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传与公传:一九八一(五)

2017-02-28 19:32董学仁
西湖 2017年2期
关键词:迪伦毛姆气功

董学仁

好与坏的制度下都有好人

1981年1月,美国洛杉矶,迈克尔医生去给迈克尔患者检查治疗,发现他的免疫系统糟透了,像是过度化疗之后的病人。

高烧的迈克尔三十一岁,是个男模,高大帅气,一直健康,最近体重减轻,发烧原因很难确定。十多天后,在他身上發现了卡氏肺囊虫肺炎,这是一种极罕见的肺炎,通常出现在器官移植者或是有免疫缺陷的儿童身上。

免疫学助理教授迈克尔从没见过这样的情况。但他是个好医生,就想深入一些,弄清它的原因。接下来,他在洛杉矶搜集到四个相似病例,算上男模一共是五个,这似乎预示着,有什么事情正在发生。

他联系了《新英格兰医学期刊》,又联系了美国疾病控制和预防中心,从国外到国内,并没有相关的疾病流行。疾病控制和预防中心邀请迈克尔医生写了一篇文章,报告洛杉矶五名年轻健康男子患上卡氏肺囊虫肺炎事件。

这篇报告成为人类与病毒作战历史的重要文献。它发表的那一天,1981年6月5日,成为一个重要的日子,几十年后仍然被人牢记。

报告中的五名男子有个共同身份,男同性恋者。到了年底,《华盛顿邮报》发了一篇《免疫系统疾病困扰男同性恋》,从题目就可看出美国大众当时的心理倾向——这是男同性恋的特有疾病。而事实上,人们对于所面对的事态,几乎一无所知。

许多年里,人们对一些新病种的反应都是这样,因为未知,产生误解。“在一切没弄明白之前,担忧是隐约的,恐慌局限于小范围之内,公众是沉默的。”我读到的一篇文章这样说。

其实,我对艾滋病也有过误解,以为它是性病的更新换代,在同性恋和性滥交中传播,对正常人没有太大威胁。这表现了我时常缺少独立思想,看不到事物的深处。许多中国人有与我相似的误解,可能来自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中国报媒。它们的宣传口径是,艾滋病是腐朽资本主义社会的产物,是性解放运动带来性滥交的恶果。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这种叫作艾滋病的新病种出现,不是对某些不洁道德品行的惩罚,而是所有人类成员共同面对的困境。

后来我还注意到,在发现艾滋病的1981年,美国人的性生活一片稳定,这从当时的美国电影看得出来。那一年在奥斯卡获奖的,大都是表现正常家庭生活的影片。而在那一年,中国人正从几十年性压抑中走出,酝酿一场性自由的漫天风暴。

说到奥斯卡,想起一件事:最早站出来帮助艾滋病患者的,是一位著名影星,两次获得奥斯卡最佳女主角奖的伊丽莎白·泰勒——她在1984年主持了第一个艾滋病筹集捐款活动。

我从没听到过那么多的“不”,她在募捐事后回忆说,人们不想做和艾滋病有任何联系的事,不愿参加晚宴,当着我的面关上门,挂掉我的电话,我甚至收到过死亡威胁。

当时,她有些影星好友正沉溺于男同性恋之中,其中有一位是《巨人传》男主角洛克·哈德森,因患艾滋病即将死去。说起来,洛克真是个有男子汉气概的好莱坞影星,他向世人公开了自己感染艾滋病的消息,也公开了自己的同性恋身份。生命的最后一段岁月,洛克一直在颠覆社会大众的传统偏见,呼吁人们公正对待同性恋和艾滋病感染者。在伊丽莎白·泰勒主持的慈善晚会上,他寄去了一份告白:“我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但如果我的告白能够帮助别人,我至少知道自己的不幸能够为他人造福。”

