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艳兵
2016年9月16日,美国当代著名荒诞派剧作家爱德华·阿尔比在纽约州蒙托克的家中逝世,享年88岁。消息传出,报刊的反应比较平淡,除了部分戏剧专业人士的小范围的纪念活动,以及少许纪念文章刊出之外,未见盛大隆重的纪念活动。近些年来,现实的荒诞似乎已远远超出了戏剧的荒诞,人们与其观看戏剧的荒诞,还不如切身体验现实生活时时处处呈现出来的荒诞。刚刚结束的美国总统大选总算尘埃落定了,这其中上演了多少幕荒诞剧,相信所有关注着大选进展的人都心知肚明。当所有的舆论似乎都一边倒地支持希拉里,以为她会成为第一届美国女总统时,“特朗普却赢了(TrumpTriumphs)”。从美国各大报纸头版头条的标题中我们看出,惊讶、无奈、揶揄、调侃溢于言表。的确,现实的荒诞比戏剧的荒诞更为精彩。
为什么会突然冒出那么多人支持特朗普?这其中必有原因,荒诞之中自然有其不荒诞的地方。原来在全球化浪潮下,近些年来美国中产阶级已经成为输家。美国的资本家纷纷将企业开设到海外,雇用外国低成本员工,同时将公司设在离岸岛屿国家进行避税。美国中产阶级从20世纪80年代的70%,滑落到现在的49%,大多数人的生活几十年来非但没有改善,反而愈来愈糟糕,近期似乎看不到改变的希望。于是,千千万万的美国人希望作为商人出身的特朗普出任总统,能够改变这种现状,重新构建强大的美国梦。
其实,美国中产阶级“美梦”的幻灭由来已久,现在我们该说说那位两个月之前去世的,表现美国梦幻灭的著名戏剧家阿尔比了。阿尔比的戏剧集中描绘的是美国中产阶级的生活方式,他对这种生活方式感到悲观,但还没有完全绝望。他的作品写的就是失落,是人的价值的失落、亲情的失落,还有人的机能的衰退、家庭的破碎。这一切正如他的一部剧作的标题:《都结束了》(All Over,1971)。
一切都结束了!一切真的都结束了吗?
不会的,地球依然在旋转,太阳照常升起,人类依旧在生存,一切又都会重新开始。无论是谁离开了这个世界,“别的男人和别的女人照样会继续活下去,而且通过几千年也还是如此。没有比这个更清楚的了”,加缪如是说。
如果荒诞是有原因的,也就并非真正意义的荒诞;如果是真正意义的荒诞,那就没有人能够理解与认识,因此谈论荒诞就变得毫无意义。从这个意义上说,阿尔比的荒诞剧其实并不荒诞。阿尔比通过荒诞的形式来呈现美国梦的幻灭其实是有理可循的。这当然与阿尔比独特的身世不无关系。1928年3月12日阿尔比生于美国华盛顿,两周后被里德·阿尔比和弗朗西斯·阿尔比带回纽约收养。他来到这个世上,却不知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这种情形似乎有点像加缪,他的父亲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负伤身亡,当时加缪还不足1岁。那个将加缪带到世界上来的人,加缪根本就不认识,也不可能留下任何印象。加缪从一出生起就体验到世界的荒谬性。阿尔比的情况似乎好不了多少。他从一出生就是个弃儿,他的亲生父母在哪里?又为什么将他遗弃?我们不得而知。但是,收养阿尔比的家庭却是富豪之家,这使得阿尔比又产生了另一种荒诞感。阿尔比的养母只要对阿尔比感觉稍不如意,就会严厉地警告他:他是被收养的,如果表现不好,将会被送进孤儿院。看来,年幼的阿尔比身居百万富翁之家,在金碧辉煌的厅堂里,除了感到迫在眉睫的恐惧与焦虑之外,似乎没有什么幸福感可言。阿尔比虽然生活衣食无忧,但却缺乏温暖与亲情。这种生活渐渐培养了阿尔比独立生活的能力和思考创造的精神。阿尔比的一生刚直不阿、矢志创新,并不屑于轻易赢得名声。于是,现实的荒诞终于成就了阿尔比并非真正荒诞的戏剧。
