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上午九点钟

2017-02-28 22:02王昕朋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17年2期
关键词:小平头大泉小雪

王昕朋

这是一栋混居着官员与回迁户的高档社区,上午九点是垃圾工的到岗时间。刚刚进京务工的二泉在这儿的垃圾堆里见识着贫与富之差,也“学习”着破烂里的门道。终于,他明白了当处长的哥哥为何要费尽心思给自己谋到这样一份“美差”……

唏,亏你想得出来,让我收垃圾!二泉不满地对大泉吼起来,我抛家别子来北京是挣钱的。你当着处长,住着宽敞的三房一厅,开着几十万的小轿车……

大泉手指着二泉的额头,你挣钱还挑三拣四?

二泉说,你在楼上吃喝拉撒睡扔了的垃圾,包括擦屁股的卫生纸都让我去给你捡。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

二泉你喊什么喊?大泉的声音也很高。你以为这捡垃圾收破烂的事是谁想干就干的?给你说吧,你知道上个捡垃圾的走的时候带走多少钱吗?

二泉哼哧哼哧地直喘粗气。

大泉伸出两根手指头,不容置疑地说,一辆汽车,还在老家盖了栋新房子。我帮他算了算,少说也得三四十万。

二泉眼睛瞪得像熟透了的葡萄,你、你骗人!捡垃圾收破烂成了好事?让你这么说人人都抢着干啊?

大泉说,是呀,你以为那么容易?我给小区物业经理两条软中华,加上我这个业主单位行政处长的面子,他才答应让你干。他轻轻地饮了一口酒,接着又说,二泉我告诉你,你千万不能说认识我。否则,会有人告我利用职务影响力为自己弟弟谋私利。

二泉举起酒杯,一仰脖子喝了个底朝天,不服气地说,在北京当处长的哥哥给自己的亲弟弟找了个捡破烂的事,还以权谋私?那我就不给你添麻烦了,我不干!

场面一下子僵持了。兄弟俩一个脸转向东,一个脸转向西,谁也不搭理谁。小酒店里没装空调,只有一台吊在房顶的电风扇。那台风扇好像患了重感冒,吭哧吭哧地喘着粗气。二泉几次抬头看那电风扇,心想,北京这熊地方,电风扇还不如俺们家的管用呢!过了一会儿,服务员来上菜,兄弟俩才不约而同地转过身,又脸对脸了。大泉到底比二泉大几岁,又在大机关待了多年,修养比当弟弟的二泉好一些。他主动给二泉夹菜、倒酒,但口气依然不容改变。他说,二泉你好好想想,再给你媳妇商量商量,我等你信!

二泉低着头喝酒,没有开口。他心里想着是大泉不会哄他,毕竟是亲兄弟。大泉从上高中就离开家,父母双亲是二泉在照料,母亲病重卧床几年,也是二泉在床前服侍,几乎没让大泉操心。再说,他到北京来也是大泉一次次劝来的。可是,他又一下子接受不了大泉这样的安排。千里迢迢跑到北京投奔当处长的哥哥,可哥哥给找了份捡垃圾的工作,怎么给媳妇交代,给乡亲交代?他一连又喝了几杯酒,有点儿醉意了,又对大泉说,反正我是奔你这个当哥哥来的,你一个当官的不怕丢人现眼,我这个老百姓还怕什么?

大泉见二泉有点心动,安慰他说,你放心,不出半年你就再不会说这种话了。

三天后,二泉走马上任了。他干活的工具是一辆电动垃圾车、一把铁铲子、一把铁抓钩。穿戴也很奇怪:蓝布长褂、草帽、墨镜、手套、口罩,脖子上还挂了个环保标志的牌牌,和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们相比,地地道道一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在城里干杂活的农民打扮。按照大泉指点的方向,他先到物业报到,领取了进门卡。这是一个高档小区,管理相当严格,进出都要刷卡。但是门口留着小平头的保安让二泉感到不舒服。小平头先是打开窗户,盯着二泉的眼睛,恶狠狠地问二泉,干什么的?二泉一时回答不上來。他既不想说是捡破烂的,又找不到合适的词。总不能说自己是收电费水费的吧?

小平头用怀疑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推开门走出来。他的右肩膀往下倾斜时,二泉才发现他的腿脚不灵便。小平头看了看二泉脖子上的牌牌,疑惑地问:新来的?二泉点点头。小平头又问:搞卫生的?二泉又点点头。小平头挥挥手说,去吧!二泉走出几米远,小平头又冲着他的背影喊道,小心点,别弄一地垃圾!二泉好大的不悦,在心里骂了句,去你妈的!

这个小区有两栋楼。高的那栋二十五层,矮的那栋十二层。在每栋楼下,都并列摆放着三只绿色的垃圾箱,上边分别写着:厨余垃圾、普通垃圾、再利用垃圾。二泉心想,这北京到底是皇帝老子住的地方,垃圾也分三六九等。边想,他开始边干起来。大泉给他说过,这个小区收垃圾的一般上午九点才能进来,因为那个时间该上班的都已走了,而他们大都是上班走时把垃圾顺便带下楼。大泉的媳妇、二泉的嫂子也说过,她每天几乎是第一个上电梯,电梯里味道还不太差,要是过了八点半,她一边说一边下意识地捂鼻子,那电梯就不敢进了,酸味、臭味、辣味……五味俱全,熏得人睁不开眼喘不过气。果然,几只垃圾箱里都塞得满满的。刚打开一条缝,他马上又盖上了。垃圾箱里的气味呛得他直咳嗽,尽管他戴着口罩也觉得受不了。妈的,城里人吃的拉的啥玩意儿?那一刻,他对大泉不禁又有些不满。骗人,就这垃圾能挣着钱才怪呢!

这时,一位戴鸭舌帽的老头拎着只塑料袋步履蹒跚地走过来,盯着二泉看了一会儿,笑了,小伙子,新来的吧?

二泉点点头,开玩笑地说,大叔,我不是小伙子,是小伙子他叔了!

老头哈哈大笑,声音很爽朗,说,你是小伙子他叔,那我就是小伙子他爷爷。我姓杜。你前边、还有你前边前边那两小伙子,有时还到我家里帮我拎垃圾。你记住了,我住十八楼,上了楼梯右转一直走到头,白色的门。那一层只有我家的门是白色的。

二泉说,我记住了,杜叔。

杜老头答应道,哎!又高兴地笑了,说,你忙吧,我到门口溜达溜达。走了几步又转回身,把垃圾袋放在地上,自嘲地摇摇头。

二泉想先把杜老头放在地上的垃圾袋收到车上。他打开看了一眼,惊奇地睁大了眼睛。原来,杜老头的垃圾袋里有一只红木烟斗。那是一只有年份的烟斗,历经过去的岁月和主人数年的抚爱,烟斗的底部和身躯已经变得发亮,能映出二泉的眉毛、眼睛。二泉虽然不识那只红木烟斗的实际价值,但也意识到是一件好东西。他马上想到可能是杜老头不小心丢在垃圾袋里的。他捡出来,用蓝布大褂擦了擦,随手装进口袋里,准备见了杜老头还给他。二泉是个聪明人、有心人,他由这只红木烟斗马上联想到,垃圾箱里说不准可能还有其他人家不小心不留意扔的宝物,或者北京人认为从值钱已经变成不值钱的东西。这也许就是大泉暗示他的能使他致富的路径吧?二泉马上来了精神,也来了兴致,干脆连铁铲子、铁抓钩也不用了,两只手齐头并进插进垃圾箱里翻腾起来。一会儿工夫,高层楼下的三只垃圾箱全都倒腾空了。他用心地在垃圾堆里仔细地寻找了一遍却大失所望,除了几只矿泉水瓶子、酱油瓶子、咸菜坛子,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他怏怏不乐地蹬着三轮车到了矮层的楼下,又打开了那里的三只垃圾箱。这一回没有让他失望,在再利用垃圾箱里,他捡到一只小学生铅笔盒、一件破了几个洞的女用羊毛衫。那件羊毛衫还被主人用心地放在一只塑料袋里,好像预感到有人会收拾起来再利用。他在再利用垃圾箱里还捡了一副仅仅断了半条腿的花镜。他捡起戴了一下,度数正好适合自己,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心里却骂道,北京人真熊烧包!他想起母亲的老花镜,两条眼镜腿都折了,用皮筋拴起来代替,一直到死都那样戴着。

二泉兴致勃勃地蹬着三轮车往门外走。到了门口,小平头又出来了,直截了当地问他,哥们儿,有扔烟的吗?

二泉说,没有呀!又惊奇地问,谁会扔烟呢?

小平头说,有,经常有,还有整条扔的。

二泉大惊失色,是吗?

小平头说,哥们儿,咱不要见面分一半,你给哥留一盒行吧?

二泉点点头,要是有就都给你。

小平头歪着头斜着眼看了他一会儿,好像在琢磨他话中的含义。

出了大门,二泉还在想着小平头的话,心里直犯嘀咕,整条烟的扔进垃圾箱,会吗?

第一次二泉没有太大收获,不过,他却从大泉那里得到了新的信息。大泉告诉他,高层楼住的大多是回迁户、租房户,这些人家收入不高,也没有多少可以再利用的垃圾扔。而矮层楼住的大多是和大泉一样的部里的干部,不少是司局级、处级,收入稍好些,有的稍旧的东西就当垃圾扔了,碰巧了就能捡到好东西。大泉再三叮嘱二泉,不管你捡到什么值钱的东西,你就当垃圾从这个大院弄出去,弄出去你再处理,挣多少是你自己的,绝不允许你胡说八道,更不允许你瞎打听。甭给人家惹祸,更不要惹祸上身!

二泉听得云里雾里。他往红木烟斗里塞满烟丝,点上火,得意地抽了几口,说,哥,我记住了。

唏,好烟就是好烟,味儿就不一样!二泉猛地抽了几口烟,赞不绝口地说。

小平头把二泉给的半盒中华烟拿在手上掂量来掂量去,又放在鼻子前闻了闻,才抽出一支点上火放在嘴边,刚抽了两口,脸色马上变了,指着点着了的烟,义愤地说,妈的,又是放霉了扔的。

二泉也把烟放在鼻子前闻了闻,说,是吗,我咋闻不出来呢?哥,你鼻子真尖。

小平头把烟扔在地上。我不光能闻出烟味,还能闻出是哪家出来的。我给你说哥们儿,是十一层那家扔的。

二泉问,高楼还是矮楼的十一层?

小平头说,什么高楼矮楼?你把它当高板凳矮板凳呀?咱这叫板楼塔楼。

二泉不解,挠着头皮,犹犹豫豫地问,啥叫板楼塔楼啊?

小平头说,板楼南北通透,一梯两户;塔楼四周都是房子,一梯多户……我、我也给你说不清楚。

二泉不解,那塔楼又胖又高,板楼又瘦又矮,还是塔楼好啊!

小平呸了一声,屁,你懂个屁。你以为是在大唐朝挑美女胖的丰满。不给你说了。以后这种霉了的烟千万别抽,抽了伤身子。说着,他把一盒没拆开的烟放进抽屉里。

二泉觉得不解,问,不能抽你咋还收起来?

