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娃央金
初春的龙王潭公园,散发出一股清香。下班路过这里,喜欢极了这样的清净,找了一把长椅坐下来。天蓝蓝的,水清清的,芽嫩嫩的,人爽爽的。
从弯曲的小路那头传来手杖触地的声音,伴着一重一轻脚步听得见粗重的呼吸声。右手露在外面,深色的羊皮藏袍把身体其它部位裹得严严实实。右脚松散的鞋带摇头晃脑,“啪啪”地响着。
“莫拉(奶奶),鞋带松了。”我站起来指指她的脚。“哦,姑娘,看我!”从红色的头巾深处传来牧区的口音。她把念珠缠在手腕上,用手杖支住长椅一角,坐在我的旁边,长歇了一口气,“累啊,歇一会再系。”
“我来吧。”我低头帮她撩起羊皮藏袍,那是一双只有在军需用品店才能见到的厚棉鞋,粗长的鞋带很固执。
“一年四季,我就喜欢这个鞋子,是不是有点难看?”
“挺好的,只要脚舒服就好。”我应着,红色的头巾下只看见一双微笑的眼睛。
“儿子买的那些个皮鞋都很漂亮,但我只是偶尔看看,不习惯穿。”
她取下头巾擦了擦脸。那是一张曾经娇小玲珑的脸庞,眼睛深陷处仍可见双眼皮,高耸的鼻梁把整张脸分割成了沟沟壑壑的两块地。满口不见一颗牙,小嘴倔强的撅起,炙热的阳光在她脸上没有留下一丝痕迹,皮肤白净。早就耳闻牧区的妇女用一种草原上的花做面膜,整个冬季都会将脸裹与其中,待开春揭开时听说面如桃花。“莫拉,用草药敷脸真的有这么神奇吗?”老人呵呵笑了起来,说:“是酸奶和牛羊肉养的。”还是没法得到传说中草原姑娘的面膜配方,我感到很遗憾。
老人来自遥远的多措草原。六十多年前一个美丽的夏天,午后的阳光像个大火盘,照得整个草原睁不开眼,草儿蔫瘫在一处,牛儿站着打盹儿,蝴蝶在草丛中歇脚,那只褐色的大狗懒洋洋地躺在牛粪墙的阴影处,风儿轻轻吹打着一望无际的草原……和草原大多数的日子一样,一切那么静谧。黑色帐篷里传来罗布拉姆男人般的嗷嗷叫声,瞌睡中的牛羊起初警惕地朝帐篷看过去,几次三番的嚎叫后,它们不再理会这声音,只扇扇耳朵或继续打盹或埋头吃草。
“哇……哇”婴儿呱呱坠地的声音叫醒了周围,牛儿们朝帐篷“哞哞”叫着,大狗用力伸张四肢再次活跃起来。这是罗布拉姆生命里第一个孩子,十八岁的岗珠在梦里见过这个通体淡粉色有着和自己一样满头卷发的小人儿。当确信自己就是这个婴儿的阿爸时,他笑着一屁股坐在垫子上,接着忍不住放声哭了起来。岗珠的阿妈认真地用白色羊皮被子裹住自己的孙子,罗布拉姆紧闭双眼躺着,没有人在意岗珠的哭。过了许久,阿妈用脚踢了岗珠一下,示意他给罗布拉姆倒杯热酥油茶,岗珠狠狠地擤了擤鼻涕,哭声就此停止了。
草原的夏天很短,冬天却足足有五个月之久,岗色在羊皮袄里暖暖地度过了他人生的第一个冬天。转眼夏天到来,也许是裹的太久,他对走路充满了恐惧,喜欢整天趴着、滚着,躺在牛羊群边上说着含糊不清的话,时而会钻进草丛中睡上一下午,起初家里人还四处找寻,后来也就习以为常了。岗色的到来让岗珠的世界板块突然间萎缩了起来,他去乡里的次数越来越少,马儿也不再像过去整天背上搭着鞍子,不再关心牲畜的肥壮。他成了儿子的跟屁虫,帐篷四周时常萦绕着他们嬉戏的笑声。牧民的孩子是没有具体的生日的,整个夏天是儿子的生日。
阿妈天天盼着罗布拉姆肚子再次鼓起来的那一天,但整整过去了两年,也没有听见罗布拉姆呕吐的声音,更没有看到她慵懒无力的样儿。她风风火火的举止让阿妈感觉每天都有气球在空中泄气,灰溜溜飘下来。
这几天的草原有些沸腾,一位高僧的到来把夏季牧场的人们聚拢到了一起。岗珠带着阿妈所有的祈愿带着儿子早早出发前去朝拜。罗布拉姆半带羞涩地给岗珠交代了一项任务,在等待他们回来的空当,罗布拉姆一直在想这件事,她想到了各种各样的答案,因为期待的紧张,她几乎一整天不觉得渴也不觉得饿。
深秋的草原金黄一片,天上没有一丝云,看不到鸟儿飞过,当略带凉意的微风飘过时,草儿瑟瑟抖着。草原深处一个黑点朝着帐篷移动,那是马儿载着岗珠和儿子朝家里驶来。罗布拉姆左手撑着腰,右手贴着额头挡着烈日,草原真大啊,十七年了自己居然没发现。那个黑点總在远处恍惚颤动,如同传说中的海市蜃楼。她感觉自己用了整整一个秋天的时间,等待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这些年忙着放牧、做奶子,不知道原来等待也可以甜丝丝的。等待让她变得骚动起来,有种欲望抱紧她男人,在蓝天草地见证下,来场销魂的“厮打”。奇怪啊,这样的念头居然没让自己脸红,自己变得不纯洁了吗?
