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

2017-02-28 23:50童伟格
上海文学 2017年2期
关键词:舅妈舅舅小镇

编者按:

今年,我刊将开设专栏,刊发台湾《文讯杂志》承办之《小说引力》推荐的短篇小说,并配以大陆评论家的短评;同时,《文讯杂志》也会同期刊发我刊推荐的短篇。期待这样的交流能拓宽两岸小说创作的视野。

记得是十一月底,很冷的周末凌晨,舅舅打电话到租屋处,告知她,她的母亲自杀了,要她立刻赶回小镇。租屋处在大学左近,专租女学生的公寓顶楼;长廊上的公用电话离她房门,有段不近的距离。相较之下,打电话来的人,母亲的弟弟,当然就离她更远了。其实,接起電话,听明白那真是舅舅时,她发现自己一时间,不太能想起舅舅准确的模样了。两个多月不见,恐怕不成理由。她只好这么想:这大概是因为记忆中,舅舅总隐身在舅妈身后,对她而言,因此而模糊了。不过,当公用电话在那样时刻,在房外响起时,她立即意会,这必定是找她的。她甚至觉得自己之所以失眠,就是为了在今天,坐等一则像这样的紧急通知。

在这房间,她的失眠持续一段时日了,记得在五月三十日天亮,听见今年第一阵蝉鸣时,她就坐在桌前等候了。夏天总是早些:那时,那只她迁入一年多以来,始终看不见的鸟,每天大约四点半,就会来到窗边啼。叮铃铃,啼声像这样,叮铃铃。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像是敲击空玻璃瓶所发出的响声。不过也许,正因为它确实那样透明,像玻璃做的,所以她才始终见不着它。

鸟一叫她就拉开百叶窗。她就看见窗外,那片由三面楼房,和一条大马路所围起的畸零地,渐渐被光线抚亮,来到她眼前。远方,马路另一侧山头上,灰黑云朵像行走的巨人,在紫色风里列队横移。尚未成形的日头,被云朵流转出液态金属般的光线,晶晶亮亮,在窗右楼房的磁砖壁面上迸裂,折聚成光面,斜摆过来,刺痛她双眼。那是一天中,这井底似的空间,会生动起来的唯一一段时光。其余时候,它只是像被万有引力定住一样迟滞,连风都在其中浮悬,仿佛下不了决心,将往哪里去。随夏天过去,生动时光愈来愈短,愈来愈弱,终于如那发出空鸣的鸟,瞬间隐入透光即笼罩的浓重阴霾中。

她一面想着这畸零的阴霾,一面想像一直以来的小镇,以及昨夜,母亲的动线。那感觉,就像失智症者跟读自己写过的字句,却发现自己再也看不懂了一样。那条快速道路,和表姊,就这样出现在她眼前。表姊是舅舅和舅妈的女儿,稍长她几月,与她同龄,同届,童年时代,是她最要好的朋友。记得是夏天午后,她和表姊沿快速道路走。很热,柏油路面挞拉挞拉吸着她的凉鞋。她们是要走到快速道路的某个路肩铁梯,从那里,可以下到一处海堤。表姊和她时常坐在海堤上,看人钓鱼。

记得当时事情是这样的:在海堤,身旁表姊轻轻叫了一声,她转头,发现前方钓客的鱼钩,嵌在表姊头皮上。时间像是停住了,表姊就这么僵僵直直转过头来,与她对望一眼。下一刻,就她记忆所及,坐着的表姊,好像脊椎骨被猛力抽直了,整个人跟着倏地弹起,随钓客甩竿,被拉下海堤,掉进了海里。表姊被救起后,这件事,当她照实描述时,人人都笑了。当表姊被问及,为何就那么轻轻飘飘、乖乖巧巧随甩竿方向跳下海时,回答:“因为会痛。”大家听了,就再笑一回。