1985年,伊丽莎白·泰勒创建了美国也是世界上第一个艾滋病慈善基金会,帮助更多的病人重新获得有人格尊严的生活。

她的行动告诉人们:艾滋病毒并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人们的歧视和偏见。以科学的态度正视这种由非洲食猴部落蔓延到世界的病毒,为不幸感染病毒的病人献上真诚的关怀和爱心,是我们人类战胜病魔的唯一途径。

还有个男孩瑞恩·怀特,像洛克和伊丽莎白·泰勒那样,长久地让人怀念。

1985年,他十三岁,治疗血友病时感染了艾滋病毒,同学老师们躲避、威胁他,甚至把他驱赶出学校,他要在教育部、卫生部、法院的官员和法官帮助下才能继续上学。

“怀特没有以仇恨来回应。”我读到的文章说。

“他们只是对他们不了解的东西感到非常害怕。”怀特是这样说的。他拒绝媒体给自己贴上标签——“无辜的受害者”,因为这会产生误解,让人以为由于输血感染艾滋病毒是无辜的,其他方式的感染则属于个人错误。

他那超越年龄的宽容、坚强和勇敢所造成的影响,远非他本人所能想象。1990年他去世了,这个世界已经改变了许多。“打开我们的心来包容、关爱艾滋病人及他们的家人和朋友,这是我们亏欠怀特的。”当时的美国总统里根说。

艾滋病蔓延到中国后,也出现好大一批关心民族命运、关爱艾滋病人的各界人士。

高女士只是其中的一个。

她出生于战乱中的1927年,苦难中完成医学学业,从五十年代起担任妇产科医师,也曾被划为阶级敌人,遭受批斗和关押。1996年的一次会诊中,她偶遇一名艾滋病人,从此把防治艾滋病当成自己的事情。

她一次次进疫区走访调查,发现从八十年代起那里流行着“卖血致富”口号,比如,“胳膊一伸,露出青筋;一伸一蜷,五十大元”,说的是卖一次血浆就能换来五十元,而那时挑进县城卖的大头菜,一斤只挣一毛钱。

到了1993年血液市场大为红火,血浆除了供应国内,还能卖到国外。有的县城最热闹的地方就是血浆站,工作人员不间断地抽血,卖血浆的农民每天早早就来排队。有个血站组织者还记得,他的一个朋友一周之内连续数十次抽血,体内的血液几乎被抽干而死。但其他农民幸运一些,靠卖血浆挣的钱盖了房子。

卖血浆是指他们的血浆从血液中分离出来,装袋卖钱。血站用一台机器抽同样血型的多人的血,分离出血浆后,将剩下的血再输回他们的血管。当艾滋病毒进入这个循环,立即导致了灾难性的后果。后来有很多卖血浆的人得了艾滋病,再度返回贫困,在痛苦绝望中等待死亡,身后则留下了大批艾滋孤儿。

高女士奔走于艾滋病疫情高发的村庄,先后写了《艾滋病与性病防治》、《鲜为人知的故事》和《一万封信——我所见闻的艾滋病、性病患者生存现状》,2005年又出版了《中国艾滋病调查》。

“我愿意把这些受苦的人的苦留给世界、留给后人。也可能将来有正义的人,把这個问题解出来。能够写出来留给后人就是我最大的安慰。”她说。

她被誉为“中国防艾第一人”,获选中央电视台“感动中国人物”和《时代周刊》“亚洲英雄”。她把这些奖金,连同所有的稿费和自己的部分退休工资,都用来支持抗击艾滋及助养孤儿,数额超过了一百万人民币。

为了替艾滋病人争取权益,这位高女士从来口硬,不肯说谎为政府官员面上贴金。这为她带来各种限制和压力。2009年冬天,八十三岁的高女士流亡美洲,那时她还想再写几部书,延续对艾滋病人的关爱。

“我已经老了,但还是要做防治艾滋病的工作,我没有什么多的想法,只是觉得,在中国,这样的事情总得有人做。”她说。

我们是一场共谋的牺牲品

“为什么讨人喜爱的女人总是嫁给蠢物啊?”

