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辛欣
票房窗口被大纸板堵住,上面有字,指示观众到卖饮料和爆米花的柜台买电影票。这是艺术影院节省服务生的招儿。
“嘿,一杯茶。”
服务生招呼我说。我从来不买票,必买热茶,“一杯茶”是我在艺术影院的代号。
服务生拿着泡茶纸杯,穿过啤酒、糖豆、点心、冰激凌布置的彩色柜台,来到尽头,这里放着黑咖啡壶,浸在冰块中的白牛奶盒,各种茶叶袋,茶叶袋都带“纯天然”字样,来自非洲、亚洲、中东,好像艺术影院放的各国电影,茶凭热水纸杯收费。
柜台那头男票务生正接过斯蒂夫的证件埋头抄码,斯蒂夫在挑选啤酒,无蛋无奶素点心,我逗倒热水的女票务生,“慢一点,那边还没付款啊,要是信用卡破产了呢?”女票务生笑笑,把续满热水的杯子递过来,“小心,烫啊。”
这家艺术影院,在美国各地有八家连锁影院,现老板是硅谷挣了大钱的小爷。影院陈旧,冷气过冷,大夏天有的影厅冷气坏了,热得要命。有时我一天在这家影院看两部片,一个月我和斯蒂夫在各种影院看十二部以上新片,在这家影院看三到四部。巡回电影院,活像谁派给我们的差事,也二十多年了。
看这么多电影不买票,因为给本地赞助艺术家基金会买了年费,一年五百二十美金,本地影院随便看。一张电影票十二美金,两人一周三场电影,各种影院的各种电影,影评家给高分的和评论不待见的,两个月就能看回五百二十块,太合算了,合算到我常常感到有罪,要是观众都这么个看法,电影工业还不垮了?不知道,天底下还有谁像我这样看电影的,不知道,有谁像我这样看电影服务生的。
当服务生一路穿过卖票同伴来给我倒茶的时候,也穿过妮娜。服务生妮娜是侏儒,个子极矮,细脖子顶着大脑袋,脑袋上扎一块紫底碎白花手帕,活像一个奇异的洋娃娃。她眼睛沧桑,眉头永远皱着,个子四岁,心思百岁。妮娜站在一把高凳上做事,别的服务生低头拉信用卡,她抬着头,翘着身子,往前探着够观众。
冬天,妮娜在影院窗口,柜台低矮,对她个子倒是正合适。当妮娜一丝不苟地抄我们的电影证号码,我看着她鼻孔里插着透明呼吸管,吸管合并成一条,往下走入她的衣领。
“好,妮娜?”我不由問。
“好。”妮娜答,我能听出她呼吸粗重,假如我有听诊器,听听她的肺,应该是有痰浊音的。侏儒人骨架短,内脏器官受重压,侏儒人寿命短,跟脏器损害很有关的。透过售票窗玻璃,我注视带呼吸器的妮娜,得了肺炎还是什么?你不能打搅人的隐私,包括打搅病痛,不能随便询问有医疗保险吗,也不好鼓励她“好样的”……何况,妮娜永远神情严肃。售票窗外天飘小雪,我接过票的时候,故意把手伸入小窗口,窗口一个横巴掌高,我能感觉到里面的暖气,我打趣说,“哇,你的小屋好暖和。”“脚边开着暖气呢。”妮娜苍白的脸上浮起一片笑,笑在皱纹中荡开,旋即消失了。
我有一段时间没看到妮娜了。她进医院了,更可能的是,她不在人世了。
妮娜爱看电影吗?我想着,等她再出现时问问她。我问在购物商城流行影院卖票的女生——龅牙、对眼、胖而矮,周末下午她一定在售票处,“干这活儿能白看电影吧?”我问了,嗯!对眼胖女生笑。我俩用出票十秒钟交谈,内容都是我准备看的新片,“你看了吗?”我问,“看了”,她笑,或者“还没”,她也笑,龇牙一笑之中,对电影的纯真热情浮现胖脸,我觉得她好美。
我看电影服务生,猜想谁爱电影,因为心里存着一个妄念,谁可能想做电影?我能在电影服务生中找到做片的同盟军吗?