其实,多年来她反复看见,或梦见的是,穿着背心短裤,干干瘦瘦的表姊,在堤与海之间,在一个粗粗砥砥的光面上,像个迁就痛楚的悬丝玩偶,像起舞,像学飞,那样痴痴傻傻,歪歪扭扭,一路向着痛楚的来向,义无反顾投身,奔赴过去了。“因为会痛”,仔细想来,好锋利的简答。然而,对她而言,多年来,会反复沉击她的,并非这个简答,而是后来,父亲对她的质疑。父亲用父亲的声音告知她,当时,她该当应变的。在表姊跃起前,她应当立刻伸出手,帮表姊扯住那条在空中延伸的,透明的丝线。可是她却没有这么做。

父亲的声音。那就像是父亲将透明丝线,绑在自己身上了。从那之后,直到她自己离开小镇为止,也像在迁就什么似的,她不时,一人循原路走回海堤,坐在那里良久。那当然是种无谓的执念:她不断从暗处,看见表姊坐在身旁,头上嵌着鱼钩,慢慢回过头来看她。她知道那无谓,只是,当表姊痊愈,长大,离开小镇又回返;当父亲也离开,经历的人和说话的人大概都忘了这回事,那执念仍然,或该说终于专属于她似的,牢牢牵引着她。

坐了良久,她就独自再循原路回去。重新上行,以低抑视角,看那路肩铁梯时,景象在梯与梯间,一格一格悬空。从那里,登上沿海岸线架高的快速道路,反向走到无路可走时,就回到了临海的四乡墓地。抬头,望见许多人事碑冢,杂杂乱乱,冒生在带刺带棘的荒草丛中。那是尽头,隐喻,与各种实际意义上的。那条快速道路,记忆所及,始终没有越过小镇,连通他方,只将突兀断面,和裸露钢筋构成的繁复线条,高挂在河道出海口上方。从那高处四望,看见海,看见河,看见一岸的小镇,和另一岸的墓地。看见环海远山外,一根根发电风车露出叶翅,无声空转。

什么都看不完全,什么都无法确切。特别是在尘暴滚滚、空气如流沙的峭寒春日,站在那里,特别容易感觉自己,是在一种天苍野茫、未曾开窍的混沌中。灰浊的岸发出浅眠鼾声,明明是大白天,在那样沙尘中,人事却都像穿上了自己的影子。就连河与海,墓地与小镇,对她而言,也像是彼此层层互叠的暗影。这个浑沌天地,像是撷取许多广大事物的残存碎片,再用草率凌乱的方式,一次次车缝起来似的。那条黑污河道,是最突出的缝线。她看见一具幽灵,或一个活人身影,撑着长柄勺,半身涉水,在及腰漂过的死畜活鱼中,不知在打捞什么。

以那为中线,活人世界那岸烟火营生,在快速道路边,一片公有地上,某些节庆般的夜,流动摊贩聚集,形成集市。但现在,白日之中,行行且游猎的他们正准备离开,前往下一处滨海聚落。星海在本镇寂灭,他们将摘下半空牵挂的灯泡阵,拆卸发电机、充气水池、娃娃车轨,只遗落满地垃圾。在这个白日,小镇另一岸的死者世界,才正有人抵达。沙质地上,整片墓地暗潮涌动,各种聒噪声音,在幽暗中这里那里细琐响着,应答这些捡骨者。沙土堆成小丘,他们掘开坟冢,从地底拖出掩埋多年的棺木盖。那时,某人的父亲,母亲,或像她的外婆,将在死后第一次,向着亲族代表,揭晓一种生活方式。而后,这人将被一一取起,确认,擦拭,在帆布上摆散开来,漫长等待一个充满悬浮尘粒、天昏地暗的春日阴干她。

那当然各自并不冲突,只是,却总也令她心生恍惚。走下快速道路,回到活人世界这岸的河堤便道,几乎可以听见,对岸的铁锹掘击,从此岸地面涌出回声,使她在行走时,就像一步步踩在一道对应于她,也正在地底倒立行走的,他人的足音之上。海被快速道路遮蔽了,道路下,通往海滩的涵洞,从她身后,向这一时形成的谷地,灌注一种波澜逆海时,所低伏激荡的,特别的腐烂气息。她被那如洄流的暗涌推动,转入小镇街区,看见所有那些灰烬与垃圾,一切皆在飞行与跌落。