阿尔比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美国重要的先锋戏剧家,荒诞派戏剧的代表作家之一,其在美国文学史上的地位堪与奥尼尔、田纳西·威廉斯、阿瑟·米勒媲美。阿尔比的戏剧创作生涯超过半个世纪,他创作的戏剧作品多达30余部,他因为《微妙的平衡》(1966)、《海景》(1975)和《三个高个子女人》(1994)三次获得普利策奖。对于这样一位有影响、有地位、有价值的当代美国戏剧家,我们的研究却颇不尽如人意。迄今为止,阿尔比的戏剧作品仅9部被翻译到中国,除了零星分散的研究论文外,没有专门研究阿尔比的著作问世。与奥尼尔、田纳西·威廉斯等剧作家相比,国内对阿尔比的研究还显得很不充分,亦不够全面、系统和深入,因此,设若有一部全面、系统、深入,并有自己研究特色的、探究阿尔比戏剧的著作问世,应该是颇有价值和意义的。新近出版的樊晓君博士的《爱德华·阿尔比戏剧研究》应该就是这样一部著作。只是该书2016年5月由中国戏剧出版社出版,9月就传来了阿尔比逝世的消息,原本一部研究阿尔比的著作一出版便具有了某种纪念的意义,这或许又增添了一点荒诞的意味。
1958年,阿尔比创作《动物园故事》让这位剧作家一举成名。“阿尔比从《动物园的故事》开始,开辟了美国戏剧的新时代,通过戏剧舞台表现被剥夺公民权的‘垮掉一代的焦虑不安、年轻气盛,也表现了美国本土剧作家對塞缪尔·贝克特等欧洲荒诞派戏剧作家的回应。”[1]美国著名评论家哈桑在观看过阿尔比的戏剧后坦言:“继威廉斯和密勒之后,给人印象最深的较年轻的剧作家就是爱德华·阿尔比了。”[2]
《动物园故事》一剧主要通过两个在公园里邂逅的中年男人之间的对话来表现现代人的相互隔绝与孤独。剧作者将人类世界喻作动物园,相互之间有栅栏隔绝。囚在笼中的动物就像人一样,孤立无援、备受冷落。该剧之主题使我们很容易联想到奥尼尔的《毛猿》、威廉斯的《玻璃动物园》,还有里尔克的《豹》,乃至感觉应该去追溯欧洲动物园的诞生和发展演变的历史。动物园为何突然成为西方作家共同关注和描写的主题呢?“它的目光被那走不完的铁栏/缠得这般疲倦,什么也不能收留/它好像只有千条的铁栏杆,/千条的铁栏后便没有宇宙。”一旦动物被圈在“园”里,人的心也仿佛被囚禁起来了。此时,动物的囚禁就变成了心灵的囚禁的“客观对应物”。走笔至此,阿尔比戏剧的价值和意义也就不言而喻了。
阿尔比还写过一出名为《美国梦》的戏。美国人如何建构自己的美国梦?这个梦又是如何惊醒并破灭的?对这些问题的追问和反思应该是有现实意义和借鉴意义的。阿尔比曾经在该剧的前言中写道:“《美国梦》究竟包含哪些内容而使那些公共准则的卫道士们如此恼火呢?这个剧本只是对美国形象的一个考察,它抨击了我们这个社会里虚假的价值代替了真正的价值这一现象,谴责自我陶醉、冷酷无情,谴责软弱和无所事事。它当众捅破了关于我们这块每况愈下的土地上一切都是美好的神话。这个剧本冒犯人吗?但愿如此……我要说,这就是我们时代的画像。”一部《美国梦》,毁灭了多少人的“美国梦”!
