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本文以王维的《田园乐七首》为例,探索王维六言诗的艺术成就,其主要表现在:弥补了六言诗的局限,做到了内容含蓄、节奏变化;发挥了六言诗的长处,将双字词进行并列,使用了白描的手法,并成功地运用了虚字。
【关键词】王维 六言诗 艺术成就
【中图分类号】G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50-9889(2016)12C-0133-02
中国近体诗以五七言居多。六言诗与五七言诗相较,可谓少之又少。宋人洪迈在《容斋随笔》中提到,唐代诗人皇甫冉认为“以六言为难工”。王维的《田园乐七首》是六言诗中的重要代表作,清人吴瑞荣在《唐诗笺要》中甚至认为六言诗里“惟摩诘最工”。《田园乐七首》是如何在六言诗的各种局限中达到如此艺术水准的呢?笔者认为根本原因在于这组诗弥补了六言诗的局限,发挥了六言诗的长处。
一、弥补六言诗的局限
六言诗最大的局限是很难做到含蓄。清人董文焕在《声调四谱图说》中曾指出其“乏五言之隽味”。早期的六言诗更像辞赋,如建安时期孔融之作:“汉家中叶道微,董卓作乱乘衰,僭上虐下专威,万官惶怖莫违,百姓惨惨心悲。”此诗向来被认为是最早完整的六言诗,赋体痕迹明显,谈不上有远音余韵。其后备受称誉的曹植六言长诗《妾薄命》,虽“兼有赋体的沉思翰藻,又具备诗体的灵动典雅”,却也并不致力于诗歌的含蓄。再往后南北朝乃至唐宋的六言诗,大多也只是在形式和韵律上更加成熟,而在意蕴的婉转隽永方面,始终绕不开六言诗本身的桎梏。王维的《田园乐》虽同样无法避免六言诗本身的局限,但诗人却采用高超的艺术手法对其进行弥补,另造出一番诗味,可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其手法主要有两种:
(一)利用逻辑的空缺
试看其中第四首:“萋萋春草秋绿,落落长松夏寒。牛羊自归村巷,童稚不识衣冠。”
必须承认,因为六言的体式,此诗失掉了一些含蓄。如王维在《渭川田家》一诗中即有“穷巷牛羊归”之句,与此诗的“牛羊自归村巷”相比,《渭川田家》以一个“归”字表示出了此诗中“自归”两个字的意思,延长了读者审美和想象的过程,当然更加含蓄。然而,这首六言诗虽然语言上不够精练,却通过句内逻辑另造出了一番余味。笔者曾对此诗做过分析:“读者自然会不自觉地生出逻辑上的空缺——牧人为何不在?牛羊何能自归?自归行状如何?这几个问题一经体悟,已令人于文字外得三层余味:村人之闲逸,牛羊之忠厚,生活之和缓……童稚为何不识着‘衣冠之人?着‘衣冠之人为何会路逢‘童稚?为何掩卷想來,可得三层余味:乡村之僻远,童稚之质朴,诗人之出尘。”另如第六首:“桃红复含宿雨,柳绿更带朝烟。花落家童未扫,莺啼山客犹眠。”既然有落花满地,家童则应当打扫;既然有莺啼声声,山客则应当醒觉。诗人给出两个逻辑的空缺:为何家童不扫落花?为何山客闻莺犹眠?通过思考和品味,读者不难得出答案:主人随性旷达,故家童亦闲散自适;山中无拘无碍,故山客可悠然酣睡。后两句十二个字,暗示出主人的闲逸和山中的清幽。不难看出,这两首诗都通过利用逻辑空缺的手法,传达出含蓄的诗意。
(二)活用典故的意蕴
如以下四首:
厌见千门万户,经过北里南邻。官府鸣珂有底,崆峒散发何人。(其一)
再见封侯万户,立谈赐璧一双。讵胜耦耕南亩,何如高卧东窗。(其二)
采菱渡头风急,策杖林西日斜。杏树坛边渔父,桃花源里人家。(其三)
山下孤烟远村,天边独树高原。一瓢颜回陋巷,五柳先生对门。(其五)
这四首诗语言真率,表面看来似乎止于景物悠然而已。殊不知其中自然地运用了广成子(崆峒散发)、范雎(封侯万户,赐璧一双)、长沮和桀溺(耦耕)、王羲之(高卧)、《庄子·渔父》(杏树坛边渔父)、《桃花源记》(桃花源里人家)、《论语》(一瓢颜回)、陶潜(五柳先生)等典故,含蓄地表现出对隐居生活的向往和对隐士品格的欣赏。典故的运用给读者在诗行间留下联想和思索的余地,造成了言近而旨远、含蓄而婉转的艺术效果,弥补了六言诗在这方面的“先天不足”。
更值得称道的是,几首诗中的用典都是建立在“形象贴切”基础上的:一方面,诗人选取形象的词语,如“散发”“耦耕”“高卧”“杏树”“渔父”“桃花”“人家”“一瓢”“五柳”,使全诗获得了很强的画面感。另一方面,诗人所选之词也很贴切,无斧凿痕迹。即使不考虑典故意蕴,“散发”“渔父”之人物,“耦耕”“高卧”之行为,“桃花”“五柳”之景色,“东窗”“一瓢”之器物,放在诗人所处的山水田园之内都不显突兀。
六言诗的另一个局限是“2-2-2”的节奏缺乏变化。这也是董文焕在《声调四谱图说》中所说的:“六言则句联皆偶,体用一致,必不能尽神明变化之妙”。面对六言诗这个形式上的问题,王维从诗歌内容着手,制造“二四”和“四二”之间的节奏转换。如在第一首中,前两句的节奏是“厌见/千门万户,经过/北里南邻”,而后两句则变换为“官府鸣珂/有底,崆峒散发/何人”。第五首亦然,前两句的节奏是“山下/孤烟远村,天边/独树高原”,后两句变换为“一瓢颜回/陋巷,五柳先生/对门。”而第四首正好相反,前两句的节奏是“萋萋春草/秋绿,落落长松/夏寒”。后两句变换为“牛羊/自归村巷,童稚/不识衣冠。”诗人用这样的手段,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六言诗形式上的局限。
