穿透整个宿舍层的骂声轰击得战栗了起来。他老婆双手叉腰,冒着把斜视的眼珠子努出来的危险,堵在楼道口上,炮弹炸响、黄河决堤一样地把男盗女娼、泼妇、淫妇之类的脏话,丢手榴弹一样地拽向了李科长。与此同时,还适时地转动着脑袋,把喷着火蛇的机关枪枪口对准了小钟老师家、我家和小年家。脏话屎一样贴在房门上,令人无法忍受。我妈在屋里点着我的脑门,咬着牙,压低了声音说,惹火烧身了吧?本来是李清林的骚事儿,把咱家也捎上了吧?你管那个闲事儿干吗?粮票富裕了是吧?吃饱了撑的吧?说着就又给了我一巴掌。
随着清脆的巴掌声响过,楼道里忽然有了新的情况。先是楼道中间部位霍地响了一下开门声,之后是李科长老婆像被施了魔法,骂声在一个骚字刚刚出口便戛然止住了。不一会儿我看到楼下的操场上出现了一个男人,甩着长胳膊,迈着长腿,昂着大脑壳大步朝校长室走去。
两天之后学校安静了下来。有关床的事情似乎是平复了一些。我最担心的事情也没有发生。学校似乎是并没有报案,李科长老婆那对斜视的眼珠子也没掉出来,但是那些木板仍旧在锅炉房顶上刺眼地摆放着。
两天之后的晚上,趁着宿舍层的人们都关在屋里看电视的时机,我才敢下楼。其实是我妈让我下楼的,她怕我在家憋出病来。我一出门,恰巧碰上了朱老师,他好似已经在我家对面的厕所里等了许久了,待我走出门后,立即便闪进了我家,我听他悄声说举报信什么的。我妈还说怕把事情闹大,朱老师说就是要闹大。我没心思继续听他们再说什么,就朝楼道的西侧看了看,然后拍了几下篮球。小年听到了声音,就用棍子敲击了几下灶台做回应。
我和小年像被释放了似的走出了筒子楼。我俩决定趁着夜色,把木板从房顶上转移下来,放回锅炉房,让床消失,让那个玫瑰色的故事尽早地褪去颜色。
爬到锅炉房顶上时,残月还没升起来,漫天的星星,夜空显得格外深邃和遥远。一个声音似乎也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有人喊我和小年的名字。四处寻找了一遍,才发现小钟老师的男人站在了锅炉房下面。他正艰难地仰着大脑壳,朝我们喊。他说有件事情请我们帮忙。
按照他的意思,我们把那些木板从房顶上顺下,之后再一块块地扛到宿舍层,放在了他家那间新分配来的房子里。我们不敢问他为什么要把它们都搬到这里,他究竟要做什么。搬完了,他说了谢谢,并请我们过几天再来帮忙。
几天之后我和小年来到了那间屋子。木板已经被竖着靠在了墙上,上面画好了线。屋子中间摆放着一条长板凳,板凳周边是一系列木工工具。我和小年很惊奇,问他这是要干吗,他从口袋里掏出来一张图纸让我们看,看后我们又都惊奇了起来。
床!?
床的制作进度很慢。不过这也是我和小年希望的。这不仅仅是我们每天都能和小钟老师有机会在一起,吃她给做的饭,喝她沏的蜂蜜水,同时我们也喜欢上了做床的工作。确切地说是喜欢上了小钟老师的男人。尽管他畸形的后背很难看,可是他肚子里有许多故事,故事都很好听。
不过,后来发生的事情,把他的故事给打断了。
校长张玉婷忽然传话让小钟老师去了她的办公室,等她回来之后,便招手把她男人从做床的房间叫了出去。再之后,我妈和朱老师便在李科长的带领下,一起走了进来。在我和小年都一脸茫然时,我妈忽然问,这间房子你和小年一起住好不好?
床做好了。
但是那不是一张普通的床。
它有些类似于医院的病床。两头能翘起来,能活动,但是床中间还多了一处功能。有个抽屉,能随时抽拉,并且抽屉中能放一个便盆儿。
我和小年帮着把床抬进了对门小钟老师的房间。小钟老师在距离她的大床不远处腾出了一块地方,两张床之间用一道帘子相隔。帘子让整个房间显得十分尴尬。抬床的时候我和小年都郁郁的,一脸歉疚的表情,好像原本分配给小钟老师的那间房子是我俩给抢占了去的。
空出来的那个房间里,我妈和朱老师也开始忙碌。从学校仓库里抬出来的床正在组装。
后来我们终于知道,那床是为他们的战友做的。
那天楼里来了一群战士,是跟小钟老师一般年龄的男人和女人。他们还抬着一副担架,担架上躺着一个男人。
看看小钟老师的房间,又扭头看看我们的房间,抬担架的人有些茫然。问,不是在你对面有他单独的房间吗?