“因为有脑子的男人是不喜欢讨人喜爱的女人的。”

这句对话来自毛姆的《月亮与六便士》,后来流传太广,让人忘了它的出处。在我看来,毛姆观察世界时目光犀利,思索人生时充满悲悯,于是对小说中人物的讽刺挖苦,既尖锐又有温度。

听人说过,中文作家之中,颇有点毛姆神韵的,就是钱钟书和张爱玲。这两人都极聪明,又刻薄,某些时候冷漠,又不乏真情。对于这种比较,我没法同意,也没法不同意,因为有中文译本的毛姆小说我都读了,但没有想过要读钱钟书和张爱玲的小说。

还有人说,外国作家之中,毛姆对乔治·奥威尔影响颇大。好像奥威尔也说过,毛姆是他最爱的作者。这一点我相信,毛姆肯定启发了世界上许多作家。在我的感觉里,他是传统小说的最后一位大师,学习传统小说技法的人是绕不过去的。

具体来说,毛姆可以写出简洁的文字。比如,在《人性的枷锁》里主人公评价他的室友,“他在撒谎,却从不知道自己在撒谎;当别人点破他时,他却说谎言是美的。他是一个理想主义者。”还有,主人公迷上的第一位女性,“她的侧影略带几分猛禽的凶相,而从正面看上去,却很逗人喜欢。”

再比如写到主人公的路易莎伯母,“那两条胳膊瘦骨嶙峋,不禁让人联想到鸡骨头。”这个描写能让人想到契诃夫在小说中描写的一个人,同样很瘦,“衣服穿在他身上,好像挂在衣架上一样。”有时候,毛姆用几百个字可以深刻地写出人的一生,能有这种能力的作家不多,我在后来读美国作家诺曼·梅勒时才感到眼睛一亮。

但在1981年,书店里卖刚出版的《月亮与六便士》的那一年,也是我在大学中文系里狂读外国小说的那一年,我喜欢的是毛姆带着浪漫主义色彩写下的大段文字。比如在写到主人公在塔希提岛上画的一幅画时,毛姆写道:

房子里的光线特别暗,仿佛是,他突然走入了一个神的世界;朦朦胧胧中,他好像觉得自己正置于一个原始森林中,大树下倘徉着一些赤身裸体的人。特拉斯医生几乎连呼吸都停止了,过了一会儿他才知道,他看到的是四壁上巨大的壁画。他心中出现了一种既无法理解又不能分析的感情。这幅画具有压人的气势,它既是肉欲的,又充满无限热情,与此同时又含着某种恐惧成分……绘制这幅巨作的人已经深入到大自然的隐秘中,知道了一般人所不知道的事物。他画的是某种原始的令人震慑的东西,既美得惊人,又污秽邪恶,他的画奇异而荒诞,好像宇宙初创时的图景——伊甸园,亚当和夏娃。

毛姆小说里写到的这幅画,在学过几年美术的我看来,像是高更的那幅油画《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谁?我们往哪里去?》。它的印刷品我看过,留下了一些印象,但没有毛姆写得那样精彩。这其中的原因,不仅仅是我看过的那幅画的印刷品很小,还因为毛姆的欣赏能力在我之上。

这部小说主人公的原型,据说就是法国后印象派画家高更。

高更确实当过股票经纪人,收入丰厚。他35岁时辞去了银行职务,致力于绘画,并且过着孤独的生活,总是向往着远方。他要抛弃现代文明以及古典文化的阻碍,回到原始生活方式中去。后来他在一座海岛上找到了自己期望的东西:茂密的植物、永远蔚蓝的天空、慷慨的大自然、简朴的生活,以及明晰的线条、硕大的体积感、生硬的对比色彩。以前的他和这时的他,都具有粗鲁和高雅并存的强烈个性,惹人讨厌又招人喜欢。