“哞哞——”一次次清脆的叫声搅乱了飘在天边的思绪,“讨厌的小家伙,就知道不停地吃!”话虽这样说,可在小牛犊吃糌粑糊糊的空,她轻轻抚摸着滑润、纤瘦的身体,小牛犊晃晃悠悠地将身体冲她贴过来。一只苍蝇停留在小牛犊的耳朵上,她替这个尚未学会抖耳朵的小牛犊赶掉了苍蝇。
岗珠的马在夕阳温柔的余光中出现在自家帐篷前,阿妈和罗布拉姆疾步迎上去,都有点手忙脚乱。那一晚,帐篷里的清油灯闪闪烁烁,一只萤火虫伴着灯芯舞了半天。等阿妈睡下了罗布拉姆迫不及待地打听起活佛的意思,岗珠说:“活佛说了,该来的会来,该走的会走。”语气坚定,像是回答也像是自言自语。罗布拉姆深信活佛的话,从她有记忆的时候起,一家人在佛祖的旨意下,善待一切,日日念经,洗涤心灵,求得来世投胎为男人。他们深信,现世的果必然有过去世的因,现世的因必将引出未来的果,属于他们的第二个孩子早晚会来的。
那段时间,罗布拉姆显得从未有过的骚动,但是岗珠不是给帐篷加固,就是陪儿子疯玩,或者陪阿妈聊天。在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他还给阿妈洗了把头,用了罗布拉姆整整熬一锅奶酪的时间,解开了阿妈柳枝般的辫子。岗珠笨手笨脚,梳的辫子似那乱捆的麻绳,可阿妈居然笑了。罗布拉姆觉得心里堵得慌,她狠狠地把奶酪锅放在地上,走出帐篷。
罗布拉姆愣是没有等来她的第二个孩子。岗珠离家出走了,没有带走一样东西,也没有留下任何东西。罗布拉姆就这样成了草原上少有的年轻寡妇。阿妈到处找喇嘛卦算他儿子的去向,喇嘛告诉阿妈“朝南方去了”。从帐篷望去,南方是一望无尽的草原,草原深处便是天边,哪里会有她心爱的儿子。乡干部带着公安来了几次,每次都是问同样的问题,在笔记上记着,留下一句话:“有消息会通知你们的。”整整一年过去,公安没有送来任何消息,岗珠在人间蒸发了。罗布拉姆不得不习惯没有男人的生活,但阿妈固执地留着岗珠梳过的辫子,每天都往岗珠的木碗里倒上酥油茶。
阿妈在等待中变得神志不清,也不再拿着转经筒对着远方发呆。她时常把孙子当成儿子,左一声“岗珠”右一声“岗珠”地唤着,到后来连罗布拉姆也觉得岗珠又活回来了。在阿妈生命中的最后几天,因为她的“岗珠”一直在身边活蹦乱跳的,阿妈每天都很安详,静静地躺在垫子上,这样躺着有半年了。
那是一个傍晚,晚霞把天边渲染的异常绚丽,吃饱喝足了的牛羊群悠然地躺着。阿妈说辫子太紧,叫她的“岗珠”把头发再梳理一下。梳着梳着,随着“呼呼”的声音阿妈居然安详地睡着了。突然听到一声“咔咔”从阿妈的喉咙深处传来,罗布拉姆和儿子走过去细看,阿妈已寻岗珠而去。
罗布拉姆已经哭不出来了,连眼泪都像是哭干了。哭成了泪人的孙子坚持着编完了辫子。
阿妈的离去,让罗布拉姆残酷地成为了家庭的支柱。夜里,整个帐篷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开始没命地思念岗珠。