小平头笑笑,兄弟,我给你说你千万千万不能往外说。说着,他伸头向外看了一眼,关上窗户才说道,以后捡到这种好烟你别拆也别扔。拆了,你就得抽了它,你有抽这种好烟的命吗?扔了,你就扔了钱。二泉听不懂小平头的话,冲着他轻轻地摇了摇头。小平头说,你到外边看看,那些烟酒店门前都挂着什么牌子,回收名烟名酒冬虫夏草人参……

二泉这回听明白了。在这方面他也有亲身经历。大泉过去年节带回家孝敬老父亲的名烟名酒,老父亲舍不得抽舍不得喝,让他拿到镇子的店里换过现金。镇子上有收名烟名酒的店,一般都是对半砍价。但是,他想不通的是霉烟怎么去换现呢?小平头这回直截了当地说,买好烟好酒的多是送礼的。你没听人说抽好烟喝好酒的,不是花的公款就是别人送的。现在戒烟的越来越多,胆子大点的收的好烟拿店里变现,胆子小的只好放霉了当垃圾扔。

二泉又不解了,那他不抽烟收它干吗呀?

小平头说,这不懂了吧?收礼也是一种身份象征!你这样我这样的人想抽好烟想喝好酒,得有人给你送给我送啊。

二泉听明白了,使劲点了点头。

二泉出了门,把烟放在鼻子前又闻了闻,感到味道确实有点呛。可是他舍不得扔,又抽了两口,抬起左脚在鞋底上踩灭了,把烟头装进衣袋里。他现在有杜老头扔了不要的红木烟斗,可以把烟屁股残留的烟丝取出来装在烟斗里抽。

小区门口的马路对面,坐落著一排门面店,有烟酒店、理发店、美容店、礼品店,还有修手机的、修家用电器的店。二泉把电动车放在马路边,忐忑不安地走进一家烟酒店。烟酒店的老板是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两只脚架在柜台上,嘴里还哼着小曲儿,见二泉进来,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买什么?二泉犹豫了一下,说,看看。老板一个唏字的音拖了很长。看呗,随便看。二泉一下就猜到他是河南人,笑了,老乡,你在北京发财了啊!老板有点得意,发啥财,也就挣个养家糊口的钱。

二泉问:门口那黑色奥迪车是你的吧?

老板:A6,不值钱。

二泉心想,我的个亲爹,几十万还叫不值钱?还说才挣个养家糊口的钱?他咳嗽了两声,眼睛盯着烟架上的烟看。老板哎哎两声,开门见山地说,你是来问烟价的吧?别不好意思。

二泉嘿嘿嘿地笑了。

老板说,见面分一半。停了一下又说,咱从来不欺负外来人,更不用说老乡了。你要是不信,可以到周边的烟酒店去打听打听。

二泉说,我信,怎么能不信呢。不过,不过……他不好意思说出霉烟两个字,抽出一支烟递给了老板。

老板接到手里看了一眼,闻也没闻就说,这种烟最多给你二十元钱。到了别的烟酒店你倒找人家也不收。

二泉高兴地连声说谢谢,谢谢!二十元就二十元一盒,我也不给你还价。以后有了这烟我全都送你这儿。

老板脸上的笑容好像被台风连根拔起。他指着二泉严厉地说,唏,我说你这个老乡还不如抢银行来钱快呢。

二泉问:咋啦?

老板说,我说的是二十元钱一条,你他妈要二十元钱一盒。你这不是明火执仗吗?

二泉这下子明白了,两人的话是两股道上跑车两岔去了。可是,他心里不服气,问:那你向外卖时收多少钱一条?

老板火了,嗓门很高,我他妈卖多少钱一条与你有鸟关系?你咋不问人家找上门来赔偿,人家打上门来骂娘,人家拉着上法庭打官司都谁承担?给你说吧,风险都在我身上。你以为在北京做点生意容易?天子脚下,就连居委会老头老太太我都得喊爷爷奶奶。我平常打点的费用那可……他可能意识到说多了,马上住了口,冲二泉摆摆手,你再去找别人吧。

二泉愣了。他没想到这些有钱人,一张口也像开了闸门一样苦水哗哗向外流。他狠狠地瞪了老板一眼,趁老板还没反应过来又换成了一副笑脸。大兄弟,就依你,就依你还不行吗?

老板虽然消了气,可目光看着门外,表情十分冷淡,看得出他压根儿就看不起二泉这样一个收垃圾的。二泉也觉得没有在烟酒店待下去的必要,怏怏地转身向外走。刚要出门,老板在背后喊了他一声,哎,你回来。

二泉只是回过头。

老板说,过去那些家里收了好烟好酒好礼品的,都是让媳妇孩子来兑换现钱。有大半年了,媳妇孩子也不敢登门了。肯定和现在的形势紧有关。有个和你个头、长相差不离的什么处长,过去每个月最起码要来兑换万儿八千的,要是年节过后得好几万。

二泉心里咯噔一下,唏,这小子八成是说大泉吧?他不动声色地听老板往下说。老板从柜台里走出来,在门口四下张望了一会儿,转过身又对二泉说,我琢磨着他们不敢亲自到店里来了。为啥?我这店里装了摄像头。不装不行,有人来检查,不装就得罚钱。他见二泉好像听不懂,在那儿傻傻地站着,就递给二泉一支烟。他掏出火机,刚要给二泉点烟,好像又想到了什么,把火机装进袋里。这个老乡,我给你指条挣钱的路子。那些人不敢送到店里来,但也不能总放着。你呢,在你的车上贴张条子:回收名烟名酒各种礼品……

我的车,我啥车?二泉皱了皱眉头。

老板轻轻给了他一拳头,我操,你这衣服,你胸前这牌子,还有你刚才在门前停的垃圾车……还用问吗?我早知道你干啥的了。

二泉好像一下子矮了半截,低下了头。

老板说,老乡兄弟,你照我说的试试。

我哪有钱跟人家兑现?二泉不满地说。

老板说,没让你马上兑现呀。你拿到我这儿,我跟你兑现,然后你再给他们兑现不就行了。你一个乡下来的,一个收垃圾的,你还怕摄像头会拍到你?再说,你想挣钱又不敢冒险那怎么成!

二泉心里不踏实,反问一句,那些人能信我吗?

老板说,他们不信你,但是信钱呀!

又是北京早晨九点半,小区里只有几个遛弯的老头老太太,还有两个带客户看房子的中介公司的姑娘。二泉刚打开垃圾箱,就听见门口汽车喇叭声。他扭头朝大门口一看,有几辆小轿车小心翼翼地开了进来,小平头笑容可掬地在一旁指挥着停车。二泉心想,这些人也真是,上班了还把车开回家来。转念又一想,不对,我进来的时候这个小区住的人的车都开出去了,这些进来停车的,八成不是本小区的人。铁面无私的小平头为什么把这些车放进来呢?他不明白,也想不明白,所以干脆就不想了,埋头捡起垃圾来。厨余的垃圾箱里还是老一套,可再利用的垃圾箱里今天也没有什么让二泉兴奋的东西。他装好车正要走的时候,有个女的在背后叫他,哎,那个收垃圾的,你别忙走,我这还有垃圾给你捎上!

二泉仔细一看,那个女的今天是第一次见。这个小区的很多人二泉都没有见过,也属于正常。她高高的个子,圆圆的脸庞,皮肤白白净净,又穿着一件白色夹克,显得干净利索,充满朝气。要说印象,她让二泉怦然心动。可是,让二泉心里老大不高兴的是那个女的叫他收垃圾的。他愤愤地想,还以为北京人都有教养有礼貌呢,不叫同志也得叫个师傅吧?哼,收垃圾的就不收你的垃圾,你想扔哪儿扔哪儿吧!

那个女的已经快步走到二泉的垃圾车前,一扬手,把一个红色垃圾袋扔到了车上。不知垃圾袋里装着什么东西,有几滴水状的东西溅到二泉脸上和脖子里。二泉火了,从车上跳下来,指着那个女的吼道,你,你干什么?怎么这么没文化?

那个女的摘下墨镜,盯着二泉看了好大一会儿,突然哈哈大笑,你一个收垃圾的还讲究文化?你以为你是谁?大学教授,中学教员、作家?哈哈……

二泉一时无话可说了,呼哧呼哧地喘粗气。

那个女的扬长而去,到了大门口停下脚步,与小平头嘀咕了一会儿,眼睛不时地向二泉张望。二泉知道她是在和小平头说他的坏话。二泉等那个女的出了大门,怒气冲冲地把她扔在车上的垃圾袋从车上拎下来,刚准备扔掉,突然眼睛一亮,垃圾袋里有一只茅台酒瓶。他拿起来晃了晃,里边还有哗啦哗啦的声音。他知道市场上有专门收茅台酒瓶的,一只空酒瓶的价值并不低。他一高兴,忘记了那个女的刚才对自己的不恭,竟然哼起了老家的豫剧名段:刘大哥讲话理太偏,谁说女子不如男……

今儿收到什么值钱的宝贝了,这么高兴?小平头问二泉。

二泉说,没有。我这是自己给自己找乐子。

小平头说,刚才那个女的就是我给你说的十一楼的那家主人。她老公原来在部里当处长,十年前下海当老板。现在是咱这个小区里的首富。

二泉好生奇怪,问:处长那么大的官还下海?

小平头说,人和人想得不一样,有人图官,有人图钱,有人图快活。我听她老公说,他图的都得到了,有钱,快活就更不用说,想睡到几点睡到几点,想去哪儿去哪儿,想泡女孩也没人管。

二泉说,噢,那么厉害。她住高楼矮楼?

小平头说,什么高楼矮楼?给你说住板楼的是些当官的,住塔楼是些和我一样回迁的。

二泉问,啥叫回迁?

小平头不屑一顾地哼了一声,这也不懂?回迁就是原来老辈就住这儿。老房子被拆了盖楼了,又迁回……我靠,我也说不清。你也别问了。还说那个女的吧。她老公在外边彩旗飘飘,三天两头不回家,一回家两口子就吵就打,吵了打了就砸东西扔东西,砸什么东西扔什么东西连眼皮都不带眨的。

二泉撓着头皮,似信非信地说,那、那咋不烧房子?

小平头说,屁话!烧房子那不就是真傻子!

二泉好奇地问:那她和她老公没孩子吗?

小平头乐了,哎,你也别说,她就是肚子不争气,一直没有孩子。我也纳了闷,这小区两个最有钱的都没孩子。是不是家里钱放多了也污染?

二泉摇头,不知道。不懂。

小平头说,听人家乱传,她老公在外边找别的女人生了孩子。她呢,认了咱小区一个处长家的儿子认干儿子。看到又有汽车进院,小平头赶忙指挥二泉,走,快走吧!以后她家扔的垃圾你注意点,对你没坏处。

二泉出了门,腿上一个劲地用力,蹬得飞快。车上的垃圾装得太满,虽然加了盖,但由于他骑得快,又顾不上看路况,轮子不时辗着石子,颠簸一下,一些零零碎碎的垃圾就会蹦出来,特别是受挤压破碎的垃圾袋里的脏水,哩哩啦啦在马路上画着曲线,引得一些行人指着他骂。他没有直接去垃圾回收站,而是拐进了一条巷子里。停好车,他先把那个女的垃圾袋仔细搜查了一遍。除了那只空茅台酒瓶,没有小平头说的值钱的东西、贵重的东西。不过,有一张照片引起二泉的注意。照片上有宽大的落地窗户、宽大的双人床、宽大的沙发,一个女人拥着一个男的亲密无间地坐在沙发上,男的端着酒杯在给女的喂酒,酒杯里的红酒映衬得女的脸色分外娇艳……照片上那个女的,就是今儿骂二泉的那个女人,而那个男人看上去比她小十几岁,从年龄上看不像她老公,从在她面前那副巴结、谄媚的表情看,二泉也不相信是她老公。二泉乐得笑出声,嘿,今儿挨骂不亏!