所有那些灰烬与垃圾,那可能,才是她那被父親憎恶为痴愚,连对长大后的自己,都不甚有意义的童年里,最持续有恒的真确场景。可能,对在小镇长大的任何孩子都是。被那无谓执念牵引多年后,再一次,从河口登上那快速道路,她才好像真的看见,脚下,离她最近的这片海滩上,这里那里,散落着各种镇民遗弃的东西。在保丽龙餐盒,强力胶管,铁铝罐,和半碎玻璃酒瓶间,甚至还能以整组沙发,电视机壳,和各种柜屉的残骸,指全一个存在过的,某人的居所。那看来,就像是某人的生活,被什么给狠狠痛殴过后的现场一样。

那是他们垃圾场般的童年。所以该说,那个天地也许,并非真的混沌而未曾开窍,正好相反,是被反复暴击,而后一次次勉力幸存了,而后他们才出生。那条快速道路,正是他方重重掷向小镇的最大型废弃物,那成了他们的游乐场。记得那时父亲还在,父亲的工厂和家也都还在。中午,父亲回家吃过饭,又开车去工厂后,母亲偶尔,会放她出去玩。她总是去到那里,看那架高的路面,如航空母舰搁浅在海边。也没有非去不可,去了,也并不真能参与游戏,她只是想看一件有趣,自己却难以形容的事。

这件趣事,多年后,借助成年语汇勉强说,大致上是,儿时的她初初发现了,在那可能性不多的天地里,包括她在内,他们这些对一切并无特别想像的孩子们,规矩墨守某种不知何来的、领地从属的潜规则。原则上,快速道路的路面,属于像她这样的儿童所有。道路下的涵洞,及其连通的海滩,则属于墓地上方山头,那所国中的学生所有。在各自领地内,分化出各自团块,团块成员内,总有人强壮,有人孱弱;有人被钟爱,有人则正在被讨厌。有时,弟弟妹妹被叫下来教训了;有时,哥哥姐姐冲上去揍人了。团块成员来来去去,时而重组,然而,在孩子的世界里,没有人会真的被领地禁绝。

除非,当然,除非有人自己越界太远,再也无法回返了。这件事,她要到很后来才明白。记忆中,夏天,她总是穿戴父亲喜见的凉鞋,连身洋装,和硕大草帽。母亲总是为她,将草帽紧紧系好,以免被风吹跑。行走时,草帽遮障她的视线,但这给她一种安全感,她也早就习惯了,从帽沿间隙探望来路。她时常,就这么一身过于整洁来到领地,却很幸运,不曾被任何人过于注目或排斥。也许,在离开小镇前,无论她初初理解了什么将延伸进成人世界的潜规则,她也只是像在草帽遮障下,胆怯、分心而低调地,一点一点探视眼前景象。

记得,在那节庆般的集市里,儿时的她,曾低头弓身,在杂沓的游人步伐间,在泛着黏腻油水的地面上钻窜,追找一颗跳动的弹珠。记得自己,是在捞金鱼的摊位前,终于捡起弹珠了。水光漾漾,鲜红彩衣在水底漂动。她蹲下,仿佛是从更深水底打捞起它,看它在满天牵挂的灯泡阵中,定定折分白灼的光。记得自己因此,发出衷心快乐的笑声。她将它珍捧在手心,站起,那就好像星海都在空气里下坠又下坠了,就好像自己,是从一个塌陷宇宙中冒出头来,突然置身在一无重力,亦无需费力与什么取得联系的空深幽暗里。

想来,父亲总十分厌恶她的笑声。“愚蠢”,或“粗俗”,记得父亲常用的那些,她日后读到,与骤然明了意义后,脑壳嗡嗡一阵紧缩的词汇。记得那时,她捧着弹珠起身,就已经找不到他们了:找不到父亲,大概是什么又突然惹他生气了,使他别过头去,兀自走远了;找不到母亲,但猜想不必找,她应该就在离父亲不远不近的地方,低头跟随他。眼望四方,全是陌生人,都仿佛透着银亮洁白,却毫无温度的光。想必是那样波光粼粼,还在生长与移动的美丽光影,再次掳获她的视线,遮障她该有的恐惧。使她当时未及理清,未来,也不能简答这样一个并不复杂的问题:在这三口之家里,是谁先遗落了谁。