我看上散德。他二十一岁,一张亚洲脸,在艺术影院扫地,比扫地多做一件小事,每次开演前他在屏幕侧面宣教:关手机和回收垃圾。他先用韩语日语中文说“你好”,说完注意事项,最后用韩日中文说“谢谢”,说中文“谢谢”时用李小龙式,双手抱拳。亚洲脸的散德,是这么多年我在美国影院见到的最接近我的长相的同胞。
散德,亚洲脸,却皮肤白皙,个子高大,六英尺四,英语不带外国腔,无疑是本地出产的。蓝色工装袖子挽着,胳膊重彩刺青,有关手机垃圾宣教一共三十秒,掐得十分精确,说到最后几秒的时候,他会摸一把鼻子,推一下黑框眼镜,每一次都带这样下意识的小动作。每一次我走过通道,会看到贴壁而立的散德喃喃自语,他在练习三十秒说词。这让斯蒂夫吃惊,却让我旧日重温。早年我学导演也学表演,我因此演戏,上台之前要背戏,无论戏演了多少回,上台前还要背台词,呼唤新鲜的灵感。中国戏曲梨园老规矩如此,俄国斯坦尼表演体系也是如此。所以,每当走过昏暗角落背词的散德,指导他的话涌到我的嘴边,“散德,你说到最后一句,请别摸鼻子推眼镜。”虽然我从来没有说出口,但是我认定,白皮肤黄长相的散德是我的电影同盟,他一定是想当演员,想演戏,希望电影院三十秒回收垃圾关手机的宣教时刻,黑暗中坐着制片人。别说,我们这座城市,是好莱坞拍摄基地之一,灰姑娘或黄小子,也许有天命的,谁说得定呢?
而且,就在这家艺术影院的扫地人中间,有一个是确定无疑的电影人,然而,我和斯蒂夫都不敢与这个人眼睛相对。
服务生都是年轻人,只有这位服务生是上年纪的,斯蒂夫头一次见到他立刻小声说,别看,咱们认识他,别看。我躲避不及,已经看到这位胸牌汤姆的服务生,看到他的眼睛在避开我们。汤姆秃顶,一摊肥胖下沉的身子靠蓝色工装兜住,裤子耷拉到脚腕。
很多年之前,汤姆开装潢店,我在他的店里装裱我妈妈拍摄的荷花。汤姆研究半天,配出银灰细框。他的目光是雅致的。隔着柜台,他说他读了哈金的小说《等待》,听说哈金就住本地,有谁能和哈金联系上吗?他想拍电影。我看看斯蒂夫,斯蒂夫看看我,都没有接话。我们认识哈金,不久前还被哈金请到家里吃饭,吃他们自种的土豆,用他们东北口味酱油红烧的。而这位装潢小店老板业余影人,知道做电影意味着什么?运作筹款,市场销售,电影纯是生意经,首先的首先,您得买电影版权,钱从哪儿来,银行贷款抵押装潢小店?那时候,汤姆的东方面孔妻子抱着孩子(西方面孔)出现在汤姆身后,她不会说中文,也不说韩文或者日文,紧巴巴板着脸。在艺术影院,装不认识侧身走过,斯蒂夫小声说,汤姆离婚了,也许为了孩子的抚养费在这里再打一份工。斯蒂夫叹息说装潢小店倒闭了,这个我能理解,就冲汤姆对我一个镜框那份精致考量,廉价生意,竞争激烈,装潢怎能养活家呢,更别说做电影了,基本是奔着自杀的节奏。有过亚洲脸妻子的汤姆是本城影院里最接近电影制作梦的服务生?