二泉把垃圾送到回收站,接着就马不停蹄地返回小区。他想让小平头帮他辨认一下照片上那个男的是不是那个女的老公。假若不是,这张照片就是他二泉的财富。到了小区门口,三轮车已经进不去,院子里停了两排十几辆车,大门被堵住了。一位满头白发的老太太正在和小平头理论,杜老头站在旁边,歪着头饶有兴趣地听着。

老太太指着院子里问小平头,为什么小区里一下子冒出这么多车?好多车根本就不是这小区的。

小平头好像不把老太太放在眼里,爱搭不理。老太太见杜老头也不搭茬,看见二泉来了,好像看见了救兵,忙拉着二泉评理。这位同志你说说,咱这小区凭什么让外边的车进来停车,把地方占了把路都挡了。

二泉挠着头皮,看了小平头一眼,支支吾吾没说出话。

老太太不依不饶地说,我看这里边有文章。

二泉说,噢,文章!又指指小平头,他会写文章?

老太太说,他会搞腐败!别看这些平民百姓平时对腐败恨得咬牙切齿,到自己手里有点小权,比谁都敢腐败。她指着那些车,又指着小平头,说,这些车停进来,都要给他钱……

小平头没等老太太说完就火了。你说话要有根据。要说腐败谁能比得上你比得上你们家。我在这儿看门十几年了,前几年你还没退,哪个年节给你送礼的车不排成队。你那时怎么样,跑来求我把来你家的车放进来,说车上东西多。你女儿现在当处长,她装清高装廉洁,把一些送礼的赶这儿来找你。有一回一辆外地车来,我亲眼看见光茅台酒就朝你家搬了三箱……

杜老头在一旁哈哈大笑,笑声震得大铁门都晃悠几下。老太太不知是气的还是吓的,浑身颤抖,面红耳赤,说话都有些哆嗦,好,好你一个看门的,竟然敢整小区居民的黑材料,你等着!

小平头重重地拍了一下那条瘸腿,毫无惧色地说,看看谁等着,老子一条瘸腿跨不进监狱,倒是你和你女儿小心点。

老太太走后,杜老头反过来劝小平头,别生气,那老太太脑残,别跟她一般见识。说完,又转过身对着老太太的背影骂道,住板楼的老觉得高咱一等。在这儿住十几年了吧?天天碰面,她一句话也没和我说过。

小平头说,是呀!当初他们要占咱的地盖楼,让咱拆迁,等拆迁回头一看,他们家家户户都比咱房子大,十几年光景,个个变成了千万富翁。

老杜头说,可不是,咱这块房价涨到八九万了,他们那楼最小的面积也差不多一百来平,不千万富翁咋的。级别高点分的房子面积大点的一千多万呢。

二泉听着杜老头和小平头发牢骚,心里愤愤不平。唏,你们不也住这小区,不是千万也是几百万家产,俺再用两辈子三辈子也赶不上。你们和他们比,俺们和谁比去?他不想再听下去,转身走了。他觉得不能把照片的事给小平头说。这个小平头太可怕了,如果给他说了,轻着说他得见面分一半,重着说他连老子也一齐算计。这老北京,又不要命,惹不起!二泉想,还是找大泉吧,毕竟那是亲兄弟。

酒喝了,饭吃了,当然还是大泉埋单。一直到分手,二泉也没把捡到十一楼那个女的照片的事告诉大泉。他犹豫过,就是下不了决心。不是不信大泉,是怕大泉阻止他。

刚坐下时大泉就开门见山地抛出一串问题,问他感觉如何,习惯了吗,还生哥的气吗……二泉有的回答了,有的没回答,大多数没回答。大泉听他说捡了杜老头扔的红木烟斗,就禁不住批评他,看看,我的话你没听进去吧二泉?就是捡到金元宝,你装起来就是,也不要往外说是吧二泉?你这样说让别人听见了,对扔东西的人不好,对你也不好对吧二泉?二泉只嗯啊嗯啊地应付,没说对也没说不对。大泉有点不高兴。他故意把喝干了的空酒杯朝二泉那边推了推。二泉假装没看见,只给自己满了一杯酒。大泉狠狠瞪了二泉一眼,说,今儿开会有个副处长让我训了一顿。小子没眼力见儿,我的茶杯明明空了,他坐得最近,也不知给我添水。二泉眼皮也没眨一下,嗯啊一声,哟,你自己没长胳膊呀?大泉皱着眉头,眼里冒着火星,不满地说,你、你怎么这样说话?二泉见大泉真的急了,赶忙给他的酒杯倒满酒,赔着笑脸说,哥,我的意思是你没必要和那个副处长生气。他真是个小人,咱干吗得罪他呀!他要是存心和你过不去,你给我说,我去收拾他,犯不着你动手。

大泉激动地站起来,隔着餐桌倾斜着身子拍了拍二泉的肩膀。

二泉等大泉重又坐下才说,哥,你每回都喊我喝小二,你家那些茅台都放着等酒味跑光了变成水……

大泉瞪了他一眼,你哪只眼看見我家有茅台?

二泉嘿嘿笑了。哥,这不是信息社会吗?说着,冲大泉挤了挤眼。

大泉说,再信息社会也有个人的隐私呀!家里的东西是私有财产,不能侵犯。

二泉说,哥,我可没你家钥匙。你家啥私有财产少了可别朝我身上想!

大泉突然警觉起来。二泉,你是不是听到什么闲话了?

二泉摇头。

大泉又问:你瞎打听了?

二泉摇头,说,我是那样的人吗?

大泉板起面孔,严肃地说,二泉我告诉你,别看你只是收垃圾的,要时刻提高警惕。一个小小的社区就是一个大大的社会。社会上的任何事情都会通过社区的人、社区的生活表现出来。这社区板楼和塔楼住的是不同层次的人,有公务员,有老板,有回迁户,有租房客……每个人每个家庭收入不一样,生活水平不一样,工作条件不一样,想法也不一样。那个看门的小平头就不是省油的灯。

二泉點点头,附和着说了一句,我看他也不是好东西。

大泉看了二泉一会儿,称赞说,二泉你眼光不差嘛!你看看他,见了我们那楼的人眼里就冒火,说话没好气,好像我们欠他什么。有的人家来的快递食品,他硬是放坏了才告诉人家。

二泉说,还得给他点好处。

大泉说,对呀对呀!我过去抽烟的时候,经常给他递根好烟。

二泉突然问:你现在不抽烟了,好烟都放哪儿了?

大泉愣了一会,摆摆手,不抽了就不买了,什么放不放的。他边说边站起身,我先走,你打扫一下战场。

大泉二泉兄弟俩一起吃饭,每回都是大泉先走。他给二泉说过,让熟人看见咱俩认识不好。

北京产的二锅头酒有一个二两装的品种,被人简称为“小二”。二泉过去到北京来,吃饭的时候,大泉都是要两瓶小二,弟兄俩一人一瓶。他在北京住下后这段时间,大泉每次只点一瓶,他自己最多喝两小杯就不再喝。他说,喝不动了,胃里是酒,肝里是酒,血里是酒,就是撒的尿也有酒味。你嫂子你侄子都不愿意我和一桌吃饭,说我夹过的菜都有酒味。二泉也劝他,哥你别喝了。二两酒压根儿不够二泉漱口的。所以,每回大泉走后,二泉自己还得再要一瓶“小二”独饮,哪怕盘子已经净光。这回依然如此,他又要了一瓶“小二”,刚刚低头打开盖,一抬头,对面坐了个人,吓得他一个激灵,差点儿从凳子上跌下来。

坐在二泉对面的是十一楼那个中年女人。她好像刚洗过澡,头发还是湿的,发梢上挂着豆粒大的水珠儿。她的眼睛也是红的,里边的血丝就像一根根红丝线。大泉走后,服务员没有及时收走他用过的筷子。那个女人问二泉,还有人?

二泉摇摇头。

那个女人冲二泉笑了笑,说,不打不相识,不打没缘分。我姓雪,雪白的雪下雪的雪,你就叫我小雪吧!小区的人都这样叫我。

二泉说,噢。

那个女人抱怨,你怎么不告诉我你姓啥?你一身臭味,总不能让人叫你老臭吧?说完咯咯咯地笑了。

二泉见她没恶意,就没有生气,也笑了,说,那随你吧,叫啥都行。我老臭,和老臭在一起的人那不叫臭味相投了?

你还挺机灵,小雪说,看来对你们这些人还真得另眼相看。我小时候读书,书上说农民忠厚老实、本本分分。可是这几年我见过的进城务工的农民,一个比一个狡猾,一个比一个精明……

二泉不高兴了,饮了口酒,嘲讽地说,俺农民狡猾,不也是你们这些大城市的人逼出来教出来的呀!

服务员端上来小雪点的饭菜,让二泉大为吃惊,竟然只是一碗炸酱面,上边有几片菠菜叶。他想,唏,小平头个狗日的不是说这女人挺有钱吗,怎么吃得这么简单?是不是她老公把钱都花在外边的小三小四身上而虐待她呢?二泉这样一想,又觉得小雪挺可怜,忍不住发了慈悲之心,挥手把服务员招呼到跟前,来,来,点个菜。他想送小雪一个菜,他也需要下酒菜。服务员把菜谱扔在桌上,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二泉把菜谱从第一页翻到最后一页,越看心里越发毛,狗日的一盘蒜泥黄瓜十元钱,你那黄瓜镶金边了那么值钱?炒菜就不用说了,没有低于二十元一盘的。他偷偷看了小雪一眼,小雪在低着头玩手机,一边玩一边开心地笑,好像手机里有人在给她讲笑话,根本没有在意他的存在。他有点不乐,把菜谱丢在桌上,把着小二的瓶子,瓶口对着嘴,一仰脖子喝了个底朝天。大泉给他说过,这叫“吹”。以后在北京和人家喝酒,人家要是拿着“小二”说吹一个,就是喝一瓶。你有酒量就和人家喝,没酒量就别硬逞能,喝坏了身子喝伤了胃,可没人替你花钱替你受罪!

酒瓶见底了,二泉本来想起身离开,屁股挪了挪又坐稳了,对小雪说,妹子,你家先生挺年轻呀!

小雪大吃一惊,瞪了他一眼,你认识我先生?

二泉摇摇头,故意吞吞吐吐地说,不,不认识。接着又强调一句,真不认识。

小雪急了,端起剩下的半碗面条,起身去了另外一桌,对二泉撂下两个字:无聊!

