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西难民
津浦干线由兖州向鲁西伸出一只短臂直达济宁,这是距灾区最近的一座城。
由车站向四周眺望,济宁可说整个浸在汪洋大水里了。不错,我们还看得见树梢,甚而屋顶,但屋顶旁边却可以航行丈长的大船。用这银亮亮的一片作背景,栖在站台上,铁轨旁、田塍上、郊野坟堆上的,是一眼望不到边的难民。虽然站台旁搭有几座大席棚,但是难民太多了,只有极少一部分幸运者得以享受那份恩泽。任你向哪处走,地上都免不了肮脏的屎迹。在那上面,就铺着草卷、席头、破被,倦伏着无精打采的人们。饥饿夺去他们奕奕的目光,也夺去他们生存的魄力。大头瘦脸的婴儿抓着松软无乳的奶头,非等绿豆蝇叮得太厉害才哭叫一声。苍老妇人扶着拐杖,阖目想念着她们几代人创建的家园。八十岁的老翁仰头只是“天哪,天哪”地叹息着。远地漂来的一只船靠了岸,又一批流离失所的流民挤上站台。
我走近难民丛中,即刻成为他们无告的眼神的焦点了。一个中年妇人走近,跪在地上,哭啼着说:“大爷,我的号码丢了!”她以为我是放赈的。一个蓬头瘦削的老媪也向我叩头,说她是个绝户老奶,家里房塌了,要我给她找副薄木棺材。铁轨旁一大簇人翘首等着火车。当我走过时,杂乱的声音中一个戴宽边草帽的男子问我:“大爷,车啥时候来呀?”一个老翁伸出颤颤的手指对我说:“你可不准把我们卖给洋人呀!”几百只、几千只失了光芒的眼睛向着铁道那端时刻瞭望。他们的希望都寄托在那辽远的铁道尽头,满以为只要登车而去,一定就可以睡在房顶下了。
一個队长蹲在铁道旁正喂一个红衫的幼儿。据他说,每天都拾着几个这样迷失的灾童。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爹妈把他丢在路旁。他啼哭了一整天,这时,已声嘶力竭了,就蜷卧在地上,泪痕斑斑的小脸蛋儿沾满了泥巴,耳叶后还贴着一块膏药。他弯着泥污的腿,张大了口喝着米汤。一只小手扶着碗边,另外一只还牢牢地抓住半个馍馍,不时狼狈地往嘴里塞。队长随喂随问他:“姓啥?”他仰起头来茫然望望四周的人,就又扑向米汤,眼看着那赤裸的小肚囊都鼓起来了。吃饱了以后,队长又轻拍着他问:“你姓啥?”这回他有点力气了。他眨着小眼珠,向四周审视了一下,哇地哭起来:“我妈呢?”没法,队长令兵士抱着这无主小孩在人丛中问:“这是谁家的孩子?”许多难民摇头,自语着:“谁家的孩子谁也不敢认。认了吃啥?”
车站那边有人肩负着白口袋走过,许多难民都尾随在后面跟来。走到一块铺有草席的空地,负白口袋的人站住了,口袋里倾倒出来的是黑馍馍。一袋袋地,不一会就成了一座小山。四周的人加厚了。绿豆蝇也闻味成群飞来。它们倒抢先伏在馍馍上面了。一声号令,难民的组长依次走近草席。分发馍馍的兵士便一五一十地数着,掷到各个口袋里去。组长睁大了眼睛点着数,难民组员在人丛里也不放松地守着。少了一个馍馍在他们是受不住的一桩损失!