有一天请散德吃午饭,一石三鸟,散德能解答我的几个困惑。我劈头问散德,想演戏吗?谁想,散德回答,他有“愤怒问题”,是精神科医生建议他用讲演减压。
散德爸是韩国移民,妈妈是爱尔兰白人,原来住在德州,父母离婚,妈妈在这个城市找到一份秘书工作,散德跟着妈妈搬来,断断续续念社区大学。
我能看见散德的愤怒,白皮肤黄人吊眼,不中不西,同学把散德推过来推过去嚷嚷着“剥掉黄皮大白香蕉!”散德反扑上来,把同学压在身子底下,六英尺四,压瘪你白玩的!“我有愤怒问题”,散德礼貌地说,让我想起一个game和game做的电影,“愤怒的小鸟”,而这位散德,我想是被精神医生训练乖的,他已经习惯于事先警告跟他来往的人——留神,我可是有问题的哦——好像敏感爱怒的狗狗,脖子上挂着“我会咬人”的牌子。散德说,他爸也有愤怒问题,我没敢问,爸爸打妈妈?在受过高等教育的美国亚洲人中间,这并不罕见,可以说是隐藏的家暴文化。散德不等我问,主动说下去,“我爸酗酒”。
斯蒂夫温婉地打断(他对精神疗法很有心得也很有应对招数,比如转移话题),“我好奇,散德,你的名字哪里来的?”
“亚历山大的短称,马其顿国王,亚历山大大帝生于公元前356年死于公元前323年,他最远打到印度。”散德说话,清晰,有逻辑,自动注解。散德无意演戏,是玩game的。这就解释散德的全部了,他的紧张、他的礼貌、他的技术化,他是英文nerd的电脑型男生,梦想一份game设计师的活儿。服务生散德可以白看艺术影院的所有电影,但是他从来不看,自己买票去流行影院看《太空怪人》,说太棒了,说得满眼放光。我和斯蒂夫有点尴尬,我们什么都看,居然没看过这片,因为影评家评分太低了。
服务生的收入,是我在艺术影院前厅招工手册上读到的,起薪一小时七块二毛五,是美国最低工资。工作时间长,随叫随到,影院不支付员工医疗保险,在不问收入的美国,散德不回避告诉我,他一礼拜干三天,每天八小时,工资一小时十块,我心算一下,一礼拜二百四十块,一个月九百六十块,社区大学一学期学费四千块,散德打工的钱交学费就光了,他靠妈妈养着,吃住妈妈的,医疗保险从妈妈当秘书的会计事务所走,他没车,骑车上学骑车到影院打工,挣的钱都花在game设备上,交的朋友全都是玩game的,都是吃壽司、吃印度咖喱的混血孩子。
扫地工老汤姆,抬头不见低头见,眼睛故意互不接触,让我们超不自在,但是这家影院实在无法避开,一个月看十二部新片,三到四部艺术片和外国片得在这家影院看呢。
每月其余八部,有一天看电影的路上和斯蒂夫数数看片的影院,放流行片的,边吃喝边看的,黑人购物中心的(昆汀·塔伦蒂诺五十毫米超宽新片《八怪人》专门改放映机在这里放),高级购物中心的,观众脚边拥着高级品牌购物袋……在这座二等文化城市,我们经常巡回的影院有十三个之多。放韩国《海啸》的影院远在城市另一头,那里韩国移民群居,售票员打量斯蒂夫,“没字幕,韩语啊!”斯蒂夫回答,“管它说什么,不是海啸吗?”
台湾片《赛德克巴莱》出现在城市另外一头,放映厅除了我俩,前面有一排中国脸,这是这么多年我唯一在当地影院看到中国观众(!)而且说的是普通话,说的是家里的事,好像他们在家里互相不说话,都把话带到电影院来了。放广告片时他们在说,声音比广告还高,正片开演了,还在大声说,我不得不喊:“Shut up!”人家毫无反应,继续说,我大喝一声:“回家说去!”人就安静了。不止一次想到,为什么在电影王国美国这么多年泡各种影院,我看不到自己人?欧洲早期移民,把在家乡看马戏团的乐子搬到美国,难道我们中国人不看杂耍吗?也许十二块一张电影票不如吃饭更合算,大吃大喝是最大的乐呵?