二、发挥六言诗的长处
从六言诗的形式考虑,其第一个长处是适合双字词的并列。
六言诗的节奏是“2-2-2”,这既是局限,又是长处。说它是局限,是因为其节奏缺乏变化。说它是长处,是因为它适合将双字词排列在一起,使其与节奏产生共鸣。如唐代女诗人李冶的《八至》:“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诗中的“至”和“至”间两字一反复,与六言诗两字一顿的节奏非常“合拍”。又如马致远的《天净沙·秋思》:“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此曲虽不属六言诗,但这三个六言句在艺术上的成功与“2-2-2”的节奏有很大关系——三个双字名词平行排列,音调顿挫,容易给人造成深刻的印象。
林亦先生在《论六言诗的格律》一文中说:“六言的基本节奏是2-2-2,形式整齐对称,音律铿锵和谐……用来写景,效果颇佳。”其中缘由即在于六言诗的节奏适合双字词并列,而写景的双字词最多。具体到王维的《田园乐》组诗中,“千门万户”“北里南邻”“采菱渡头风急”“策杖村西日斜”“山下孤烟远村”“天边独树高原”“一瓢颜回陋巷”“五柳先生对门”“南园露葵”“东谷黄粱”等句,都将双字词平行排列,每两字构成一个画面,这些画面或是景物,如“(采)菱”“渡头”“远村”“日(斜)”;或是器物,如“(万)户”“(策)杖”“(一)瓢”“(对)门”;或是人物,如“颜回”“先生”。这些片段化的画面与六言诗“2-2-2”的节奏相合,达到了内容和形式的高度统一。
从六言诗的艺术手法考虑,其第二个长处是适合白描。
六言诗两字一顿,多用修辞则不易紧凑。用白描手法,可充分发挥双字词各自为战、独立表意的优势。潘德舆在《养一斋诗话》中说:“或问六言诗法,予曰:王右丞‘花落家童未扫,莺啼山客犹眠……此六言之式也。必如此自在谐协方妙,若稍有安排,只是减字七言绝耳。”不可“稍作安排”,也正是白描的手法。
不妨顺着潘德舆“减字七言”的思路,将王维这首六言诗改成七言,自可辨其优劣。笔者尽量保留诗歌原貌,暂时忽略音韵,将《田园乐》(其六)展开成两首七言诗:
桃红万朵含宿雨,柳绿千条带朝烟。花落满地人未扫,莺啼一声人犹眠。
桃红连山含宿雨,柳绿绕水带朝烟。花落空庭人未扫,莺啼晴窗人犹眠。
不难发现,“桃红”“柳绿”“花落”“莺啼”后加入任何两个字,都会对前两字形成修辞。如此一来,读者的想象空间就少了一块。反观原诗,作者采用白描手法后,“桃紅”的面积,“宿雨”的多少,“柳绿”的位置、“朝烟”的浓淡、“花落”的程度、“莺啼”的效果,作者都没交代,反而给读者留下了想象的余地。这也正是潘德舆所说的“自在谐协”。若以斧凿之功将其展开成七言,便失掉了“自在”。同这首“桃红复含宿雨”一样,《田园乐》中的其他六首除使用几个最简单的形容词,基本都不事渲染,以白描的手法给读者以最直观的感受,发挥了六言诗的优势。
从六言诗的用字考虑,其第三个长处是适合发挥虚字的作用。
五言诗亦多白描之作,但六言诗在其基础上往往可多加一个虚字,令诗意更增一层。关于这点,顾随先生曾在其《驼庵诗话》中发表过相反的见解:“‘桃红复含宿雨,柳绿更带朝烟……若把‘复字‘更字去了,便好得多:‘桃红含宿雨,柳绿带春烟。花落家童扫,莺啼山客眠。这好得多。”
笔者认为,顾随先生的这个说法有待商榷。这几个被删除的虚字非但不是蛇足,而且是全诗不可或缺的枢纽。首先从这首诗的架构来考虑,“复”是“起”、“更”是“承”、“未”是“转”、“犹”是“合”,全诗巧妙地利用了四个虚字,使得全诗“看上去一句一景,彼此却又呼应联络,浑成一体。”其次从内容来考虑,第三句若无“未”字,则只见花瓣落而不止,家童劳而不休,失了闲情;第四句若无“犹”字,则不能突显山客沉睡之酣,失了真率。
而《田园乐》中的第七首也有这样的用法:“酌酒会临泉水”之“会”,“抱琴好倚长松”之“好”,都体现出诗人强烈的主观愿望。如果没有这两个虚字,则只可见诗人逍遥放旷之形,不可见诗人逍遥放旷之心。如此一来,诗中的精髓便将不复存在。
【参考文献】
[1]俞樟华,盖翠杰.论古代六言诗[J].文学评论,2002(5)
[2]焦健.王维山水田园诗中的“余味”[J].文艺评论,2012(2)
[3]林亦.论六言诗的格律[J].文学遗产,1996(1)
[4]周啸天.唐诗鉴赏辞典[K].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13:182
【基金项目】广西壮族自治区教育厅高校科研项目“王维诗歌艺术论稿”(YB2014473)
【作者简介】焦 健(1980— ),男,广西桂林人,硕士,桂林师范高等专科学校中文系讲师,研究方向:古典文学的教学与研究。
(责编 黎 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