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辉岁月

2017-02-28 17:37孙频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17年2期
关键词:美丽

孙频

博士毕业,她却出人意料地回到故乡的小县城,当起了中学老师。她的人生或许只能以失败的中学教师和某小官僚的情妇收场。无尽岁月中,属于她的美好时光来过又流逝,但所有那些或好或坏的日子,都是值得缅怀的光辉岁月。

冬至这天大雪初停。

不知谁家店铺又在踏雪开张,鲜红的鞭炮屑溅在白雪之中,血滴般真挚。一只大喜鹊乘着一道黑白的弧度冲下来,在雪地里小心翼翼寻找着食物,留下两排白骨般嶙峋的脚印。鸟爪、炮屑、白雪,在这个冬日的黄昏里一起烈烈燃烧。天尽头是大块大块铁灰色的云朵,如一座浩大的堡垒耸立天边,预示着另一场雪将在午夜到来。

梁姗姗手搭凉棚看了看天边巍峨的云堡,这铁灰色的堡垒正镇压着人间的这座小城,使这小城看起来颓败羸弱,好像已经在这里被流放了一千年。小城里错落着新拔起的绛红色楼房,灰色的低矮平房,还有大片早已被废弃的工厂。二十年前这里曾是人声机声鼎沸的繁华之地,后来在一夜之间,这些工厂吐出了所有的工人,此后渐渐沦为无人的沙漠。只剩下杀气腾腾的野草和诡异的蝙蝠,静静吞噬着钢铁的机器。小城中央有一座没有来得及拆掉的牌坊,朱漆斑驳,垂花荼蘼,斗拱间住着几代燕子,不知是哪个朝代留下来的。破旧的牌坊后面,便是这座新建起来的超市。

超市老板是外地人,刚把超市建在交城县的时候,便把当地的很多小商店挤去了生意,店主们一度每天跑到县委门口告状,想把超市赶走,但因为超市价格相对便宜,终究还是挡不住每天涌进超市的人们。超市老板每天变着花样推出几样特价商品,人们便排着长队去哄抢那些特价的东西。再到后来,为了能抢到特价商品,离超市开门还有两个小时,老头老太太们就已经在门外排起了长队,只等门一开就往里冲。

没有早自习的时候,梁姗姗也挤到超市买菜。她几乎每次买菜都会在超市里遇到一个老头带着一个脏兮兮的小孩子,他们会在卖零食的地方停下,假意挑拣一会儿,老头会让小孩尝点果脯杏仁什么的,尝完了老头大声说,不好吃吧,我就说不好吃,快走吧。便拉着小孩走了。过了一会儿,他们会像两列轨道上的火车一样再次徐徐靠站,又一次停在零食前面,小孩会假装刚看到果脯,两眼放光,趁人不备,再往嘴里塞一把。他们会整整一上午就这样盘桓在超市的每道褶皱里,吐都吐不出去。梁姗姗还见过一个肥胖的戴帽子的中年女人买了一袋苹果,付钱的时候,掏出的全是一毛钱的零钱,皱巴巴的灰色零钱像蚂蚁一样爬满收银台。女人挥汗如雨地数那堆零钱数了很久很久,以至于等在后面的梁姗姗都快睡着的时候,她终于数完了最后一毛钱,把那袋苹果甩到了自己肩上准备离去。在她转身的那一个瞬间里,梁姗姗忽然注意到她低低的帽子下面只有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是个皱巴巴的黑洞。獨眼里的目光警惕而锋利,这使她看起来周身有一种绝望卖力的东西。

有时候需要买大袋面粉的时候,双美丽便选个黄昏时分和她一起去超市。自从梁帅帅进了监狱之后,买面粉这类事便落在她们身上了。现在他已经在监狱里待了一年,等到来年三月,就可以出狱了。梁姗姗和双美丽抬着面粉袋子刚站到牌坊下面,便有七八辆红色的三轮车像群苍蝇一样从雪地里簇拥过来,车夫们坐在里面眼巴巴地瞅着她们,都希望她们能上自己的车。双美丽站在雪地里开始砍价,去却波街几块?

三块。

她把头一昂,两块。

两块去不了啊。

她把脸扭向另一个三轮车夫,两块,走不走?梁姗姗过来拖着她,想强行把她拖进其中的一辆三轮车里。然而她力大无穷地甩掉梁姗姗的胳膊,抱着面粉袋,岿然站在原地比画着两个冻僵的红指头,就两块,走不走?

梁姗姗气急败坏地一个人试图把面粉袋拖走,脚下一滑,差点摔倒在雪地上。她羞愧地向那些车夫们解释着,去却波街什么时候两块就能走了?你倒试试看。然而这时候,双美丽已经成功砍好了价,一个车夫答应了两块的出价。两个人合力把那包肥白的面粉先扔上车,面粉袋泰然占去了一个人的位置,母女俩只好挤成一团。车窗玻璃外面挂着厚厚的霜花,车里倒不冷,没想到三轮车里居然还生着一只袖珍型的蜂窝煤炉,还有一支细细的烟囱从车顶上捅出去冒着烟。

双美丽使劲搓着两只红得剔透的手,在车里还生个炉子啊?你这发明都能申请专利了。

不生怎么办,这又不是人家小汽车有空调,一天到晚坐在里面,手脚都要冻掉了。

一个月能挣多少?

也就几百块钱吧,现在的钱不好挣啊。可是多的挣不了,少的也要挣啊,不然全家人喝西北风去?

这几年的钱真是不好挣,原来的那些工厂企业早都倒闭了,这两年听说连洗煤厂和焦煤厂的效益都不行了,估计山里的煤挖得也差不多了。

我原来就是煤矿上的工人,挖了二三十年了,我们那煤矿已经枯了,工人们只能各回各家。你们是不知道那些矿上的头头啊,他们是最早知道煤矿快要挖枯的人,就在煤矿被挖枯之前,他们还在煤矿上又建了两座办公楼,为的就是能通过工程最后捞一笔钱。结果,等新楼盖好了,煤矿也挖枯了,这不,整个煤矿集体放假,那两座新楼一天都没用过就成了鬼楼。我们这些工人也只能去做点小本买卖,可是现在做什么的都是铺天盖地的。卖菜挣不了两个钱,开饭店的开不了两天就都倒闭了。跑出租车的为了省油,一天到晚就在车站边蹲着守着。小老百姓的日子就这样。

双美丽使劲拍拍那袋面粉,好像那里默默蛰伏着一个人的体重,啧啧,你看看超市里的物价涨得哟,你拿一百块钱进去,还什么都没买呢,一百块就没了。也就能买一袋面。

可不是,这超市把周围的小商店都挤垮了,自己再涨价,你能把它怎么样,总不能不买面不买米了把嘴吊起来。

如今的钱真不好挣哟。

可不是……到却波街了。

下车的时候,梁姗姗还是把三块钱塞给了车夫。一看外面果然又飘起了雪花,便又悄悄多塞给车夫两块钱。车夫刚准备说谢,她连忙冲着他悄悄摆手。三轮车头顶上的烟囱冒着烟,像火车头一样在雪中蹦蹦跳跳地走远了。两个女人就着邻居家喜洋洋的红灯笼,弓着腰把那袋痴肥的面粉往回拖。

却波街上有十几户人家,多是些卖粮油的、开货车的、开理发店的、开小杂货店的、开五金店的、下岗工人、退休小学老师。刚到冬至,对门邻居家就迫不及待地挑起了两盏红灯笼,一副打算提前过年的样子。灯光泼在雪地上猩红如血,有大片的雪花不时葬身进去。邻居家住着个老鳏夫,一年前死了老伴,一双儿女都已成家,怕老头寂寞,便从附近村里为他搜罗来一个精明能干的寡妇,模样周正,腿脚利索。名义上是请来的保姆,实际上是来接替死者续弦的。一双儿女又怕老头的财产被寡妇劫走,雖说老头年过六十,但枕边风的威力还是不能不防。便像一双家长一样替他们立了规矩,只许同居,不许老头和寡妇领结婚证,每月发给寡妇八百元的服侍费,寡妇如果想给自己添置点什么行头,必须打书面报告提出申请。谁让她是乡下人进城呢,如今村子里的人十个倒有八个挤进了城里找工作,租在城里人的屋檐下,情愿在城里摆地摊都不愿回村里种地。因为种地分明是在赔钱。前几年是没人愿意种小麦,现在连玉米都没人愿意种了。

看来是那双儿女不在,老鳏夫又实在按捺不住庆祝自己续弦的喜悦,退休前好歹还是个小学老师,毕竟心里埋着一两寸情怀,便趁着雪夜挂出两盏红灯笼直抒胸臆。

两人费力地把面粉安置进院子里,双美丽站在雪地里的枣树下掸落一身的雪花。院子里有一棵枣树一棵葡萄树,冬天的葡萄树早入了葡萄窖冬眠,此刻的葡萄窖被埋在大雪之下,看起来像座安详的坟墓。枣树早已落光了一身的叶子,在冬夜里铁画银钩,带着冰凉的侠气。双美丽一边掸着肩上的雪花一边开始低声嘀咕,你花钱可真是越来越大手大脚了,两块钱能到怎么就非得出三块钱?你自己一个月工资能有几个钱,还不说省着点花……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就变成了这样,连数落她的时候都是轻声嘀咕着,倒更像是躲在一个角落里偷偷自言自语,生怕被梁姗姗听见了似的。梁姗姗抓起扫帚茫然地在雪地里扫了几下,说,下雪天滑得很,他们还得开三轮车也不容易,怪可怜的。

双美丽依旧站在那棵枣树下不肯进屋。直刺向夜空的枣树看起来像肃穆的教堂尖顶,喑哑、笃定、阴森。看样子她今晚一定要说点什么,这些话可能已经被她发酵了不短时间。果然又听她轻声说,你看着别人都可怜,那谁可怜你了?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上了那么多年的学,把博士都读完了,三十多岁的人了再回县里当个中学老师。不知就里的人还以为你是哪里出问题了。

我自己乐意。

你看看整个县里就你一个博士回来了,别人读完博士就留大城市了,你倒好。这不说,在县里带的班级还每次考试都是倒数第一,你也不怕被人家开除,还要每天没事干买了火腿肠偷偷喂房前屋后的几只流浪猫,买东西人家要四块你非要给五块……哪一样都是你自己乐意的。

双美丽像一件迟钝笨拙的武器久久立在枣树下,梁姗姗感到今晚的她,身上有一种崭新的陌生的东西正在徐徐发射。她想,她今晚可能会发怒,甚至,她可能会流泪,会哭泣。梁姗姗忽然有些紧张,握着扫帚的手在微微发抖,刚被扫出来的红砖又落了一层毛茸茸的雪花。她已经两年没有见双美丽落过一滴泪了。失去了眼泪的人会变成另一种生物,坚硬、干涸,周身长出厚厚的锌质盔甲,任是什么物质都戳不进去。

两年前,双美丽的失眠症越来越严重,已经到了彻夜不眠的地步,她没日没夜地醒着,自我吞噬着睡眠,这样硬醒了快一个月的时候,她表面上还是原来那个人,内部的机理却悄悄地进行了一轮新的排列组合,她变得越来越焦躁不安,终日在喋喋不休地自言自语,或者没有由来地号啕大哭。医生开出了大剂量的镇静药,说必须通过镇静神经才能控制失眠,而且要长年累月地服药。

长期服药的结果是,笨重而机械的人造睡眠被整整齐齐地切割打包,再整块整块镶嵌进她的夜晚。每晚服药半个小时之后,巨大而浓黑的睡眠便如一架宇宙飞船准时降落下来,她打着呼噜独自轰然闯入睡眠,窗外打雷也听不到分毫,好像她已经独自沉到了很深很深的海底,任是谁也别想把她打捞出来。随着睡眠的稳固、夯实和牢不可破,她的情绪也开始变得单调得可怕,她不再激动,不再发火,不再焦虑,不再恐惧,甚至不再流泪。她脸上终日只剩下了一种平静到寸草不生的表情,如一件没有装饰的家具静静立在墙角。

一个失去睡眠的人是可怕的,但一个失去眼泪的人的可怕程度并不亚于前者。就是说,她们看上去都不大像人类,更像是由人类繁衍变异出的另一种近亲。

自从双美丽不会流泪之后,梁姗姗便总是怀念起从前的双美丽,从前的双美丽虽说性格急躁冲动,但毕竟有血有肉,说哭就哭,说笑就笑,真实可触,她又心性要强,处处怕输给别人。梁姗姗初三那年父亲就病故了,此后就靠双美丽一个人上班供她和梁帅帅上学。梁姗姗的中学时代永远是中午一回家便看到饭菜已经做好扣在碗里,母亲却已经上班走了。从小到大她不止一次地见过双美丽哭,见过她大哭,见过她躲着抽泣,见过她哭得最愚蠢的时候鼻涕一直挂到下巴上,还见过她有一次听着广播里的《二泉映月》在搪瓷脸盆里洗头发,长发像水草一样茂盛地长满脸盆,等头发洗完了,才发现她满脸都是泪水。泪水的咸湿与青苹果味的洗发香波咬在一起,使整个屋子里弥漫着一种时光随河流退尽的荒凉与清冽,一切的一切都在刹那间纤毫毕现,平静到狰狞的地步。在那一瞬间,她急忙转过身去,泪也下来了。

到后来,睡眠痊愈之后的双美丽忽然就不会流泪了,她像一个被流放到人间的奇怪罪犯,刑法是阉割了她的眼泪,让她沦为一个无泪之人。她几年前已经退休,和从前一样,在家里仍然会终日找活干,忙着做饭洗衣打扫屋子,可是梁姗姗就是觉得她身上的什么地方不对了。她终日面无表情地在她身边走来走去,她的脚步变得很轻,几乎没有分量,简直像在身体里住了一只猫。她即使在表现自己愤怒的时候,语气也像棉花一样平坦蓬松,随时会化掉。她整个人看起来都失去了重心,那就是,她没有了痛苦的能力。没有了一种尖利疼痛的东西撕扯着她整个人往深处坠。这种轻盈和平坦让梁姗姗在开始的时候很是恐惧,她感觉眼前和她朝夕相处的女人,只是披了一件酷似母亲的皮囊,里面住着的却是一个陌生的魂魄。

她一度想尽各种办法激怒她,故意和她吵架,故意说些难听的话。好让她受伤,好让她难过得流下泪来。可是双美丽面对她的挑衅一声不吭,最多只是叹口气,她仍然没有一滴泪。原来的双美丽好像已经被药物侵蚀得片甲不留了,现在矗立在她面前的只是一座双美丽曾经住过的废墟,砖瓦依旧,却只有风声过耳。最让她感到毛骨悚然的是,就在得知梁帅帅被公安局抓走的那天,她居然都没有流下一滴泪来。她只是像一件锈迹斑斑的家具一样窝在那把躺椅上,不说话,也不流泪,只是全身走风漏气地叹气。

那晚有青白的月光之脚鬼魅地行走在窗前,梁姗姗站在窗前想起了幼时的自己和那时的母亲,如果她哪里碰着磕着了,先流下泪来的不是她而是母亲。那时不管发生什么,都知道有母亲在,都知道这世界上有个母亲正保护着自己,就什么都不用怕了。她站在窗前怅然想起了母亲的怀抱和怀抱里自己那婴儿的微笑,她忽然就变得无比愤怒,她转身冲到那把破旧的躺椅前,对着躺椅里窝成一团的人影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你为什么不哭,你现在为什么连哭都不会哭了,你为什么都不哭一声都不流一滴泪?