服务员好像也看出小雪讨厌二泉,用轻蔑和嘲讽的目光看着二泉,像针尖扎得二泉脸皮疼。他低着头匆忙离开了饭店,走出二十几米远,他还觉得有人在背后看他骂他,一直不敢回头。他在心里骂自己,没出息的东西,要是大泉知道了,保准把你赶回老家去。

回到住处已经是晚上十点多钟,二泉躺在床上,捧着从垃圾箱里捡到的那张照片反复看着。那个男的也就一大男孩,而且这个大男孩他似曾相识。他一遍遍地问小雪,你身边那个男人是谁?是你什么人?他想用烟头烧那个男人的额头,手却不住地颤抖。突然,他的眼前出现了幻影,照片上那张白净年轻的面孔,莫名其妙地换成了黑不溜秋的面孔,那面孔竟然是他自己。狗日的,做梦呢,还是眼花了呢?再不然就是喝醉了。他赶忙拉过被子把自己从头到脚裹了起来。唏,照片还在手里呢,好像小雪就在怀里……

这一夜是二泉到北京后第一个睡得最不踏实的夜晚。

第二天上午九点,二泉没有到小区去捡垃圾。但他不是在住处睡觉,也不是去了别的地方,而是躲在小区几十米远的马路边停放的一辆面包车后边,远远地看着小区大门出入的人们。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他是在等小雪出门。人就是那么奇怪,当他意识到自己对某个人心怀不可告人的秘密,或者自己的主观已对某人进行了侵害,那么他就会故意躲避某人,生怕被某人看穿而尴尬甚至难堪。二泉此刻就是这种心情。人家一个美女让你在怀里搂了一夜,虽然只是照片,那你小子也犯了人家!他这样责备自己。

小区的大门敞开着,出的人多进的人少。那些出门的无不行色匆匆,有的一边走一边吃,一些二十出头的女孩子还边走边吃边整理发型、衣着。二泉听大泉介绍过,这个小区不少居民在别的地方新买了房子搬了出去,把在这个小区的房子租给了来京务工或者在京读书毕业后留下来工作的外地人。尤其是那些原来就是小户型的人家,朝外出租的更多。因为在这个地区,小户型更受那些租客欢迎。租客中的年轻人,白天忙于生计,晚上也不好好休息,网聊一聊就是大半夜,第二天起来慌慌张张,顾不上吃顾不上收拾打扮。大泉曾為他们感叹,这些孩子的身体……唉!二泉睁大了眼睛看着大门,连眼皮也不敢眨一下。他在等待小雪出门后再去收垃圾。

啪!二泉的屁股上挨了一脚。谁?他大吼一声,回头一看,杜老头笑眯眯地看着他,毫无疑问刚才那一脚就是他踢的。二泉想发火却发不起来,嗔怪杜老头,您老人家脚下还挺有劲,把我屁股都踢成两半了。

杜老头哈哈大笑,你小子屁股和正常人不一样呀?你躲在汽车后边偷看什么?你以为你是谁,地下工作者呀?

二泉不好意思地说,我哪是躲,是、是……是想撒尿。

杜老头两眼一瞪,呵斥道,你以为这是在你们乡下,你以为你是条狗,想在什么地方撒尿抬抬腿就行了。告诉你,这是北京,这是公共场所!你小子要是敢在这儿撒尿,我就把你送派出所去。

二泉一愣,问,派出所还管撒尿的事?

杜老头严厉地说,不是撒尿那么简单,你这是破坏首都良好形象和社会治安!

二泉连忙点头称是,杜老杜老,我只是那么想想。

杜老头听二泉称他为杜老,心里乐滋滋的。这老头知道杜老后边少了个“头”是什么分量。在京城,只有那些有名分有地位有影响的人才能被别人尊敬地称之为某某老。住在他上一层也有个姓杜的老头,比他大五六岁,比他早退几年。两个杜老头经常在电梯里碰面。从下边楼层上来的人,见了那个杜老头都尊称杜老,而对他不是点点头,就是笑一笑,年轻人则称他一句杜叔或杜大爷。那个杜老头冬天里喜欢戴一条红围巾。这个杜老头也让女儿给自己买了条红围巾。即使那样,仍然没人称他杜老。他问过女儿这是为什么?女儿开导他说,人家是正司级退下来的,你呢,就一老北京退休工人……终于有人称自己杜老了,杜老头说话的声音都很激动。小伙子呀,北京公共厕所少得可怜。就咱这条大街,跑两个来回你都找不着一个厕所。这样吧,你要真攒不住了,就到我家去上厕所。

这、这不合适吧,杜老?二泉迟疑地问。

杜老头亲切地拍了下他的肩膀,大大方方地说,这有什么不合适。我家三室一厅两个卫生间呢。

那你家也是千万资产了?二泉问。

杜老头一愣,然后笑了,千万,是值千万。可我就这一套房子自家人住的……说完乐滋滋地走了。二泉望着杜老头的背影,挠着头皮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杜老头为什么那么高兴。他心里想,怪不得从小老人就告诉我嘴甜点,原来嘴甜真能吃到甜的东西。

他这时也才想起,半天没注意大门那边了,不知小雪是否已经出门了。

到了大门口,小平头一眼就看见二泉车上挂的牌子:回收名烟名酒各种礼品。小平头乐了,二泉,你小子改行了,不收垃圾搞回收了是吧?

二泉笑笑,顺便,顺便。又说了一句,你不是也顺便收停车费吗?

小平头板起了脸,指着二泉骂道,你这个垃圾!怎么跟当官的有钱的一个腔调呢?谁看见我收停车费了?我是怕他们把车停在马路上给交通添堵。再说,你没长眼睛看见咱对门是所小学校吗?

二泉说,噢,你学雷锋呢!

小平头假装没听见,又说,都是在咱附近上班的,也算半个邻居不是?邻居有难咱能眼看着不管吗?二泉你别听那板楼的人瞎嚷嚷。再说了,他们来钱的路子又都正路啊?

二泉说,那是那是。

小平头高兴了,走出来捧着二泉车上的牌子看了看,低声说,兄弟,要是有人找你麻烦,你就说这牌子在车上一直挂着,你接手时就这样的。

二泉点点头。

小平头又说,发财别忘了你哥!

二泉又点点头。

让二泉大失所望的是他比平时多待了一个多小时,来来往往、上楼下楼的人没有一个找他送名烟名酒和礼品,甚至没有人问一句,倒是有人朝那牌子多看了几眼,也就仅仅多看了几眼而已。他对烟酒店老板的点子有些怀疑了:这小子是不是故意操我?

二泉刚出大门,迎面碰上了大泉。两人的目光相遇时,大泉吃惊,二泉发愣。大泉反应比二泉灵,冲他吼了一句,几点了,怎么现在才收完垃圾?他的目光在二泉车上的牌子上停留了片刻,惊讶地张了张嘴,像是要问二泉什么,可是一转脸看见小平头伸着脑袋往这边看,又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只是冲二泉挥了挥手。

二泉气得差点儿把垃圾车扔了。你当你的大处长,管得着我吗?你嫌我晚,我明儿个就正儿八经晚给你看。

第二天二泉果然睡了个懒觉。

手机铃声把他从睡梦中叫醒。

喂,喂,你是那个收破烂的吗?

二泉没理。他一肚子火。妈的,收破烂,收破烂,北京还有这种不文明的称呼吗?

喂喂喂……对方急了,火气很大,嗓门很高。你看看几点了?雨下这么大,垃圾桶里的垃圾都长了腿爬出来了,满院子污泥浊水污七八糟,你要再不来老子就投诉你,让你丢饭碗!说完就挂断了。

二泉看了看手机上显示的时间:十点钟。他一个鲤鱼翻身挺起,连滚带爬下了床,三下五除二穿上衣服。

突然,他站住了,又看看手机上显示的时间,嘿嘿一笑,重又躺在床上。妈的,污泥浊水污七八糟去吧,爷爷不伺候你们,不伺候你们了!

往后一个小时里,二泉的手机铃声一遍遍响起。每一遍响起时他都拿起来看一眼,然后笑笑放在枕头边。他到北京后第一次感到心里痛快,浑身痛快。突然,他想起小平头告诉他的关于小雪老公的事,心想,妈的,痛快不是只属于你们有钱人。你们再有钱,那垃圾也不能长着腿跑出小区。哈哈,哈哈……

手机铃声又响了。二泉一看,这回是大泉打来的。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接听了。大泉火气很大,张口就骂,我靠!你小子还活着啊?我他妈的……二泉说,哥,哥,哥,咱是一个妈生的啊!大泉一下子哑口无言,过了好大会儿才换了口气,几乎是哀求二泉。二泉,好兄弟,小区里现在炸了锅了。你知道这是个老社区,下水处理得不好,一阵暴雨积水就淹没小腿肚子。垃圾在上边漂着……不说了,不说了。你赶快过来把垃圾拉走。有人要给电视台打电话了。万一电视台一曝光,我这个管行政的处长首当其冲。

二泉說,我在穿衣服,你少说几句行吗?

大泉说,好好好,我不打扰你,你也快点。

二泉正要挂断电话,大泉又小声问他:二泉,你找到下家了?

二泉开始没听懂,什么下家?

大泉说,看看,给你哥还来那个哩格楞。我这办公室一会儿来人,你快点告诉我,下家给你出的什么价?

二泉这下听明白了,可是他装着不明白,反问道:你问什么什么价呀?

大泉有点不高兴了,什么什么,回收中华多少钱一条,软中、硬中价格也不一样吧?

二泉嗯啊两声没有正面回答。他心里对大泉有气。你已经戒烟了,家里有好烟也不给我吸,我可是你亲弟弟!

大泉那边真的有人找,二泉在电话里听见那边的敲门声。大泉着急地说,你想挣钱没什么错,可千万千万得多长个心眼。就说你车上大张旗鼓明目张胆地挂着那小牌牌,谁敢让你回收?再说人家谁相信你个收垃圾的?没等二泉开口,他又接着说,你得有个托儿。托儿,你懂吗?这样吧,我找个人找你……说完,急急忙忙地挂断了电话。

二泉听过“托儿”这个词。在他老家乡下那叫替人吆喝。他在小镇上做生意时就干过这种事。一排摆地摊卖西瓜的,他到张家的摊前一下子买几只大西瓜,还当面切开一只,边吃边夸那家的瓜甜。他不知道大泉会帮他找个什么托儿,但是相信大泉不会骗他。再说,他大泉家里那些名烟也等着变现呢。

雨虽然还没有停,小平头隔着窗户玻璃看见二泉来了,赶忙打开窗户,冲着二泉兴奋地喊,二泉二泉,你过来,过来哥有话对你说!

二泉人没下车,啥事?

小平头:刚才那个姓雪的女的来了两趟,问我你今天还来不来,什么时候来?

二泉一愣,真的?