离河,转入小镇街区,走过最热闹的主街,向东南,扬扬长长穿行,在地坪开始升高,四周开始放空时,就看见父亲建立的家:一幢由方正高墙围起的透天纯白洋房。高墙内,有园圃,石砖车道,甚至还有私人焚化炉。夏天向晚,父亲在焚化炉前,仔细检查自家垃圾,像检查一天作息,分类好,一点一点耐心喂火。烟尘从洋房檐瓦上旋,有时在旷乱风里盘覆整个家。从那一侧炙热,绕洋房走到另一侧,看见烟尘散入墙外,添补将成的夜色。

出家门,由同一条路更向东南,在小镇最边缘,几乎挨近山脚处,就会看见父亲的零件厂。吃完早饭,往工厂,返家吃午饭,往工厂,返家吃晚饭。一趟车程十五分钟,四趟合计,就成了寻常日子里,父亲既不是在家,亦不是在工厂的唯一一小时。那段路程,经过七零八落的耕地,突然高起的废土乱石堆,或突然低陷的养殖池。父亲就这么独自开车,反复穿越地貌时时变动的荒原,大致上,除了家人和员工,谁也没遇见。

多年后,她站在这地坪开始升高之处,看前方这条仿佛倒挂在月球表面上的道路,猜想父亲在两个点中,兀自摆荡十多年的人生。在一片挂满熟烂荔枝,苍蝇舞出风形的田野上,零件厂和职工宿舍拔地建成,年轻时的父亲,前来应聘领班。在一群初出家门,正在实习成为工人的外乡女孩中,父亲一眼挑中母亲。那也许,就像是在虚空中画魔法阵的炼金术师,父亲双手抓着母亲的肩,把她从一群无面目中扯离出来。他扭断她的核心,将她置在暴风中拆解,再亲手宽容地为她重新赋形,把她黏合成一具专门用来容受的空瓮。他弹弹她的额头,咚,咚,跟她说,你没问题了。

然后母亲就爱上他了。在母亲那被重设好的空心肉身里,鼓鼓回荡对他的爱,将要,且也只能始终不渝。否则母亲自己,也就不复存在了。她在这世上最专纯而温柔的空瓮里酣眠,沉游,孵育成人形。她出生,像一个零件,在工厂最僻静深处的围墙边,那幢海沙揉成的管理阶层宿舍,日久天长陪伴母亲,听母亲发自内心的回音。

镇日开灯的海沙屋里,天花板轻轻落下粉尘,四壁缓缓渗漏,这里那里,终于露出锈蚀的钢筋。蟾蜍、蛞蝓或蜗牛,像是直接由壁脚锈水化出,灰灰褐褐向四面八方爬。她让母亲牵着手,陪母亲在二楼房里,面窗坐着。那一角纱窗直贴山壁,什么风景也没有。她和母亲面壁,看微风一层层,一次次,拨动斜拐的树桠。直到那壁将暗去,野蛾或白蚁扑撞纱窗时,母亲才好像醒来那样放开她的手,噔噔走动,准备迎接父亲归来。

父亲在忙,在厂里厂外驱逐股东。父亲举债,买下零件厂,和妻女与栖虫所在的海沙屋。父親带她们上车,往小镇方向开,沉沉默默停在这幢新起洋房的围墙外,要她们下车瞧。站在围墙外,母亲与将上小学的她,各自抬着头,原地转了一圈,视线从马路,四面八方仿佛无尽的荒原,回到这幢孤立的洋房。她真希望当时,将上小学的自己,和母亲没有表现得太过呆然,太过无动于衷的样子,以至于可能,挫伤了其实纤细,且自尊极易受伤的父亲。