然而,躺椅里的老妇人只是温驯地沉默地保持着缩成一团的状态,她甚至看到,老妇人在月光下对她抱歉地羞愧地笑了一下,没有反抗,仍然没有一滴眼泪。最后那个号啕大哭的人却是她,等到她终于哭完了哭累了,再抬起头的时候发现,在午夜青白色的月光下,躺椅上的老妇人正一直昂着头看着她哭,她的头高高地干枯地锈迹斑斑地昂起,如神话中昂首吐舌的神龟。它看上去古老、干渴,壳背上生满了青苔,她甚至感觉到了它壳下深不见底的悲伤,可是,它那一抹眼神里仍然没有一丝泪影。没有。

此后,她时不时就会故意挑起一些事端去挑衅她,试图激怒她,逼她流泪,逼她现出原形。可是,她只是一味地驯顺。驯顺。驯顺。在这个大雪之夜,梁姗姗预感到双美丽终于要愤怒了,也许,也许,她今晚终于要流泪了,她即将看起来像原来那个母亲了。她为自己的这一预感感到紧张和恐惧,还有些更锋利更无耻的喜悦,她一边扫雪,一边等待着,等待着。但是,枣树下的那个人影只是呆呆站了一会儿,便平平静静地,无声无息地回到了屋子里。屋里的灯光啪地亮了,窗户挂着霜花,看起来像一种磨砂容器,容器里装着一个已经不再像母亲的老妇人。

梁姗姗不想进去,便不停地扫雪,雪不停地落下来, 她扫了一遍又一遍,然后,把所有的积雪都堆在了枣树下面,她把它们顺着枣树砌了起来。最后,干枯的枣树看上去仿佛是插在了一只冰雕玉器的瓶子里,它忽然变得稚拙可爱,似乎在这个雪夜里都可以被插在瓶子里,捧在手心里,可以被注视,被带走,被遗忘。

她在雪夜里久久站着,像个巫师一样仰观天象,预测这场雪的终点。直到双美丽一声悠长的呼唤,姗姗,该睡觉了。

她应声回屋,这才发现双脚已经冻麻,笨拙得不像是自己的脚。炉子被封上了,屋子里游荡着一层稀薄的余温。双美丽已经坐在床边准备吃药,她捧着一把药片,像一个站在断崖边的人回过头慢慢对梁姗姗说,你明天记得再去买条烟吧……这个月给帅帅送烟的时间到了……被关在里面的人要是再没点烟抽可怎么活呀,听说犯人们烟瘾犯了就捡地上的烟屁股抽,一直抽到烧了手指,可怜啊……再给大宝也买条烟,老是问人家打听监狱里的情况,总得孝敬人家……你听他说,那些犯人们不管老的小的,一大早起来就得到车间里做衣服。一个连针都没拿过的大男人家,在里面学会了一针一线做衣服……你说好笑不好笑。

说到这里她竟真的短促地迟钝地笑了一下,好像梁帅帅正坐在她对面埋头缝纫衣服,她甚至看到了他笨拙缝纫的样子。笑完之后是两个人之间突如其来的坚硬沉默,两个人都没有说话。然后,双美丽开始往下吞咽那把镇静药。药片咽下之后她让自己仰面躺在床上并盖上了被子,现在,她躲进了自己的基地里,准备迎接那即将降落的庞大如恐龙的睡眠。

半个小时后,机械的鼾声如期响起,梁姗姗孤零零地站在窗前,从窗花里挖出一个小洞看着外面。雪还在下,院子里扫出的红砖再次被白雪覆盖,在玻璃的窗花里她看到了自己模糊的影子,也如一只晦暗的容器。

她隔雪眺望着一九九五年的大学,白云苍狗之间,有旷风吹过,青绿乔其纱下吹起一截桃红衫。当年的宿舍,八张上下铺铁架子床。床前拉着五颜六色的布帘子。中央一张斑驳破旧的木桌,八个人在上面泡方便面、打牌、抠脚丫。八只还没有长出轮子的行李箱像群残疾人一样被垛在一个角落里。生锈的铁丝上夹的袜子。贴在水房墙上的手帕。五元一只的口红,拿棉签蘸了细细涂在唇上。用摩斯固定卷起的刘海。宿舍楼下的公用电话,宿管阿姨以雷钧之声在楼下高呼,某某某,你的电话!接着是楼道里拖鞋的狂奔。黄色的塑料饭票上写着一元,一元五角。图书馆里写满往昔名字的借书卡,“一九九二年五月七日,王贵彩”。录像厅。回力鞋。健美操。窄腿萝卜裤,偶尔还能见到黑色健美裤,短暂流行的上下一色马甲配长裤,让女生们生平第一次尝到了中性的帅气。

到一九九八年,那时候梁姗姗正在读大四,毕业后工作是要分配的,铁定各回各地,已经几乎没有人去上课。她躺在上铺吃着山楂片读《静静的顿河》《战争与和平》。她的下铺坐在窗前给外地的男友织围巾,用的是灰色马海毛,马海毛毛茸茸蓬一堆,娇嗔地蜷在她怀里,她不时疼爱地打理它们一番,目测一下它们还能长多长。下铺和男友每月通一封信,手写的稿纸蓝色的墨水密密麻麻几大页。有时候她还会在信里夹上风干的银杏叶、玫瑰花瓣、菊花、槐花、蒲公英、一只蝴蝶的翅膀,或是一段白桦树的树皮。

周末的晚上,她随着女生们打扮起来去参加学校的舞会。舞厅就是白天的学生食堂,晚上把桌椅摞起来,把灯管包上彩纸就成了舞厅。女生们在散发着饭菜味的油腻椅子上端坐着,等着有男生过来请自己跳舞,穿着黑西裤白球鞋的男生组团走过来,伸出一只发抖的手邀请各自心仪的女生。男生搂着女生,女生抱着男生,在昏暗的灯光里下饺子一样走着笨拙的三步、四步。互相不敢直视一眼,却是男生手心出汗,女生面若桃花。有时候跳着跳着,众人便会忽然噤声让路,就肯定是那个女王蜂一样的女生携带着她的舞伴杀进舞场了。女王蜂身量高挑,长发长裙,无论春夏秋冬,脖子里系一条红色丝巾作为标志。女王蜂从来只跳探戈,跳的时候目光专注犀利,仿佛爱极了此刻的自己,探戈舞步华丽彪悍,在她们这些小妖面前她分明已是修炼千年的白骨夫人。她的男舞伴恪尽职守,居然搜寻来一件不合身的西服穿着,目光警惕深情,真像極了佩戴匕首随时准备刺杀情敌的情人。女王蜂舞步所到之处,众小妖纷纷让步膜拜。

舞会是属于女王蜂的,但梁姗姗们自有她们的快乐。夏天的时候她和宿舍的女生们,拿着靠三顿吃馒头省下的钱,一起去布料市场扯布料。各种花色各种质地,纯棉布、冰棉布、人造丝、雪纺纱、色丁缎、乔其纱、奥丽纱、福乐纱、顺纡绉。桃红、翡翠绿、麝香黄、石榴红、湖蓝、玫瑰红、卡其、乳白、嫣紫、姹蓝、绯红、墨绿、橘黄。自己做衣服终究要比买的便宜不说,样子还可以自己设计,倒能别致几分。做衣服余下的布头还可以做个同色系的发带绑在头发上。梁姗姗自己设计了一条葱绿色的百褶裙,校园里罕见的大V领,两条清爽的锁骨浮出水面,从收紧的腰身处忽然礼花一般泻下无数条褶子,羞涩中带一点小女儿的傲娇,着实让她在校园里风光徜徉了几日。

不时有男生会喜欢她。隔三岔五便有人派信使(多半是室友)给她送来情书。她虽不回,却也一封一封收藏起来,没事的時候一一都打开摆在面前,当几个未完的连续剧来看。看来看去只觉得还是一个叫潘小兵的男生字迹风流潇洒,行文之间也最见华彩。等真的见了人,又觉得他太高太瘦,简直是风一吹就会从中间齐齐折断。又嫌他见她几次都是穿同一件衬衫,可见实在是没有别的衣服来换。但一件洗白的旧衬衣倒让他身上始终带着一种拓落之气,像个百无聊赖的废人。倒也算一种异域的吸引。在某一个晚上,她答应他的邀请,晚饭后一起到校外散步。

她记得那个晚上是满月,他们沿着学校后面的小路一直往前走,走着走着,周围越来越荒凉,野草越来越高,乱石嶙峋,两个人忽然都不敢高声说话了,话越来越少,只是没有目的地,默默地往前走。就在这时候,他们的前面,从天尽头忽然升起了一轮巨大的月亮,月亮焦黄中略带血色,因为夜空过于澄静,竟连月亮上暗色的斑纹都能看得明晰如画。它那么辉煌那么澄静地挡在他们面前,以至于让他们觉得,自己每走一步,都是朝着那月亮里走去,沿着这条路再往前走,他们就一步跨进这月亮里去了。那就是天上人间,那就是最狂野与最旖旎之所在。

她奔着那轮月亮只顾往前走,好像里面有一种巨大的离心力正吸着她,要吞了她。不觉已是一脸泪水。走在旁边的潘小兵也眼眶潮湿,走着走着忽然便抓住了她的一只手。她没有拒绝。继续往前走,两个人脚步都开始踉跄,潘小兵忽然伸出手来把她抱在怀里。

他们开始恋爱,中午一起去食堂打饭,下了晚自习一起在校园里散步,一见到黑暗的角落就钻进去接吻,直到要把对方的舌头咬折吮掉。或者是拥抱,几个钟头几个钟头什么都不做地抱在一起,最了不起的就是他把手伸进衣服里寻找她的乳房,劣质的胸罩下,小小的乳房摸上去寒凉而惊惧,像是上面布满了心脏,手到之处都是心跳声。总之都是一些免费的事情,谈一年恋爱下来都花不了几块钱。

等到大学毕业的时候,她被分配到一家大型国有钢厂的宣传科做干事,潘小军则被分回安徽原籍的一所中学。经过一番挣扎她决定放弃潘小军,她说服自己,一个公家的稳定工作远比一次恋爱重要。有一份这样的安稳工作,一辈子的生活就基本有保障了。不然在这个世界上什么是可靠的?她想起父亲临终前生病的那一年,经常靠两块豆干下酒,直到把自己喝醉。他喝醉会耍赖,把椅子掀翻,自己倚着墙坐在地上大声痛哭,像个小孩子一样把衬衫的前襟哭湿一大块。她听见他经常一边哭一边重复着一句话,被骗了,我们都被骗了,我们这些人就是被骗了……我十四岁就被叫去参加大串联了,什么都不懂,学也不让上了,就从我们村一路走到省城,扛着红旗,就带着一卷褥子一把炒黄豆,最后走得两只脚板下面都是血……工人阶级当家作主……呵呵呵呵呵,呵呵,就是被骗了啊!

离校那天,潘小军到火车站送她,火车站到处是毕业痛哭的学生。两个人隔着绿皮火车的车窗洒泪道别,她嘴里说,写信啊,一定要写信啊。心里却明白,这一别就再不会见面了。

大学四年里给她写信的还有一个人,就是梁帅帅。梁帅帅比她早出生三年。一九九二年高考落榜,顶替死去的父亲名额进了木器厂。一九九五年木器厂宣布破产倒闭,梁帅帅二十二岁的时候随其他职工一起下岗失业。

她大一寒假回到家里,他已经赋闲在家,不出门,很少说话,终日窝在沙发上看那台破黑白电视机。他脸上带着死去父亲的轮廓,鼻子、嘴唇,让她觉得他离父亲是那么近,以至于她想走近,想靠近他,就像靠着父亲的遗骸,靠着他拿命偿还给人世间的乌有。可是,他窝在那里变得日益痴肥,裤子只能拉到胯骨处,上身穿着一件早已变窄变瘦的毛衣,一截肚子露出来悬挂在中间,像装满食物的袋子一样左右摇晃。她站在窗前,一缕冬日的阳光越过罐头瓶里的白菜花,迟疑地落在沙发上,她有些厌恶地看着他努力想躲藏的肚子,她还看出他有些害怕。是怕她。就像害怕一种比自己更庞大的生物。

她终于把脸别向玻璃外面的冬日,不是抗拒,而是不忍。

四月,桃花尽处飞纸鸢的时候,他给她来了一封信,告诉她他要与人合开一个小饭店,他说小县城里还没有这样好玩的饭店,饭店里会卖五颜六色的炒米饭,还会卖很多好看的饮料,等她暑假回来了就来吃炒米饭喝饮料。六月,石榴花开透帘明的时候,他又来信说饭店开不下去关门了,他们几个合伙人的钱都赔进去了。在信的最后他说,能不能先借给他一百块钱。他实在不好意思问母亲张口要钱。还求她一定不要告诉母亲。

她没给他回信,一个字都不回,却当天就通过邮局给他汇过去一百块钱。

当天晚上她又梦见了父亲,她不知道自己站在什么地方,却知道视野里的一定是父亲。她远远看着他的正面他的侧面他的背影,看着他生他老他病他死,看着他的消失,却始终无法靠近他一步。

半年后,他又来信,说他要开个小装饰店,说他学会了用塑料花、泡沫塑料、小彩灯和零碎的水银玻璃做一种好看的摆件,已经有好几个人问他要了。他信里说他要创业,他一定要用废品材料做出县城里最流行的装饰品。最后,在信的末尾,她看到他匆忙地简短地问了她一句,能不能先借给他两百块钱,他要开店的钱还不够。她知道他之所以说得那么简短急促,是因为他害怕,因为他是使劲屏着呼吸,就像一个潜在水里的人提着一口气写完这句话的。

到过年之前,装饰店就因门可罗雀而很快关闭。当时学校正放寒假,她去店里帮他搬东西。巴掌大的门面店里没有生炉子,塞着一团固体的寒冷,地上、桌子上到处是零碎的五颜六色的塑料花,盛开在这个冬天。还有满地大小不一的碎玻璃片,从每一块玻璃里都能看到一双她自己的眼睛。像一个奇异的荒诞的春天的现场。她听到他在她身后轻声嗫嚅着,钱以后我会慢慢还你的,等我做出一点事情来, 你别告诉咱妈啊。

大学四年里,她最恐惧的事情就是收到他的来信,一看到又是他寄来的牛皮纸信封,她便一阵不寒而栗。信扔在窗台上一天,两天,三天,仿佛这样它就会自行渴、饿,自行消散,自行死去。晚上她梦见了他,他们抱头痛哭,像在悼念一场共同的死亡,却看不到彼此的脸。第二天一早她便把窗台上的信拆开了,被拆开的信像一只被剥了皮的兽,瑟瑟地血淋淋地蜷缩在她面前。與那只兽对视良久, 她的泪还是下来了。

炉子里红色的炭火更暗淡了些,那点红在漆黑的午夜正向一种深不见底的幽暗处落去。双美丽机械整齐的鼾声如坦克碾过整个房间,熟睡的她不知道此刻炭火将熄,也不知道窗外正下着漫天大雪。她知道现在双美丽一天中最盼望的时刻,其实就是躲进这样的人造睡眠里,那把药就是一个启动按钮,所以双美丽每次吃药的时候,她都能从她脸上窥视到一种小心翼翼掩饰起来的充满羞耻的喜悦,因为她即将登上自己的飞船,与白天的一切,与这熙闹荒凉的人世间,与古怪的女儿,与监狱里的儿子都暂时作别。她为此充满了喜悦。所以,每次双美丽沉入睡眠的时候,梁姗姗都会觉得她这充满荒诞性与神圣性的睡眠可能会兀自越长越大,越长越硬,直至从肉身上长出一座永不再消失的坚固城池。

每到双美丽不顾一切沉身睡眠的时候,梁姗姗便开始怀念童年时的母亲。一个让她什么都不怕的母亲,无论发生了什么,只要想到还有母亲,便不怕了。她把脸贴在长满了雪白窗花的玻璃上,窗花邪寒,冰凉入骨,她贴着它却有一种近于自虐的快活,就像最初和陈天东在一起时的那种感觉一样,一种自虐的快活。

她知道双美丽再不可能像从前一样,半夜还要起床去她的房间看看她睡着了没有,台灯关了没有,盖好被子没有。她知道,再不可能了,一切在时光之液的侵蚀中再也回不到原形了。双美丽现在只剩下要迫不及待地沉入自己饕餮一般的睡眠。她怕老,怕死,怕这干旱的人世间,怕自己的女儿,也怕自己的儿子。

她听见双美丽在梦中又发出了低低的抽泣声,她在梦魇,不知她是不是又梦到了自己已经去世二十多年的父亲。她经常在早晨给梁姗姗描述同一个梦境,梦中的父亲还是那么的年轻,穿着他临死前的那件灰色衬衣,没有一根白发。而她在他面前却已经是一个臃肿不堪头发半白的老妇人,怎么也变不成当年那个梳着一条麻花辫低头含笑的姑娘了。他在梦中从来没有和她说过一句话,似乎,他从来就不认识她。

趁第二天下午没课,梁姗姗出去买了两条烟,又带了些换洗的内衣找到了钟大宝。钟大宝在监狱工作,每月收她一条烟,就会给她讲点梁帅帅在监狱里的情况。

每天就是做衣服,从早做到晚两头黑,一到晚上就按时睡觉,监狱里晚上不允许关灯的,就开着灯睡。那能怎么办?防止犯人逃跑啊自杀啊。只要进去了就只能那样睡。习惯了也就睡着了。

是不是又瘦了?