毛姆的这部小说写到一件事,主人公思特里克兰德去海岛之前,曾在巴黎穷困潦倒,得了一场重病。唯一欣赏他的那位画家朋友将他接到家里,用心照料,帮助他恢复健康,还把自己的画室借给他用。可是几个月后,他把那位朋友驱逐出家门,留下朋友的妻子与他同居。我是在几十年前读的这部小说,书中的大部分情节忘记了,这一件事还清晰记得。

上世纪80年代初的中国,哪些外国小说出版,哪些不能出版,还是一件挺严肃的事情。毛姆的小说接连出了三本:1981年出了《月亮与六便士》,1982年出了《人性的枷锁》,1983年出了《刀锋》。这当然是一件大事,深刻地影响了那个时代的大学生们——那时他们的个人意识刚刚觉醒,太需要读这些小说了。感谢毛姆,涂亮了他们人生的理想主义色彩,让他们中的一些人走在文学艺术的道路上,磕磕碰碰,多处受伤,也要坚持下来。还让一些学理工科的大学生改变人生规划,迷恋上文学写作,不愿意舍弃。

《人性的枷锁》,是我认真读完的一部小说,对我最初的文学写作影响不小。

它是一部长篇小说,允许虚构,但有一半以上的情节是非虚构的,来自他八岁以后的生活。书中写到的感觉细致入微,深入骨髓,特别冷冽,让人动容,差不多都来自他的真实感受:八岁时母亲因为难产离开人世,两年后父亲也去世了。他成了孤儿,被当牧师的叔叔接回英国抚养。这些经历,也是《人性的枷锁》里小主人公的经历。

与书中小主人公的脚部先天残疾不同,毛姆口吃得厉害。可能是由于经历了两次生死离别,在陌生的寄养环境里太压抑,毛姆变得生性敏感,深度自卑,以及严重口吃——这是生理与心理结合的疾病,也是我们曾经见到的现象:有些文字挺好的作家,言语笨拙,口吃的也不止一位。

“一天,他为了登高远望,独自来到某座山岗。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野外景色总能使他心旷神怡,充满腾云飞天似的狂喜之情。”这部小说写到的主人公伫立在山头,想象着魔鬼是如何同耶稣一块儿站在高山之巅,指给他看人世间的天堂。这让他摆脱了对沉沦堕落的恐惧,“现在,他可以在无拘无束的气氛中自由地呼吸。他的一言一行只需对自己负责就行了。自由!他终于摆脱了一切羁绊,成了自己的主宰。”

这是毛姆告诉我的第一件事,写作的人要成为自己的主宰。

好的作家艺术家与众不同,他们是特立独行的一批人,应该为此感到骄傲。但毛姆也说,“世界是冷酷无情的。我们生到人世间没有人知道为了什么,我们死后没有人知道到何处去。我们必须自甘卑屈。我们必须看到冷清寂寥的美妙。”这是毛姆告诉我的第二件事,骄傲与谦卑。

小说中有一句话挺好。“人们总是按照自身的形象来塑造神祇的,他信奉生动别致的事物。”在这里,毛姆告诉我写作的第三件事,是把生动别致的事物,写进作品给人们看。

最值得向毛姆学习的,是怎样达到对事物的深入理解。比如,“非得越过一大片干旱贫瘠、地形险恶的荒野,才能跨入活生生的现实世界。”毛姆写道,“因为年轻人充满了不切实际的幻想,全是从外部灌输到他们头脑里去的,每当他们同实际接触时,他们总是碰得头破血流。看来,他们似乎成了一场共谋的牺牲品,因为他们所读过的书籍,还有长辈之间的交谈,都为他们开拓了一个虚假的生活前景。年轻人得靠自己去发现:过去念过的书,过去听到的话,全是谎言,谎言,谎言。”