小钟老师忙朝他们摆手,并用眼睛朝他们示意了一下。
担架抬进了小钟老师的屋子。屋里开始有人哄笑,让小钟老师抱抱赵德。小钟老师大概是抱了,于是哄笑声就更加大了。还有人拍手。
小钟老师在哄笑和拍手声中跑出了房间。站在灶台前,给战友们做饭。脸颊绯红,像是太阳落山之前的那抹挂在天边的霞。她的手慌乱、没有目的地移动,抬起来放下,放下来再抬起,不知所措。
战友?我妈站到她旁边,小心翼翼地问。
嗯。小钟老师低着头答。
病了?我媽仍然小心翼翼地问。
嗯,瘫痪了。北大荒湿冷的草甸子夺去了他双腿的功能。小钟老师说,他老家在山东,父母没有了。作为曾经患难与共的战友,我和马倌儿要照顾他的后半生!让他好好活着,替躺倒在了草甸子上的战友们好好在这活着!
这趟动静自然引来了不少看热闹的人。过了一会儿,李科长也来了,没用贼溜溜的眼神看小钟老师。我第一次见他用这种的神态对她说,小钟同志,朱老师和李师傅委托我来跟你商量件事情,他们想这间房子让两个孩子跟你战友一同住,你是否同意?
小钟老师难得的愣了。
经过大家一番忙乱之后,那张新做好的床被摆放在了我和小年上下床的对面。
故事到这里应该要结束了,不过好像漏了些什么。哦,马倌儿在做床的时候,开始跟我聊天。他说我的小说很有味道。要给我讲个故事,当作积累素材。
他说,有群青年人,约计几十万,十几年前响应号召,从全国各地来到东北屯垦戍边。这些知识青年组成了一个农垦师,以团为单位,在一片片的草甸子上面边开荒边生活边恋爱。一个来自山东的男知青和一个来自北京来的女知青便是其中的一对儿。
锯子锯在木板上,唰唰响着。伴随着响声,他继续讲。
他说,当时知青们的生活条件不好,卫生条件很差,因此每个人的身上都长了虱子。为了对付这些虱子,知青们想了很多办法,比方说用手挤,比方说用开水烫,但是即便如此,也永远制止不了虱子在身上滋生。为了尽量减少滋扰,大家只好在晚上裸睡。大家在睡觉之前都把衣服脱得精光,甚至连一条裤衩也不留,目的就是不让虱子有藏身的地方。
他说,那是一个秋夜。北京女知青晚上起来小解。其实女知青宿舍里本应有一个尿盆儿的,可是恰巧同宿舍有一个很娇气并且鼻子很灵敏的上海知青,她容不得屋里有一丁点儿异味儿,为了照顾她,大家只好在夜里到屋外去方便。
当时天气并不是很冷的缘故,北京女知青从被窝里钻出来,她想着速去速回,到屋外去方便时便没穿衣服。可是等她跑回来时,宿舍的门却被从里面插上了,原来先于她到外面的还有另外一个人,这个人方便回来之后,不知道外面还有人,一顺手便把房门上了门闩。北京女知青见门推不开,就赶紧拍门,但此时劳累了一天的大家都睡得很沉,拍门声谁也没有听见,恰在此时,一个男生也走出宿舍方便,他见一个人影儿在女生宿舍前面晃动,以为有贼,就朝她跑了过来,光着身子的北京女知青于是便恐慌了起来,为了躲避,情急之下慌不择路,一头扎进了农垦团喂马的老光棍儿居住的马房儿。
说到这里,他把锯子停住了,闭了会儿眼睛。
天亮之后,事情便被传了出去。因为这类事情,在那个没有娱乐活动的寂寞人群里,一般都会被传得很快,被传得很远。得知了这个情况,女知青的恋人受了很大的刺激。尽管她极力跟他解释,说跑进老光棍儿的马房儿实属无奈,她和他什么也没发生,老光棍儿把热炕和被子让给了她,自己披着大衣在屋外的马棚里蹲了一宿。可是那个男知青还是无法接受这样的现实,无法面对全团人对此事添枝加叶的演绎,无法面对全团人看向他稀奇古怪的目光。
男友的不解和舆论的压力让北京女知青不堪忍受,她决定自杀!
自杀?!我和小年同时吃惊起来。
对,自杀!他说,她要用死来证明自己的清白!她选择过两种方式的自杀。第一次她割腕,被那个男知青发现了,背着她赶去了县医院。第二次她上吊,被老光棍儿发现了,赶紧把她从房梁上解救了下来,并且从此之后,老光棍儿开始形影不离地跟着她,以免她再次自杀。
讲到这里,他把故事停住了,不再说话。他有些慌乱,用抖动着的手摸摸锯条,然后把锯子夹在两腿之间,用锉刀狠命地锉起了锯齿。
我听得入了神儿,同时也被故事感动了,就问后来呢,后来北京女知青和那个男知青怎么样了,还有那个老光棍儿。
他依然狠命地锉着。
汗水沁出来了,布满了额头。
后来呢?我再问。
后来,后来,后来……说时,他头也不抬。再之后的事情,你是作者,你写小说,你自己想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