是瘦了不少,但也没办法。只能慢慢习惯。逢年过节的还会给他们吃顿饺子改善一下生活。

里面还有饺子吃啊。只是……他真的就不该进去,他其实什么错都没有犯就稀里糊涂进去了。

谁让他收容别人吸毒了,就是他自己不碰那东西,那也已经是犯法了啊。怪他太糊涂。

麻烦你把烟给他带进去,告诉他要省着点抽,不要一天到晚就想着怎么讨好别人,恨不得自己有点什么都要分给别人。

他老把东西分给人就是怕别人不喜欢他。

……连你都看出来了。

这样的犯人我以前也见过,就是生怕别人不喜欢他们。其实坏人也不是那么好做的。

……

从钟大宝家出来才不过五点,已经在天边看到了苍青的暮色,空中又飘起了大片的雪花,凌空飘荡,鸟羽一般。准备卖夜市的人们已经推着四轮小车陆陆续续地走在了雪地里,猪头肉、千层烧饼、炒灌肠,都被一盏盏昏暗的风灯装在了玻璃匣子里。出来摆夜市的多半是县城里那些没有稳定收入的人,或是下岗的工人们, 所以就是下再大的雪,也得出来摆摊。风雪中的摊主都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穿着旧军大衣,厚棉靴,围着围巾,只露出两只眼睛。

风雪越来越大,一眼看过去,觉得整个小城都像是装在了圣诞老人的玻璃瓶里,分明是可以捧在手心里看的。她在雪中踌躇着走了几步,竟不知道该去往哪里。红色的雪地靴踩在松软的雪上,发出了嘎吱嘎吱裂帛似的声音,六角的雪花在灯光下闪着琉璃的光泽。她站住了,决定给陈天东打个电话,忽然发现有好几天没见他,也没和他通过电话了。

他们一般都在陈天东买的翠山苑里的那套房子里见面。陈天东的老婆女儿和他住在另一个小区里,这套房子平日里就一直空着,成了他和梁姗姗幽会的固定场所。这套房子在三十层的高楼上,有一个阔大的落地阳台,他们两人时常在黄昏的时候站在阳台前观看天象。一日当中的时光,最美最浓缩的就是黄昏时分了,天边的颜色会一直变化一直变化,像一场盛大奢华的魔术表演。橘红、玫瑰红、绯红、粉红、金黄、浅草黄、黛绿、宝石蓝、湖蓝、深蓝、墨青。血色的夕阳似乎要将整个小城焚尽,烧得片甲不留。

她和陈天东的认识是因为梁帅帅。梁帅帅被警察抓走之后的那个晚上,母女俩都没有吃饭,双美丽没有眼泪,只是垂着眼睛一声接一声地叹气,叹了许久,她忽然坐在椅子上呆呆地说了一句,兴许明天就放出来了,他又没有杀人放火又没做什么坏事。见梁姗姗不搭话,她便慢慢站起来,蹒跚着去找自己的药,倒比平时早服了一个小时。梁姗姗知道她是想提前躲进睡眠里去了,那种古怪的绑架式的睡眠。她像一个深入骨髓的斯德哥尔摩症候患者,心甘情愿被这睡眠劫持而去。

第二天第三天,一连几天过去了,都不见有放人的迹象。家里本属于梁帅帅的那个肥大的空间忽然被腾出来了,使这房间骤然之间好像膨胀了好几倍,有一种空荡荡的生硬的孤寂。梁姗姗上完课回来的时候,恍惚间会觉得只要一推开门,梁帅帅一定还坐在那只旧沙发上,衣服中间挂着一截啤酒肚,像枚土豆一样正在看那些乱七八糟的电视剧。他有时候还会一边看一边跟着剧情哭得稀里哗啦,在身边扔下一堆拭过鼻涕的卫生纸。有时候一进门的时候听到他正和双美丽在聊天,他告诉双美丽,今天有个熟人给他介绍来一个客户,他得给人家一条烟吧,好让他以后多带人来。双美丽说,那就买便宜一点的烟吧,你看你,原来不抽烟,现在也跟着学会了抽烟。他说,现在二手电脑生意也不好做了,怕房租都挣出不来,还得靠人托人,人家抽烟我不抽,显得我不够热情。有时候又听他在讲,那个乞丐今天又去我店里乞讨了,要给我拉段二胡,我說不用了,还给他买了一碗羊肉面,他吃得一口都不剩,原来是个真乞丐啊。末了,她听见他这么说。他的声音痴肥、天真,像个长在他身上的婴儿。

还有一次是夏天,她走到院门口正要推门进去,忽然听见梁帅帅正和人在院子里说话,估计是又和那几个称兄道弟的男人在葡萄架下喝啤酒。他只要身上有点钱,就要请那些不知道从哪里搜罗来的一堆闲杂人吃饭。来家里吃完饭不说,还要让人家看着什么好就随便拿去,想拿什么拿什么。其实就是平日里他也极喜欢送人东西,这已经成了他身上一种最牢固的嗜好,似乎除了自己的底裤,其余的都可以随时扒下来送人。只要人家往什么东西上扫一眼,他就立刻豪气冲天地一挥手,拿去,快拿去,喜欢就拿去!人家要是不要,他还觉得委屈,倒好像成了对他的侮辱,一定要追着送给人家。

这种特殊的嗜好沉甸甸地坠在他身上,有时候像件奇特可怖的配饰一样令人望而生畏。她听见双美丽说过他好几次,帅帅你怎么这么喜欢把自己家的东西送人?我看你快把整个家产都送出去了。她又听见他说,不送人东西不请人吃饭怎么能处得下朋友?人家平白无故为什么要和我交朋友啊?朋友多了好办事,没朋友要被人小看的。

只听他在院子里亢奋地说,我妹妹可是在北京读的博士,你们想想啊,她把博士都读完了,把能上的学都上完了,光是上学就上到三十多岁了……她回来那是她自己愿意,她要想在外面找工作,什么工作找不到,她真想去哪儿还去不了?她本来可以去大学当教授的……别看我们是亲兄妹,她和我可不一样,厉害着呢。

她站在门外竟然久久不敢推门进去,只好在门口无所事事地游荡了很久,直到夜色阑珊,路边小摊上风灯明灭的时候,才听到院子里的喧哗声渐小,估计是要散了。她这才假装刚刚下班回来走到门口。

现在她每次推开家门进去的时候都会有一种错觉,觉得梁帅帅还坐在院子里屋子里的某一个角落里,沙发上,葡萄架下,无论他坐在哪里,她都能感觉到他落在她身上的目光,谦卑的,讨好的,仰视的,畏惧的目光。像另一层皮肤一样冰凉地黏在她的身上、脸上。她会在那一个瞬间又想起他们小时候,他拉着她的手一起上小学的情形,他比她高一截子,嫌她走得慢,就把她的书包也背在自己肩上。他还经常会花两毛钱给他们一人买一袋蜜桃粉,每次的惊喜是,会从里面吃出一把不知什么形状的塑料小勺子。她把那些小勺子一把一把都攒在了一个火柴盒里,连同她那些塑料珠子的项链、红色的发卡,还有一个装满一分硬币的铁皮盒子一齐锁在了柜子最深处的角落里。

可是,没有。她走进空荡荡的屋子里,再没有那样的目光偷偷从某一道缝隙里挤出来,蹒跚来到她面前。梁帅帅真的从这家里消失了。

判刑之前是不允许家属去探视的,梁帅帅不知怎么在里面认识了钟大宝,托他给家里送个口信。钟大宝捎来的口信是,一定要把话带给他妹妹,让他妹妹给他想办法,把他救出去。

那个晚上,钟大宝已经走了很久了,梁姗姗还一直呆坐在沙发上。她用眼角的余光看到双美丽一直就活动在她身边的半径风暴之内,她佯装有事,一会儿取东西一会儿又把东西放回去,不停地在她身边晃来晃去,却始终不敢过去和她说话。梁姗姗虽不敢去看她,却还是无时无刻不感觉到双美丽拖着她那个肥大松弛的臀部,正像一颗卫星一样一刻不停地环绕着她。她知道,她正窥视着她的表情,刺探着她现在正在想什么。

僵持许久之后,梁姗姗听到了拧药瓶的声音,哗啦哗啦,大得惊人。双美丽在以此宣告,她马上就要进入睡眠状态了,那是另一个星球,现在她就要回那个星球去了,她让她放心。想到双美丽马上要入睡了,梁姗姗埋在那里偷偷松了一口气,仿佛是终于把这一天打发过去了。再一抬头却忽然发现,双美丽已经擎着药瓶从天而降地出现在了她面前,她像拿着一件自卫的武器一样紧紧挟持着那只药瓶,不等梁姗姗开口就抢先一步说话了。

姗姗,你想想办法吧,现在只能靠你了……我知道我老了,跟不上这个社会了,我没用了……他虽然无能,没什么出息,可还是个好人啊,你知道他只是想拉拢别人,想多交几个朋友,多带给他点生意,他只是想让别人喜欢他,他就是生怕别人不喜欢他。你知道的,他什么坏心眼儿都没有的一个人。你一定要想办法救他出来啊!

她的声音里竟然有了一点哭腔,她在告诉她,她真的很想哭,她很想流泪。但她眼睛里却仍然是干旱的,一滴泪影都没有。这干旱使她的声音听起像是一种布满裂纹的哀鸣,她像一只奇怪的鸟类一样昂着脖子,对着梁姗姗干巴巴地哀鸣着。

梁姗姗只是盯着她那只药瓶看,似乎那是一个炸药,却始终不敢看她的脸。几分钟之后,她忽然沙哑着嗓子说,法院和警察局又不是我开的,谁让他自己不动脑子。

他在里面不知道会受多少苦,吃不好睡不好,还要挨打受欺负,烟瘾犯了就拣烟头抽。可是他没有做过什么坏事啊!

梁姗姗的脸已经痛苦地扭成了一团,她的声音开始暴躁开始卷曲,我不过就是个中学老师,我能有什么办法?

可是你把博士都读完了,你是这个家里读书最多的人啊。

梁姗姗亲眼看着双美丽在她面前愈加干旱,萎缩,不停地变小变矮,她正伸长脖子崇拜地,咸干地,畏惧地仰头看着她,乞求她。梁姗姗不寒而栗,忽然就从沙发上跳了起来。

却又听见双美丽在地上说,我明天就把我的一张存折给你,你拿去买烟买酒,给人送礼,实在不行就去求他们吧。我这一辈子都这样,凡事都得求人,这就是小老百姓的活法,想办成任何事情都得求人,那些大大小小的官都得求,都得送礼。他们就等着要呢,他们是有权的人啊,小老百姓们最怕的就是他们手中的权力,要不怎么人人打破头想当官呢。

梁姗姗疾步回到自己房间,伏在窗前泪如雨下。没有月亮,一点淡青色的星光透过葡萄枝洒在窗前,空气里弥漫着青葡萄的寒香,还有不知名的飞虫在嗡嗡呻吟。梁姗姗在黑暗中坐了很久,一直试图捕捉着外面的动静,不知过了多久,大约是后半夜了,她忽然再次听到了双美丽机械的鼾声。梁姗姗先是松了口气,然后又是一阵莫名的厌恶。

梁姗姗直到第三次才见到了陈天东。陈天东是她托了好几个人才打听到的,说这个文化局局长和法院的院长关系最好,可让他帮着到院长那里求情。他的特点是喜欢抽烟,还有点好色。她第一次找到陈天东的办公室的时候,陈天东出去办事不在。第二次去的时候陈天东偏偏又下乡去了。第三次去的时候已经快到黄昏,楼道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她在陈天东办公室门口敲了许久,里面都没有人开门,还没到下班时间,看样子是人已经提前走了。她屏息站在门缝前,仔细听着里面的动静。里面虽然很安静,但还是隐隐约约能听见敲击键盘的声音。她冷笑一声,心想,有本事你今天就不要出来。

她不再敲门,只是抱起双肩,静静地不怀好意地蛰伏在这扇门前。外面的夜色正轰隆隆地降落下来,楼道里的光阴在她脚下一寸寸变瘦变枯,直至于消遁,死亡。只有走廊尽头的感应灯,随着一点点骤然的响动而惊悚亮起,呆呆亮一会儿,见没有什么更大的动静,便又寂然暗淡下去。楼道重归黑暗。黑暗中的时间不再有真身,也不再有体积。

然而,有前两次扑空的耻辱炙烤着她,倒也不觉得这等待的枯燥与冗长。大约七点半的时候,估计这楼上的人几乎都已经走空的时候,那扇门忽然嘎吱一声,在寂静的黑暗中裂开了一道口子,里面的灯光哗地倾泻出来,追加在门缝里的那个人身上。

口子开始裂大,然后整扇门都开了,一个人的影子出现在门口的地上。那个人一抬头猛然看到黑暗的楼道里还站着一个人,顿时吓了一跳。

陈天东终于是把梁姗姗让进了他的办公室。梁姗姗环顾四周,果然见没有关掉的电脑屏幕上正下着一盘象棋,已是残局。眼前的男人介于四十到五十岁之间,或者五十岁到六十岁之间,不过很多男人到了这个年龄都界线模糊,而且心甘情愿忘记自己的年龄。她教学的中学有个退休老教师,单身了一辈子,六十多岁了还在孜孜不倦地相亲,并且因为不小心忘记了自己的年龄,导致在六十多岁的时候还发誓要找二十多岁的小姑娘做老婆。曾有好事者想把梁姗姗介绍给老教师,说反正你们俩都是单身嘛,搭个伙过日子嘛。老教师咂咂嘴,三十多岁……有点老了吧。梁姗姗则冷笑一声,你让他想想晚上自己脱光衣服后,像袋鼠一样露出一身松弛的褶子,光皮肤的褶子都能给小姑娘当睡袋用了。

梁姗姗把思维从老教师身上收回,打量着眼前的男人。头发还是正统的六四分,看起来略显油腻,眼镜片不薄,大约是高度近视眼。两片暗红色的嘴唇很薄,一只嘴角略带讥诮。陈天东把刚披到肩上的外套又脱了,点起一根烟,才像个伟人一样眯起眼睛对梁姗姗说,说吧,找我什么事……听说你是不是已经来找过我了?

来找您两次都不在。

我就是事情太多了,就怕有人来找我办事。

他的神情愈发像一个缩略版的伟人。梁姗姗再次打量房间,百叶窗是拉下来的,房门已经关上,整个房间严丝合缝,只有暖气管里的热水在喑哑地打着呼噜。她心一横,不再犹豫,从自己包里迅速取出一条中华烟,烟在包里装了多日,四角已经磨糙。她把烟摆到陈天东面前的时候,忽然觉得自己此刻不过就是另一个版本的双美丽,心里不由得一惊,继而是一种深不见底的悲凉。不管你走多远,上多少学,还是要回到一个双美丽的起点。但此番来之前她就已经知道了,只能如此。那条中华镇压着她的心情,她倒算平静地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陈天东听完她的来意,又朝那条中华轻轻瞟了一眼,极轻的几乎可以被忽略的一眼,这一眼刺痛了梁姗姗。此刻她很想从包里再掏出更庞大更锋利的兵器来砸到陈天东面前,可她知道包里只剩下了两本上课用的教科书。她忽然想起了今天在课堂上她又跑题了,她本来正在讲试卷上的一道古文题,却忽然就对着学生们讲起了魏晋风度。

“现在再没有人效穷途之哭。再没有人抬棺狂饮,散发山阿。再没有人白眼向权贵,折齿为美人。再没有人为杯酒放弃身后名,再没有人闻美人殁而往吊之。我多么希望你们能在心里对他们有一点向往,因为就是这一点向往,也会让你们在漫长的后半生有一点风骨,有一点可爱。”

講到最后两眼湿润的永远是她,而不是那些学生。

她与这条烟怔怔对视了十秒钟。他显然是嫌一条烟的分量太轻了,只听他说,这个事啊,这种事我实在办不了,这是法律上的事啊,说判多久就判多久,没有办法的。快把你的烟拿回去吧。

前两次的扑空与这一次的羞辱,搅拌在一起产生了剧烈的化学反应,双美丽的眼睛远远窥视着她,前世今生如舟行水上,烟云浩渺。梁姗姗忽然听到自己轻轻叹了口气。她一惊,她听到自己极轻极轻地叹了口气。

她站起身来脱掉了身上那件厚厚的外套,取掉围巾,又脱掉身上的毛衣。然后她直盯着那男人的眼睛半是邪恶半是无辜地一笑,陈局长,你要分清楚,就只是性的欢愉。可不是贿赂。

她从他办公室出来,在雪地里走了很久才发现,那条中华居然又回到她包里了。她隐约记起穿好衣服之后他说的最后一句话,这烟你还是拿回去,给你父亲抽吧,我这儿有。

父亲生前也是抽烟的,不过一直抽最便宜的那种。

她坐在路边的石阶上把那条烟拆开了,问行人借了个火,就在漫天的雪花里给自己点了一根。

是的。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人效穷途之哭。再没有人抬棺狂饮,散发山阿。再没有人白眼向权贵,折齿为美人。

她久久坐在风雪中,身上已经落了一层厚厚的白雪。她一根接一根地抽下去,红色的烟头落在雪地里烧出了一个又一个黑色的小洞,如同往事的某一种肌理。她想起了遥远的二零零一年。

二零零零年。梁姗姗分配进钢厂的第三年,正要把她作为团支部书记的待考察对象,钢厂忽然之间宣布破产,工人们分流下岗。失业后的梁姗姗决定考研,从小到大她都是从不惮于考试的人。复习半年之后,她便在二零零一年秋天重返校园。

二零零一年的大学校园。如今她细细抚摸它,觉得它就像一枚戴在小拇指上的戒指,戒指上是那粗糙简陋骇人的铜兽造型,不觉经年,戒指早已经长进肉里去了。她垂首之间仍能见到那铜兽在皮肉之下窃窃私笑,或招摇而泣。