一个新由鱼台逃上来的老媪用破衫前襟兜着给她的馍馍。半月来,她曾固执地要死守家园。她空肚喝了四天冷水,最后才被人硬拖上船。她倚着铁道旁的电线杆不停地发抖。她闭着眼,抖着,嘴里念着:“我七十八岁的老太婆,受这个罪!”领到黑馍馍放到她怀里时,她用枯柴般的手牢牢抓着死命地向嘴里填,胸脯的瘦骨即刻起了痉挛。她恨不得一口全都吞下去。旁边有个妇人劝她慢些,她赶快勒紧前襟,狠狠地瞪了那妇人一眼,以为是要抢她的那份。
传来尖锐的汽笛声,随后,一列火车开进站来了。拥挤的灾众,扶老携幼,向那黑色巨物移动。立时,喊声震天,个个担心被遗落在后面,做娘的一手抱着小的,一手牵着大的;媳妇搀着婆母,儿子扶着娘,背了长长的席卷,负着粗重的农具(由深水里捞出的唯一家产),向那车口处挤去。
我走近一辆满载的车,地上坐满了静待运送的难民。满足的、怨恨的、信任的、怀疑的眼光一齐向我射来。一个老妇人指着她失去一只鞋的肥尖小脚。她挤上了车,却丢了她的鞋。宽沿破草帽底下有一张熟悉的脸,我认出那是曾经向我打听“车啥时候来呀?”的农夫。他好像也看着我面熟,就扯起脖颈问:“大爷,大爷,给俺运到啥地方去呀?”可怜的难民,像一片片浮萍,茫然地在灾难中漂流。
大明湖畔啼哭声
济南城里到处淙淙地流着小溪,也流着成群低声叹息的难民。大明湖又荡漾起秀逸的秋色了,尖长的蒲叶迎风摇摆。翠盈盈的千佛山依然矗立在那里,只是湖畔失却了它往日的宁静。张公祠、铁公祠、汇泉寺,一切为文人雅士吟诗赏景的名胜,都密密匝匝地挤满了人。这样狼狈褴楼的人当然不是游客。他们不稀罕观看湖色和远山的倩影。他们直瞪着饥饿的双眸,张着乞援的胳膊,争吞着才领到的黑馍馍,嚷着要御寒的衣裳。和其他同胞一样,他们也曾有过房住,有过田耕,有过家来温暖他们劳作的身心。但横暴的黄河红眼了。它夺取了他们所有的一切,还逼他们爬上门框、炕沿、屋顶、墙头甚至树梢,威胁着要他们的命。他们不服:连着几个昼夜,老少合力担上负石,拼命想堵上决口,为生存而抵抗自然。但是没有政府支援,民力毕竟有限。孤单散漫的人力就越发微弱了。终于,他们张着两只泥污的手,溃退了下来,流落到这座大城里。
拐过一个土墙角,我听见了一片噪杂的啼哭声。引路的友人说:“这里便是收容所!”
时候是大早,深秋正用彻骨的冰冷提醒着人们隆冬之将至。收容所门前挤满了才逃上来的难民。他们几乎颤抖成一团.,胸上写着号码的白布条迎风飘动着,也随着那些瘦弱身躯颤抖。孩子们无力地跺着小脚丫,“冷呀,冷呀”地嚎啕着。那声音是有传染性的。一个孩子可以哭醒许多缩在避风角落里的孩子们。哭,发泄了他们内在的要求,却更增加了冷意。
一个中年妇人手拉着个赤裸的幼孩,走在人丛的前列,向我大声絮絮叨叨地数落着:“先生,你给俺们想个办法吧。水是半夜来的。俺孩儿光身逃出。俺想秋后水必然退了,可是已经九月了,家还泡在水里。俺这孩儿──”说着,她抱起孩子,竟挡着我的去路:“俺就剩这么一个了!他爹前年给土匪毙了──”
我迈过收容所的门槛,即刻一股难堪的气味扑鼻而来。那是一座祠堂,堂的中殿和两厢都躺满了裹着破烂的人。我耳边充满了哭喊声。迎门,一个年纪近八十的老太婆正和一个小女孩争着一片破军毡。老太婆由脚步声觉出有人走近就用她朦胧红肿的双眼寻找。她颤颤地嗫嚅着:“你小丫头子,俺这把年纪,夜夜冻得睡不着。你抢啥!”
我踩着残破的席角向里走,多少期盼的眼睛由各角落扑来。做母亲的忙堵上孩子啼哭的嘴,因肚囊空虚而昏睡着的老姐也微微抬起了头。我真感到惭愧,因为我听到一个低微的私语:“乖,放赈先生来了,俺们明儿就有被盖了!”