小平头说,这我骗你干吗?那女的还挺着急,好像猴急猴急地等着你跟她上床。嘻嘻……

二泉说,别瞎扯了。

小平头朝小区院里努努嘴,二泉顺着他指引的方向看去,一下子睁大了眼睛。放垃圾桶的地方,一个撑着一把红色雨伞的人来回踱步。二泉从那人上身的白夹克认出是小雪。不知为什么,他忽然感到十分紧张,一颗心仿佛足球场上被踢来踢去的足球。小平头喊了他几声,他也没听清小平头的话。

哎哎,你怎么不去收垃圾,把车停在大门口挡道?那天骂小平头腐败的老太太一手打伞一手拎着装着菜的塑料袋出现在二泉面前,一看就是冒雨出来买菜的。她说话不仅嗓门高,语气也重。小平头曾对二泉说过,那老太太跟人讲话老是像在位掌权时读文件。她见二泉没反应,又说,你看看这小区成啥了?你这是严重失职。

二泉只好硬着头皮到了垃圾桶边,挨近了才看见小雪的手里拎了只塑料袋。小雪好像有些不耐烦了,见了面就开门见山地说,有人托我拿了两条中华烟给你。你也不用问是谁,问了我也不会告诉你。最好你明天来时就把钱给带来。二泉说,那得等我卖了。小雪说,没人让你一手货一手钱。如果这次你让人家满意了,相信以后回收的事多了。

二泉没吭气。

垃圾桶里的垃圾被雨水淋透了,臭味倒是少了,但分量却重了很多。以往,二泉是用抓钩把桶底的垃圾收拾完。现在抓钩不好使了,他毫不犹豫地下了手,两手并用,几乎把桶底的垃圾抱上来。等到装好车,他浑身上下已经湿透了。他把垃圾桶周边又清理了一遍。小区积水中之所以垃圾漂流,是一些居民懒得打开垃圾桶,随手把装垃圾的塑料袋子扔在垃圾桶边。他觉得院子里被垃圾污染的积水确实影响环境。假如雨住了,天晴了,积水流干了,太阳一晒,地热再一蒸,满院子味道肯定让人受不了。他一溜小跑到了传达室,向小平头问清了下水道口,然后卷起袖子,弯下腰,撅起屁股,吭哧吭哧掏起来。他那一刻并不知道,一高一矮两座楼的很多扇窗户都打开了,向他投来的是一双双尊敬的目光,只有小平头幸灾乐祸地朝他吹口哨。

哗哗……下水道通了,院子里的积水争先恐后地向下水道里钻。眼见着院子里的水一层一层一波一波地减少,二泉悄悄走了。

然而,让二泉想不到的是,烟店老板看了一眼那两条中华烟,摇摇头,把烟推到他面前说:这烟我不能收!

为啥?二泉不解。

老板指着烟上一排数字,认真地说,这烟是从外地来的,准确地说是从咱老家河南来的。

为啥?二泉还是不解。

老板说,很多人不一定知道,这些名烟也实名登记了。凡是烟草专卖店批来的,都有自己的登记号。他说着从柜子里拿出一条烟,指着上边的一排数字对二泉说,看看,这是我这家专卖店的专用号,也叫实名吧。

二泉想了想,哪儿来的烟不都是烟,你要只卖你自己的,还让我帮你搞回收干啥?

老板沉吟了一会儿,严肃地说,这一招很狠。老乡给你说吧,那些贪官再收别人的好烟,一查一个准。你在北京,啥时跑到河南买的好烟,一看就是收别人的。

二泉还是不明白,老乡,哪还会有人来查你卖给谁烟了?就是查你,你一手收,一手卖,与你啥关系?

老板的神情越来越凝重,看也不看二泉,说,这烟你要真让我留下,我也可以留下,不过价钱得再砍一半。

二泉有点不高兴了,心想,你说来说去说得那么神乎那么邪乎,不就是为了砍价吗?真他妈的心黑!但是,表面上他还不能得罪老板。老乡你看着办吧。你砍的价人家接受了,咱还合作。人家不接受,咱哥儿俩就一锤子买卖。

老板好像很不情愿,磨蹭了好大会儿才把烟收下,一条给了二泉两百元。二泉自己每条留下一百元,第二天给小雪每条一百元。

他有点不好意思,吞吞吐吐地说,烟酒店那个、那个老板娘……

小雪压根儿就没有和他讲价的意思,更没和他发生争执,爽快地收下钱,又给了他四条中华烟。最后对他说,哎,你昨天掏下水道的壮举,让我们小区居民万分感动。我们一致推荐你为咱们这个区的好人。

二泉脸红了。

二泉今天在一个垃圾袋里发现一张购物卡。这是北京一家大型商场的购物卡,上边贴了一条胶条,清晰地写着2000元。他从没有用过这种购物卡,更不懂能不能用,干什么用。他愤愤地想,狗日的,2000元说丢就丢了,得是多有钱的主啊!再一想,谁能那么不小心把它丢了呢?说不定已经用过,只是一张作废了的卡片呢。他把那张购物卡又扔到垃圾袋里,拍了拍自己的脑袋瓜子,二泉呀二泉,你小子是不是想钱想疯了?嘿嘿……

垃圾箱掏空了,二泉好大会儿没有离开。他在旁边抽烟,一边抽烟一边等。他在小区里抽烟不敢用那只红木烟斗,怕被杜老头或其他人看见。等购物卡的失主来找我?他也觉得这个想法幼稚。一来失主怎么可能会想到丢在了垃圾袋里,如果能想到那就不正常了。二来也可能是用过的,用过的就是一张无用的卡片,那就不是丢失,是丢弃。小平头也过来扔垃圾了。他把垃圾袋直接扔进二泉的垃圾车里,严肃地问,哎,你小子在这儿偷懒是不是?小心杜老头一会儿出来遛弯看见了骂你。那老爷子过去当过居委会治保主任,可严了!

二泉笑了笑。收垃圾的也归治保主任管呀?

小平头说,那可不。要是在十年前,像你这种外来人是治保盯的重点。到了过年过节,得把你们统统赶回老家去。

二泉说,现在也可以赶呀!赶我走了你这小区不用三天垃圾就堆成山,熏也把你们熏死。

小平头点点头,那是那是。接着他又伸手向二泉要烟,又弄什么好烟了,来一支。

二泉说,哪有那么多好烟。说着掏出烟,放在嘴角点燃后给了小平头。小平头看了看烟的牌子,拍了拍二泉的肩头,热情地说,兄弟,晚上过来喝一杯。

二泉一愣,就咱俩?

小平头点点头,认真地说,就咱俩,一人两瓶小二,怎么样?

二泉犹豫了片刻。他在心里计算着四瓶小二的价钱。小平头也许看出了他的心思,大方地说,酒,我那儿现成的。你带你那个最值钱的东西来就行。

二泉吃了一惊,什么?

小平头指指他的嘴,这家伙不值钱呀?

嘿嘿。二泉笑了。

在把垃圾送往集散地的路上,二泉把那张购物卡从垃圾袋里拿出来装在口袋里。回到住地,他匆忙冲了个澡,换了衣服,骑上大泉送他的一辆旧自行车,急急忙忙就朝商场赶。他想去试一试那张购物卡还有没有用。两千元呢!狗日的说扔就扔了,一点不心疼,换了我五十元、五元也得小心翼翼地藏好掖好。唉,人比人气死人。“几家高楼饮美酒,几家流浪在外头……”他情不自禁地哼起来。

商场门前是停车场,一辆车挨着一辆车,还有一些车在一旁等候着,司机的眼珠不停地四下转动。二泉心里想,这些人要是送去当侦察兵都是好样的,说不定一眼就能看穿好人坏人。他上小学的儿子看电视连续剧时,看了一集就能说出哪个人物是好人,哪个人物是坏人。他找了好大会儿也没找到能放下自行车的空,急得汗都流下来了。停车场收费的小伙子很热情,主动问他,大哥停多大会儿?二泉说,就一会儿。小伙子让他把自行车横着放在一辆红色轿车屁股后边。搁这儿吧哥,我帮你看着。二泉眯着眼打量了他一下,他乐了,哥,我不收你的停车费。二泉这才放心把自行车停下。小伙子低声问,哥,你有卡卖吗?二泉马上警惕起来,什么卡?小伙子抹了抹嘴,购物卡呗!还能是银行卡?说着,他解开衣扣,露出胸前挂着的一排购物卡,有五千元一张的,有两千元一张的,有一千元一张的,还有五百元一张的,看得二泉目瞪口呆。小伙子赶忙又把衣扣系上,对二泉说,我在这儿看车两年多了,什么人没见过。一看哥你的打扮和派头,就猜得出你捡了购物卡偷偷来这儿卖的。

二泉瞪了他一眼,啥啥,啥叫偷偷的……

小伙子朝二泉挤了挤眼皮,哟,大哥你别不爱听。真正来这地方购物的,不是咱这号人。

二泉既惊奇又惊悸。你、你咋有这么多卡,为啥不卖?

小伙子四下看了一眼,好像怕被什么人看见。他確认二泉是第一次来这儿,才用目光向二泉示意,让他四边看一看。他向二泉介绍说,看见了吗?那边门口站的两个女的都是倒买倒卖购物卡的。那边那个老大妈还有她旁边那个女孩也是干这行的。等你进了商场,电梯上下,各个柜台旁边全都是。这你是第一次听说第一次遇到吧?报纸上说这也是一个产业。嘿嘿嘿,他们说北京一产二产三产,我说他妈的八产九产都有。

二泉好奇地问:还有什么产业?

小伙子说,火车站的票贩子是不是一个产业?医院里的号贩子是不是一个产业?倒买倒卖发票算不算一个产业?

二泉觉得小伙子说的这些产业和自己不相干,只是点点头。

小伙子又说,大哥亏着你先遇到了我,不然的话,他们哪个都能骗得你吐血。

二泉问:啥意思?

小伙子说,不是一句两句能给你说清楚的。就像你上学读书,一开始就会X十Y呀?

那边有车要走,小伙子赶忙过去收费。他让二泉等他一会儿。二泉犹豫了一会儿,心里觉得不踏实,独自进了商场。

商场的一楼是黄金珠宝和化妆品专柜,人不是太多,但一眼看上去都是些有钱人。俗话说不看吃的看穿的,那些挑金选银的人,神情、目光、说话,包括一举一动都不像那些在菜市场买菜的,二泉相信自己还有这个眼光。让他感到为难的是,不知向谁询问手中的购物卡如何出手。他到了柜台前,卖黄金的小姑娘用轻蔑的目光看了他一眼,就不再理他。他到了珠宝专柜前,卖珠宝的小姑娘连看也没认真看他一眼,给了他一个背影。倒是有位中年妇女悄悄挨近了他,低声问他,兄弟,有购物卡要卖吗?

二泉看了她一眼。她冲二泉亲切地笑,兄弟,我在这个商场干这行有三年了。这个商场干这行的没有一个比我时间长。为啥,就是我讲信用,给的价好。你一千的卡,别人只给八百,我给九百……

二泉脱口而出地问:为啥?

中年妇女上上下下看了他一会儿,反问:你问啥为啥?你要问为啥我给的价格比别人高。实话给你说,我的投入也就是成本比那些人低。我是北京人,不用租房子。我虽然下岗了,还有一份工资收入,还有社保,赚一分是一分。你要问为啥低价买你的购物卡?那很好说,你的购物卡怎么来的,你敢公开用吗?再说,这商场里的东西你舍得买,买得起吗?

二泉被那个中年妇女问得哑口无言。

那个中年妇女又说,别说是你小兄弟,就是那些当官的收了购物卡也不敢轻易用,让家里人偷偷地拿这儿来卖,跟做贼的似的。一张五千元的四千就出手。

二泉不信,唏,为啥?

那个中年妇女说,怕查着呗!

二泉说,噢,这也能查?