拖着两只轮子的行李箱走进宿舍。四张铁架床,床下面是桌子,桌子上是笨重的方块电脑。书架上垛着书、镜子、胭脂香粉、电热杯、速溶咖啡、苏打饼干、烧麦、吃了一半的凉馒头、永远的方便面,挤在一起危如累卵。宿舍墙上挂着IP电话。偶尔有学生拿着诺基亚黑白屏手机边走边发短信,会一路享受到被行注目礼的殊荣。蓝色的校园一卡通狗牌一样挂在脖子上出入于食堂。网络。网络。网络。周末舞会基本隐遁,取而代之的是上网、聊QQ、找网友、泡网吧。麻辣烫配椰蓉面包。熟胡萝卜补充维生素。五种蔬菜熬烂不加盐制成巫婆汤用来减肥。尖头皮鞋出现,鞋尖越来越尖几成钉子状。窄腿萝卜裤摇身变成宽脚喇叭裤。阿依莲。真维斯。美特斯邦威。离子烫拉直的僵硬长发风靡校园。《八月未央》杂花生树般的阴郁、颓败、灰暗。《上海宝贝》里亨利·米勒式的纵欲、酗酒、狂欢。《第二性》告诉女生们女人不是天生的,是被造就的。

二零零一年的梁姗姗穿着尖头高跟皮鞋,阿依莲粉色连衣裙,离子烫过的直发垂肩,靠每周出去带两次家教来养活自己。仍然不时会有男生喜欢她,古老的情书基本绝迹,取而代之的是忽然袭来的陌生电话和短信。潇洒风流的钢笔字已成为压在故纸中的明日黄花,永不再见天日。但因为比周围的同学大出几岁,又因为经历过下岗潮,梁姗姗对这些没钱又充满荷尔蒙气味的毛躁男生已经实在没有了兴趣。她知道若是她赴约,他们必定用省下的生活费带她去学校门口廉价的小餐馆吃一顿,在一天里还得一直打着这油腻的饱嗝。她把自己压制成一枚冷香的刀片,对付着一群只知打篮球流臭汗的小男生。

她时常想起父亲醉酒后反复说的那句话,被骗了啊,就是被骗了啊。她又想起自己工作的第三年就被遣散回家待业。人生虚妄,万物膨胀,大学四年就为最后能分配一份稳定的工作,没想到最后连这份安稳也是假的,一戳就破。她站在宿舍阳台上看着夕阳即将落山的天际线告诉自己,一切都还来得及,二十五岁,她还足够年轻。阳台上洗过的衣服已经被晒透,她一直用洗衣粉洗衣,为的是衣服晒透之后的坚质砺挺,盔甲似的扣在身上,这种粗粝和洁净提醒着她本身身体的存在。

她从阳台上取下一件干净衣服换上,心下为今晚的家教暗暗喜悦。家教对象只是个顽劣有多动症的小男孩,让她喜悦的不是他,是他的父亲,一个年近四十岁的男人。姓刘。她暗暗叫他老刘,似乎只有如此才能把她和他的年龄划清界限。

每次辅导完功课,老刘都要请她吃饭。她说不用不用,他已经付她工资了。老刘说,你还是学生嘛,要多补充点营养才好。餐厅的桌面是青绿色的冰裂纹玻璃,玻璃瓶里插着一束茉莉,花叶之间散发出一缕绝细的幽香。五彩的贝壳灯慵懒地罩在他们头顶斜上方,月光一样的音乐从脚下淙淙流过。梁姗姗小心翼翼地笨拙地使用着刀叉,眼角余光里效仿着对面漫不经心的男人。男人衬衣领口和袖口熨得笔挺,身材已经开始微微发福。他正在讲述自己二十年前的大学时光,她只听见他说自己那时候很瘦,是极瘦的,一顿能吃三个馒头,可还是瘦。

吃完饭他执意开车送她回学校,一直把她送到学校门口再像个父亲一样目送她进去。她踩着尖头皮鞋假装仪态万方,头也不回地袅娜走完那段进校门的路,进了校门差点连路都不会走了。那一刻她想与什么人无声地相视大笑,以庆祝这种轻触到声色犬马之后的荣光与罪恶,这点罪恶感像大麻一样加倍刺激了她,让她的内里空间忽然间比平日里膨胀了好几圈,简直可以在里面呼啦啦站一大群人。走在校园里她心里只渴盼着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注意到此刻的她,都能看到她那点卑微与骄傲,看到她如烟花般绽放水上的跋扈和寂寥。

周末的家教刚一结束,老刘便说带她出去兜风。老刘戴着墨镜,迎着夕阳开车,她坐在他身边看不到他的眼睛,只能闻到他脸上有刮胡水留下的清香。她是如此渴望能见到他又怕见到他,每次见到他她就会想起梁帅帅看到她时近于恐惧的笑容,和那截挂在衣服之间饭袋一样的小腹。他们漫无目的地绕城一圈,出城后干脆把车窗大开,晚风烈烈,铁骑野马,头发都被吹得拓落不羁。似两个不要命的騎士,纯为了追逐那马上要落山的血色夕阳。夕阳终究落山,此时车到旷野,银河垂顶,宇宙澄澈,月华如练。梁姗姗忽然觉得不复在人间。《上海宝贝》和《第二性》告诉她,这已经是一个不同于以往的时代。怕什么。今晚的一切景象都是她的城池。她年轻,且美丽。她与老刘在车上接吻。他在逼仄的空间里教她做爱。

彼时的梁姗姗并不知晓什么是肉的欢娱,也无从知道这是一个肉欲时代的开端。她并不知道,在那个时代的开端,每天都有难以计数的寂寞的或不寂寞的人,通过网络寻找一夜情,寻找精神或肉的欢娱。那是一种猛然拔开瓶塞后被放出来的猝不及防的肉的欢娱,力大无穷,所有的人不知道肉身还可以这样挥霍,不知道性爱竟可以如此廉价,甚至不必付出一分钱的情况下就可以与一个陌生人见面,交欢。人们不必再去舞厅灯光下捏腰搂臀,甚至都无须再去嫖娼。网友成为那个时代里一个最新的多功能复合型词组,像蠕动在城市骨骼上的一群蛆虫,性感、浪漫、邪恶而缴杀不尽,死而复生。每一个道貌岸然的人的电脑里可能正寄生着十几个网友,全部等着在夜色阑珊中斑斓复活。

一个网友的时代。又过了多年梁姗姗才慢慢想明白,所谓一个人跟上一个时代的感觉,就是,你把整个头埋在水下溺着水行走,然而你却并不知道自己其实正在水中。

与老刘的关系保持了半年,在这半年的时间里她曾想过老刘可能会因她而离婚,因为她的年轻她的容貌她的学历皆在他那个老婆之上。不过,他若不是跪着向她求婚,她都必须得犹豫一下。她几乎已经可以断定老刘是更爱她的。但这点想象破灭起来却没有费任何力气。她过生日的时候老刘送她一支包装精美的钢笔,说这可是为她大费脑筋精挑细选的。她对这钢笔很是珍爱。这日她在老刘家做家教的时候,老刘不在家,倒是老刘的老婆在。她忽然看到了梁姗姗手中用的钢笔,惊讶地咦了一声,说,你这钢笔怎么和我们单位前不久发的那支一模一样,你这是从哪儿买的?我正奇怪我家那支放在抽屉里怎么忽然就不见了。

梁姗姗面色如土,握笔的手开始发抖。恰好在这段时间里,老刘的一个多年好友老赵,一个生意人,正暗地里使劲向她献殷勤。既是密友,便可放心带着情人去向密友做番展览,也不失为一种可炫耀的战绩。一来二去,三人的小型聚会倒颇有几次,老赵再三表达了对老刘的羡慕之情。几次见面之后老赵竟开始在暗地里频频向梁姗姗示好,直说自己是多么欣赏她这样的女子。她开始只装作不懂他在说什么,心下还愤愤地想,这种朋友交他做什么,哪天恼了揭发了他。不料忽然之间急转直下至此,为了报复老刘,她公然投到老赵名下,自己作主把自己转让给了老赵,而且还一定要让老刘知道。随之结束的还有她在刘家的家教。

所有的记忆都是被剪辑过的,以至于所有的事实看上去并不像事实,或者,即使明知道是事实,也无论如何都觉得是被谁杜撰出来再着上了颜色,怎么看都不是真的。再或者,这些事实在后来都集体穿上了隐身衣,根本无从辨认,如雪地鸿爪,也根本无迹可寻。

和老赵的关系也只保持了半年左右。老赵是一个四十度灰的中年男人,不爱穿衬衣,一身打扮是经营过的不经心和随便,即使松松垮垮随意搭一个双肩包,也和校园里中规中矩背着双肩包的男生自是两样风情。吃饭的时候,有些菜动一筷子便再不动第二筷子,显然是因为味道做得不够地道。高脚杯里的红酒喝一小口,便能准确说出它的酿造年份。只要逢节日,不管大小节日,他都会给她准备一份小礼物。她生日到来的时候,他送她一条水晶项链,一看便知价位和档次都是拿捏好的。她开玩笑地说,不会是把自己老婆的项链转送给我的。老赵连忙发誓,怎么可能,绝无可能。你要是不喜欢这一款我送你一款别的。现在就去商场,随你挑。

梁姗姗自然是不会去的,但她喜欢他在她面前这点半真半假的惶恐,仿佛唯恐失去她。她想,就先维持着这种关系,不能逼他离婚,等他离不开她了自然会去离婚。逼不得。她再次有了信心。

老赵开车接送她回学校不止一次被同学看到,渐渐没有男生再追求她,他们明白她已经与他们阴阳两隔。而她在四十度灰的中年男人这里养刁了口味,越发看不上他们的一举一动。他们和她看着彼此的世界就像中间隔了一道玻璃,透明的,却知道走不过去。

读研期间仍然一直收到梁帅帅的来信,他不打电话不发短信,只是固执地使用着白纸黑字的方式,似乎只要换种方式,两个人便面目全非,若是打电话,只怕那声音所到之处更是异国他乡了。他在信封上大大写着梁姗姗,这也让她觉得恐惧,好像她在他这里已经死过一回,然后提前超生,重新变回了人形却已不似旧颜,但她的前世仍旧蜷曲在他手里。某天他忽然给她寄来了一只巨大的洋娃娃,还夹着一封信。在信中他兴奋地告诉她,县里刚开张了一家大型娱乐城,他在里面找了份领班的工作,他说他现在的工资在县里都算高的,不出两年他就是个体面的白领了,现在他一切都要好起来了,他会让母亲和妹妹的生活都跟着好起来。他又说他记得她小时候连个像样的洋娃娃都没玩过,现在给她补一个大的。

她和那娃娃黑色的琉璃眼珠一连对视了好几日,一半是高兴,一半是阴森。总觉得那黑色眼珠背后似乎还有更大的阴谋。她翻出他这么多年里给她写的信,一封一封摞在一起,那些许久不碰的信像是已经生出了潮湿的青苔,一层一层,年轮似的长在那里。

果然,不到两个月她忽然接到了他的电话。这是多年里他第一次给她打电话,电话还未接起,她就知道要发生什么了。他是在拘留所里打来的电话,他所在的那家娱乐城涉嫌卖淫活动被查封了,他作为工作人员也被拘留了起来,需要交三千块钱的保释金。他在电话里反复哀求着她,妹妹,这件事千万不要和妈讲,不要让她知道了。妹妹,你就帮我这一次吧,求你了,你就帮帮我吧,只有你能帮我啊!

这时候的梁姗姗虽然还做着兼职,但也只够勉强养活自己,仍然几乎没有积蓄。最后她决定向老赵借这三千块钱。在此之前她其实从未向老赵要过一分钱,老赵也从未给过她一分钱,她宁可做着三份兼职。她要让他明白,她选择他其实不是选择了别的,她只是选择了一种勇敢的姿态。单单就是一种姿态。就像一面插在地上的旗帜,于风向之下自会生出风情。她深信老赵懂得这份勇敢和风情。当她终于开口向老赵提这三千块钱的时候,她还是无可回避地清楚看到了老赵在那一瞬间里的目光,老赵犹疑了片刻之后还是勉强答应了。答应之后又硬生生地续了一句,說什么还不还的话呢。

然后,在接着马上就到来的中秋节里,他没有再送她任何小礼物。她独自冷笑很久,觉得自己如同一个住在四角深宫里的小宫女,反正一年到头的饷银就那么多,要提前透支也行,只是后面就没有了。她忽然又想起了那一年夏天父亲已经重病在床,不能再喝酒,也没机会再去大醉大哭。正逢暑假她便终日守着他,那日只有他们两人在家,下午他忽然有了些精神,只说屋里太闷热,让她把他扶到葡萄架下的竹椅上躺着。架上的葡萄正在着色,紫色红色黑色的,玉器一样参差在绿叶间。一旁的枣树蓊蓊郁郁,不时有青枣扑通一声落在红砖地上,像梦里深处发出的叹息。指甲花、月季花和雏菊开得正好,微风过处,花瓣簌簌落地,如胭脂满地。

父亲躺在那里只剩下了一点点,竹椅驮着他,嘎吱嘎吱地轻轻摇动着,他已经几天不吃东西,瘦,仿佛竹椅上只剩了骨头和一张皮囊,皮肤是暗淡浑浊的黄色,下面没有一寸血液。那个下午她一直坐在竹椅旁,她不敢看他一眼,因为知道他正看着她。他们没有说一句话。他伸出一只枯槁的手握住了她的手。她知道他还不甘心,可也只能不甘心。她从没有觉得和父亲这样近过,她紧紧抓着他的那只手,觉得这样他就不会离开了。就在他死的那一瞬间里,她忽然觉得他们已经靠近得不能不感觉到陌生,就在他们靠得很近很近几乎相依为命的瞬间,他离她而去。

她又辛苦做了一份翻译医用材料的兼职,省吃省喝,一个多月之后便还清了老赵的三千块钱,不出她预料,他略略推辞一番还是收下了。见完这面之后,她沐着下午的阳光大步往学校走,边走边拔出手机卡,随手扔进了路边的下水沟里。从此以后永远地消失在了他的世界里。

那个黄昏她站在宿舍阳台独自观望天际,像抱肩站在楼顶眺望层云的星象师,已经看到了云堡尽处。云堡拆散的尽头是青黛色的夜晚,她从玻璃窗里久久观赏着自己浮游在夜色中的影子,忽然一声冷笑。

为了惩罚自己,她通过上网筛选了一个欲找情人的中年男人。她发誓一定要把这个男人与老刘老赵区分开来,见过一次之后她直接向他提出费用,那男人竟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似乎尽在情理之中,在校学生,年轻美丽,好像她若不提钱,反倒可疑。但和这个男人只见过两次之后她便再次换掉了手机卡。于她而言,和他的第一次交往是纵容自己去感受到一种自由或堕落的过程中必然伴随着的刺骨快乐,第二次则是允许自己收费之后来临的无边无际的恐惧与羞耻。

早晨,下了一夜的大雪终于停了。

梁姗姗要七点前赶去上早自习,双美丽要一直睡到八点起床。不过即使睡到八点了,在药物的余威震慑下,她还是得把自己转移到沙发上再瘫半个钟头才能勉强清醒过来。梁姗姗匆忙吃了一点昨晚的剩饭就出门了。满院灼目的积雪,枣树已是火树银花,她想,这样的大雪中,就是要在墙上树上贴点红底黑字的春联,挂些红色的爆竹,才叫好看。

她裹了件羽绒服,步行着去学校。路上积雪厚,很多人都是小心翼翼地步行走路,又因为裹得严实,一个个看起来摇摇晃晃得像大大小小的不倒翁似的。走在路上趁人不注意的时候,她双脚并在一起,试图从一片冰面上滑过去,一回头,发现一个戴着帽子和手套的小学生正津津有味地观看着她滑冰。她顿时脸红耳赤,好像刚从小学生那里偷了什么东西。继续往前走,路边那只风化的石狮子也顶着一头积雪,这石狮子不知是被哪个朝代遗弃的,就蹲在那路边,一蹲上千年,这条街上的人都生生灭灭死了十几茬了,它还在那里蹲着。春天一席风,冬天一头雪,后来又有人在它脖子里系了一条红色的纱巾。石狮子旁边是油条摊,即使是雪天,那对炸油条的夫妇还是半夜三点就在雪地里生起了血红色的炉火,清晨,金黄的油条被捞出来,一条一条整齐地码在架子上。

再往前走,路边有个小广场,八个中年女人不分春夏秋冬,每个早晨和晚上都在这里跳广场舞。下雪的时候她们集体换了红色的毛衣跳。下雨的时候则更为跋扈,她们集体穿着雨衣雨鞋跳。她几乎每天经过这里,但从来记不住她们单个的脸,却觉得只要她们八个在一起时便能成为一种奇特的建筑,而她能记住的只是这座建筑本身。这建筑造型圆满而奇异,因了每个晨夕的风雨无阻,看起来已经有了近于不朽的宗教气质。