经常看到穷途末路,周末三天没有三个片可看,搜出一部印度片,在城市又一头,是印度人群居的购物中心。夜晚,瓢泼大雨加狂风,一出车门,雨伞立刻弯折,浑身湿淋淋鞋泡汤甩着头发水进影厅,一排印度少年,我们在少年们后面坐下,少年全都回头看我们不看荧幕,“喂,没见过啊!”我呵呵笑。少年也笑了,回过脸去了。印度片枪火加歌舞,永远这一套,永远有效。
有时候去本城最老影院,这叫一个破!座椅不知多少年头了,硌屁股,还总被什么东西咬,多少年了,周末半夜放邪教经典片《惊魂》,观众穿剧服看电影,浑身涂抹得血里糊啦,灌着啤酒,高声怪叫。这里独家放拿朝鲜开涮的那部喜剧片,朝鲜威胁要炸美国剧院,于是门前警察站岗,停着电视宣传车。它还放前卫艺术片,比如《失忆症》,后来失忆症就到流行影院发了财了,不过,在这里上映的大都签了独家放映协议,堵了去其他影院的道儿。
为什么,我这么喜欢有人有影子的黑暗?为什么,我要倾听人的呼吸,要混在人气边缘?
有一段时间,我每天下午去“便宜椅子”看电影,影院在卖便宜货的购物中心,倾销低档服装、过时玩具、假珠宝、电脑印制的假油画。东西廉价,房租便宜,票价一块,便宜椅子十二个影厅同时上演十二部电影。新片从第一轮影院踢出去两个月之后,进录像带店同时进这家影院,《泰坦尼克号》在这里停泊足足一年光景。也有流行影院不选的艺术小片,比如《猜火车》。
下午的停车场,几辆破车,满地油污,我夹一叠《华尔街日报》来影院,想起小时候听侯宝林先生的相声说,一个爱看戏的家伙端一碗汤面,假装给后台送饭的,大摇大摆进了门,找个地方喝了汤面看蹭戏。我的“汤面”报纸是对付售票员的,一位四眼、龇牙、驼背的姑娘,她早早出现在柜台后面,但不到下午三点头一场快开演,绝不肯提前卖票。我坐在票房边上拿报纸打发时间。“享受你的电影!”这姑娘从窗口底下推出票的时候送来的影院家常话,带着恶意的口气。售票员男孩女孩,通常都甜得要把自个儿跟票一块儿送你,这位丑姑娘,也许是想找个地方眯起来,你却来打搅她。我想知道,她爱不爱看电影呢?乖乖地接过票,总也没敢问。
我专捡“便宜椅子”下午场看,捡正常人上班的时间。看下午场的人,要不特胖,要不特老,要不一脸阴沉,特别不高兴。猜想,这时候钻电影院的,不是失业的就是退休的,或者领社会救济发呆的,还有务不出正业的比如我。有一次放《我知道去年夏天你做了什么》,卖票姑娘的恶意有了嗤之以鼻的意思。这个恐怖片玩一惊一乍,事情老也没有发生,到真发生事情的时候什么意思都没有。但是我感觉毛骨悚然。下午场只我一个人看,我听见后面有声音,我感觉黑暗中进来一个人,在后面角落里坐下来了。我突然想到,天下哪儿有比下午场更方便抢劫的呢?!是啦,屏幕上发生虚假的血腥,电影里尖叫掩盖椅子里的真谋杀,红色幕布装饰的墙壁,一排排空椅子,要到下一场开演之前一个观众溜进来,到那时候才看到血案现场!这恐怖片我看了一小半起身走人了,害怕被杀,还有,破电影真不能多看,害眼睛,害情绪。