那就是他们存在过七年的家,她总也小心翼翼,待客一般对待它。母亲大约也是这样的,对待那时看来,将要无尽了的安稳生活:送父亲出门,迎父亲回来;有事说,去问爸爸;无事,即将家务,重复做过一遍又一遍。小学中年级后有下午课,父亲不让她吃学校营养午餐。父亲不让母亲重获脚踏车,要母亲在午前现做好便当,走路送到学校去;并要母亲在餐桌留菜,让他中午开车回家吃。

中午,她到校门口,接过母亲送来的便当袋,看母亲像是松了口气,笑得灿烂,晃晃悠悠往回走。她回教室,低头开始扒饭,想着母亲,想着父亲此刻,也正独自坐在餐桌前,吃着和她相同的菜色。这些想像,即便是在有时胃口真不好时,也让她发愤要将便当吃完。她已不知道,那是害怕辜负母亲,还是害怕将剩菜带回家时,父亲在焚化炉前仔细检查的模样。但或许,两事也早就没有了差别。

一阵子后,当接过便当时,她已不再问母亲,是否已先吃过午饭了。她目送母亲走开,看母亲被街景没收,知道母亲正愉快思量着,等会要去这里那里小小游逛,或吃点喝点什么。母亲大概是这样,一点一点,较从容地熟识了她来到多年,却不甚明了的小镇。

母亲时常是比她粗心的。多年后想来,其实她并不真的确定,父亲都在那日复一日的垃圾分类中,拼凑出关于三口之家,生活里的什么。记得有一次,父亲从垃圾堆中,取出两层透明塑料袋,像在打量着能不能烧。站在旁边,她不知道父亲是否也认出,那塑料袋装过的,竟是一碗剉冰。她想着镇上冰店的地址,不知道,在父亲脑中,是否也出现母亲的动线:在过往一日的热度里,母亲买了一袋剉冰,提着它往回走。穿过小镇,在母亲走到荒原时,那袋冰大概就已融得差不多了。

母亲就这么,提着一袋滴滴漏漏的糖水,开门进屋,取碗,就料理台把水倒进碗里。而后,在父亲留置空碗筷的餐桌前,母亲捧着碗,也许,就那样失神,或只是心满意足地,一口一口喝了起来。四周荒原好静好静。不敢再想那绵长的动线了,她让过,向洋房另一侧走去。

记得表姊,大约是和营养午餐,同时转到她的教室的。母亲娘家所在的外乡小村,位于快速道路始终无法越过墓地去连通的北方。在那老三合院落里,她的外公只剩一口气,躺倒,不能掌事,与站着把尿了。舅妈隐忍多年,终于将外公集尿以施肥的木桶,拖到屋外,劈了个稀烂。她扛刀,立在庭埕,看着远山,预见将来扫墓的辛苦。从那天起,她餐餐亲奉汤药,来到外公面前,诚挚求他,死后,让她用火化来处理,比较干净。舅妈赢了,来得及在外公终于不能阖眼前,让他亲口答应了。外公被火化了,骨灰坛寄在小村削山而辟,快有半村那么大的福座里。舅妈卖将陆沉之地,卖已颓圮之屋,收拾粗物细软,和一直梦见自己燃烧起来了的外婆,举家南迁,来到小镇主街上落户。两层楼的长形住所,楼上家居;楼下,舅妈开了家童装店。

放学时分,她走出教室,看见小学篮球场上,舅妈驱赶群童,踩球,占住一个半场。表姊看见她,挥手要她过去玩。舅妈拉她一队,表姊和舅舅一队,就比赛起来了。她走开一些,看见舅妈把球运运运,好快转身甩过舅舅,切到篮下,哗地把球摆进框。舅舅扶膝喘气,表姊指着他哈哈大笑。所有一切,无不令她目瞪口呆。小镇全无泥泞的街区,让舅妈蹦蹦跳跳极有活力。三两年后,舅妈假装自己依旧开了家童装店:走过店面,掀开布帘,进入长屋后段,会看见一组茶桌,和一张办公桌。舅妈就在那里,成为小镇六合彩组头。