她一度撺掇双美丽加入她们的广场舞,就当锻炼身体了。双美丽听了她的话,也在旁边默默旁观了几次,音乐响起的时候,她嘴里跟着音箱轻轻为她们打着拍子,脚在原地跃跃欲试,一边偷看着周围有没有路人在欣赏她的舞步。据她自己回忆,她年轻时曾是厂里的文艺骨干,也是跳过忠字舞的。但观摩了几次她还是退下阵来,终究没有勇气走过去和她们一起跳。她自卑地说,你看人家几个的腰身,穿上什么都好看,我吃药吃成这个样子,一身的肉也下不去,穿什么都不好看,还是算了。梁姗姗说,那又不是戏台,你又不是跳给别人看的,管别人做什么?但双美丽最多只是抻长脖子眯着眼睛观望一会儿,就此作罢。

梁姗姗继续往前走,前面是一处古旧的皮坊和一座破败的四合院,院门的雕花飞檐上也落了一层积雪,福字的影壁下堆着蜂窝煤和大白菜,都用旧棉被小心盖好了。院子里合住着几户人家,都是些无业游民,白天躲在家里看电视,一到晚上就出动在这街边摆夜市。像隐居在这个小城里的夜行生物。

有时候梁姗姗觉得自己和这些小贩们其实没有区别,都是些隐居在尘世里的生物。若是没有课的时候,她便很少出门,终日和双美丽蛰伏在屋里两个不同的角落里,各做各的事情,有时候一天都说不了一句话。很多时候她把自己安置在一个固定角落里看书,更多的时候她什么都不干,单单只是坐在那里发呆。双美丽卡着精确的时间做一日三餐,一分钟不多一分钟不少,两人一到点就吃饭,吃饭的时候一起看着无聊的电视剧,吃完饭两人又重新缩回各自蚌壳一样的寂静里。

梁姗姗有时候忍不住会满意于自己选择的生活方式,在她看来,她现在所选择的生活方式与古人隐居于竹林隐居于山谷溪涧没有什么本质区别。她是在北京读完博士,在城市里生活了将近二十年的时候忽然作出这个决定,回县城。回县城之后她在县城中学找到了一份语文老师的工作,然后开始这种隐逸生活。开始的时候她难免觉得生疏,觉得与县城的人们格格不入,但她知道那是因为他们是这里的土著,而她却离开太久成了一个外来的入侵者,一个面目可憎的外星人。

有时候深夜躺在床上睡不着的时候,她还会想起城市里的那些只光片影,在这样的深夜里,那些碎片带着自身幽暗的磷光,如河流一般无声地缓慢地从她身下流过。

二零零四年硕士毕业她去报社做记者,二零零五年她辞职去做前卫的服装杂志,二零零六年她入职某外企做文案,二零零七她跳槽到一家银行内部金融刊物,二零零八年她改行做银行信托业务。

那时她深信这已经是一个物的时代,一切依物而生,比如衣服,比如名牌,以及由名牌构筑而成的格调。物与物砌成了一座繁复驳杂绚烂的蚌壳,里面裹着人们日渐透明和脆弱的神经与血管。

蕾丝镂空压烫出贝壳纹,复古的低胸紧身大蓬裙,灰色系亚麻中渗出的磨砂寒香,垂坠感百褶裙代替A字性感裹臀,不规则乔其纱与浆洗布搭出新的参差,巴洛克風的垫肩与大领,妩媚纱缎与粗犷牛仔的微妙结合,酒红一字领配破洞乞丐装,波西米亚长风衣下的豹纹热裤。

CHANEL、DIOR、VERSACE、KENZO、GUCCI、CERRUTI、BURBERRY、GIVENCHY、ARMANI。

不喝木桐和蓝山便会死的女人们,以及不用古驰和乔治阿玛尼就会死的男人们。

物的本质就是迟早要腐烂的。物质的泛滥正好契合一路失去的人类气质。果然,如今它们就像一些瓷器的碎片,其光泽或如刀锋或如玉石,都已沉身河底深处。而她坐在岸边,在这个深夜里正慈眉善目地注视着它们的前世今生。

再往前是魁星楼,过了魁星楼就是学校的大门了。

到了学校她进教室巡视早自习。小城里的学生们早早知道了不考大学别无出路,都早早地挤在教室里搓着手背书。巡视一圈之后她把他們喝停了,她说,我和你们说过多少次了,不要总是背这些课文,有什么用呢?不如多背背《诗经》多背背《宋词》,像这样的雪天,你们就应该背背舒亶的那首《虞美人·寄公度》。“芙蓉落尽天涵水,日暮沧波起。背飞双燕贴云寒,独向小楼东畔倚阑看。 浮生只合樽前老,雪满长安道。故人早晚上高台,寄我江南春色一枝梅。”你们不觉得很美吗?它们可能对你们眼下的考试没有直接的用处,但是会让你们有一个诗意的内心,你们总有一天会知道,这个世界是怎样的孤独。

学生们茫然地看着她,有几个学习不错的学生不耐烦地皱起眉头,两只手捣着耳朵,嘴里继续悄悄背课文。教室最后面几个学习差的学生则一边听她说话,一边兴奋地窃窃私语,好像她刚刚讲了一个不高明的笑话。她有些受伤,站在那里有些绝望地看着他们。她嘴里喃喃自语,你们真的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吗?就在这时,学生们齐刷刷把脸扭向了教室门口,她随之扭脸一看,是校长正阴沉着脸站在门口。

校长又把她请到办公室进行了一次训话,校长披着外套给自己续了一杯茶水,并不给她倒。他先是怒气冲冲地盯着那杯茶水看,就好像她正被浸泡在那只茶杯里。盯了半天他觉得可以开口了,梁老师,我这已经不是第一次说你了,就算你是老师们当中唯一有博士学历的,你也不能总是鼓动学生学些歪门邪道与考试无关的东西,学生们离高考还有多少时间?这样下去怎么能行呢?我们只是一个县城中学,没有那么高的教学质量,就是应试教育,学生要想考上大学尤其是好大学,就必须得做题做题做题,必须适应考试,你以为让他们背两首诗词就能考上大学?就能改变他们的人生?考不上大学他们去做什么?这么年轻就出去打工、去工地上做建筑小工?梁老师你带的班级的语文考试已经连续两次是年纪倒数第一了,你是不是也应该反省一下自己的教学水平?

灰头土脸地返回教室,好不容易上完最后两节课,上到最后简直是饥肠辘辘,等学生走得差不多了,梁姗姗才蹒跚着往出走。走到校门口她忽然想起一年前的现在,也是在这里,她刚走到校门口忽然听见背后有人喊她,一回头,却是陈天东站在那里叫她,他背后还停着一辆黑色的大众。这是第二次见陈天东,她心里竟一紧张,略微安抚了自己几秒钟,然后便一只嘴角扬起,似笑非笑地向他打招呼,是陈局长啊。假装是故人意外在雪天重逢。陈天东略微低了一下头,像是并不好意思看她,他这点拘谨倒让她觉出了几分可爱。他东张西望不看她,只说,记得你说你是县中的老师,刚才问你们门卫,门卫说你上午有课,过会儿就出来了,所以就在这里等你。要不中午一起去吃饭吧,反正已经是中午了。

两个人坐在一家小饭馆布帘后面的小包间里要了一只铜火锅,一斤玫瑰汾。铜火锅下面木炭正烧得鲜艳,锅里炖着白菜豆腐粉条丸子烧肉,丸子一个个被煮得圆肥可爱,在雪白的热气里活泼泼地蹦来蹦去。陈天东先是自顾自地喝下去两杯酒,脸色开始转红,他往上理理头发才忽然开口说话,语气也是不同于上次的,就像是一个新鲜的他,忽然从那具喝了酒的皮囊里蹦了出来。他借着那具皮囊的掩护,重新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才说,刚才等你下课的时候和你们门卫聊天才知道,你是县中唯一一个有博士学历的老师。你博士毕业?

她大义凛然地淡淡一笑,不置可否,好像如果回答了这个问题,倒显得她不够档次。她用身上的毛孔感觉到他有点微微的紧张。

看她埋头吃菜,他便又悄悄把她仔细打量一番,好像在参观一座早已听说过的建筑。

果然,她听见他说,早就听说县里回来一个博士,还以为是人们开玩笑,原来是真的。没想到居然是你。

她又夹了块土豆塞进嘴里,以表示她是一个真实存在的活物。

不等她开口,又听他继续提问,可你为什么要回来呢,是不是外面的工作实在不好找?现在的工作是不好找,我女儿大学毕业,我想把她塞进个事业单位什么的都不容易。现在的工作真是一年比一年难找,现在人们活着的目标好像就是在哄抢各种资源,抢工作抢房子抢男人抢女人。现在的小孩一到二十岁就开始忙着结婚,唯恐资源被抢光了,你看,这时代的流行趋势又从晚婚变回早婚了。可是工作再难找,一个博士毕业总还是能在城市里找到工作的吧,教大学多好啊,教一个县城里的中学有什么意思?

其实在哪儿不都一样?想明白了就知道,在哪儿都一样。与其披挂着一身名牌一定要让别人知道自己是谁,不如在离亲人近一点的地方,在离埋葬亲人的坟墓近一点的地方,自在地生活,就是蓬头垢面披个麻袋出去也没人管。

……你还真有趣。刚才还听门卫说你经常被校长批评,因为老是教学生一些乱七八糟和考试没关系的东西。

说着他哈哈大笑起来,像成功地拆穿了一个关于她的恶作剧。笑得略有些夸张,正好掩饰了刚才的那点紧张。

她也喝下去一杯酒,酒精的刚硬中夹杂着一缕玫瑰花香的妖媚,身上暖和了一些。她看着他说,你知道吗,我只是害怕,有一天这些学生忽然发现其实他们是被骗了很多年,我就总想让他们早一点明白……人就是一直在被自己活着的那个时代骗,但是所有的时代终究都会过去,在很久以后回头再去看自己的那个时代,总会觉得像场骗局,你说是不是?

我回头看看我自己的青年时代,也觉得不像自己的。

你说人在这个时代里最缺的是什么?

安全感。

好像所有的人都没有安全感。

其实活在哪个时代里的人都这样。

我想我这几年可能真的开始变老了,不怕你笑话,我现在看谁都觉得可怜。你看看在路边卖菜的那些农民们,辛辛苦苦种的菜一斤卖几毛钱。你看那些开三轮车跑出租的,跑一趟赚三块钱还要被砍价。你看那些超市里的营业员,整整站一天,再在下班时买点超市的特价商品回家。我见到过七十多岁的老人坐着轮椅还要在街边卖鸡蛋。我去医院看病的时候,看着周围来来往往的人,看到每一个人都被各种疾病折磨着,千奇百怪的疾病,千奇百怪的痛苦,而每一个人都想尽一切办法要活下去。那些失去亲人的人则比死去的人还要悲伤。无论是你还是我……都可怜。真是万物刍狗啊。

他的眼睛盯着那口咕咚咕咚的铜锅,她便也看着那口锅。好像他们正共同面对着一个秘密,而这秘密把他们两个人已经连缀在了一起。看着火锅咕咚了半天,他终于又开口,那天你托我的事我已经帮你问过了,法院的院长说这种事已经是犯法了,不可能不判刑,他唯一能帮忙的只是量刑多长的问题,原本应该判两年的,他说他最多能帮着减到一年半。

……你信吗,他真的是个好人。

信。不过你不要着急,现在不是还没判下来吗?我再帮你周旋,尽量判最短的刑期。

……不管怎样都谢谢你。

真不要谢我,我都没帮上什么忙。上次的事,我一直觉得不妥……你看这样好不好,现在我带你去我家,上次在办公室紧张,没有发挥好。就算我们是一对狗男女的关系,你也得真的享受到快乐才能算扯平,我怕你把自己置于一个被睡的位置……那是会很难过的。上一次算我睡你,这一次你睡我,我们就算扯平了。不要把我想得多么猥琐,好像就知道占女人便宜。其实,我虽算不上什么好人,但也绝对不是什么坏人。怎么样?

她先是一愣,接着便哈哈大笑起来,本已经笑完了却不知道该怎么停下来,直到笑累了才忽然幽幽说了一句,都一样,我算不上什么好人,但也绝对不是坏人。

他坐在她对面,涨红着一张一本正经的脸,以至于她总觉得还没有真正看到他的脸,她觉得他此时正藏在这张面孔下面窥视着她。只听他又说,真的,我愿意把一些不堪尽量修补成别的东西,起码不是交易,那就是日后想起來也不至于厌恶,也不至于会让你看不起我,也看不起你自己……你明白我的意思,你可不是有求于我,你应该这么想,老娘就算读完了博士也是正常女人,有权利让自己快乐,凭什么不能睡男人。在这世上,越是受苦的人越是有权利让自己快乐。

陈天东说自己翠山苑的这套房子一直就空着,他偶尔带朋友过来喝茶。辽阔的客厅里几乎没有家具,灰色地毯上只有一张矮茶几和四处扔着的坐垫。坐垫五光十色,有一个上面是蜡染的椰林,有两个是繁复的土耳其花纹,一个宝石蓝,一个金橘红,还有一个是用绿色的细毛线一针一线勾出来的南瓜坐垫,也肥胖地歪在地上。阳台上的青玉花瓶里插着一大束干花,风干的玫瑰和莲蓬散发着一种隔世的冷硬香味。茶几上放着几只丑陋狰狞的粗陶杯,还有几只光艳四射的天目杯。有一只巨大的彩绘玻璃盘子摆在地毯上做烟灰缸。到处是横七竖八扔着的书。书旁边是一张巨大的床垫。

她随手翻起一本书笑道,看不出你还是读过几本书的人,我真以为你们这些局长都是不学无术只知道收钱的。

他看着窗外说,我要是现在还像我二十多岁时一样就成笑话了。就像人们指着一个六七十岁满面皱纹的老太太说,瞧,那老太太还在等待她的爱情。听着是不是很心酸?

窗户没有拉窗帘,反正是悬在半空中的三十层,不怕对面有人看。只有一轮硕大冰凉的明月挂在窗外,屋里的灯关上了,月光从窗户里进来像落了一层薄薄的霜,干花的香味在深夜里像固体一样砌满了整个房间。他从身后抱住她的一瞬间,她的泪忽然落下来了。

两个人赤脚站在这青白的霜地里,可以从玻璃里看到自己的影子,这影子依稀与月亮与树影消融在一起,构成了夜空中一种晦涩斑驳的纹路。她从玻璃里看到了身后他半透明的面孔。

他们情知这窗前明月下的性事是一场绚烂的烟花,都是留给自己看的,更是留给自己以后的记忆,好覆盖掉前一次的丑陋,所以都分外卖力。梁姗姗这时候才发现,原来只是肉的欢娱都可以这样盛大肥熟这样富丽堂皇这样理直气壮,看来自己真的是开始老了,没有爱都可以做爱了。她死死抵着那扇玻璃,玻璃外面就是悬崖,悬崖外是亘古的明月。在那一瞬间她忽然又想起了梁帅帅,想起了他在信中说,监狱里喝不到热水,不能洗澡,不让关灯,被褥潮湿身上长满红斑。又想起了已经沉身于人造睡眠中的双美丽,又想起了现在正在与一个男人交媾的自己。悲伤、恐惧与羞耻以断崖式的力量带给她双倍的情欲,一种情欲之中包裹的情欲,几乎与悲伤同等重量,都追加在她的身上,以至于她的肉身马上就要飞起,燃烧,片甲不留。她趴在玻璃上几乎是号啕大哭,却同时用淫邪的口吻命令着身后的男人,不要停,不要停下,让我死掉,我是个该死的人,我就是个该死的人。

黑暗中干花的香味更加邪恶了,他紧紧抱着她,她只依稀记得他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不要怕,我会尽力的。

这次见面本是作好了所有诀别的准备,如在悬崖上的纵身一跳,想着下面本该是尸骨无存,不料却成了另一个开端。此后两人的见面地点多数都在这翠山苑30层的高楼里。他每次一见面就先安慰她,说梁帅帅的事他还在想办法,这不是还没判下来嘛,没判下来就有希望。然而她觉得在做爱之前他对她作这样的抚慰,那就还是交易的意思。她说,一码归一码,帮忙是帮忙,性爱是性爱。既然已经划分清楚了就不要再搅到一起了,可别让她时时有在卖的感觉。陈天东笑,我就喜欢你这点性格。有的女人啊,你一旦和她有点什么关系,她就要挟着你为她办这办那。

她说,你们这些手里有一丁点小权力的人就这样,心里总防着别人,生怕别人觊觎你们手里的那点权力。你倒给我讲讲,你怎么就落下了一个好色的名声。

他又笑,那只是传说而已,其实这几年里我有时候对女人简直是避之不及。说实话,如果说我现在喜欢一点享受,那也是因为年轻时候过得苦。我大学毕业后就开始在这机关里熬日子,我又是外地人,老婆在外地,我们一个月才能见一次面。很多年里我都是白天在办公室上班,晚上住在办公室。回家的时候要坐五六个小时的客车,就是那种恨不得连车顶上都绑上人的小客车,见人就停,走不走?而且那时候还是土路,坑坑洼洼漫天灰尘。等到下车的时候整个人都快被土埋了。那时候年轻又是夫妻两地,每次见到老婆连女儿在一边哭都顾不上我俩就开始了,一边做我一边还要对旁边哭闹的婴儿说,女儿啊,千万不要怪你爸啊,你爸也不容易。就这样一年年熬着,从科员熬副科,再等着从副科熬正科。在一个县城里熬个正科就到顶了。别的就不用想了。

那你老婆现在呢?