我有一首诗写到敌人

我有一首诗歌,写到了敌人。在我之前,有位鲍勃·迪伦,还有位泰戈尔,都在自己的作品中写到了敌人。

同样是写到敌人,我们几个人都写得不错。

先说泰戈尔的,因为他的年岁大,活了八十岁,在1941年去世。他写道:“一定要小心挑选敌人,因为你会发现,你自己和敌人变得越来越像。”在我读过的文章里,不止一个人引用了这句话,但我查了一遍,没找到出处。找不到就找不到吧,对于中国读者,泰戈尔是制造了无数经典格言的大师,只要理解与传播他的经典语录,也就够了。

再说迪伦,他也比我年龄大,是在1941年即泰戈尔去世那年出生的,可能只有我注意到这一点,也可能这没什么实在意义。在一首描述伤兵的歌词里,迪伦是这样写的:“我在战场上想,老天,我在干什么? /我在杀人,或者为杀人而牺牲。/敌人走近的时候我最心慌,/因为他的脸跟我一样。”

最后说我的。我在一首无题诗的开篇写道:“你曾想做个勇士/你和敌人流同样多的血/在大地上画花朵/在天空里画夕阳/还想画一条河/淌回故乡。”接着一段,我个人也很喜欢:“本来可以写几行诗/写给想象中的情人/为她,你打了一辈子的仗/有一天你想写诗/可是,血已经用光。”

把这几个人的作品放在一起来读,是借用了批评家萨义德的思考方式。萨义德认为,各种观念和理论会在人与人、境域与境域、时代与时代之间旅行。他还认为,真正生效的文学的、思想的阅读,只能是“对位法”的阅读。在他的评论文章里,常常对看似距离遥远的一些作品作对位研究,碰撞出特别的趣味。比如他觉得,在犹太教、基督教、伊斯兰教中,各自的原教旨主义都具有相似性,要是真的讨论起来,都有可能危言耸听。

再比如,文学作品中一般都会有对立的人与事物,写到敌人的作品有很多,写到自己与敌人相似或一致的,却不会很多;找几篇这样的作品对比着读,就有了挺好的意义。

向前一步再看,视角又不同了。泰戈尔比较友善,迪伦常常羞涩,而我有些怯懦,这几个人都未必有私敌存在,那么,他们各自的敌人究竟是谁?他们又是谁的敌人?他们与敌人有什么相像之处?

前文说到迪伦在泰戈尔去世那年出生,这件事引起了我对时间的感叹。两个人都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但中间相隔了一百多年,够久的啦。

这是怎样的一百多年?

泰戈尔获奖时,第一次世界大战还没有爆发。此前也有国家之间的战争,但有一条底线摆在那里,任何一方军队都不能有意杀害无辜民众。转过年来,那场战争来了,德国军队破坏了这一规则,往巴黎城的居民区投弹,击沉在中立水域航行的客轮,于是它站到了非正义一方,成了全人类的敌人。我要说的是,从精神和道德上,它威胁到人类的文明生活。接下来,毁坏人类文明生活的事情越来越多,越来越严重,越来越邪恶:有纳粹集中营对犹太民族的灭绝性屠杀,有从斯大林到波尔布特等人屠戮本国民众的社会实验,有从朝鲜战争到越南战争的红色体制扩张,有不断升级的专门杀害平民的恐怖活动和恐怖团体,等等。

到了迪伦获奖的时候,人类正义力量特别团结,特别强大,但人类非正义力量也前所未有地团结和强大。在我看来,这正是人类的精神道德逐渐退缩的一百多年。

面对陌生的读者,而不是我熟络的写作界人士,我可以说得坦率一些。

世界上的写作至少分为以下几种,正义的、非正义的、中间状态的。在某些社会环境里,正义的写作很少,非正义的很多。我在上班期间为家人饱暖而必需的写作,常常是中间状态的;其他的时候,我的写作是正义的,至少是倾向于正义,这已经做得够好了。

1981年,是我确立了一生中的文学方向,开始诗歌写作的第一年。那一年我曾在书店里排着挺长的隊,为一部新出版的泰戈尔诗集交款。但他那些被中文译本选择的诗歌,温柔宁静,唯美而已,对我的写作没有太大影响。

那一年,迪伦的作品还没有中文译本,我还不知道迪伦是谁。

问题是,读到了迪伦,就能跟他一样写作吗?