那就是后来,母亲给她送完午餐后,更常去游逛的地方。母亲走入长屋后段,像走进亲善的杂货店。投注对于她,似乎只是抽绿豆糕或小玩具等游戏的,某种缓慢版。她从小钱包里拿出钱来签单,把单据收回小钱包里,再在特定日子里回来,检视自己是否中奖。母亲从办公桌旁的窄梯爬上二楼,看见长廊一端通神明间,一端通后阳台。在那之间,一条龙摆开的几间房里,外婆就住在神明间的隔壁。外婆正端坐在床板上,法相庄严,两手颤巍巍卷挤一条消炎软膏吃。能拿到的外伤药,外婆基本上都吃,让它们一层层粘在筋骨肝肺上,以抵御将临的烈焰。

在心智急速倒退的最后年头,外婆倾全部意志,一再重申遗言:她要土葬,她要土葬,她要全身躺平被埋好。我都给你安排好了,舅妈对外婆说,你烧了以后,装一装住阿爸边,多好咧。外婆说,好你去住,他已经没有了,我这身躯我要自己带去那边用。你这你是要用啥啦。我这身躯要去那边吃好穿好,还有很多好,唉,你吃到你的岁也还是不知半项。舅妈生气了。

父亲开车载母亲,走下荒原,来到舅妈家。父亲提议,接外婆过去住。舅妈真的被冒犯了,把来人都轰出去,踩门坎,当小镇主街指母亲骂,说嫁去的女儿,后头厝的事没再插手的。舅舅又跑了。父亲别过头,不跟话,不知思量着什么。父亲再一趟趟独自往舅妈家赶,直到获准上楼,去见外婆。父亲拿出一张纸,说葬地给你留好了,大家也都同意了,这是证明,我念给你听。父亲把那如同商业契约的证明,当外婆面念了一遍,跟外婆说,你安心收好了。父亲轻轻将纸交给外婆。外婆喜孜孜,将纸折起又摊平;喜孜孜,摊平又折起。直到终于将纸折成火柴盒大小,外婆将衣下摆一掀,把纸一投,纸就不见了,好像溶进外婆肚里了。大功告成似的,外婆笑笑躺平。外婆就是以这种神情,被送到四乡墓地里独葬的。

再后来,在她与表姊,都到墓地上方的山头读国中后,父亲让她自己带便当了。父亲自己,则又开始,一趟趟独自往舅妈家赶。父亲的生意垮了,工厂偿还不了举债,连薪水都快发不出了。父亲在做最后调度。这件事,很长一段时间,只有父亲和舅妈知道,舅妈却从未透露什么。多年后想来,她发现父亲其实将败倒过程,规划得极其细密而安静,这大概是她记忆中,父亲对个人尊严与意志最后的,与最大规模的一次展示。

记忆中,从来没有债主挨近母亲与她所在的,荒原的高墙。她们就在一片安宁中,不知道两三年来,在那一日四趟的往返中,父亲已开始,很缓很慢资遣员工,逐步关闭工厂。直到她国一暑假,某个傍晚,父亲还当她的面,烧掉了关于工厂存在过的,最后一点证明文件。而后,第二天早上,父亲吃过早饭后,如常开车出去,但从此,就没再回来了。到了父亲该回来吃午饭那时,就在她们知道这洋房,原来将要被查封之前,舅妈开车来了。

舅妈来接母亲和她,过去小镇主街那边,住进从前,外婆的房间里。她不知道,母亲将花上多久,才能弄明白这一切。当她抱着提袋,坐在助手席,她的脑壳嗡嗡响着。她想起了焚化炉的灰烬,想起所以现在起,这洋房,将以她们最后一刻仍无知无觉,细心维护,什么都不短缺的整洁样态,被封固在荒原之上了。那多么像只是,仅仅只是,全家的一次暂时出游。但不知为何,竟正因如此,使她感到这般屈辱。