我当了局长以后才把她调过来,调过来没几年又内退了。现在每天就干两件事,打麻将和做美容。据说这是县城官太太们的标准生活模式。我看她也是觉得自己年轻时候亏大了,一心想补偿自己,把脸上的皮拉得和有机玻璃似的,都不会笑了。我看这个国家的人啊都是这样,觉得自己亏下的地方就一定要给自己补回来,那些老头们喜欢小姑娘是为什么,就是觉得自己年轻时候亏了,没有享受过,一心要补回来。说来说去就是因为我们什么都不信,就信这一辈子,我们信自己死了就是一把灰尘,没有惩罚也没有来世,内心根本无所畏惧,不怕神不怕鬼,不信耶稣不信佛陀,所以才会不顾一切地享受着今生今世。

我也常想,就是怕点什么都比什么都不信的好。

这不,老婆的电话已经打过来了……该回家了。

他们在楼下道别,反向而去。知道他有妻女,她则回去又要对双美丽进行一次新的抚慰。她得不停地给她希望,这不是还没判刑吗,今天刚问了,那局长正在活动,还没判就是有希望的,说不来就把他放出来了,还能在家过个年。回到家中,双美丽刚切好一碟腌萝卜,她给她盛好小米粥,摆好腌萝卜丝,然后疑惑地看着梁姗姗,想从她脸上找到确切的证据,她小心翼翼地试探着,你说的那局长,能耐到底有多大?

梁姗姗忽然有些被戳穿的气急败坏,把小米粥推到一边,说,我又不是法官,我怎么能知道。说完又有些后悔,也不敢看双美丽,只是无声地回到自己房间。她躺在床上都能想见,此刻双美丽一定正不安地窥视着她的门,却不敢走进去。她想如果现在能听到她的哭声,她一定不顾一切冲出去抱住她。可是,她只听到双美丽正迟钝而犹豫地在外面活动着,喝粥,走动,刷碗,吃药。安静片刻之后她便听到了她的鼾声准时响起。她再一次不顾一切地睡着了。

又过了一个月,马上就要过年了,这天陈天东又约她见面的时候终于对她说,审判已经下来了,梁帅帅被判了一年零两个月的有期徒刑。他有些歉意地对她说,他真的尽力了,没有办法,这个国家的法律再不健全也终究还是法律。以他的能力也只能如此了。

她站在三十层的窗前久久看着远处苍灰色的天际线,好半天才对他说了一句,不管怎样还是要谢谢你。他在她身后讪讪地为自己辩解着,你也知道,我就是县城里的一个小局长,虽说越是小地方人脉越重,但我的能力确实是有限的。她忽然打断他,侧过头对他翘起一只嘴角笑着,说,不要说这个了,现在和我做爱吧。他连忙低下头不敢看她,别……我知道你难过。她使劲摇头,真的,真的,难道无求于你就不能和你做爱了吗?

就在他抱住她的一瞬间,她忽然又落下泪来,哀求一般死死抱住他,对他乞求着,你让我死,让我死了吧,真的,我是该死的,我是个该死的人。

他们在地毯上一直躺到天完全黑下来。没有月亮,巨大的猎户座正清冽庄严地悬在他们上空,寒夜里的星光分外璀璨。她说,你看我其实是一个多么无用的人,可是我的母亲我的哥哥都把我当作是他们的天,他们仰视我,相信我,甚至害怕我,他们觉得我见多识广无所不知,觉得我是博士毕业便高人一等,他们情愿在我面前卑微下去,等着我去救他们。我知道我哥他在监狱里每天唯一的指望就是我。我的母亲每天靠镇定剂度日,过量的镇定剂甚至让一个人都无法再流泪。可是事实上,我只是这个时代里的一个最卑微的小人物,一个县城里的怪物。我痛恨法律被权力压制,可是你看我又拼命参与其中要加剧这种不健全。我就在离亲人最近的地方却什么都帮不了他们。

其实谁都是可怜的小人物。你看看大街上的众生们,有哪个不是。别看我表面上人模狗样,实则也不过是蝇营狗苟,为了升官发财不得不绞尽脑汁去巴结我的领导,背过身去都觉得自己可怜。而领导们则需要去巴结更大的领导。都一样的。一样。

所以我现在看谁都觉得可怜,我买东西都不忍心和小贩杀价,还恨不得能多给他们两块钱。那种感觉,就好像是我欠了他们很多,都还不清楚。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在一个县城里也算个人物了,有人巴结有人送礼有女人投怀送抱。有时候又觉得自己其实就是一粒沙子,什么都不是。所以当我知道你学历竟然那么高的时候,心里真生出了对你的几分向往。

忽然发现自己睡了个女博士?

我不是立刻补救了嘛。睡与被睡其实都是一样的。

知道吗……有时候做这种被人不齿被人唾弃的事情我反倒觉得痛快。

知道,我也是。

第二天晚上吃过晚饭很久了,梁姗姗还在犹豫,最后看看已经快到双美丽的睡觉时间了,她才一咬牙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双美丽。双美丽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听了梁姗姗的话,她坐在那里一动都没动,眼睛还是不错地盯着电视屏幕,好像她压根儿就没听见她在说什么。她坐着,梁姗姗站着,两个人都静悄悄地盯着电视,屋里有一种阴森的寂静。屏幕上有两个古装的女人在边走边说话,梁姗姗只看到她们的嘴唇在一开一合。忽然,她听见双美丽犹犹豫豫地打了一个饱嗝,然后她又连续打了两个,这不合时宜的声音听起来像一种古怪的悲伤的哭泣,从人身体里一个深不见底的地方挣扎着跑出来跑到了她面前。然而她竟然还是要偷看双美丽的眼睛,她的眼睛里还是万里干旱,上面布满了红色的血丝,像皲裂的土地,被深埋在地下的火炙烤着。

双美丽忽然看上去干枯而苍老,她犹豫着,然后还是慢慢把手伸向了桌上那只放着镇定剂的药瓶。她抓起药瓶的时候都不敢看梁姗姗一眼,好像有点羞愧,有点不好意思。她把白色的药片一片一片细细数好,握在手心里,然后慢慢站起来去厨房倒水,始终没有和梁姗姗说一句话。梁姗姗一个人久久站在原地,用力盯著电视屏幕里那几个来回走动的人影,好像要一直把他们盯出屏幕为止。

除夕夜到了。却波街上家家户户都挂起了红灯笼,血红色的灯光一团一团地落在了雪地里。陆陆续续地放鞭炮放烟花的人家多了起来,五颜六色的烟花带着翅膀和尾巴飞到了空中,然后像流星一样碰撞、炸裂,彩色的羽毛纷纷扬扬飘向大地,整个小城忽然像童话一样晶莹剔透。梁姗姗和双美丽在屋里包饺子,包着包着,双美丽说,你们小的时候,每年过年我都是早早就给你们做好新衣服,早早给你们买好瓜子花生和奶糖,你哥哥总是让着你,大白兔奶糖都让你先挑完,你哪有他的脾气好啊,他仁义啊,对谁都好。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双美丽忽然又说了一句,不知道里面是怎么过除夕的,明天给他送点饺子去吧。梁姗姗应道,监狱里过节也给犯人们吃饺子的。双美丽包饺子的手忽然停住,高声对她叫起来,不要说监狱两个字,好像他真的犯了什么杀人放火的大罪,好像他真的犯了什么法,我还不知道他吗,他不就是怕人家不喜欢他吗?他不就是想多交几个朋友,不就是老想讨好别人吗?他就是生怕人家看不起他。

说着她的两只手开始剧烈发抖,她用手撑住肚子,把半个身体都伏了下去,好像这样就可以减少某种疼痛。她伏在那里又自言自语着,我现在白天都不敢去街上,就怕别人问我,听说你儿子进监狱了?当犯人了?你们小的时候我一心只盼着你们什么时候就长大了,连做梦都是梦见你们长大了,可是等你们长大了却是这样……。

还有我陪着你呢。

你读了那么多年书,却一定要回到这小县城,你说你能有什么出息?

小县城就真的不好吗?

马上就午夜时分了,窗外的鞭炮声越发密集,红色的鞭炮屑在夜空中盛开得到处都是,又有雪花陆陆续续落下来,如红梅踏雪。忽然有一只巨大的金色礼花飞上了夜空,在半空中轰然开放,顿时整个雪中的小城都亮如白昼。

梁姗姗在窗前看着渐渐熄灭下去的礼花,想起了二零一零年的校园。

二零零五年到二零零九年的梁姗姗一直在城市里频繁跳槽,到二零零九年的时候,金融市场大萧条,对物的迷恋行到末期,便自虐到近乎求死,空气里弥漫着物欲炸裂之后丝丝缕缕的神经末梢,带着诡谲的异香,湿漉漉地搭在人的脸上、身上。梁姗姗做投资的同居男友因公司破产,连招呼都没和她打一声便一夜之间从人间蒸发。贷款未还,房子被银行收走,而车在男友消失之前已被用去抵债。

梁姗姗就是在这个时候决定考博的。于是,二零一零年的秋天梁姗姗第三次回到校园。

她推着四个轮子的硕大行李箱再次走进校园,又是秋天,北国的白杨开始泛黄,开始横七竖八地零落,飘在空中如无数种哑语的手势。博士宿舍里有两张单人床,两只摆满书的书架,一瓶插在水中的绿萝,一面钉在墙上的穿衣镜。薯片、巧克力、奥利奥、盒装方便面。笔记本电脑。智能手机。微博的刷屏声。梨花头、香菇头、外翘荷叶头。短裤开始在校园泛滥成灾,梁姗姗从没有见过这么大规模的光腿,各种款式的光腿,长的、短的、胖的、瘦的、直的、罗圈的。长裤的裤脚再次收紧,由喇叭裤摇身变为哈伦裤、铅笔裤。尖头皮鞋再次变回圆头。紫橙粉黑搭配的妖魔拼贴色,成为当年最前沿的流行色。娃娃装与露背装平分秋色。热风、优衣库、卡玛。论文,论文,论文。写论文写到半夜,绝望地抱着电脑看《甄嬛传》《越狱》。舞会彻底绝迹,上网不再算作娱乐,恋人们周末抱一桶爆米花去影院看《阿凡达》《长江七号》《盗梦空间》《杜拉拉升职记》。

彼时的梁姗姗已经三十二岁,在博士生里几乎是年龄最长的。她身上有一种继性神话、物质神话相继陨落之后的萧索与幽旷。她背着电脑每天早出晚归地泡在图书馆,身上偶尔突兀地跳出一件GUCCI或ARMANI,也都是过去的遗物,再出现在身上反倒不伦不类。物质性的幻灭已让她疲惫和麻木,仿佛紫绸掀开是麝香黄,暗示着她身上曾生生灭灭过的另一個帝国,像一切文明一样,繁盛到尽头便是必死无疑。这时候的梁姗姗一心要留在京城的某所高校做大学老师,至此开始心灵餍足的后半生,所以读书颇为卖力。作为一个老女博士,校园里追求她的男生已经基本绝迹,而此时的她对那种四十度灰的中年男人早已经失去兴趣,她开始厌恶他们身上那种荤腥而摇摇欲坠的肉感。梁帅帅还在给她写信,他像以往一样向她汇报他的近况,说他自学了电脑维修的一些技术,现在电脑市场正火,他租了一间小门面店,打算做电脑维修和翻新二手电脑的生意。她觉得他似乎终于找到了些正规的事情可做,暗暗替他高兴了好几天。他这次虽然没有开口要钱,但她还是去邮局给他汇了一千块钱。

开始博士生涯的梁姗姗在每日早出晚归的读书写论文中,坚信自己可以把过去五年的光阴一分不少地抓回来。她几乎惜时如金,看书经常看到头痛欲裂,开始大把掉头发。每天早晨五点起床雷打不动地学习一个小时的英语,为的是能更顺利地看英文原著。表面上的梁姗姗似乎真的再次与五年前的学生时光天衣无缝地对接起来了,好像中间这五年是根本没有存在过的,她凌波微步般地从时间的表面上自由穿行,一点痕迹都不留。时光于她来说好像是无效的。可是只有梁姗姗自己感觉到了内里的变化。

那是一种表面看不出的内在肌理的变化,就是说那是一种最深最幽暗处的结构上的变化。表面上她像个学生一样穿梭于图书馆和宿舍,而事实上她是游离于整个校园之外的,校园里正在发生的一切与她根本就无关。同宿舍的女博士比她小六七岁,见了面像对待长辈一样客客气气和她打招呼,却始终是远隔千里的疏离。错位的痛苦像多年前的一场核辐射埋下的隐患,终于开始显山露水,她拿着书本坐在图书馆里的时候,会忽然觉得很荒诞,很滑稽,觉得自己在这里像一个披着袈裟的异教徒。越是虔诚反倒越是让人生疑。

因为与学生的疏离,她便更多地与老师们交往。她发现这些大学老师有的四十岁的年龄还在租房住,有的一年有上百万的科研经费得想法子花出去,有的除了给学生上课在社会上还有多重身份多种兼职,有的老师开着保时捷来上课,有的老师坐地铁来上课。然而这些老师在一起扎堆的时候最喜欢的事情除了诉说头上的科研压力,接下来便是评论自己的同行。

那人不行,博士六年才毕业,学术搞成那样还总以为自己在这里屈才了。

我听见那谁谁对别人夸口说,论文包在我身上,我找个学生帮你写,最后加上个学生名字就是。

你看看那谁谁谁上课穿的衣服,再听听他上课的那些言论,真是把自己搞得像风流名士一般。

论文谁有他发的多?根本就不是人,就是个学术机器。你不见他头发都掉光了,你说他晚上回去摘了假发哪个女人不害怕?怪不得一直都不结婚。

那谁谁怎么都买第三套房了?还是复式的大房子,就靠工资?他是不是自己开公司了?

……

读博期间关系和她最近的是一个同门师兄,说是师兄,其实比她还要小三岁,也属于高龄博士,两人多少有些惺惺相惜。一次两人一起在校外的小饭馆里吃饭,都喝了不少酒,她趁着酒意忽然便问道,师兄你怎么看这些大学里的老师?师兄长叹一声,我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传统的士大夫精神虽然也注重现世的安稳,但文化核心价值却是超越现实功利的,对精神追求还是有自信的。就是说他们终究是有底气的。但现在的知识分子的内心价值已经没有根基了,资本时代替他们提供了价值和目标,其实他们已经没有了可以保持自己价值系统的条件,也就只能随波逐流了。相反,那些执意要保持自己内心价值稳定的知识分子,就会越来越痛苦和孤独,而且会越来越被社会边缘化。

即使是一个知识分子,在这个社会上如果到四十岁还没房没车,也是没有尊严的,对吧?

从前知识分子的精神启蒙根本抵挡不了一个资本时代的普世价值。

那该怎么办?