在亲人的帮助下,罗布拉姆为岗珠和阿妈请来了喇嘛念经超度,点了千盏超度供灯。佛事举行了三天,罗布拉姆尽心尽力地服侍喇嘛们,摆上上乘的卡垫,献出最好的酥油和酸奶。三天过去了,罗布拉姆觉得岗珠不会有遗憾了。
这天,她来到河边洗儿子的鞋子,这孩子最费鞋。刚要蹲下去,便看到了河里头发蓬松,满脸愁容的自己。才二十多岁,阴云爬满了她的面庞,泪水像发胀的奶子溢了出来,她哇哇地大声哭起来。尽管老人们常说:“亲人走了,不要哭,你的哭声会让亲人在中阴界迷失。”但罗布拉姆不知道该怎样管住眼泪。哭着哭着,罗布拉姆看到了她的儿子,一个长得和岗珠一样英俊、结实的小男人,正蹲在一头高大的牦牛肚子下吃力地挤着奶。望着岗色刚毅黝黑的脸庞,她默念了几遍六字真言,麻利地打理着蓬松的头发,开始精心料理自家牲畜,像个男人似地活着。
“那些年,应了一句古话‘人这辈子,如同猫打哈欠快呀。”老人慢悠悠地回到了眼前。
“我没到过牧区,我觉得牧人家里没男人不敢想象。”我把目光从老人身上移到别处。我们像是自言自语,谁也没有回答谁的问题。
罗布拉姆离开多措草原也是在一个秋天。坐在客货两用车上,风从耳边嗖嗖飞快划过,汽车嘟嘟地将多措草原抛在了身后。罗布拉姆不停地回望,渐渐消失的草原像是海市蜃楼般时隐时现。三十多年前那个金色的多措草原就永远留在了罗布拉姆的脑海里。
这些年,她和众多的善男信女一样,日日转经,夜夜祈福,日子如晚霞般安详宁静。银丝慢慢爬满头顶,牙齿渐渐脱落,和草原上大多数的老人们一样,她的腿也不那么争气,走路一拐一瘸的。人们说她的牧区口音更重了,邻居们常常被她的方言弄得摸不着头脑。秋天的多措草原夜夜出现在梦里,真真切切地看得到遍地的野花,听得见悠长的牧歌,只是伴着草原的梦岗珠从未到过她的梦中。
在我们沉默的时候,一个中年男人走来,他右手持镀金转经筒,左手牵个长线,线的那头五个颜色各异的小狗一字排开,迈着小碎步替主人开路,脖子上的铃铛一路欢唱。
“岗珠也养了两条藏獒,我是多想它们啊。三宝在上,不知它们现在往生到哪里了?”
老人的眼睛湿润起来,用力地吞了一口唾沫,脖子上的筋跟着紧绷起来。
“我离开草原的时候,把他们送到阿措家了。八年前那场大雪灾后我再也没有他们的消息了,佛祖保佑我的草原。”老人紧闭着双眼,双手用力搓了搓念珠,然后捧到额头前,默念着经。
她一定又回到了草原,听见了牛羊懒懒的叫声,闻到了青草的香味。我静静地坐在她旁边,感受着她的思念和虔诚。
日头挂在西边,透过云层,发出淡淡的浅粉的光。我最喜欢傍晚的拉萨,没有了白天的炙热,淑女般柔柔的。
“他就再也没有出现?”我轻轻地问,不知道应该用“逝者”或“波拉”抑或者其他什么词来称呼她的岗珠。
“佛祖安排我们见面了。”
“夢里?”