那个中年妇女说,你是第一次,没经验,也难怪,来三次五次也弄不清里边的道道,深着呢。再说,你不知道更好。能挣一单是一单,管他怎么来往哪儿去。她在柜台前转了一圈,对二泉说,兄弟,不想惹麻烦就赶快出手走吧。你认不出来吧,商场里有专门查那些用购物卡、卖购物卡的……

二泉一听,吓得直冒冷汗。狗日的,购物卡还有这么多的秘密还有那么大的风险?这北京真是越来管得越严了。卖名烟名酒有人查,卖购物卡有人查,那些搞腐败的看来真提心吊胆过日子了。他四下瞅了一眼,发现有人在看他,有几个人还朝他这边慢慢地移动。他不敢再待了,麻利地与那个中年妇女完成了购物卡交易,揣着一千元现金匆忙走出商场。也许是心情紧张,他提自行车时,后轮胎不小心碰到了那辆红色小轿车。小轿车好像人被扎了一刀,嘀嘀嘀地大声叫唤。二泉正手足无措,一个戴眼镜的女人匆匆跑了出来,直奔车后,看了一眼,双手握住二泉的自行车把,大声喊:你眼睛瞎了吗?碰到我的车了,还想跑呀?

二泉说,我没跑。

眼镜说,这是停轿车的停车场,你看有自行车停这儿的吗?

二泉指了指看车的小伙子,是他让我把车放这儿的。

看车的小伙子脸上已经没有了二泉进商场前的笑容,冷淡地说,我让你放车,没让你蹭人家车呀!你蹭了人家的车就得赔偿。接着又说了一句,这是北京,不是你们农村。

二泉火了,推了那个小伙子一把,转身对眼镜说,碰你哪儿了?

眼镜指着保险杠,你看看你看看,就碰这儿了。

二泉说,伤了吗?

眼镜说,你问问它伤了吗?让它告诉你。

看车的小伙子在一旁火上加油,对眼镜说,大姐你报警吧,报警吧。警察一来,他准吓得尿裤子。

二泉听得出看车的小伙子话中的意思,也想到了商场里那个中年妇女的话。他知道万一警察来了,还不知会让他扯出多少事情,弄不好到手的一千元钱就飞了。算了,谁让你刚才没把购物卡卖给看车的小伙子呢?唉,老人说得好,小人不能得罪!他急于脱身,压着心里的火,态度也变得亲切了,问眼镜需要赔多少钱?眼镜不假思索地说,二百元。二泉火了,就碰破一层皮,值那么多钱吗?眼镜也不相让,二百你要嫌多就三百,三百你要还嫌多就五百……看车的小伙子在一旁听了哈哈笑。二泉看再僵持下去对自己没好处,就掏出二百元钱给了眼镜。他推着自行车快出停车场时,冲着看车的小伙子吼了一句,你狗日的等着吧,哪天过来收拾你!

一个月的时间里,二泉先是捡了只红木烟斗,后又捡了张购物卡,再加上矿泉水瓶、酒瓶,旧衣服、旧雨伞、旧书,旧家具、旧家电……他晚上没事就鼓捣那些小家电,修好了再拿出去卖。他算了一下,收入好几千了。他开始相信大泉的话了。过去,他也听说过有人在北京捡垃圾发家致富的,看来并非谣传。他不知道往后还会不会有这种天上掉馅饼的好事。那些丢了贵重物品的人,以后能不小心吗?他们小心了,他就没机会了。光靠那些矿泉水瓶、酒瓶、旧衣服,一年能挣几个钱?他想,再干两个月看看吧。

二泉没想到,晚上刚到小区门口就看到一张“寻物启事”,是一手很好看的毛笔字写就的:

寻物启事

本人不慎,丢失一只红木烟斗。这只红木烟斗有着光荣的历史,对本人十分珍贵。如有人捡到归还本人,本人愿拿出一瓶茅台酒请客。

老杜

小平頭一瘸一拐地走出来,指着寻物启事对二泉说,二泉兄弟,你好好看看,一瓶好酒呢,茅台!

二泉说,一只烟斗值那么多吗?说完他就后悔了,偷偷地看了小平头一眼,生怕小平头从他的话中听出破绽。还好,小平头好像没听见刚才的话,或者听见了没有在意。二泉忙补了一句,就是值,咱没那个福分。

两人进了传达室,小平头已经把四瓶小二摆在桌上。二泉把塑料袋一股脑儿倒在桌上。他买了半斤花生米,二两海带丝,二两牛肉。小平头先拣了块牛肉塞到嘴里,咕噜着,好久没吃牛肉了,忘了牛肉的味道。

几杯酒下肚,小平头脸红了,话也多了。二泉,哥给你说,老杜头已经在我面前念叨几回了。他呀,他怀疑他那个宝贝红木烟斗让你捡去了。

二泉心里紧张,表面上却装着镇静,嘿嘿笑着说,既然是他的宝贝,老头子怎么会舍得丢呢?说不定放在那儿忘记了。人老了,丢三落四是常事。我爸带我儿子去赶集,自己屁颠屁颠回家了。该吃饭了才想起孙子丢了。亏着我家邻居把我儿子给背回来了。

小平头哈哈大笑,这么说你哥可比你爸精明多了。

二泉大吃一惊,我哥?你、你认识我哥?

小平头挤巴一下眼皮,嘿嘿嘿地笑了。怎么,你不叫我哥呀?

二泉说,叫、叫你哥。你是我亲哥。话是这么说,但他心里却想,大泉还以为别人不知道我是他弟弟,我呸!

两个人又喝了几杯,小平头重又提起杜老头的红木烟斗。小平头说,杜老头没出息,不就一烟斗吗?他竟然病了。他闺女说他不吃也不喝,老是盯着墙上挂着的红木烟斗的照片看……

烟斗也照相呀?二泉问。

小平头说,是、是老照片。跟那烟斗一样有历史了。杜老头是我老邻居,我小时候就见他每天叼着那红木烟斗,有一个词叫什么爱不释手。他就那样,就那样。

二泉低下头,深思了老大会儿,突然摸起酒瓶,仰起脖子一饮而尽,一边抹着嘴向外走,一边假装醉意,我、我有事,先走了,哥你慢慢喝吧。他到了门口,又折回头来抓了一把花生米。

杜老头握着二泉的手大半天了。别看人老了,力气不大,但握得时间长了,持续用劲,仍然让二泉感到手有点儿隐隐作痛。

说啥你小子也得到大爷家坐坐。杜老头诚恳地说,我虽然不喝酒,但我家里藏了几瓶好酒。茅台,三十年了,那时才八块钱一瓶。

二泉说,大叔,不,不,杜老,您老千万别客气。我的胃是穷胃,喝那样富贵的酒弄不好就大出血。您还是留着自己慢慢喝吧。

杜老头说,我十年不沾酒了。医生不让我喝酒。这酒放着那就是水,对我来说还不如一杯茶。

小平头从传达室里探出脑袋,嬉皮笑脸地说,二泉,杜老是真心实意请你感谢你。你不领情也不能气杜老啊!

二泉不解,说,我没有啊!

小平头说,杜老是咱这小区第一大实诚人。他请你,你不领情,杜老会生气,觉得你不给他面子……

杜老头打断小平头的话,点点头说,是啊是啊!我杜老头还没让人薄过面子呢。

小平头又说,二泉你要不好意思,那我陪你去。他见二泉仍然犹豫不决,又对杜老头说,杜老,要不这样吧,您老人家把酒搁我这儿,晚上没事的时候我和二泉哥俩慢慢地品尝。

杜老头冲小平头翻了个白眼,轻轻地哼了一声,拉着二泉的手就往小区里走。二泉心里七上八下的,既想尝尝杜老头珍藏的三十年的茅台酒的味道,又担心自己言多必失,让杜老头慧眼识破。他使劲给小平头挤眼,示意小平头跟着他和杜老头。小平头猜出他的用意,脑袋晃得像个拨浪鼓,用手比画成个瓶子,指指他的传达室,又指了指二泉和他自己,意思是让二泉把杜老头的好酒拿到传达室和他一起共饮。可能是怕二泉不明白他的意思,小平头又向二泉招手。二泉假装没看见,心里想,真会装孙子!

其实二泉还有别的心思。他并不十分情愿把杜老頭那只红木烟斗物归原主。杜老头的寻物启事贴出好几天,他每次路过都是匆匆看一眼。直到前天大泉打电话给他,责令他还给杜老头,他才恋恋不舍地还给了杜老头。他对杜老头编了个谎,说是他听说杜老头因为丢了这只红木烟斗吃不下饭睡不好觉,于是找到垃圾中转站反映。经过垃圾中转站联系,他又亲自到垃圾处理场,一堆一堆垃圾的翻腾,终于在垃圾的海洋里找到了这只红木烟斗。杜老头感激不尽。但二泉心里不安,怕杜老头较真地问起前因后果、翻腾的经过,自己回答不上来。

二泉硬着头皮跟杜老头上了楼。一出电梯,他不由自主地站住了。他的眼前一片黑漆漆的,仿佛入了一个深深的洞穴,只有几十米远的尽头露出一片光。这就是北京人住的塔楼啊?杜老头咳嗽了一声,楼道里的灯才亮起来,但光线十分微弱,就像黎明前那样朦朦胧胧。杜老头说,这层楼二八一十六对灯,瞎了十二对。二泉问为什么不找物业的来修。杜老头来气了,咳嗽了一阵,骂道:反映八百次了。这小区的物业归那个板楼业主所在的部里管。板楼人家有点事,一反映就立马过来修。他不敢不来呀!部里民主生活会可以给管物业的提意见呢!可我们这楼再大的事,求个一遍两遍不中用。二泉感叹地说,这也分三六九等?他一眼望去,心又咯噔一下。楼道里几乎就是个废旧物资市场,旧家具如床、桌子、柜子、衣架、床垫,旧纸箱如牛奶箱、酒箱、衣箱、家电箱,还有些破破烂烂的坛坛罐罐如漏了底的花盆、洗脸盆,旧电器如电视机、洗衣机,还有多年不用的破旧自行车、少了轮子的三轮车,有的人家的鞋柜、杂物柜也摆在自家门前……他想,就是在俺老家乡下也在搞“美丽乡村”建设,谁家门前不整洁不卫生也得上“村容村风栏”曝光,评不上五好家庭。这天子脚下的北京城大街上倒是搞得净光,楼里怎么就没人管呢?还有,那些破破烂烂的东西,你放门口不怕影响观瞻,就不想万一孩子绊倒了摔着了呢?再说,这也是消防隐患呀!想到这里,他情不自禁地对杜老头说,杜老,你们这楼道里的东西咋不处理呢?

杜老头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叹息一声说,你到那栋楼看看就不这样。居委会光告示贴了几十次,限期,限期,就是动不了家家户户门前的东西。真要动,有人提着刀跟你拼命。他放自家门前又不犯法,能怎么着?

二泉脱口而出,这也不卫生呀,你说对吧杜老?

有一家的门敞着,二泉路过时往里看了一眼。唏!开旅馆啦!他看见的是客厅被隔成一个个小格子,二十平米大约隔成五六个小房间。一个年轻人正在属于自己的小房间里玩电脑。杜老头没等他问,坦诚地告诉他,这些都是外来人租的,报纸上叫什么什么“蚁穴”。别看屁眼儿大的地方,听说一个月租八九百元呢!他好像与二泉看到的那个年轻人很熟,在门口问了一句,小伙子今儿没上班呀?

年轻人头也没抬,直言不讳地回答,上一家单位老板把我炒了,正在找新单位,过两天再去上班。

杜老头摇头,大学生,天之骄子,天之骄子啊!