要么随波逐流,要么在内心偏安一隅。

她对着他举起了手中的杯子,两人隔着一只酒杯遥遥相望。那一瞬间她忽然想起了无数年少的时光,也是在校园里,她和一个少年手拉手走在泡桐树下。现在她很想很想问一句眼前的人,是不是愿意在校园里拉着她的手走一段回宿舍的路,就像他们曾经那些年少的时光。话始终未说出口,眼睛却湿润了。师兄先开口了,来,再喝了这杯吧。说完便先一饮而尽。在小饭馆的灯光下她忽然发现他此时也是泪光闪闪。他们却一句话都没有再说。又过了一会儿,有夜风夹着紫藤的花香从饭馆的窗口吹进,夜色已深,梁姗姗顿时觉得酒意全醒,她摸摸自己的脸颊说,走吧。他还是默默看着她的脸,像是要说什么,但最后也不过说了两个字,走吧。

他们走出小饭馆,走进校门,并肩走在那条回宿舍的路上。路两边长着高大的白杨,夜风温柔如水,他们静静地拖着各自长长的影子往前走,一直往前走。走到她宿舍楼下的时候,她站在楼前那棵巨大的白杨树下礼貌地对他说,谢谢你送我,我进去了。他说,去吧,我看着你进去。她转身进去,绝不回头,却满脸是泪。

转眼就是来年三月,博士论文初稿已定,找工作的事情提上日程。梁姗姗这时候发现因为自己的年龄,在北京已经很难找到愿意要她的高校。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她听说那个师兄最近有女友了,可能毕业以后就结婚。对方是本地人,家里有房子。

梁姗姗就是在那一个瞬间里决定的,回故乡。回到离亲人和亲人的坟墓最近的地方。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梁姗姗后来在课堂上对学生们讲起这首诗的时候不禁怆然涕下。

凌晨时分,鞭炮声渐渐小下去了,烟花像开过一季的植物,在除夕的夜空中渐渐凋零。窗外的雪花越来越大,简直是在迎风飞扬,炉子发出轻微而迟钝的鼻息,双美丽的鼾声响起,她已睡熟。梁姗姗也回到自己房间,挨着枕头躺下,一伸手,却摸到枕头下塞了什么东西。拿出来一看,一个两百块钱的红包。是双美丽给她塞的压岁钱。据说除夕夜悄悄把压岁钱塞在小孩子的枕头下,可以保佑小孩一年到头无病无灾。梁姗姗无声地笑了,然后眼泪一滴一滴落在了那个红包上。

二月二龙抬头这天下了一场小雨,算是春天就来了。却波街上倒是终年热闹得很,梁姗姗家对门续弦的老太太新近刚烫了个头,据说是被老头特批的并给她发了烫头钱。老太太顶着一头新烫的头发在门口频繁出出进进,唯恐邻居看不到。房前邻居的儿子给县里的某个领导开车,据说最近刚开着领导的车撞死了一个人,邻居们都传说他得去偿命了,没想到几天之后人家又被放回来了,安然无恙,继续开车。斜对门邻居的儿子刚留在美国,给他寄回一堆在奥特莱斯买的打折衣服,他便每天穿一件在却波街上炫耀一圈,喏,是美国货。房后的邻居是大货车司机,出去拉煤一走就是十天半月。老婆留在家里专职打麻将,货车司机早起了疑心,这天半夜回家直接翻墙进去,一推门,发现老婆和一个五十多岁的麻友正光光地睡在一起。这跑掉的麻友还是有公职的人,货车司机便拎着一条木棍,日夜蛰伏在其单位门口,终于有一天等到了奸夫出现,便二话不说上先上前把奸夫一条腿打断。又据说那奸夫家住六楼,那一日不知是怎么拖着一条断腿爬到六楼的。

却波街属于交城县的贫民区,富人区便是城北以翠山苑为首的那几套高档小区。却波街上盛传,那些高档小区里停满好车,到周末的时候,那些住在小区里的人们都不用出小区的大门,和情人直接就在小区里车震,省时省力省钱还省空间。

梁姗姗一次问陈天东是不是真的,陈天东哈哈大笑,说这个你也信?不过小老百姓们不容易,他们愿意怎么说就让他们说去吧,历代百姓,谋生都不易,说点什么不过都是苦中作乐罢了。梁姍姗站在窗前看着夜色中的翠山苑,说,我现在发现我们却波街对你们翠山苑可真是仇视啊,都成两个阶级了,没想到就一个县城里都会这样。陈天东说,你是不是有点后悔回来了?

窗外的万家灯火越发把三十层的高楼似断崖一般衬在空中。她说,没有什么后悔,就是发现在哪里都一样。扫地的清洁工也罢,披挂着一身名牌的贵妇也罢,都一样的可怜。香车宝马怎样,倾国倾城又怎样。

他们会不定期地见面,有时候在翠山苑三十层的高楼上,有时候他开车带她去大山里转悠一天。小城就蛰伏在山脚下,大山里是一望无际的森林,蜿蜒的山路上人迹罕至,偶有松鼠抱着一只松果跳来跳去。一次他们路过一个山村,全村只有七户人家,还都是老人。中午到了,他们就在其中的一个老人家里吃了一碗酸菜面。老人还把自己种的苹果拿出来给他们吃。临走前,陈天东给老人留下两百块钱。两人上车继续在弯曲的山路上无目的地游荡,梁姗姗说,看不出你也是略有几分心肠的人。陈天东大笑,不是早和你说过么,我不是什么好人,但也不是什么坏人。其实绝大多数人都是这样的。

夏天来了,葡萄满架,架下的指甲花和月季花又开得排山倒海,粉色的花瓣落了一层又一层,微风过处,便像雪花一样盖住了红砖的地面。双美丽在院子里收衣服,晾了一天的衣服已经干透了,和梁姗姗记忆中的一样,粗粝硬挺,穿在身上会有割着皮肤的阴凉和清醒。梁姗姗拿回一封钟大宝从监狱里捎来的信。梁帅帅在信里说,他真是后悔啊,本来觉得自己好不容易开了个电脑维修店,小本买卖,就怕没有顾客,有人来他店里玩,他哪里敢把人家赶走,只盼着人家多来几趟,还能给他招揽来一些顾客。没想到会把自己也抓进去,他真是后悔啊。又说在里面每天就是起早贪黑地做衣服,晚上休息下来了就在一起聊天,什么都聊,他在里面还认识了几个朋友。在里面没有烟抽一天都活不下去,烟对他们来说太重要了。他又说自己现在的缝纫技术越来越熟练了,等他出去了要给妈妈和妹妹先各做身新衣服。信的最后像是怕她们忘了,他又叮嘱了一句,记得下个月给我送烟,一定一定。

双美丽把信揉搓在手里读了一遍又一遍,读完了又不放心地问了一句梁姗姗,你今天把烟给钟大宝了吗?梁姗姗不说话,表示不屑于回答这个问题。知道双美丽正偷偷看着她,她便越发不想说话。双美丽连连叹着气,进到自己屋里,拿出一卷钱硬要塞给梁姗姗,姗姗你拿去买烟,不要用你的钱啊,我还有点退休金,你买烟就问我要钱,这个钱不能让你出的啊。梁姗姗看到那卷伸过来的钱,叫了一声跳到了一边,双美丽双手捧钱又掉转头来继续求她,姗姗你拿了这钱去买烟,不要让他在里面受罪,你想想他才在里面半年,还有大半年要过呢,不抽烟怎么活?姗姗……要是有一天我不在了,还要你来照顾他。

她的声音忽然就变尖变细,像分叉成了无数条蛇信子一样在空中痛苦地呻吟着。然后她猛地停顿了一下,像渴极了一般只是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梁姗姗不敢看她,一心只想从这里逃走。她刚要向门外走去,忽然听到双美丽的声音又紧紧追了过来,这次她说得很快很干,像是必须保证自己一口气说完,她说,他没有你聪明没有你学习好没有你学历高……她的声音听起来已经开始哽咽,梁姗姗惊恐地回过头,看着她,不知道她下一步还要做什么。然而她也只是哽咽了两声,眼睛里仍然是一望无际的干旱,事实上她看上去全身都是干渴的干旱的,像一个被困在沙漠里太久的囚徒。梁姗姗再一次觉得眼前的双美丽只是豢养在母亲身体里的一个子集,她并不是那个真正的母亲。

她疾步走出家门,走过却波街,又走过一条沙河街的时候才决定给陈天东打电话。陈天东却把她电话挂了,她又打他又挂,她正要第三次打过去时,他发过来一条短信,现在在家呢,接电话不方便。梁姗姗说,出来,我想见你。陈天东回道,在家呢,有事明天再说好不好?刚才在家中受的委屈此时忽然就变成了一种怒火,他什么时候想见到她就可以随时见到她,她需要见他的时候就这么费劲,这么这么费劲,一句在家里就把她打发了?她往手机里扔进去一句话,我就要今晚见你,出来不出来?陈天东立刻回过来一句,今晚确实不行,出不去。梁姗姗连连冷笑,出不来?你老婆用铁链把你锁在屋里了?你到底出不出来?你今晚要是不出来见我,我明天就再找个男人给你看你信不信?短信发出去之后,梁姗姗正提起精神,准备迎接他从天而降的回复,却半天没有了音讯,她那条恐吓短信掷出去之后好像掉进了水里,竟连点回声都没听到。她只好再次把电话打过去,结果是已经关机。她立刻有一种撞到墙上又猛地被弹回来的感觉,以至于独自坐在路灯下喘了好半天气。

第二天上午陈天东的电话打过来了,她看了一眼,挂掉不接。那手机便灰头土脸地独自喑哑下去,绝没有像她期望中的一样摁下再响起、再摁下再响起没玩没了地纠缠她一天。手机像面瓜一样闷声不响,她索性关机去上课,下课第一件事就是忙不迭地打开手机,没有短信,没有她想象中陈天东一路追杀过来的短信。她独自抱着空空荡荡的手机在办公室呆坐了好半天,才开始踉踉跄跄出校门。走到校门口又疑心陈天东是不是就在那个老地方正等着她,便气宇轩昂目不斜视地往出走。走出校门口才发现,周围十米之内连个鬼影都没有,只有一个保安坐在传达室里正饶有兴趣地看着她。

又生不如死地等了一下午,还是没有等到陈天东的电话,下午她一边开一个无聊的教研组会议,一边盯着手机屏幕。到最后,冗长的会议都开完了,手机还在她手里装聋作哑一声不吭。她面色灰白,像个准备炸碉堡的英雄一样扛着两只肩膀,直挺挺地走到了大街上,在街上漫无目的地乱晃了一圈之后,忽然看到几个男人刚从路边的一个小饭店出来。其中有一个长得高大魁梧,把一件外套胡乱搭在肩膀上,颇有几分拓落的邪气。她走过去,几个人身上散发着浓烈的汗腥味。她对那高个子男人笑了笑,能帮我个忙吗?男人疑惑地打量着她,没说话。她掏出手机说,我觉得你长得很帅,想和你合个影,不知可不可以?周围几个男人嘎嘎大笑,一边笑一边推搡着那个男人,快去快去,和人家照相去。高个子男人有点窘迫,又有点得意,便也龇着牙笑,脸涨得通红。梁姗姗走到他身边,请旁边的人给他们拍合影,梁姗姗又嗔怪那男人,我又不会吃了你,把手搭在我肩膀上拍一张啦。男人们又大声哄笑,嘴里说,快快,手搭到肩膀上去。男人扭捏一番还是把一只手僵硬地搭在了梁姗姗的肩膀上。梁姗姗说声谢谢,拔腿就走,男人们在身后叫她,留个电话,哎,电话还没留。

等到下午快六点的时候,陈天东终于发來短信,说开了一天会,马上下班了,约她在翠山苑见面。她冷笑一声,把她和那高个子男人的合影发给了陈天东。可是手机那头的那个人像潜水艇一样再次无声无息地沉潜了下去,连个水泡都没有冒。这种绝对的寂静让梁姗姗忽然有些害怕,害怕他就此永远消失了,便又后悔自己行事鲁莽,不该给他发这样的照片,想着要不要打电话过去道歉,又觉得这样打过去更要被他小瞧。内里的火山独自在体内横冲直撞,最后她挣扎着用意志勉强按捺住摇摇欲坠的内里,向家里走去。

第二天是周末不上课,梁姗姗几乎整个一白天都活动在自己手机的半径内,她手里无论做什么,眼角一点余光都系在那只手机上。双美丽显然感觉到了她的不对劲,一边偷偷观察着她,一边不时对她说一句,姗姗啊,要是闷了就出去逛逛……这个我来做,你去忙……姗姗啊……她正坐在葡萄树下择一把豆角,她的声音听起来不安且软弱,自从梁帅帅进了监狱之后,她在白天就几乎不再出家门,只有在黄昏或晚上的时候才出门散散步或买点菜,又生怕撞到熟人,一路上左顾右盼躲着人,简直像个道行不深的鬼魅。

这个时候电话忽然响起来了,她扔下手里的书扑过去一看,已经涌到脸上的血立刻倒流了回去。是一个小学同学打来的,小学同学说,他们一家四口明天要去一个有山有水的好地方游玩,想带她一起去,问她有没有时间去。一家四口?梁姗姗眼前立刻出现人家一家四口、两个大人两个小孩错落有致地坐在一辆车里,而她则像个多余出来的包袱一样、被随意镶嵌在车子的某个角落里,而且他们一路上还要对她充满怜悯,以及施舍她之后展现出类似于上帝的优越感。她客气地说她很忙,真的没有时间。对方表现出仁至义尽之后的遗憾和狐疑,也挂了电话。自从她回到县城之后就在被各路人马同情,以至于她不得不一看见就远远避开他们,好像他们是生活在阳间的,而她是独自生活在阴间的。

黄昏如期降临,院子里的树影和花影再次陷入了失去颜色之后的灰色梦境中,葡萄在黑白墨色之间散发着植物的寒香,月季褪去颜色之后露出一种故纸的颓败 ,远处的一切都变成了天边的沉淀物。双美丽拿起自己的小包出去散步,顺便买点明天的菜。梁姗姗独自坐在院子里,心想他今天是不会再来电话了,忽然就周身一阵软弱,想着进屋躺着,扶住竹帘抱着头呆呆站了好一会儿。

正在这时忽然听见有人走进了院子里,又走到了葡萄架下,她以为是双美丽回来了,心想今天怎么这么快。一抬头却看到是陈天东那张忽明忽暗的脸。她惊叫一声,你怎么找到我家的?

他跟着她进了她的房间,她拉上窗帘,刚把台灯打开,他就一言不发地把几张纸扔到了她脸上。她拿起一看,几张纸上全是关于一个男人的资料,详细得不能再详细,年龄、家庭、父母、婚姻、子女、工作,简直像是出自情报局之手。她再仔细看那男人的照片,觉得有些面熟,忽然发现正是那天她在饭店门口搭讪的那个高个子男人。陈天东站在她面前,口气冷峻异常,看清楚了没有?再看看。看看你找的是什么男人?我已经帮你调查清楚了,是个下岗的煤矿工人,今年三十七岁,小学文化程度,基本是无业游民,目前在建筑工地上打零工,老婆孩子还在瓦底村。其他详细情况你自己慢慢看,那不好几页嘛,你一页一页慢慢往后翻。她脸上已经轰隆隆烧成一片,嘴里却为自己争辩道,你怎么知道的,你怎么能随便调查人家?陈天东站在那里岿然不动,声音听起来散发着一种生铁的气息,我在这个县城里想调查清楚一个人还是容易的。

梁姗姗扔下那几张纸,把脸别过去仍然不看他,只盯着那盏台灯,仿佛在和台灯对话,不看,有什么好看的。陈天东把那几张纸又捡了起来,自己又欣赏了一遍,才直逼到梁姗姗眼皮底下,嘴里说,看啊,看啊,你快好好看嘛。梁姗姗忽然意识到这男人是吃醋了,心中有些窃喜,便抬起头来佯装得更加愤怒,我就愿意找他,煤矿工人怎么了,我愿意你管得着吗?你是我什么人?陈天东把那几页纸抖得地动山摇,仿佛这样就可以把那煤矿工人从里面召唤出來。他咬牙切齿地说,那你和他睡去,现在就去!梁姗姗抓起包拔腿就往外走,你以为我不敢?我和谁睡还要你批准?我现在就找他去睡觉。陈天东从后面一把抓住她的衣服把她扔到了床上,梁姗姗把包扔到他身上说,怎么,你还要把我绑了不成?陈天东使劲在梁姗姗屁股上扇了一巴掌,嘴里恨恨地说,我今天就是要揍你一顿,看你还敢不敢去!

梁姗姗再也忍不住,终于笑场,她把脸埋在枕头间咕咕笑了起来。陈天东两只手用力把她翻了过来,呵斥道,你还笑?你不是要和那男人去睡觉吗?现在就去,快去!梁姗姗一边捂嘴偷笑,一边在指缝间断断续续地呻吟,现在……我现在……就去,别拦……我。陈天东猛地向她的脸俯冲下去,在她的脸上胡乱寻找,找到什么是什么,找到什么就把嘴唇和舌头都挤压上去碾压半天,从眼睛到鼻子到耳朵到嘴唇,还要找空隙腾出半条舌头来骂她,你这小骚货不是要去和别人睡吗?快去快去!嘴里说着,两只手却更紧地抱住了她,简直是把她箍在了怀里,好像稍微松开一点就怕她会忽然消失不见。他在她脸上碾压过的地方都是湿的,包括她的唇尖舌角,是咸的。他在流泪。她心里就在那一瞬间,忽然有了一种很深很深的从没有过的平静,她的泪也几乎要下来了,却只是在他背上轻轻拍了几下,像哄一个正在哭闹中的儿童。

他用了从没有过的蛮力,一边还梦呓一般断断续续地问她,这样够不够?好不好?你去找的那个人有没有我好?快去和他睡,贱货,你不是要和他去睡吗?她胡乱地发烧一样答应着他,好……我马上就去,别……拦着我。两个人像在深宵旷野里打仗一般,艰苦卓绝,丢盔弃甲,而又满脸是泪。她像怕冷一样紧紧抱着他,她抱得他越紧,他越浑身发抖,越说胡话,好像他一定要求证她是不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

你说是不是一开始去找我的时候就打算好要和我睡了?

是。

你说你是不是很贱?

是。

后来我让你睡了我是不是?

是。

那你还去不去找别人睡觉?

去。

是不是因为我满足不了你?

是。

那我吃药好不好?听说吃了可以连着做三天三夜。

好。

想让我死在你手里?

是。

小贱货,知道不知道我昨晚整宿没合一下眼?

……

她闭上眼睛不看他,假装睡着了,一滴硕大的泪珠从眼角爬出来,蜿蜒向下一直爬到了脖子里,那里别着的一根青筋正在无声地抽搐着。他一把把她抱在怀里,忽然大声哽咽起来,我知道是我不好,可是太晚了我就真的出不来了,也不好找借口,你不要怪我。可是你怪我也是应该的,应该的。要不你还是找个人结婚吧,即使你不喜欢他,也找个人结婚给自己个名分,我以兄长的身份给你准备一份厚厚的嫁妆。

……

对不起,对不起,你看我说什么呢,是我不好。可是,我真的不可能离婚,她比我还大一岁,也老了,毕竟年轻时候跟着我吃了很多苦,就是早没了感情,我也不能到她这么老了再把她抛开。

我从没说过让你离婚。

可是我比你大这么多岁,我肯定要死在你前面的。等我死了你后半辈子怎么办?