但是我爱看观众。美国电影观众从经典说法的年轻男士为主,眼看着是女生为主了,是小女生更是老女生。看《五十度灰》的全是独身女生,超级肥胖,坐椅塞不下的肥胖。看《占领下的卢浮宫》,苏联导演《方舟》那位的新片,卢浮宫和彼得格勒博物馆“二战”命运,拿破仑的灵魂再现幽暗。观众全是中老年人,白发、秃顶,黑暗中浮现一个个浮雕,凝视黑暗,我心中一阵阵悠长凄动。看吉普林小说改编的《丛林奇谈》,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印度人,传统盛装,老的、少的、小的女人,都穿拖地纱丽,排着长队,不由不被英国殖民文化深远影响震撼了。
在人气黑暗中,有时,我呼唤朋友,来啊,和我一起看电影,旋即,我把想像的朋友推开了,和谁能分享我混账的多样的看片力?只有斯蒂夫吧。早年和斯蒂夫约会的时候,他邀请我看本城博物馆(收藏让他不好意思的旧家具),他请我吃中国饭(一律酱汁搅拌),我觉得斯蒂夫这人好无聊,直到看电影,看了一个,又看一个,发现这斯蒂夫研读电影评论,我认为读评论的那不是我们中国《大众电影》的傻读者吗?我不读评论,我甚至不记明星名字,我知道导演做过什么片。步出影院,斯蒂夫会问,你觉得这片如何?在他,这是教养吧,我一二三短评,斯蒂夫就说,你说的跟《时代》《纽约时报》《华尔街日报》的一样,我就呵呵笑,我是谁啊!
不经意问斯蒂夫,你怎么爱上看电影的?他说,他曾经想当电影演员来着。我顿足,我放声大笑,就您,表情低调,全得特写镜头吧。我大笑,但是内心独白一个字没有说,倒是格外理解了为什么斯蒂夫对喜剧电影格外关注,因为喜剧片节奏最难把握,喜剧远比悲剧难,喜剧演员个个从喜剧俱乐部独角戏走江湖开始,是最穷的人。我大笑,没有说任何。
居然,居然,居然,两人都爱看电影,爱看到这份儿上,这得是什么样的缘分?
有一天,数了数看的各种影院,发现有一种典型美国影院我没有去过。Drive in——开车来看。
我翻开电话黄页本,在本地五十家影院目录下只查到一家Drive in,听影院电话录音,怀疑地想,就剩个名字了吧,而录音报的放映内容跟普通影院内容没什么不同,它说有六个放影场地。我看电话本标出的地址,影院在城市又一头。
我拿车钥匙走人,在电视前愤怒吆喝球赛的斯蒂夫问我上哪儿?我报出地方,斯蒂夫回答“哦!哦!”这个象声词在他是惊叹词,意思是,“老天爷,你怎么想起一个人去那种地方?!”刑事律师斯蒂夫,熟悉犯罪分布图,以他的地理观,那个地方犯罪率极高。
哦?照我在1950年代风情片看到的美国的“开车来看”影院挺风光啊,青春貌美少年人,时尚衣装,时尚车,多半第一次开车,带着第一次的妞儿,车先开到镶闪闪发亮铁边的饮食店前,买好多热狗,好多爆米花,然后汽车停在星空下,车窗摇下来,放进挺大个的喇叭,是为在汽车里听电影用的。放映开始了,是恐怖片,吸血鬼在银幕上咬住人脖子的时候,汽车里男孩的手在女孩上衣里面摸索。那时候汽车前排座位是通的,中间没有手动排挡装置隔开,银幕上十字架叠鬼影加阴森恐怖的音乐,汽车反射一闪一闪的微光,时隐时现一上一下躺卧身躯。特写:吸血鬼十个尖爪。特写:火热交织一对唇。
斯蒂夫看到我手中摇晃车钥匙,扔下打得不精彩的橄榄球赛陪我一同前往。一路走着,我开始明白他的恐怖感了。我们穿过城市一头高级餐馆,遮洋伞下坐着悠闲雅皮;我们穿过城市中心,凋敝,黑人居多;然后穿过关闭了一个世纪的巨大厂房,窗户玻璃碎了,没了,大白天阴森无数黑乎乎的眼;然后是低收入住宅,黑人区,看过往汽车很少有白人驾车。立刻地,我们进入开阔的荒野,有一小群商店,门窗钢栅栏的典当铺,盗窃的东西常送到这里,还有“支票换现金”小店,非法打工移民和犯罪分子爱光顾的地方,门窗也钢栅栏,还有城里看不到的“烈酒店”。最健康的买卖是小药店,在这些买卖之间,是废汽车废轮胎的浩瀚垃圾场。