我的呼吸和力量十分微弱,我的内心有阅读历史而生成的沧桑,我有家中的老母需要赡养,我不具备一个勇士的品质。即使喝下度数很高的白酒,我也没有改变这个世界的勃勃雄心。

既然不能改变社会,那么唯一能做的就是不改变自己。我在一首诗中这样写道:我还是我,世界还是世界/我们敌视着,感到各自的快乐。

但迪伦的写作大部分是正义的。他大声唱出他写作的歌曲,还能挣到很多钱,这真让我羡慕。

在这一百多年的中途,就是迪伦写作和演唱抗议歌曲的年代。

1963年,他写了《暴雨将至》。他说他写那首歌时,觉得自己时日不多了,于是把所有想写的内容都放到这首歌中。其实,那时他二十二岁,生命还很漫长。但我写过诗歌,懂得那是青年诗人应有的感觉。

喔,你曾去过哪里,我的双眼碧蓝的孩子/喔,你曾去过哪里,我亲爱的孩子/我曾蹒跚在十二座云雾缭绕的山麓/我曾匍匐前行在六条蜿蜒的高速路上/我曾踏进七座悲伤的森林深处/我曾直面十二片死去的大海/我曾走进坟墓之口有万里之遥/而那是一场暴雨,一场暴雨,一场暴雨,一场暴雨/那是一场即将到来的暴雨

喔,你看到了什么,我的双眼碧蓝的孩子/喔,你看到了什么,我亲爱的孩子/ 我看到一个新生的婴儿被野狼包围着/我看到整条路上都是钻石却空无一人/我看到一根鲜血淋漓的黑色树枝/我看到满屋子都是人而手中的锤子在滴血/我看到一架白色梯子浸在水里/我看到一万个有话要讲的人舌头都被割去/我看到枪和利剑握在年轻的孩子手中/而那是一场暴雨,一场暴雨,一场暴雨,一场暴雨/那是一场即将到来的暴雨

以下还有三段歌词都很长,也是歌者与一个孩子的问答,一段问他听到了什么,一段问他遇见了谁,一段问他现在要做什么。

在最后一段里,孩子的回答是:

我要回去,赶在这大雨来临之前/我将走到黑森林的最深处/那里人们众多但两手空空/那里流淌着有毒的河流/那里山谷的房子正对着潮湿肮脏的监狱/那里刽子手的脸总是被很好地遮挡/那里饥饿是丑陋的,那里灵魂被遗忘了/那里黑色就是颜色,那里没有就是数字/而我会讲述它,思考它,呼吸它,歌唱它/我要站在高山之巅,让所有灵魂都能看见/然后站在大海上,直到我开始沉没/但在沉没之前,我会知道我歌唱的一切

中国诗人欧阳江河曾经认为,三个美国诗人:惠特曼、金斯堡和鲍勃·迪伦,共同构成了二十世纪的美国良心。“他用那把破旧吉他弹拨着全世界年轻人的热烈神经。人们需要他作为一个中介,以使自己成为这个世界热烈的介入者。”欧阳江河说,“使迪伦的抗议声音挥之不去,并使之列入不朽行列的,还是他那高人一筹、超乎时间流逝之外的诗歌特质。迪伦的歌词里,有大的历史叙事,有范畴和镜像,有灵魂的重影和回声。”

这与诺奖评委会对迪伦的评价,具有一致的视角。授奖词说,“那个背着吉他的年轻人,用万众期待的悦耳民谣融合了街头俗语与神圣词汇。和他的民谣歌曲相比,世界末日仿佛只是一个多余的模仿品。”