……

不说这个,乖,不说这个了。

……我妈要回来了,你快走吧。

明天周日,我带你和你妈出去钓鱼吧,散散心,你就说是个普通朋友。

送走陈天东返回院子里,梁姗姗站在枣树下倚着树干怅惘地站了一刻,心想双美丽怎么还没回来。一抬头却猛然发现葡萄架的阴影下一动不动地坐着一个人,再一看,正是双美丽,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回来了。双美丽的声音忽然从葡萄架下缓缓浮出,听起来有一种来自幽冥处的阴森。

……你真不打算结婚了?

不了。你、我、梁帅帅,一家三口过也挺好。

我要有一天死了你怎么办?

不会的。

你觉得我不会死吗?

你活到一百岁的时候我也快八十岁了,我们两个白发老太太一起晒太阳。

……我发现这个世道真的是变了,在毛主席手里的时候就告诉我们是一夫一妻制了,只能一个丈夫一个老婆,谁要敢和别的男人女人来往就是耍流氓,就要丢工作就要坐牢。可是现在的世道,有的男人不止有老婆,其实还有了妾,相好的是什么,不就是从前的妾吗?而村里的那些娶不起媳妇的穷人,却连母鸡都分不到一只,只能打一辈子的光棍。

妈,其实在我年轻的时候也没有想到有一天会这样,可后来发现这已经成了唯一的选择。

你把博士都读完了啊……你到底是缺胳膊了还是少腿了。

妈,我年龄大了,只想让自己舒坦一点自在一点。心在哪里我就去哪里。

……你愿意怎样就怎样吧。

……

你愿意怎样就怎样吧。

……

第二天一早陈天东果然把车开到了却波街。双美丽犹豫着,不时在屋里和院子里出出进进,看起来忙得根本没时间想这个问题。眼看梁姗姗就要出门了,她才终于答应下来。然后她又让梁姗姗等着,自己照了照镜子,仔细梳了梳头发,把鬓角的几根白发小心藏起来,又翻出一件平时不舍得穿的衣服换上了,拎了过生日时梁姗姗送自己的小皮包,这才跟在梁姗姗身后出了门。

老太太一路上都默无声息地端坐在后排,小包端端正正抱在怀里,脖子高高昂起,目不转睛地看着路边的风景。似乎她是被挟持着上车,不小心做了人质,又似乎她今天一定要在这个老男人面前摆出岳母的威仪。三个人一路上都不怎么说话,车厢里的空气始终凝固成一大块压在三个人的身上。一直快到鱼塘边的那家农家乐了,陈天东忽然对着后视镜里的老太太说了一句,阿姨,梁帅帅的事我真是抱歉,帮不上太大的忙,法律上的事情……我真的是没有办法。老太太执拗地高傲地昂着脖子看外面的树,假装什么都没听见。车在农家乐边上停下,前面两个人先下车,陈天东赶紧给后面的老太太开车门,雙美丽拎着自己的小包慢慢从车里爬了出来。陈天东正站在她面前,她眯着眼睛手搭凉棚,第一次正式打量着他。看了他几眼之后她故意挺起铁板一样的背,直着脚步往前走去,步子走得太过用力,蹒跚几步险些摔倒。陈天东想扶她,她推了他一下,我自己能走。

梁姗姗站在离他们几米远的地方,正独自看着波光粼粼的鱼塘。

很快已经是中秋了。葡萄下架,紫的绿的红的,一串一串摆在箅子上,那些吃不完的双美丽打算酿了葡萄酒。红枣已经熟透,变成了猩红色,空气里到处是醇厚的甜香。却波街上家家户户都打了月饼,月饼上是月宫里的图案,月兔和嫦娥还有桂花树,月饼里是红糖、芝麻、花生、核桃仁、葡萄干、玫瑰丝做的馅。梁帅帅又从监狱里捎回一封信,内容还是千篇一律地说做工,吃饭,要烟抽。说最近腿疼,大约是得了关节炎。又说自己在监狱里认识的那个人答应等他出去后要帮助他创业。双美丽忐忑地问梁姗姗,你说他在里面能认识什么人啊?快了,等冬天到了,等过完年,他就能出来了。明天给他送点月饼吧,再买条烟,大过节的,再给他买点药。

中秋节一过,很快就是立冬、小雪、大雪、冬至。冬至过去两天,空气里饺子的清香还没有散尽,雪就又下了起来。梁姗姗从钟大宝家出来的时候风雪已经越来越大,夜市上的风灯远远近近地亮起,像走失在风雪中的魂魄们。雪地靴踩在新鲜的雪上,发出了嘎吱嘎吱枯枝败叶的声音,走了没几步身上已经落了一层雪花。她站住了,决定给陈天东打个电话,忽然发现有好几天没见他,也没和他通过电话了。

电话打过去却发现是关机,她心想,怎么这么早关机。等到第二天打第三天打,还是关机。第四天早晨,她站在窗前用指甲划着玻璃上那层厚厚的冰花,一缕青色的天光终于从那个刨开的洞里泻进来,钉子一样落在她身上。她定定地站在那束清白的光里,肆无忌惮地让自己再次感觉着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的消失,多年前是她的同居男友,现在是陈天东,这种感觉就如同她正赤身裸体站在寒天中、雪地里。知道自己很冷,冷得直哆嗦,却仍然觉得这寒冷不够,只希望再冷得彻骨些,好进入一种睡眠状态。

中午时分,卖豆腐的李三照旧准时来却波街走街串巷。邻居们三三两两地围上去割块豆腐中午吃,李三一边用红肿的手快刀割豆腐,一边高声对围在周围的人们宣布他刚在别处得知的消息,知道不?有最新消息,我可刚听说了,咱县里的那文化局长因为贪污受贿被纪委带走调查去了。却波街上的人们两只手捧着碗,一边等豆腐一边议论纷纷,又进去一个?好。真是好!

早听说那文化局长不是什么好人,平时还装模作样像个文化人,背地里不知收了多少钱。

没有钱能在翠山苑有几套房?看看那些住在翠山苑里的有钱人过的都是什么日子。再看看咱们却波街的老百姓又是什么日子。

多进去几个才好,我在外面给他们放鞭炮。

哎,梁博士,你的豆腐,一斤二两,接着哟。

……

第二天梁姗姗正在给学生上课的时候,被校长叫了出去。是纪委的人来学校找她谈话。来的两个人把她带进一间办公室,把门关了,窗户也关了,然后一个问,一个做笔录。

你和陈天东是什么关系?

朋友。

你对陈天东行贿过没有?

只有朋友间的礼尚往来。

什么样的往来?

就是我请他吃一顿饭,他又回请我吃一顿饭。

有人举报你几次去办公室找他。

他都把我赶出来了。

我们已经调查过你了,你也是知识女性,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是。

我们正在调查陈天东的受贿情况,你知道多少要如实说。

我给他送过一条烟想请他办事,结果他又退给我了。

别的没了?

没了。其实我觉得他还算一个好人。

你需要为你的笔录签字画押,如果你对他进行包庇,等我们调查清楚之后,你可能会丢掉工作或者更严重。

明白。没有。

没有?

没有。

又过了几天,一个没有课的下午,陈天东忽然打来了电话,梁姗姗盯着那个来电显示许久才接起电话。他在电话里说自己已经没事了。又说,想起来冬天里有个地方有道很好的景致,问她愿意不愿意和他一起去看看。

陈天东开车,她坐在旁边,冬天的阳光透过玻璃落在他们身上,像一层苍白煦暖的茧裹着他们。沉默了很久梁姗姗终于开口问了一句,没事了?

没事了。

怎么没事的?

找关系,花钱请人帮忙疏通。

你……真的有过吗?

有……但数额不算大。干我们这行的没有一个是真正清白的,五千块钱经手也算吧。这次是我们单位的下属举报了我。

……

我一直都对你说,我不是什么好人,也不是什么坏人。

……

后悔了?

有什么后悔不后悔的。人都是时代里的人,都是可怜人。

是,都是可怜人。

开慢点,这么快要吓死我了。

晚了太阳就下山了,那冰瀑只有阳光照上去才璀璨华美,晶莹剔透,但没有几个人知道那个冰瀑到底藏在什么地方……对了,我打算提前申请退休……你看我这一生,钱也没弄下多少,好事也没做成几件。真的,你想做什么能做什么,真不是你自己可以作主的。

也好。

以后陪你的时间多了,可不要嫌我烦。

我记得你说过,你我可是从一对狗男女开始的关系。

对。

用我妈的话说,这社会有的男人垄断好几个女人的资源,有的男人得打一辈子的光棍。可是又似乎一切都是身不由己的,是不得不如此的。哎,你说,这个时代到底是在变文明还是变倒退?

还是相信进化论吧。

我有时候想,有人的地方就都是血泪史。我们都不过是其中一粒尘埃。

现在才知道啊。快看,前面就是冰瀑。

小年夜到了,却波街上家家户户给灶王爷贡起了糖瓜好封住他的嘴。小年一过,年味就出来了,买肉扫社蒸莲花炸丸子,除夕包饺子点旺火放爆竹。吃吃喝喝转眼就到了正月十五,正月十五这天要挂花灯垒塔火。却波街上家家户户挂出了自己做的花灯,荷花灯、金鱼灯、八角灯、六角宫灯、白菜灯。每隔十几米便是一个塔火,用煤球垒成宝塔的形状,在里面点着了,宝塔的每个孔里都喷着红色的火焰,在夜色里看起来就是一座座玲珑剔透的火塔。人们纷纷出门,踩着积雪走街串巷,或是三三两两地猜那些灯笼上的灯谜,或是围着塔火一边烤火一边聊天,塔火旁边有小孩子们在敲锣打鼓,直至天亮。整个小城彻夜亮如白昼,游人如织。

梁姗姗和双美丽也夹在人群里走着看花灯,走着走着双美丽忽然说,正月十五一过,马上就是二月二了,帅帅就能出来了。我们多给他做点好吃的吧,再炸点丸子,做些烧肉,炖上两个小时把油都炖出来。再包些饺子,包些油糕给他放着,油糕做两种馅,一种豆沙枣泥的,一种萝卜黄豆的。我一辈子没出过门,也就知道世上只有这几样好吃的,姗姗你说再给他做点什么吃?还有什么是好吃的?

眼看就是二月二了,双美丽终日忙出忙进,在厨房里炸丸子煮烧肉,包的油糕摞了一小瓮。把做好的各种吃的屯起来,又忙着上街给梁帅帅买衣服,从里到外的衣服都买了好几身。就等着梁帅帅出狱的那天了。

这天终于到了,天上飘着一层如丝如缕的小雨。梁姗姗陪着双美丽坐车过去,一早就等在了监狱外面。两人撑着一把伞,眼巴巴地等着梁帅帅出来。她们旁边还停着一辆黑色的轿车,不知在等什么人。上午十点左右,监狱的大铁门开了一道缝,从里面薄薄地走出来一个人,然后铁门就在他身后无声地关上了。那个薄薄的人影拎着一个小提包向她们走过来。是梁帅帅。他瘦了很多,以至于一眼看过去几乎要认不出来了。他走到她们跟前,却不敢直视她们,只是半低着头,他叫了一声妈。又羞怯惶恐地看了梁姗姗一眼,叫了声妹妹。双美丽看着他长叹一声,看你都瘦成什么样子了。出来就好,走,先回家再说吧。

梁帅帅却站在雨里不动。他又叫了一声妈,声音不高,但是声音里有一种粗粝的悲伤,像颗硕大的心脏一样跳动着。梁姗姗感觉到什么了,不安地看着他,不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就在这时,一直停在他们身边的黑色轿车使劲摁了两下喇叭。梁帅帅忽然就掉头向那辆轿车走去,双美丽和梁姗姗扔了伞也跟着跌跌撞撞地跑过去,双美丽大声喊着,帅帅你要去哪里,快回家啊!梁帅帅走到车门旁停了一下,再掉过头的时候已经是泪如雨下。他说,妈,我就不回家了。我在监狱里认识了一个黑社会的老大,人很有本事也很有钱,就是关在里面也从没缺过好烟好吃的,外面就有人不停地给他上贡。他知道了我的情况之后就认我做小兄弟,还和我说,回家也找不到正经事做的,现在的工作比什么都难找,况且是进去过的人,旁人还不知道怎么看。他答应等我出去的时候他派人来接我,帮我找最能赚钱的事情做,他说包在他身上了。他人真的很仗义,我已经认他做大哥了……妈,你放心吧,等我一赚了钱就回来接你和妹妹。等我赚了钱我要带着你们去有山有水的地方旅游……妈,你保重好身体。妹妹,你照顾好咱妈。欠你的钱我以后还你。

车喇叭又尖叫了两声,梁帅帅打开车门进去了,然后车吱地叫了一声,好像一匹马一样要把上半身都抬起来了,接着便扬长而去。双美丽追着车紧跑了几步,但是很快,整辆车便消失在了来路的细雨中。

此后,她们一直在断断续续收到梁帅帅寄来的钱,数额大小不等,有时候两三千块钱,有时候三四百块钱。每次他都在汇款单上注明,多少钱是还妹妹的,多少钱是给母亲的。有时候他还会从遥远的地方忽然寄来一只包裹,里面是几只奇形怪状的热带水果,和几片热带的树叶。还有一次他寄来一只包裹,里面是两件衣服,一件鹅黄色的圆领衫是送给母亲的,一条粉红色的裙子是送给妹妹的。他说这是他抽空做的,因为找不到缝纫机,就晚上的时候自己一针一线做的,做了好久。在监狱里学会的手艺,现在送给母亲和妹妹做礼物。他每次匯来包裹的地址都不一样,四川,云南,贵州,中缅交界。只是,他不打来电话,从来不打一个。

就这样过了一年多,她们再没有见过梁帅帅。双美丽总是早晨一睁眼就说,你说帅帅该回来了吧,挣点钱就该回来了吧,他傻啊,钱哪能挣够?可能明天就回来了。

这个秋天的下午,双美丽又收到了梁帅帅的包裹。包裹很轻,只有收件地址,没有写寄件地址,也没有写寄件人。双美丽脸色煞白地抱着那只包裹,在屋里走了几圈就是不打开,梁姗姗说,我来吧。双美丽不吭声,仍是自己抱着,抱了许久许久,直到窗外的天色已经开始变暗了,她才拿起剪刀慌里慌张地拆开了,双手一直在抖。最后,包裹终于打开了,两个人站着,都静静地看着那里面。里面是一身衣服,是梁帅帅出狱那天身上穿的那身衣服,衣服上到处是血迹。血迹早已干透,变成了紫褐色,一朵一朵盛开在那身衣服上。双美丽把那身衣服整整齐齐地打开,摊在床上,连每一道褶皱都抚平了,那身衣服静静地躺在那里,就好像里面正酣睡着一个她们不忍惊醒的人。

梁姗姗一连两晚都没有听到双美丽的鼾声,她有些不放心,敲门问,妈,你吃过药了吗?双美丽在里面说,吃了,你睡吧。就这样一连七个晚上,她都再没有听到双美丽的鼾声。等到第八天的凌晨,她门也不敲就冲进了双美丽的房间,双美丽正背对着她面墙而坐,她说,妈……你是不是自己停药了?你是不是这几天一直都没有吃药……你不吃药怎么能睡得着?

双美丽缓缓转过身来,梁姗姗看到,她满脸都是泪水。七天七夜的失眠换来的眼泪,此刻像一种诡异的药水正涂抹在她的脸上,她的全身。她没有再暴躁不安甚至看不到恐惧,也无所谓悲伤,她只是驯顺地昂着头,静静地流着眼泪。她盘腿坐在那里,看上去像一尊神话里的青铜神龟,那么古老,那么苍冷,青铜已锈,壳背生苔。只有双眼一直在流泪。流泪。

初夏又到了,青色的小葡萄再次上架,枣花如樱,蜂蝶曼舞。月季花和指甲花又开出了一层新的粉色花苞,韭菜抽芽,青葱拔节。年年岁岁,周而复始。

这个黄昏,陈天东开车带着梁姗姗和大病初愈的双美丽来到那片鱼塘前钓鱼。夕阳落满池塘,整个池塘里都是夕阳金色的鳞片,一瓣一瓣,旖旎远去。池塘的尽头是无人的田野,野旷天低树,只偶然见一棵孤树站立千年,默然无语。梁姗姗扶着双美丽看过去,再往远处,便是那太阳将要落山的天际线了。

橘红、玫瑰红、血红、金黄、宝蓝、青黛、墨绿。夕阳落幕前突然放一把大火,从那天际线上轰然烧起,焚烧了整个天空,还有天空下的小城。

标题书法 李建敏

原载《当代》2016年第1期

本刊責编 吴晓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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