在小镇主街,她聆听,体察毫末。她有这方面的遗传,和童年教养。她发现,舅妈总像艳阳躁跳,让人脸上热辣辣,像被当众揭短似的,唯有对她,有着奇特的和气。不,应该说,唯有对专心读书,且能拿好成绩的自己,有着奇特的和气。当舅妈登上长廊,透过内窗,发现她的台灯亮着时,声音就小了,脚步就轻了。于是,她几乎是把脸贴在书上,一声不响,度过了暑假,开学,寒假,再开学,又一个暑假。在这又一个暑假里,表姊翘家,和她们的国文老师跑了。

老师开车带表姊到处玩,到了暑假将尽,又载表姊回小镇外,放她下车,要她自己走回家。在放下表姊后,老师差不多就没再停車了,他沿着前方一直开,一路开进了海里去。表姊听老师的话,乖乖走回家,被舅妈揪着,劈了个半死。表姊听说老师被找着了,也在那二楼居所里,到处找地方跳:从后阳台跳防火巷;奔过神明间,直直坠下主街;从窄梯一次次滚到舅妈的办公桌前。舅妈将她一次次救起,拼接回来,给她包尿布,将她绑在房里床上。表姊就偏过头去,一次次以头撞墙。那声响,惊动了隔墙的另一具空瓮:母亲从外婆的床上坐起,惶惶然举目四望。她离开书案,走向母亲,轻摸她的头,另手反伸出,用指节敲墙。咚,咚,咚咚,咚咚。隔壁连续撞几声,她就回敲几声。那像是一种应答,她看着母亲笑;母亲也觉有趣,也呵呵笑了。她别过头去。

哄母亲继续午睡,她戴上草帽,掩住脸,穿过那些灰烬与垃圾,再到海堤坐。夏天结束了,海天都不再碧蓝。表姊的头就在那:有时向暗处转来;有时,悬吊着一个干干瘦瘦的身躯,在光面上跌撞,还是五年前的模样。只有这点,是确切不移的。除此之外,五年间,她看见的,记得的,都错掉乱掉了。什么都像是什么的恶意模仿,一层层,一叠叠,挥之不去。她想起,表姊终究也并不细心。表姊和她住同一层楼,隔壁房间;表姊和她上同一堂国文课,坐隔壁座位。目光,动作,语调,所有那些细如毫末的讯息往返,对她而言,实在太巨大响亮,无所不在了。她反复看见,在那些留校晚自习时间,老师的车先从校后门开出,绕到墓地边缘,熄灯等待。表姊就这么一个人,歪扭步伐,在荧光磷火中探路,跟上老师的车。

四乡碑冢,杂杂错错倒在那里,包括她的外婆。那么说来,其实是这个世界,这整个世界,太过粗心与草率了。她想知道,五年后的父亲,对她会有什么质疑。其实,在父亲离去一年后,那幢洋房,就在时间还未来得及沉积的情况下,兀自变老变旧了。与荒原上,这里那里,仍不时变动着的景物,终于融洽地生活在一起了。那幢洋房,大约,是一种没办法好好变成古迹的东西,实际,与隐喻意义上的。如今,再去思索父亲的意志与尊严,她猜想,她较能确定的是,父亲无疑真的钟爱的,是某种人的存有方式。虽然她亦不知道,那是一种怎样的存有方式。然而,她知道父亲太钟爱了,钟爱到看不见这人的存有时,仍极力模仿他,让自己变成他,以为这样,自己终于就能再次见他。父亲的管理,家藏,甚至包括父亲使用的话语,都说明这种严格模仿,与成为他的想望。

父亲像个自负的孩子,认为只有自己的失误,是不能原谅的,因那毁误了他的钟爱。然而,这样受父亲教养长大的自己,又是怎么回事呢。其实,她多希望父亲当时,能用另一句话质疑她,这样,如今她回想起来,一定会觉得父亲真是公平有理极了。世界将会渐渐折叠,因重复而阴暗,如一道深井,在其中,看不清什么的。所以当时,父亲真应当用父亲的声音,告知她,他真希望那鱼钩,是穿过她的草帽,深深嵌进她脑壳里的。他真希望当时钓客,把她的头拔起,甩进海里,使她再不窥看,再不想望。