天真无邪的孩子!适才还哭闹着呢,听了她妈这无稽的安慰,就又玩起自己的耳环来了。她会哭,可不懂得愁。愁的却是不肯大声哭出来的母亲。我听到她们的交语了,她们是在互相劝慰着。她们用来劝慰的最好材料,便是自身遭遇的凄惨。
“唉,俺孩他爹有水膨症,俺弄不动他。爷一共留下了二三亩地,这回给老天淹个净。水来了,俺说不逃,死就死在一块,他爹非叫俺上船。俺这时也不知道他死活呢──”妇人眼圈已经发红。她像后悔逃到这大城里来。这里人多,但寄居在陌生人丛中,她越发怀念那朝夕聚在茅舍下,有时打她、有时疼她的丈夫了。
“大娘,可哭不得!孩子哭得够惨的,俺们可别凑。愁有啥用啊,大娘,俺还不也是一样!俺他爹上关东卖烟叶子去了,水来时亏了俺舅舅照应。都是命──命啊!”劝慰着别人的,这时却也垂下头叹息起来。
靠着圆胖的柱,蹲着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虽然涂满泥迹,她有一张清秀的脸,身上穿着一件过于肥大的衣裳。那必是一件由世界某角落施舍来的。一件成人的短衫作为她的长褂;虽还太长了些,但原来的施与者却绝想不出一件旧衣可以使这女孩引起多少人嫉妒,使这小小生命显得如何活泼。
我俯身看她:那两只瘦削的手正盤旋在一头蓬乱的苍发丛中。躺着的是一个患病的老太婆。她仰起头,用没有牙齿的口告诉我:“痒得慌,俺这孙女孝顺,她给俺拿虱──”
靠着门框,一个中年妇人怀里抱个孩子迎上我来。她硬由孩子嘴里拔出正在吮吸着的干瘪奶头,扳过孩子的脑瓜给我看。我不忍定睛看了,遍布那脑瓜的是黏糊糊的脓疮。“俺这孩子是捡的!”妇人告诉我。大水来的时候,她男人把她们都弄到墙头上。她曾经失手把那孩子丢在水里。她哭着摸呀摸呀,水仍在涨。天落着滂沱的雨。孩子过后自己漂上来了。使劲把他小肚肚里的水挤出,孩子竟活了!可是头上长满了脓疮,脸庞黄瘦如饥猴。
门后面躲着一个少妇,她身上居然有一件齐整的长袄。我一边纳闷她为什么要躲起来,一边照例问道:“你哪里人?”她背过身去了。适才抱着长了脓疮的幼儿的妇人指着她,插嘴说:“大爷,这也是俺庄上的。她出阁才两天就闹起大水,她想她娘家的妈──”我端详一下这新娘子,她耳叶挂着的环圈在颤动着,这时候她已有些呜咽了。
我怀着一颗沉重的心,踱出收容所的门槛。也许母亲们又撒开了堵在孩子嘴上的手,一片“冷啊,冷啊”的啼哭声由我后面紧紧地追来。秋风吹得蒲叶呼呼地响,湖面似飘着一片愁苦的灰云。
宿羊山麓之哀鸿
我哪里是在乘火车!在窗外两边净是白茫茫的水,坐在陇海路的车里,我竟有跨海渡洋的幻觉了。大湖站以西,还只是轨道北而汪着无际的大水,水里斜卧着坍倒的草屋,漂着狼狈的小木筏。南面干土上却还有牛车满载着新割的禾束,上面坐着衔了烟袋的农夫,成为一幅水陆与悲喜的对照图。车过大许家站,大水便已漫溢到轨道的两边了,不再看见干土。漂在水上的净是逃难的木排和小船,上面堆满了由农家茅舍搬出的零星什物,坐着一簇簇表情呆痴的逃荒人。我俯首向车窗外探望,陇海干线的路基虽还稳固,横暴的水却正在不甘休地用猛浪冲撞着护路的木桩和石块呢。
在运河站下了车,我们便向县城出发了。承熟人指点,我们决定沿运河大堤北行。本来三十五里的旱路,这下要多走出十余里。如果忘记当前的残迹,我本可以欣赏一下这大好的江北风光:河堤两岸蹒珊地游着芦鸭,伴了泊船的倒影,堤坡上坐着戴笠帽的老渔夫。境界美到如画了,但这渔夫见了我们就微微直起腰来,苍白的胡须上淌着两串老泪。他指着面前的水喃喃地说:“先生,这是我祖上三代留下的一点薄产,二十天以前还长着绿庄稼!”
堤身是黄土堆成的,坡底有高粱秆护卫着。大水不时由两边卷起白白的舌叶,吐着愤怒的泡沫。据路人说,水势到如今仍是涨落无定,刮东南风就退些、刮西北风就涨,八月节那晚一阵暴风雨几乎淹没了全县。为了避免拔堤惨剧,把堤旁的大树都锯断了。折垂到地下的杈桠披满了干黄的枯叶,堤沿残破的树和水中残破的村舍遥相喟叹。时常在水浅的地方,有被水冲出的棺材露出。由棺身为水浸透的情景,可以想象里面泡着的尸骸是怎样地怕人。天上盖满了灰云,静穆的水面上凛着几只逃难的船。孩子哭着,大人向轨道南边指着。可怜的人们,我才由南边来,南边也已经没有了一片干土!