两年前的藏历四月,儿子带着罗布拉姆和安居苑里的几位老人前往哲布日寺朝佛。哲布日寺建在陡峭的半山腰,被四周星罗棋布的修行洞紧紧围绕着。早就听说这里有很多修行者,安居苑里的好多家请他们帮忙把自家的糌粑、酥油、盐等捎给修行者,求得修行者的祝福。爬到半山腰,罗布拉姆的腿已经很痛了,她和大家说好就在一个修行洞前休息,等他们布施完下山时一起回去。
那天的太阳和草原上的一样炽热无比,罗布拉姆一屁股坐在修行洞前的空地上,两条腿直直地伸向前,阳光直直地照耀着她的腿,仿佛穿进了纵横交错的血管里,热热地舒服极了。背靠着山,一眼望去,群山一座挨着一座,每座山间都有大大小小的村庄,青稞、油菜花如同一幅幅画。罗布拉姆是到拉萨后才知道农民的艰辛,所以她一直很感激佛祖让自己做了一个牧民的女儿。儿子岗色在拉萨第一次见到猪时,觉得很新奇,听到猪叫他吓得差点尿裤子!现在他们娘俩在拉萨已经住了三十多年了,已经习惯了这里的生活,只是岗珠没法知道这一切。
看着看着,想着想着,罗布拉姆沉沉地进入了梦乡。梦里依旧是东措草原,一会儿春,一会儿冬,只是一样的没有岗珠。
“喂喂——”恍惚中听见有人叫自己,罗布拉姆眯缝着双眼,抬起头朝声音方向望去。是那张从未出现在梦里,但深深刻在脑海中的脸!罗布拉姆闭上了眼睛,将念珠举到额头祈求佛祖救救自己。
“我……是岗珠啊”那个声音真真切切!
她慢慢放下念珠,努力睁开眼睛,是她的岗珠!
四目深陷在岁月河谷中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对方,想要看出四十多年的流逝时光。泪水在沟沟壑壑的褶皱间尽情流淌,颤抖的双手不停地抚摸着,他们互相擦去泪珠,按照草原上的习俗,两位老人左右脸相贴。罗布拉姆死死地抓着岗珠的手,望着她的岗珠,生怕岗珠又会消失。
“三宝保佑,你好吗?儿子很想你!”这句话罗布拉姆曾经在心里说了无数遍。
“离开多措草原后,我一直在这里修行。因为我知道,总有一天佛祖会带你们来到这里的。”岗珠身子纤瘦,脸上的颧骨明显突出,但非常精神。
罗布拉姆没有说话,她拉起岗珠的手放在自己的额头上,久久地握着。四十多年了,佛祖还是听见了自己的祈福。
“我和儿子会经常来看你的。”罗布拉姆似乎看到了儿子惊喜的面孔。
岗珠长舒了一口气,坚定地说:“不要打扰他,就让他的阿爸永远活在他的草原上吧。”
岗珠不能让罗布拉姆知道自己离开家乡的原因,更不能把不与儿子相见的原因告诉他们娘俩。
多年前的那个上午,等到排了长队的岗珠来到高僧面前,急切地想请高僧卜卦他们与第二个孩子的缘分何时到来时,高僧沉默了一阵后,用坚定的眼神盯着岗珠,说:“你这辈子呀理应是个僧人。”说罢高僧摆摆手示意让岗珠离开。在岗珠转身离开的瞬间,听见了排在自己后面的人低沉的议论:“可伶的人,他继续在俗世中生活会害了身边的亲人。”“我看着他就和别人不同……”
那位高僧也许早已仙逝,那个卦或许已被改变,但岗珠愿意远远望着亲人,听泪水从脸庞上流淌的声音。
俗僧和村医
我的个头矮小粗胖,我的脸黑红黑红,我的肚子滚圆滚圆。
我是一名俗僧,也是一名村医。
我今年19岁,我的女儿已经六个月了。
我的故事里必须有我的祖父。
祖父18岁那年,他所在的寺庙进行了一次大的维修,寺前寺后的善男信女自发参加搬运沙土、砌墙、粉刷。
打阿嘎的仓曲姑娘身姿曼妙,歌声优美,心地善良,像即将盛开的格桑花。
祖父和仓曲姑娘相爱了,祖父告别了上师,告别了寺庙,和仓曲姑娘结为夫妻,生下了我的父亲。
寺庙在深山沟里,开着拖拉机就是一天的路程。
自从祖父还俗后,村民们不再跑去寺庙请僧人,家中遇有娶亲、生病、丧事之际,祖父常去村民家念经作法事。
听我阿爸讲,我从小就喜欢跟着祖父看他作法事。不到两岁,能跟着祖父念诵《度母经》、《心经》等经文的片段。
村里人开始传说我是一位转世灵童,大家对我和祖父格外尊重。
我慢慢长大,村里很多人劝我的父母把我送到寺庙去。
但是祖父坚决不同意,人人都是一副惋惜的样子。于是,人们慢慢忘却了关于我的那个传说,但人们依然很尊重我。
祖父在85岁那年的冬天走了,村民家中遇有娶亲、生病、丧事之际,我背起他的法事用品,念经作法事。时间久了,村里很多老人会用祖父的名字称呼我,我很喜欢他们这样叫我。