二泉深有感触地说,以后我的孩子上了大学毕了业,我说什么也不让他留大城市受这份洋罪。

杜老头的家住在尽头。二泉看了一眼门上的号码:26。他明白这层楼上住着26户人家。他心里又是一番感慨,只是没有说出口。

你喜欢大杯喝茶还是小杯品茶?杜老头问。

二泉说,大杯,大杯吧。小杯不过瘾。

杜老头倒了一杯茶放在茶几上,招呼二泉在沙发上坐下,然后搬了把椅子坐在二泉对面,拉出一副和二泉促膝谈心的架势。二泉有点紧张。你一退休老头,领着退休金吃着社保,日子过得无忧无虑,我还得撅着屁股挣钱养家糊口呢!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咧开大嘴扑哧吐了出来。水太烫,舌头烫得起了泡。他转念一想,自己还得在这小区挣钱,从杜老头那儿多了解点信息也没坏处,于是就静下心来,找了个话引子,问:杜老您咋没住那边那楼,听说那楼比这楼房子大,又结实……

杜老头没等二泉的话落地就拍起了椅子把手。爷们儿说来话长。一说就让老子上火生气。他走到里屋,二泉听见稀里哗啦翻箱倒柜的声音。过了会儿,他捧着一摞红皮绿皮蓝皮的本本出来,一本本翻给二泉看,嘴里不停地发牢骚。老子的爷爷从关外过来就住这里,按说是地道的老北京了。拆迁之前,老子也算这片房子最多的,大大小小十二间。拆迁的时候,一个叫什么泉的天天往我家跑,那嘴可甜了,从他嘴里迸到我脸上的唾沫星子都像从蜜罐里出来的。

你是说他骗你?二泉问。

杜老头义愤填膺地说,怎么叫骗?那是个地道的大骗子!他动员我带头,因为我家的房子多。我带了头,他好说服其他人家。他每次来都不空手。他知道我不抽卷烟抽烟斗,给我带来了一大包国外的好烟丝,说是他特托他单位出国的人给我带的。那瓶三十年的茅台酒其实不是我存的,是他送的。你想想就是当年八元一瓶,我当年一个月工资才二十几元,舍得买吗?

杜老头把茅台酒拿出来,也放在茶几上,接着往下说,当时小平头他爸劝我别出那个头,条件低了不能答应。要不然街坊邻居会骂我几辈子。

那他给你开的价低吗?二泉问。

杜老头说,那要看跟什么时候比,跟什么条件比。谁也没长前后眼能看十年几十年。现在这片儿的房价一平米上八九万了,可那时候一平米六千多也没多少人问津。唉……

二泉安慰杜老头说,你老人家等于给街坊邻居办好事了。您想想要还是小平房,能卖八九万吗?

杜老头说,我呸!你怎么不说现在这片儿拆迁什么价?要是换现在,给我三大套房子我也不会同意。

二泉说,可是我听说现在再拆迁的回迁户都是往五环外安排呀!你老爷们儿和你闺女你外孫愿意迁那地方?

杜老头不说话了。他翻着那些证件,神情越来越暗淡,突然眼圈红了,接着落下几滴眼泪。二泉慌忙往衣袋里掏,掏出他常用的毛巾,想给杜老头擦眼泪。杜老头摆摆手拒绝了,从茶几的纸面巾盒里拿了两张擦了泪。他说,不提这事了。反正那小子从房子盖好搬进这小区就没再来找过我。他立了功,听说提了处长。杜老头说着,打开冰箱,从里边端出两盘早已切好的菜,一盘牛肉,一盘咸鸭蛋。然后又打开了酒瓶盖,说:来,来,喝酒喝酒。

二泉不是第一次喝茅台。大泉春节回家每次都带两瓶茅台酒。村里的头头脑脑只要听说大泉回来了,都到他家去看他,两瓶茅台酒一次就喝个底朝天。二泉最多也就喝个三五杯。不过,大泉给他说过,茅台酒和别的酒不一样,看是见底了,但里边还会残留一些。大泉还示范给他看过:用脚使劲儿把瓶口踩破,或者用筷子把瓶颈里的一颗小珠粒儿扒拉出来,还能倒出半杯甚至一杯酒。这回,虽然是和杜老头两个人喝,可杜老头倒了一杯酒就看着了,每回端起来就是嗞溜嗞溜品一品,却让二泉杯杯都要喝个见底。二泉心里那个得意劲,不亚于参加盛大的国宴。十几杯酒下肚,他心里发热,脸上发烧,话也稠了。他扑通跪在杜老头面前,满怀欠意地说,杜老,您那红木烟斗,我、我……

杜老头说,你帮我找回来了,我谢谢你。我说到做到,请你喝酒。

二泉说,不是,我,不是,我……

杜老头有点不高兴了,你这孩子怎么见外了。怎么,你杜伯伯的酒是假酒?你要觉得是假酒你就倒马桶里去。

不、不是,我、我是,我是说……二泉醉了。

二泉从杜老头家出来,刚出楼门,迎面碰上住板楼那个白发老太太。老太太睁大了眼睛,目光变成了大大的问号,警觉地往后退了几步,好像发现了一个窃贼。二泉用锋利的目光瞪了她一眼,她吓得浑身哆嗦,张了张嘴,你、你要干什么?

二泉冲她用劲吹了一口气,得意地说,茅台,茅台……

老太太快步朝楼门口走,回过头来冲二泉说,神经病!

到了门口,小平头拦住了二泉。二泉故意和他面对面打了几个饱嗝。小平头妒嫉地说,妈的,茅台味,纯茅台味!接着,他把二泉拉到门外的公告栏前,指着一张粉红纸,大声念给二泉听:

感谢信

本人不慎丢失的红木烟斗,已由清洁员二泉同志捡到送回。本人代表本人对二泉同志拾金不昧的精神表示崇高的感谢并代表本人给予表扬。

老杜

二泉双手扶着墙,伸长脖子,脸几乎贴到那张纸上。突然他一下子弯了腰,哇哇哇地大口吐起来。

小平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转身进了传达室。

三个月了吧?人头熟了吧?大泉问二泉。他并没有等二泉回答,接着又说,我听说了,小区大多数居民认可你。不过,也有些人反对你。所以你不能骄傲……

二泉忍不住了,反驳道,我骄傲啥,谁让我骄傲呀?

大泉说,我就是这么一说,也是为你好。

这一次,弟兄俩不是在小酒馆,而是在大泉找的一家私人会所。二泉一开始还以为大泉带他到朋友家聚会,坐下来以后,两个女服务员上茶上菜,他还感到惊奇。后来他听到隔壁大房间里劝酒、谈笑,看到大泉到隔壁房间去敬酒,才隐隐约约想到是挂羊头卖狗肉的变相酒馆。

这是你开的?二泉问,一边起身想四下看看。

大泉用筷子指了指他,示意他老实坐着。唏,你小声点,隔壁有领导。

二泉咧咧嘴,故意激大泉,唏,哄谁呢?领导会到这样的小地方吃喝?

大泉说,这小地方安全,没有人发现,没有人拍照。

二泉心想,这些当官的有钱的也真能折腾。既然是怕三怕四就别做多好。

大泉说,赶快喝赶快吃,吃完早点走。

二泉问:你带我来这儿就是喝酒吃饭?

大泉皱着眉头,沉吟片刻才开口问,那个姓雪的是不是和你接触最多?

二泉没吭声,眼皮不眨地看着大泉。

她嘴上没站岗的,看不住话。大泉一本正经地说,小区人的议论我都听到了。部里一个退休的女司长给部领导写信告了她一状。

二泉还是没吭声。不过,他不再看大泉,而是低着头喝酒吃菜。

大泉说,你车上那个牌牌虽然不挂了,但是小区里的人都知道你三天两头搞回收。十有八九是小雪往外说的。有几个托她找过你的对她意见都很大。

二泉不满地说,意见大就甭托人家了呗。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人家小雪又没硬拉着他们。再说,就我所知小雪也没从中赚他们的钱。

大泉说,不是对钱有意见,是对她的嘴有意见。算了算了,你不懂。我今儿就是要给你交代一下,以后不要再让她当中间人了。现在送礼的少了,收礼的也少了,有人找你,你就偷偷做。

二泉说,噢,知道了。

大泉又到隔壁屋里忙活去了。二泉倒捡了个利索。今天又是喝茅台酒,可是他不知为什么喝不下去,几次端起酒杯又放下了。小雪不做中间人,那就意味着他的回收活儿停了,最起码是少了,直接影响的是收入也少了。这条来钱的路一旦堵死,他就是一个纯垃圾清运工。他当然心情不好。来北京干吗?就是挣钱。钱挣不到在北京待啥?北京是大,北京是好,可与我有啥关系?他决定和大泉好好谈一谈。

大泉去了半个小时没回来,又过了半小时还是没回来。一个女服务员倒是过来催二泉了。她客客气气地说,先生,处长让我告诉你,他在那边有客人。你吃饱喝足了可以先走。

他不让我等他?二泉问。

服务员笑嘻嘻地回答,是,不要等。

真不要等?二泉又问。

服务员仍然笑嘻嘻地问答,不用。

二泉猛地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二天上午,二泉没去小区清理垃圾。他住的地方有台十几年历史的老式电视机,是他从小区捡来的。小区里有专门干旧家电回收的,像这种老掉牙的家用电器,一般都卖不上价钱,有的还得倒找钱让回收的人給运走。二泉这台电视就是房主给了他二十元钱,让他帮着找地方扔了。他拉回家对着说明书鼓捣了几天,插上电源,唏,有两个频道还能出现影像。他心里得意洋洋:唏,二泉你小子不笨呀,电器都会修理了。于是他就把那台电视机留了下来,有时间就打开看看。这会儿电视里正播着专题节目,是关于安全过节的。二泉突然来了灵感。唏,这不正是说我天天清理垃圾的小区吗?楼道里堆满了废旧物品,其中有的是易燃品、污染源。早就该好好清理清理了。他们清理的是废旧物品,我要的是把这些废旧物品变成钱。想着,他用手机把电视上公布的电话号码记了下来。

接着,二泉就马不停蹄地打过电话去。那个电话总是占线,拨了二十几次,对方都是“对不起,你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请稍候再拨……”气得他脸都青了。

一上午的时间,他的手机电话也响了多次。有杜老头打来的,有小平头打来的,有社区居委会主任打来的,都是吵着嚷着让他赶快去清理垃圾。他说,皇帝老子也有生病起不了床的时候,我怎么就不能有个头疼发烧呢?杜老头和他说话比较客气。他说,你要是病了就赶快去看医生。不然我用我的医保卡给你拿点药。二泉说,不用,谢谢了,我能扛过去。杜老头说,居委会的让你填张表。二泉说,我早就把表交了,还有我的身份证复印件。杜老头笑了,这是另外一种表,你填了对你有好处……从这些电话中,二泉感觉到了自己在小区的地位和价值。没我这个收垃圾的帮你们清理垃圾,你们的日子能过得舒坦吗?闹心了吧?添堵了吧?嘿嘿……

那个电话终于在中午时打通了。二泉报出了小区的名字,添油加醋地描述了一遍楼道里的情景,最后着急地说,俺们天天提心吊胆地过日子,生怕哪天有个火星把楼给点着了,把家给毁了!接电话的男生可能听出他的口音,问他,你是业主还是租房的?二泉火了,冲着电话喊道:你管我是谁呢?我就一惜命的爷们儿!