至于《谁害怕弗吉尼亚·伍尔夫?》一剧,无疑是阿尔比的代表作,其影响深远。“在这部凝聚着机智、责骂的语言和强烈的情感力量的作品中,体现了《动物园的故事》中显示出的所有品质,阿尔比以此表明了他对民族意志总体崩溃的洞悉。”[3]该剧进一步描写了美国中产阶级的“美国梦”的破灭。1966年,该剧被改编成电影《灵欲春宵》,理查德·伯顿和伊丽莎白·泰勒担任主角,还因此被提名奥斯卡奖。“美”梦破灭的美国中产阶级如今希望他们的新总统特朗普能让他们续梦、圆梦,因此,此时此刻重读阿尔比的戏剧或许可以使大家的头脑变得稍稍清醒。
总之,“阿尔比了解人类趋向自我毁灭的动力;他喜欢揭露家庭之间、夫妇之间,浪漫的爱情之间的虚伪性”。阿尔比的戏剧结构精巧、寓意丰富,不愧为美国当代最杰出的戏剧家之一。阿尔比的语言非常富有特色。他甚至创作了一些格言风格的玄学式作品。阿尔比的语言完全属于自己:“严峻,或是曲折的拐弯抹角,妙语惊人。这种语言中含有令人痛恨真实的力量,能够洞察美国文化的黑暗的花样的力量。”[4]阿尔比意识到语言已经被人类滥用,语言本身已经受到腐蚀,变得空洞不堪,与人类脱节。这种对语言的意识和焦虑颇有后现代意味,也再次证明了阿尔比与我们时代的紧密联系。
《爱德华·阿尔比戏剧研究》一书探讨了阿尔比戏剧的思想渊源,围绕“异化与荒诞”剖析了阿尔比戏剧之主题,并以“分裂与变形”为中心探讨了阿尔比的戏剧形象,该书还论述了阿尔比的戏剧结构,以及对戏剧艺术的变革和创新。孟昭毅教授在该书序中写道,该书作者“在大量阅读原著和译本的前提下,从宏观和微观两个层面对阿尔比戏剧思想的渊源、发展和现状,进行了细致、深刻的分析和阐释。她以敏锐的学术思维发现国内译者和学者对该作家作品的翻译不够全面,研究过于肤浅以及研究范围过于偏狭等不足,从而在书中对阿尔比的戏剧形式和内容、传承与革新、主题与特征等方面进行了较全面、系统的综合分析,给人以耳目一新的感觉”。当然,本书作为一部综论阿尔比戏剧的学术著作,全面、系统无疑是其特点和优点,但如此一来,本书中的某些创新之点便容易淹没在这种“全面、系统”之中,不易阐发并突出出来。不过,无论如何,本书的出版对于深化和拓展国内的阿尔比研究将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对于美国戏剧的研究也应当具有一定的参考借鉴意义。
阿尔比属于荒诞派戏剧家。不过阿尔比自己起初并不接受荒诞派剧作家这一称号。他说:“人们认为我是荒诞派的一员,这让我很生气。此前我从没听说过这个术语。”再往后他有些改口,他声称荒诞派其实就是我们时代的“现实主义剧派”。他说:“让我来对荒诞剧派下个定义吧。据我看,荒诞剧是对某些存在主义和存在主义后时代哲学的艺术吸收。这些概念主要涉及人在一个毫无意义的世界里试图为其毫无意义的存在找出意义来的努力。这个世界之所以毫无意义,是因为人为了自己的‘幻想而建立起来的道德、宗教、政治和社会的种种结构都已经崩溃了。”[5]
什么是荒诞?“荒诞的观念可以定义为:这是一种认为我们在一个无意义的世界里陷入困境、而且无论是上帝与人类、还是神学与哲学都不能解释人类的这种景况的想法。”[6]从当今世界的困境、生命的意义,以及解释的可能性来看,我们这个世界似乎变得越来越荒诞。然而,在这个荒诞的世界里,荒诞派作家似乎还有些作为。“荒诞派戏剧关心人的处境的终极真实,以及少数生命与死亡的基本问题,无论它显得多么怪诞、琐细和傲慢,它都代表了一种向着戏剧的本源的、宗教的功能的回归———使人面对神话和宗教现实。”“荒诞派戏剧使观看者面对人的疯狂处境,使他能够看见他处境的全部严峻和绝望。消除了幻觉和隐隐约约的恐惧和焦虑之感,观看者能够意识清醒地面对他的处境,而不是在委婉话语和乐观主义的幻想下面模糊地感觉他的处境。通过观看者系统表现出来的他的幻想,他就能够从这些幻想中解放自己。这是世界文学中所有大难临头时的幽默以及黑色幽默的本質,荒诞派戏剧则是其中一个最新的例子。”[7]阿尔比显然通过他的作品表达了相同或近似的信念:“人类的最大悲剧在于对人生不加反省。现实可能问题重重,是辩论的场所、争斗的舞台,但是努力去理解它,并在与之奋斗中把握它,这仍然是个人与戏剧事业应当承担起来的重要责任。”[8]如此看来,荒诞派戏剧无论怎样“荒诞”,仍然有其合理性,有其意义和价值。荒诞派如此,阿尔比亦如此。
注释
[1]樊晓君:《爱德华·阿尔比戏剧研究》,中国戏剧出版社2016年版,第59页。
[2]伊哈布·哈桑:《当代美国文学》,陆凡译,山东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106页。
[3]萨克文·伯科维奇主编:《剑桥美国文学史》,孙宏主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05年版,第七卷第46页。
[4]同[2],第225页。
[5]同[1],第72页。
[6]查尔士·B.哈里斯:《文学传统的背叛者》,仵从巨、高原译,陕西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1页。
[7]马丁·艾斯林:《荒诞派戏剧》,华明译,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277、287—288页。
[8]同[3],第七卷第5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