突然间,我们世界里多数书卷气的诗篇都显得苍白,迪伦的同行们写的那些乏味的歌词(也包括诗人们写的那些乏味的诗歌),就像炸药发明前的火药那么过时。

历史的闹剧怎样诞生

后来我才发现,我身边所有的事情,都可以成为历史,也都可以成为闹剧。

我发现,我身在一个很大的剧场里,那个剧场里有全世界最多的人口,舞台巨大无比,能容得下一多半的人,于是,一些人演出累了就下台休息,一些人休息够了再挤到台上演出。

真正的观众很少,有时候,我算是其中之一。

后来我还发现,这个舞台很奇怪,几乎所有的事情,演着演着就变成了闹剧。

生活在一个闹剧时代的人,与没有生活在闹剧时代的人相比,那区别可就太大啦。比如说,尼采写过一部书,叫作《悲剧的诞生》,那是他没有生活在我生活的地方。如果要我来写,只能写一部《闹剧的诞生》,写不出别的来。再比如,弗洛伊德写过《梦的解析》,挺厚的一本书,也挺深刻。要是让我来写,写着写着就会跑偏,变成《闹剧的解析》。

这不是我的幽默。即使在很久以后,那种闹剧也没有停止过。在一个闹剧时代里生活,幽默的修辞早就不管用了,滑稽的、怪诞的、荒谬的修辞方式也不一定管用。

那些在舞台上演出的人,知道他们演的是闹剧吗?他们没有剧本,都是即兴发挥,甚至他们都不知道自己是在演戏,会知道他们演的是闹剧吗?

换了是我,也不会知道。

比如有一天,有个女孩子看着我说,你应该学气功,你应该自创一套功法,一定会成为大师。

那时是个假期,我回到鞍山,有一个多月时间,可以去她的家里。我先认识一位在大学里教书的学者,学者说有个写诗的女孩子很好,介绍你们谈恋爱吧。我想了想说,先当一般朋友介绍吧,能谈到一起再谈恋爱。他就那样给介绍了。其实那女孩很好的,而我对恋爱的事情很怯懦,于是一直谈我们喜欢的诗歌,谈不到恋爱的话题。忽然,她的话题一转,说到了气功的事情。

我最正确的回答应该是,我不想做什么气功大师,只想做你的男朋友。可是这句话的后一半,当时没有说,后来也没有说。

应该谈恋爱,却要谈诗歌,那不是闹剧吗?

到了1981年,气功表演渐渐多了起来。那一年,中国建立了中医气功科学研究会,气功热向全国蔓延。

许多气功表演,都加上了特异功能。

那时候,在很小的范围里,我表演过一种特异功能,叫作“耳朵认字”。具体步骤是这样的,先让一名同学在手掌大小的纸上写一个字,折好以后拿到我这里。接下来我把有字的那一端塞进耳朵里听,再说出他写的是什么字。我表演过几次,都说对了。

用耳朵認字挺难的。

在表演时要注意几个关键的地方。一是字要写在那张纸的中央,折纸时把字留在一端,能把那一端塞进耳朵。二是那张纸不要太厚太坚韧,可以在塞进耳朵里之前把有字的那一小块悄悄弄断了,藏在手里。三是引导别人的注意力都在你听字的那个耳朵上,才能偷看小纸块上的字不被他们发现。第四,这时,写字的人会证明你是对的;如果还想继续骗他们,你处理过的纸片不能让他们看到。

真正难一些的,是表演技术的另一部分。你需要像我一样懂得心理学,或者学会民间戏法那一套语言,也能有效地支配观众心理。正所谓,魔术的秘密在于观众,特异功能的秘密在于相信它的人。