二泉挂断了电话,手机却还紧紧地攥在手上,不时地看一眼,好像在等待着什么人的重要电话。他看一眼,嘴里就嘀咕,不会打不进来吧?打不进电话,发短信总可以吧?我的手机没出问题呀……

二泉租的房子是间约有五平米的小平房,一开始只铺了张单人行军床,屋子里还有点空。他有时还在床边练练俯卧撑。现在,屋子里堆满了他从垃圾桶里捡来的、从回收的废旧物品中截留下的旧家电等乱七八糟的物品,屋子里只有下脚的地方了。只要空闲下来他就鼓捣。有的业主扔的旧皮鞋的鞋跟坏了,他就鼓捣换个新的;有的业主扔的雨伞把手断了,他就鼓捣给接上;有的业主扔的炒菜锅破了,他就鼓捣换个底……到了晚上华灯初上的时候,他就带上这些经他的手鼓捣了能用的东西,到大桥下边去摆摊儿,几个月下来收入也有几千元。他想,要是塔楼楼道里的废旧物资清理给了他,他鼓捣鼓捣变废为宝,肯定是一笔不小的收入。这事一定得促成。他暗暗下了决心。

直到这时,他才明白自己是在等小雪的电话或者短信。这个女人看上去盛气凌人,说话狂傲,心眼儿倒是不坏,也好打交道。他情不自禁地把压在枕头下的小雪的照片捧在手上,仔仔细细地看了一会儿,然后装在身上。留着有什么用呢?也就喂饱眼睛,却坏了心情。他想,物归原主吧。

二泉刚出门,手机电话铃声又响了。这个电话是小雪打来的。她一张口就骂,你丫还在挺尸呢?小区里炸了锅了。那个老太太又到居委会告你一状。

二泉笑着说,让她告吧!以后她扔的垃圾我给她单独放着,让她自己运走,要不就给她送回家门口搁着。

小雪说,你敢!二泉你丫以为你是谁?别搬梯子够脸。清理垃圾是你的职业。你干了这个职业就得讲职业道德。人家老太太作为业主给你提意见,反映你的问题有什么错吗?再说了,人家老太太没告你偷了抢了耍流氓了……

二泉不知是不是做贼心虚,赶忙辩解说,我怎么耍流氓了,我跟谁耍流氓了?

小雪呵呵呵地笑了,你丫就是有贼心有贼胆,也得有机会有对象才行。

二泉沉默。

小雪问:二泉你几个月前是不是在垃圾袋里捡过一张购物卡?

二泉一下子紧张起来,没有没有。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你说的什么卡,倒是在垃圾堆里见过过期的电影票。

小雪说,那老太太说她过生日时闺女送给她一张购物卡,后来怎么也找不到了。她怀疑是不小心不注意丢在垃圾袋里当垃圾给扔了。这个老太太也真是……

二泉说,那你得让她去垃圾中转站反映,垃圾中转站再给她向下一站反映,下一站再向下下一站反映……

小雪打断他的话,你丫存心气老太太呀!你抓紧过来清理垃圾。完事了我还找你有话说。我怕你没吃饭,帮你要了份外卖放在传达室了。

二泉觉得眼圈一热,心里也热乎乎的。

清理楼道的告示是街道名义下发的,张贴在小区的大门口和每层楼的电梯旁。告示里的话很严肃,既说了清理楼道里废旧物资的重要意义,也限定了清理的时间。明确过了时间由街道强行清理。二泉注意到告示一开头的一句话:据本小区有责任心的居民反映……看来是经过了琢磨和润色的。因为反映人的身份没明确,说是业主不妥,就是租房客也不合适,说是居民比较恰当。居民居民,住在这里的都可以称居民。不过,他对有责任心这个评价不习惯。我可没想到什么重要性,我只是想借这个机会多回收点废旧物资,多赚点钱。眼看着就要回家过节了,回到家总不能对热切期望自己的老婆孩子说,在北京这大半年抽过中华喝过茅台,钱却挣得不多吧?

二泉看过告示以后,就到垃圾中转站借了辆大点的车,比他平时用的长出一倍,宽出一倍。他还花了二十元钱做了个牌牌,上边写的不是回收名烟名酒礼品,而是改成了回收废旧物品。让他没想到的是那个牌牌几乎没发挥作用,一些清理门前废旧物资的人家,主动把清理的东西放在了垃圾桶边上。第一天就堆得像座小山。二泉挑挑拣拣装了满满当当一车,还没装下三分之一。这下他又犯愁了,蹲在垃圾桶旁扑哧扑哧抽烟,绞尽脑汁想着怎么运输。

这台洗衣机你要吗?白头发老太太把一台洗衣机推到垃圾桶边,这是十几年前买的,也没少什么零件,就是太旧了。

二泉问:要钱吗?又指着车上和地下的废旧电器说,这些人家都不要钱呢。

老太太哼了一声,我没问你要钱呀!说完转身走了。

二泉算计了一下,这台洗衣机摆小摊卖的话,怎么也能卖个百八十元钱。他想把已经装到车上的几件东西拿下来,换上洗衣机,可是摸着哪件都不舍得。索性,他把洗衣机放在最上边,用绳子捆紧了。这样一来,车上的东西堆起来比他还高出一头,如果上了大街让交警看到肯定要罚款。二泉急得团团转,心里骂自己没出息,贪多嚼不烂。又一想,东西多了钱就多。管他的呢!交警真的逮着了再说。

二泉第一趟往住處送东西,没有碰上交警。他把车上的东西一股脑儿全扔在屋里,顾不上收拾整理,接着又往回赶。一路上他在反复想,车不行,装的东西太少;自己住的地方不行,已经放不下了。怎么办呢?他把车停在路边,给大泉打了个电话。哥,你得帮我!他开门见山地说了他的苦衷、他的烦恼和他的要求。大泉训斥他,那你是想让我给你派辆车帮你搞回收是吧?还得给你找间大仓库是吧?二泉说,仓库不找也行,我在我住的门口搭个临时棚子先放一放,一个礼拜,不,不,十天我就处理完了。我现在就想找辆大车,拉东西的大车。大泉说,你做梦去吧你。你就不能拣点好东西收下,破破烂烂没用的别收。

二泉说,你们不用的没用的,对我和那些打工的收入低的可能是好东西。再说,好东西像名烟名酒高档礼品购物卡什么的,既贵重又不用车拉,可得有人……他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赶忙停住了。

大泉那边好像着急上火,口气越来越严厉。二泉我告诉你,有不少人家尤其是塔楼那边的和街道不配合,至今不动。到明天限期一到,街道就会行动,就用不着你小打小闹地收了。

二泉恼羞成怒,挂断电话后拳头朝地上咚咚咚砸了七八下,指关节都渗出了血。

第二趟,二泉拉了十几辆破旧自行车。

第三趟的时候,他刚进小区就看见小平头正在忙着往传达室里搬一台冰柜。小平头看见他过来,麻利地用身子挡住传达室的门。二泉也没搭理他,趴到窗户往里看。唏,传达室里堆了半屋子废旧物资。有旧冰箱、旧电视机、旧洗衣机、旧书架、旧衣架、旧桌椅……二泉火冒三丈,对小平头毫不客气地说,大哥,你这是趁火打劫,老虎嘴里抢食啊!

小平头也不客气,我呸,你当你是老虎?在我眼里你就一只跑到北京寻食的小老鼠。

你、你……二泉脖子上的青筋一下子变粗了,脸涨红了,拳头也扬了起来。

小平头瞪了他一眼,骂道:滚,滚!

二泉!小雪突然出现在二泉眼前。她伸手把二泉的拳头拉下去,又拍了拍他的脸,严肃地说,想打架呀?

二泉愤愤不平地说,他欺负人。

算了算了。小雪说,谁也不兴欺负谁。见二泉无动于衷,又低声说,给你找了辆车,大车,在门口等着呢。你看是和小平头打架呢,还是赶快拉东西呢?

二泉这才不情愿地松开了拳头。

到了垃圾桶前,二泉看见杜老头坐在一张红色的小凳子上,嘴里叼着红木烟斗,手里拿着一根拐杖,好像在看守那些废旧物资。他又火了,难道杜老头也和小平头一样想来和自己争?

杜老头看见二泉,用拐杖头捣着地,十分不满地说,二泉呀二泉,你那天怎么又迟到呢?再这样,爷们就不给你说好话了。

二泉说,看门的小平头欺负我。

杜老头说,他欺负你,你可以投诉他,再不行就告他。可是,可是我们没欺负你吧。你把垃圾往这一扔不管不问,像话吗你?

二泉这才明白杜老头不是来和自己抢,相反是来帮自己的。他嗯了一声就往车上装东西。楼上有人往下送废旧物资,杜老头就站在楼门口,挥动着拐杖指挥他们:就放垃圾那边,让二泉帮咱运走。

车装满了,临出发时小雪来了。她把一个塑料袋交给二泉,对二泉说,这里有两部旧手机。一部摔过,可能有毛病。一部年头久了,但还能用。我知道你喜欢鼓捣。你鼓捣鼓捣看,修好了还能卖个百八十元钱。

二泉原想说声谢谢,可是马上想起自己是在帮她清理废旧物品,应该是她感谢自己。他犹豫了片刻,问小雪:你随手往垃圾袋里丢过什么贵重东西吗?

小雪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了约一分钟,摇摇头说,没有。

二泉问:真没有?

小雪又点头,真没有。

二泉启发她说,比如一张纸、一张照片。

小雪眉毛扬了起来,神情也紧张了。你捡到过一张照片是不是?噢,怪不得你曾经在我面前提起过我老公……照片呢?我一直以为是寄丢了。

二泉掏出照片递给了小雪。小雪高兴地捧在眼前看了又看,呵呵呵乐得像个孩子。她指着照片上那个帅气的男孩,问二泉:你不认识他呀?

二泉摇头,我咋会认识他。

小雪说,他就是你亲侄子,我的干儿子泉生。看看,你这个当叔的真称职啊!

二泉伸头看了看照片,这回倒觉得照片上那个大男孩似曾相识。过去他每次看照片只顾看小雪,压根儿就没有认真看过她身边那个大男孩。不过,他还是不太相信。我有十年没见过泉生,他奶奶去世时他回过一次老家,那时候不是这个样子嘛!

小雪:他瘦了?

二泉:听说他出国几年了。国外吃的住的都不如在家,所以就瘦了,就像我在北京……他鼻子哼哧哼哧几声,好像很难过很委屈。

小雪:别怪你哥。

二泉:不怪。

小雪:你哥其实不容易。

二泉:嗯。

小雪:你哥还是很关心你的。

二泉没吭声。临出门时他回过头对小雪说,麻烦你给我哥我侄子都捎个话,家再穷兄弟再穷,还都是最亲最亲的、打断骨头连着筋有血肉联系的……说完,他的眼泪流了出来。

春节前夕,居委会主任打电话给二泉,说是社区推荐他为街道的“好人”,已经被评上了,节前要开会表彰。二泉在电话里沉默了片刻,问:有奖金吗?

居委会主任说,这是荣誉!

二泉说,我已经在回家的路上。那奖状你替我领吧。

居委会主任急了,那、那春节谁清理垃圾?

二泉那边电话已经挂断了,传来的是嘟嘟嘟的长音……

标题书法 孙永祥

原载《芙蓉》2017年第1期

原刊责编 杨晓澜

本刊责编 杜 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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