她大约是脸贴着考卷,考上外地高中的;她考上了更远的大学,从此只有长假时才能回小镇。她在午后重抵小镇,在医院一排临时病床间,找到了母亲。母亲坐卧着,神情极放松,告诉她,舅妈刚回去,今天开号码。她就近看母亲左手的绷带与夹板,问母亲,不说是吃药自杀吗,怎么手断了?母亲说,舅舅背我下楼,滑了一跤,把手压断了;不会痛,醒来才知道断了。舅舅倒没说,他没事吧。没事,不知道去哪了。喔,那以后还吃药不吃药。昨天吃完了。她愣了一下,笑了,取面纸为母亲擦脸。她静静看着母亲身上的衣服。母亲最喜欢的一件洋装,左袖整个被剪开了。

她去打电话给舅妈,说她到医院了。傍晚,她扶着母亲,去医院门口搭出租车,回舅妈家去。她想起考完大学那个暑假,某天,天刚亮,舅舅闪进店面来,前前后后,楼上楼下走一遭,发现整家确实只有她醒着,就要她跟他去捡骨。捡外婆的骨。她其实不知道自己是代表了亲族里的谁,但也许,舅舅只是害怕,想多个人陪而已。她跟上舅舅,与一位陌生老人,走向四乡墓地。老人微驼背,身量瘦小,戴斗笠,两肩下各夹一口沉重袋子,走路姿势像鼓敛起双翼,在池沼里低头猎食的田鹭。舅舅右肩扛锄头,左手提一口布袋,里面装了各式铁具。

掘完土,老人起开棺木盖,赞赏一声,像是与喜孜孜的外婆重逢。她发现自己,已经极久没有想起父亲了。一切都昭然了,她默默远观,看外婆慢慢被擦拭。从草丛里冒出一个头戴工安头盔、满手蚊泡的人,是阿龟。阿龟走近,打量她。你是我小学还是国中同学,阿龟问她。都是,她答。喔,阿龟就再走近,蹲在外婆面前,伸手散烟给老人和舅舅。阿龟阿龟你近来在龟啥,舅舅接过烟,问。等人开工叫工人啊,阿龟指着快速道路说。你等开工,你等兵单较快啦,老人说。阿龟不理会。像发现了什么,阿龟指外婆,说为什么她头壳裂了。老人说,每个人的头壳上都有缝,若不信,摸自己的。阿龟于是脱下头盔,两手认真在自己头上捉摸起来了。嘿,真的有喔,阿龟说。对嘛,老人说,傻到不知道自己头壳有缝。

他们全都笑了。不知道,傻到不知道自己头壳有缝的阿龟同学,现在在做什么。夜里,在外婆从前的房间,她安顿母亲睡下,看着母亲从枕头底拿出一封信,亲亲密密压在左手夹板下,心脏上。那大概是她的遗书,上面写着她最想说的话。那些话和她一起,仿佛沉睡进她死后的第一个美梦里。她知道那个梦里有什么。

她抹抹脸,下楼,舅妈刚讲完电话。是表姊打来的电话。表姊现在读高三了,功课很难。舅妈问她寒假回来时,能否教表姊。当然好啊,她说,如果我还记得的话,其实我考完就忘得差不多了。是喔,考完就忘了啊,舅妈坐在办公桌后,张嘴,仰头看着她,像看见什么珍贵事物流失了,好可惜的样子。她搔搔头,觉得舅妈,是有点累了。这时,听见店外传来拍打铁卷门的声音。记得那时,她和舅妈就都知道了:应该是舅舅回来了。应该是又喝醉了,又像个痛失一切的孩子,哭着,由两位警察弟兄陪着送回来了。

童伟格(1977~)

现任台北艺术大学戏剧学院讲师。曾获《联合报》文学奖、台北文学奖、台湾文学金典奖。著有长篇小说《无伤时代》、《西北雨》;短篇小说集《王考》;剧本《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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