即使你的表演被人识破,也没什么了不起。特异功能的另一个秘密在于支持它的人。在国家高层,支持的也有,反对的也有。只要支持它的人比反对它的人厉害,就什么问题也没有啦。北京有反对特异功能的人去四川,检查一个孩子表演的耳朵识字,发现都是偷看。但没过多久,支持特异功能的人再去检查,就不是偷看了,都是表演成功。

当时,还流行一种硬气功表演,徒手断石板,赤身抗刀斧等等,包括了一部分本来大家知道的力学原理,精心设计,用得巧妙。这是我不能模仿的,弄不好有生命危险。

1981年的《人民日报》有一篇文章,题为《我武术硬气功演出团在巴黎首场演出》,报道的是跟随国家高层官员出访英法等国的硬气功演出,取得空前成功,获得国际赞誉。

国家高层官员出国访问时要带着硬气功表演,是从1979年,即我上大学那年开始的。当时的《人民日报》也有报道,“我国古老的硬气功初次到国外访问演出就获得如此成功,可以预见,随着与各国文化交流的增加,硬气功也将为增进人民之间的友谊和相互了解作出更多的贡献。”那语气中充满了自豪,好像当年义和团“刀枪不入”的神奇本领,又回到了我们民族身上。

但有一本书写到,1979年出国表演的那位硬气功大师,回国后在一次汇报演出中,“腹卧钢叉”时出了事故,被锋利的钢叉刺进了腹腔,伤愈后于1981年再度出国表演。我还读到这样一件奇事,某年有位硬气功大师在日本表演,他躺在地上,身上覆盖木板,让汽车从木板上驶过。那次演出没成功,赔上了一条性命。

正在中文系课堂上写诗的我,不想成为气功大师。

但这句话只是顺便说说,实际上,当时我都没有认真想过。不论是开创门派的大师,还是用来表演的大师,我都没有认真想过。如果不想当开创门派的大师,我可能失去了利用传统文化修养开创真正气功的机会;如果是后者,也失去了一次被重用的机会。

我所在的省份有个人,原本在一座深山里的采矿场工作,说是有透视辨物、隔空移物的本领,忽然间轰动省内外。1981年,北京一位高层官员看了他的表演,决定把他调去北京,后来,他真的调进国防方面的一家研究所,这是因为,据说他的特异功能可用于军事目的。

还有一些气功大师,比他还神呢。比如某年大兴安岭森林发生火灾,官方请一气功大师在两千公里外发功,三天后就有消防队员扑灭了大火。这大师还曾表示,他发功可以拦截外国人打来的原子弹,这让官员与专家们特别兴奋。其实这毫不奇怪,那时的中国,已经把气功抬高到不寻常的地位:有人能把马列主义与气功功理融为一体;有人说人体科学的发展必然引起马列主义的新发展;有人说它是最高的科学,是东方的科技革命;有人甚至提出了“气功治国”……好像这样一来,炎黄子孙也就无愧于自己的祖先,可以闻名于世了。

还有,上世纪五十年代在报纸上论证一亩地可以产几万斤粮食的某位大科学家,这一次又提出了“人体科学”的概念,说它和共产主义有相似之处,是一场真正的文化革命。

在我上学的那座海滨城市之外,有人看到了气功大师带功报告现场的怪异景象,像是闹剧。有人回忆,在一个大师的报告会上,数十位老将军鱼贯而入,挤满最前面几排,聆听台上人的教诲:“我就是你们的父亲,你们必须像儿子对待父亲一样尊敬我。”在大师离席时:老将军们如赛跑,竞相冲到台上,抢坐大师的椅子,争喝杯里的剩茶。

還有人回忆说,他目睹的一场大师发功会,到场副部长近二十人,厅局级干部约二百人,处级以下干部甚至没有入场的资格。

当然,这种在官员那里兴起的狂热很快就传到老百姓那里去了。对于特异功能和气功大师的崇拜,在八十年代的中国形成了一种猛烈的气流。短短几年,气功迷达到六千余万人。

(责任编辑:李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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