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无故事

2017-02-28 17:57吉米平阶
西藏文学 2017年1期
关键词:红墨水管风琴镇子

吉米平阶

我很喜欢风琴低音部演奏出的舒缓曲调,它总是使我想起小时候听到过的一支管风琴曲。那是在一个小镇上,小镇在山脚下。

小镇的西头通常是热闹的,有一些人在那里买卖东西。边上还有一座小寺庙,里面的墙上有一些讲献身故事的装饰画,寺庙后面是个羊圈。我对镇子里何以有个管风琴,一直很不解,就像惊异于镇口那架老发出吱嘎声的水磨。

刚好是过节,什么节我记不得了。镇口往往烧起熊熊的篝火,我坐在家门槛上看跳舞的人影晃来晃去,然后大家都去串门,家家飘出的酒香和笑声,让我也蛮高兴。爸爸把我推进家门,我知道是为什么。他曾说,“神怕聪明的人消失在人群里,就要给他打上兔子的印记。”但人们都是不喜欢豁嘴的。

这年没有烧那堆火,我仍旧坐在门槛上,没有人串门,空气冷冷的,好像有一种烧柏枝的香味在空中飘动。

太阳总是要落山的,这时候山就很红,有道金黄的线慢慢在山坡上爬。那个老头给我说话的时候,我正看着那道金线。他说他一定要告诉我这件事情,因为我比别人聪明。他说他的孙子曾经不慎把一瓶红墨水吞进肚子,之后就变得疯疯癫癫,常说出些含义深远的话来。要命的是这是一个爱传染的毛病,他说,“生理健全的年轻人都很容易传染上,发病的时候他们就上各家各户翻箱倒柜找红墨水。所以,”老头总结说,“我们得守在家里。”节当然是过不成了。

金线翻过山顶,天就黑了。我突然害怕起来,进屋插上门钻进被窝。我一直紧张地盯着被烟熏得黑黑的门。我害怕突然出现一阵敲门的声音,但说不清楚,我又有点盼望门响起来,希望他们来叫我,很想跟他们一起去。我紧紧拽着被头,手心都出汗了。这时,我听见了那支管风琴曲,它低低地、清晰地响起来。我想起我是个豁嘴。

这天晚上,我的猫丢了。我当然不敢去找。那支管风琴曲一直响着。我出发去找猫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我发不出“咪咪”的声音,只能凭眼睛在镇子的角角落落一点一点地找,一直找到河边。这时候她跑来了。她长得像一部电影里死去过的女孩,我一见她就很高兴,人原来是可以死几回的,我觉得挺好。她告诉我,我的猫在镇子里乱窜,喵呜着没完,我一下明白了,我的猫是健全的。我没再去找它,低了头在河滩上画猫眼睛,一个挨一个,河水打上来,便拂去一片。

她跟在我后头看。

我很感激那条河,我一直记得它。秋天,它是清清的,冬天就有一点一点的水溅到石头上结起的小冰块。我可以在它的边上大喊大叫,只有它不讨厌我难听的声音。

我画猫眼睛。那天我们玩到很晚。

镇子里有好多羊,也有好多放羊的。我也偶尔去,因为那是派给每家的任务。(我的故事快完啦。每次到这里我就有点紧张,我不得不引用一段报纸的记载以便把故事接续下来。)

这是公元一千九百六十六年六月六日,《太阳日报》第三版上记载着一场球赛,据报道,在这场球赛中发生了一起爆炸,当场有运动员七名,观众十六名被炸死,炸伤一百二十三名,有十一人伤势严重,正在抢救中。“在场的所有人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生理和心理上的伤害。”(电台语)

这场爆炸的根由在那个众人瞩目的赛球上。

事后,有一家杂志评论到:现代科学的如此发达,使爆炸的观念发生了根本的变化。比如美国中情局在破坏英法协和式飞机的试飞时候运用了一种独特的定时爆破手段。又比如现代战争已经能够把炸药制成水状物质泼在地面作为地雷。把炸药制成橡胶形式,又是炸药史上的一次革命,它的关键是温度导致裂变。

也就是说,那场球赛的赛球实际上是一颗威力无比的炸弹。我大约是最早看出原委的人之一。

那天我正把羊群散在镇子西头的南坡上吃草,天气很好。我看見一群人在抢一个球,那是个大城市露天体育馆,我完全是通过一块岩石看到的(就像现在的电视实况转播),我看得很认真,也很开心。这时,有一种恐惧感潜进我的心里。我觉得会有什么发生,我盯着那个球,我的脑袋撕裂般痛起来,接着嗡地一下……

之后应该还有些事情,比如我怎样在山上结束了那场恐惧,比如我怎样回到镇子里又怎样从镇子里走了出来,比如我怎么会坐在这里想象当年的事情,我很想把这一段想起来,讲给我未来的爱人,但每次都到嗡地一下时就卡住了。我完全忘啦。几年以后,当我在读一本小说时,我会读到后头经历的那一段,那个作者的名字挺古怪,我可能会记不住。那时候我会发现我原来一直在编造这一段经历,或者经常在梦中看见那个小镇,因为那支管风琴曲后来证实不过是山风低低掠过山脚的松林时发出的声音而已。

其实我的童年很平淡,没有故事。

(本文发表于1985年《贡嘎山》杂志)

责任编辑:次仁罗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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