就这样开到“开车来看”。有铁丝网拦着,开不进去,除了我和斯蒂夫,四外无人。我趴铁丝网看空旷场地,巨银幕之间都拦着铁丝网,我不由叫起来,真是开车来看!斯蒂夫扒着铁丝网看小装置,读小字说明牌,冷静地说,“我明白了。”“你明白什么了!”斯蒂夫说,“科技进步了,现在每辆车开进来时候发一个收音机调频台,调到给你的频道数字上,这样,就在车里听到电影上的台词和音响了。”
我也落实了,开车来的放映内容,不是恐怖片了,是头一轮的流行新片,包括主流影院不一定放的黑人主演片。巨大招牌上有一放映片名跟“开车来看”呼应着,《开着偷来的车》。
夕阳落下去了,荒原在恢复生气,车一辆接一辆开进来了,从身边开过的车,老的;破的;漆剥落,露着锈底的;漆起来了,一块一块花花绿绿的。有名贵的凯迪拉克,车顶子烂到漏了。“开车来看”的观众不是我从电影上看到的金发白人少男少女,是黑人和墨西哥人,每辆车都坐得满满的,一大家子人。
一个车里,一位黑妇女带一帮黑孩子,这幅从我眼前闪过的画面背后,能看到一个黑人家庭,父亲的角色缺席。而来看电影的墨西哥人,大的、小的、男的、女的,加上祖父祖母,从车里爬出来,买热狗和饮料,松松筋骨,又爬进车去,我看得目瞪口呆,一小车塞下九个人!这里的票价比影院便宜多了,是按车计算的,一辆车十二块钱,一辆车可以连着看两部电影。
我问斯蒂夫,咱们要不要也看个电影,比如看《开着偷来的车》?斯蒂夫摇头。他根据影评看电影,这部电影甚至没够上被评论的资格。斯蒂夫被好影院层层升高舒适座椅和杜比音响娇惯了,更要紧的是,刑事律师的职业病,让他对这样的放映环境感到不安吧,总之斯蒂夫不愿意冒险往前再多开一步了,他不敢投入这里的观众群。
只有我们的车倒着开出来,到了影院门口,生生败回家,也是头一次。天黑了,斯蒂夫喃喃自语:“曾经和爸爸经过一个‘开车来看,大老远就瞧见巴顿将军的大脑袋。那是一个冬天的晚上,在新英格兰老家,我问爸爸,那些看电影的人一点都不冷吗?我的意思其实是,爸,我们去看看好吗。爸爸只是‘哦,哦继续开车过去了。我现在想,爸爸也许猜到孩子的心思,但是爸爸只想赶着回家。”
我这才发现,地道美国佬斯蒂夫没进过“开车来看”!原来他跟我一样,是第一次贴近观看非电影画面的真地方。
坐在夜色流动的车中,想起我的少年时代,我的“开车来看”,开着拖拉机,骑着自行车,赶着毛驴车,更多人两条腿来,在打谷场,在山坡上,孩子乱窜,鸡飞狗跳,密集小板凳,到处站起来举胳膊招呼,四周铁环洞拉住白布银幕,乡村干部掀布钻出来说通知,雄伟的音乐和大风一起来了,也是好大的人头,“让列宁同志先走!”银幕上面和下面一起大声嚷嚷。然后,无数手电筒,星星点点,在无数田埂、无数小路、无数山岭,星星点点,向各处四散。
那次,我问散德,妮娜怎么样了?
他说,妮娜去世了。
妮娜喜歡看电影吗?我迟迟问。
我们不熟,散德回答,服务生倒班工作,互相不熟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