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涵诺
金黄的,让人找不出难过理由的夏天;慵懒的,像半伸着前爪打哈欠的猫儿一样的下午;六岁的,笑起来眼里藏着一个闪亮湖泊的我;温柔的,带我钻进生活火热内核的你。
童年啊,总是一幅鲜活的涂鸦;
我偏过脑袋瞅着这幅涂满太阳色彩的画,总觉得还缺点儿什么——不是西瓜,虽然有了它更棒——对了,是那副有些陈旧也有些粗糙的跳棋。
我像一头乱窜的小鹿冲过去取来跳棋,将其摆开的时候却格外地虔敬,我一边小心翼翼地放好玻璃珠子,一边无限兴奋急迫地扯着嗓子大喊;“外婆!快来下棋啦!”
你穿着围裙,从厨房袅袅的热气中探出身来。雾气在你的身旁游走,你仿佛把平凡的生活熬成了一锅热腾腾的粥,清甜入味,软糯绵长。
你终拗不过我,坐在了我的对面,挟来层层叠叠的谷物芬芳。阳光跃过窗棂,在你的发梢跳起了快步舞,你的头顶如有荧光闪动,我托着脑袋凝望,偶尔会窥见太阳的尾羽轻巧地扫过。
“嘿,再犯傻就要输了!”
我这才回过神来,开始上蹿下跳,开始竭力厮杀。而你,总是娴静地端坐着,不时予我微笑与鼓励。浸渍在蜜酒般的暖阳中的时光,就在一老一小简单而稚气的对话中上下沉浮;
“哎呀,我走错了!”
“你把外婆的路堵死了,这可怎么办呢!”
“哈哈,我赢了!外婆快给我颁奖!”
不知为什么,斗志昂扬的我总是大获全胜,把你的“军队”杀得片甲不留;而你却无数次放弃绝地反击的机会,无数次犯下显而易见的错误,无数次颔首沉思后仍漏洞百出。不知为什么,输了棋的你不见一丝沮丧,反而笑得舒畅自在。可那个小小的骄傲的我,围着你欢蹦乱跳,脖子上挂着一个假花环,差点儿没激动得飞上天——那时的我哪有时间想这些无用的琐屑呢,就像你亲口说过的“小囡是够灵光才能战胜外婆呀”!我欣喜之余更是热情高涨,总缠着你再来一盘,乐此不疲。那年夏天好像从来没有阴沉过,阳光在你的发根筑了窝,它盯着那个神气而自信的小孩儿,觉得有些好笑,又觉得像啜了一口烫粥一样的热乎。
岁月的粥咕噜咕噜地冒着泡,兀自熬了十年。那张色彩横流的儿童画早已压在了箱底,那个孩子眼底的湖泊已漫成一片深邃的海洋,可是只要有你在,生活仍如第一口热粥般暖胃,动人。
又是一个油煎蛋一样诱人的夏天。下午,窗外蝉声正沸,你出神地望着一缕蹑手蹑脚挪过窗台的阳光,有些恍惚,又似有所怀念。突然间,你如被闪电击中般一激灵,转过身来的你眸子晶莹透亮,仿佛顿时年轻了十年;“嘿,我们下盘棋吧!”
我一惊,旋即用力地点头。奔进房间翻找跳棋的时候,时间以相反的方向加速后退,恍惚间我看见一个满脸莹亮汗珠的小女孩抱着棋盘跑来,她的眼里是明媚的世界。
从抽屉深处刨出棋盘的时候,我已大汗淋漓,却格外释然、痛快。回到桌前,你已在一片璀璨中等我。陽光灿烂,恍若当年;而你流转在眼里的爱意,比十年前更为潺谖。
我笃定地掀开棋盘,虔敬地摆好棋子。阳光跃过窗棂,把你每一根雪白的头发镀上金边,把光晕中你的侧脸勾画出最柔和的线条,把一切我难以言尽的情景都细细捆好,偷偷塞进你的衣角。
你一脸认真地摸着棋子,反复推敲,蹙眉思考;我开始放弃绝地反击的机会,开始犯下显而易见的错误,开始在颔首沉思后仍漏洞百出。当你的最后一颗棋子趾高气扬地返回营地时,我的“士兵”早已弃甲曳兵,溃不成军。你猛地仰起脸,神采奕奕,我竟从那兴奋的神色中看到了当年那个小孩儿的影子。
“外婆,我输了!你怎么那么狠心呢,都不让我一步的!”我推开棋盘,佯装委屈地撇撇嘴。你似乎很是得意,阳光在你的发梢跳起了踢踏舞,它用余光瞅着那个长大了的孩子,有些讶异地发现她笑得那么坦荡,它大概永远不会懂,有些事情何关输赢呢?在奔腾的时光中永葆纯洁美好的爱,从没有规则可言,而我们,又何曾墨守成规?
你起身去厨房烧粥,我说,待喝完那碗时光的米粥,让我们再下盘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