村民们都喜欢唱歌,更喜欢围着收音机听藏语歌曲,他们一天接着一天听《格萨尔》说唱,乐此不疲。我是村里唯一听汉语广播的人,收音机里的声音那么动听。没有人的时候,我也学着他们的声音说给自己听。
村里的赤脚医生卓玛在世时,我还不到十岁。她的医用包四四方方,四角边皮子磨得掉了色。我的祖母总咳嗽,她每次都会把听诊器放在祖母胸前,闭上眼睛非常认真地听,而后在纸片上放各种颜色、大小不一的药片。药箱里,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很多药瓶,祖母喜欢拿卓玛医生送给她的空药瓶当鼻烟壶。
有一年,县里举办村医培训。村委会领导们觉得我脑子比较灵,还懂点汉语,请示乡领导后派我参加了村医培训。在县里,我和四个乡十三个村的十三名未来村医一起学习了一个月,学习医用常识,学习常见的感冒、胃腸疾病、皮外伤等普通疾病处理方法,学习在什么情况下开口服药,什么情况下给患者输液。培训班有一位汉族老师,乡领导管他叫关老师。因为只有我能和他简单交流,我得到了他更细致的指点。我的笔记本上记满了密密麻麻的东西,我用藏语标注药名,边上写药效、用药办法、注意事项等。培训班结束了,关老师在我的笔记本上留下了他的名字和办公室的电话,我有问题可以随时打电话给他。
不久,乡政府要求村医培训合格的村子建立村医务室。村长们把村委会大院里的一间小房子腾出来,摆上了一个药架,一张桌子,两把椅子,郑重其事地挂上了牌子,把钥匙交给了我。我成了我们村第一任村医。
村医务室的牌子是在冬天挂上去的。还没过几天,村里的孩子们陆续出现咳嗽、发烧现象。
我跑到乡里和老师通了电话,我认真记下关老师说的每一个要点,反反复复问了又问。回到村里我仔细查看孩子们的病情,并做好笔记。按照不同症状,轻的开药、重的输液。那几天我一直忐忑不安。隔两天就搭车到乡里给关老师打电话,向他汇报孩子们的状态,打完电话,我又急急忙忙赶到村里。
治好了孩子们的病,村民们给我送来了土豆和鸡蛋,我知道攒几个鸡蛋的辛苦就退给了他们。把土豆煮了,送给在村委会大院里开会的村民们吃,大家吃得特别开心。
乡长到村里检查春耕备耕工作,趁休息时村长向他汇报了我的工作。乡长到村医务室来看我,握了握我的手,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
晚上,村长找到我,严肃地对我说乡长觉得我各方面条件不错,要村党支部把我作为重点培养对象。
我很激动。
村长表情凝重,他沉默了一会儿,告诉我,要入党就不能再从事宗教法事活动了。
这让我很紧张。
村长给了我三天思考时间。阿妈要请佛祖帮我选条路,被我拒绝了。
这三天,我一直在思考。前思后想使得我彻夜难眠。夜里的世界并不宁静,我听见了老鼠们吱吱活动的声音,听见了猫们疯狂的欢叫,听见了夜风来回敲打经幡的声音,也真真切切地听见了自己强有力的心跳声。
第三天凌晨,天刚蒙蒙亮,我就敲开了村长的家门。
村长边破口大骂边打开门,他一手拎着裤头,一手揉着眼睛。看到是我,脸上马上挂起了笑容。
结局1:
我问村长我要是同意入党,我就能成为村干部吗?
村长说这个他说了不算。
我说那你找个说话能算话的人问问嘛。
村长顾不上吃早饭,叫来了开拖拉机的欧珠,急呼呼地朝乡里去了。
回家的路上,太阳把光秃秃的山尖尖照得好似一座土堆。我吃完满满一羊皮口袋的糌粑,喝掉了三磅暖壶的酥油茶,就沉沉睡去。
梦里,我看见了祖父。
结局2:
我把带去的法器摆在村长面前,村长愣了一下。
我说村里姑娘们的眼神让我心烦意乱,我还是去祖父曾经的寺里吧。
村长张大嘴,眼珠都快蹦出来了。
他喊老婆打了一壶香喷喷的酥油茶,开始开导我。他一会儿坐在我身边,一会儿又站起来。因为说得话多,他不停地喝着茶。
他又喊老婆打了一壶香喷喷的酥油茶,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你就算帮我吧,留在村里。眼神很真诚。
我说那你给我点时间吧。
一年又一年,村里遇有娶亲、生病、丧事之际,我念经作法事。村里谁有小病小伤的,我给他们开药、输液。
村长总问我什么时候回答他呀,我说再给我一点时间啊。
责任编辑:次仁罗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