走过运河与不老河汇集的徐塘,渐有干地露出。在水还未退尽、地仍松软如浆的田上,勤劳勇敢的农夫又开始耕作了。河堤上行人也渐多起来,有担了黄米黑糖赶集的乡下佬儿,有云游四方的化缘和尚,也还有逃上干地的难民车,车上挤满了水瓢土盆,红薯黄豆。这边伸着雏鸡的长长脖颈,那边垂着孩子的小腿。愁容满面的妈妈抱着吃奶的孩子坐在中央,一个粗壮的农夫在后面推。凭两条耕地筑堰的胳膊,要将他的妻孥推到不可知的安全地方。
这是一条漫长而异样的路。宿羊山虽遥遥在望,但它的倩影却永远那么辽远得不可捉摸。我们是用极复杂的心绪向它迈进。论景色,在江北那算够幽美的了。运河沿岸常有曲折蜿蜒的航路,船平稳地驶着,偶尔有不知名的水禽擦着席篷掠过。大自然对两月来这个角隅人们的遭遇似乎无动于衷。秋风仍慵懒地吹着,远地似有盲卜者敲着铜钹。立在船头四瞩,周围真的是秋水共长天一色!宿羊山依然隐在远树的帷峻后面。
但几日来惨痛的景象使我不再为这自然界的美所诱惑了!我知道那片涟漪秋水下面淹没着千百户人口的食粮,也明白宿羊山麓等待着的不是采药的童子,不是灿烂的晚霞,而是一群嗷嗷待哺的灾胞。岸上踟蹰徘徊着的老人,在山水画家看来也许是可以用来点缀风景,但那老人却是在痛惜着他那淹没了的田园。
船到黄庄,便为不老河北堤挡住。我们下船沿堤向西北行。堤上常遇着由宿羊山遣回的灾民:身边带着遣散时所发的四天粮食,沿着河堤飘泊着。据说收容所因经费不足,已收容不下他们了。我遇到坐在堤坡上的一家,一个老婆婆带着她的寡媳和三个孙儿。
老妇人低垂着脖颈,累得不停地喘气。穿着破花布袄的小女孩在旁边一味哭喊着:“我要丸子!”我有些不懂。妇人待孩子哭得太久,才把一粒指头大的灰色丸子塞到她嘴里去。我问她那是什么,妇人忙藏到怀里去,然后告诉我说:“先生,这是渡命丸!一位善人舍的。”我向她要来看看,她怎么也不肯。她说每人一天吃三粒就可以过活。她们一家五口,临走才发了八十粒。她们现在逃荒要逃到滁州呢,实在不能分给我这走路的人。
我聽了感到神秘,又觉好笑。三年前我看过一个荒唐的影片:《五十年后之世界》,其中就有这种以丸代饭的梦想。眼前这难妇竟握有这仙丸,它引起我莫大的好奇。等我到宿羊山时一打听,连负责发放的人对这丸粒的实效也不敢轻信。在区分所仓库里,我看见墙角堆着五六麻袋,里面满装着这仙丸。我尝了一粒。区长又向我袋中塞了几粒。除了一般药丸味以外,还微微带点枣味。据说有人不知道这丸子的妙用,连吃五六粒都不理会;晓得它的灵验的,吃三粒就真的觉得肚子有点膨胀了。
清早我们由邳县城出发。船一解缆,船上一位卖烧饼的老人便走向别处寻找主顾去了。船靠近一个村落时,警察也登了岸,运河的水是那么阴森、悒郁,像是为大地受难者呼出的一股叹息。过黄庄,沿堤走不上几步,头上一路跟踪着的云朵竟如耐不住委屈的孩子般落下冰凉沉重的雨点来。越落越密,把我淋个透。隔着湿漉漉的头发,我看到宿羊山了:一个光秃黯黄的小山,坡上蠕动着密匝匝一群人们,无助地在雨中颤抖。同行的朋友告诉我那便是收容所的难民。
在暮色苍茫中,我们走进碎石小道的宿羊镇了。我们走过富户的门前时,在灯火辉煌中,畅快的笑声荡漾着。他们巍峨的瓦房四周都筑着炮台,上面日夜有人守望着。这次邳县成灾,向富户募集救济粮,面现难色的也颇不少。这些富户多拥有五六百顷地,一家便占据一整个村庄。庄丁平日打杂,遇到佃户抗租或袭击时,那些壮汉子便是机关枪小钢炮的操纵者了。胆小的地主远躲在上海租界里,留在庄上的,便以藏书、种菊一类雅事安闲地消磨他们无忧无虑的日子。我望着那森凛凛的朱漆大门,吞进一口冷气。
次晨雨仍在淅沥落着。我们借了伞,就向收容所走去。泥泞的路,脚踝时常陷下去拔不出来,两脚冰凉,鞋子湿透了,走起来一路发出吱吱的响声。我们似乎体验到流亡者的心情了。
我们刚走出镇口,便听到一片嘈杂的哭喊声。随着我们登山的步伐,那声音也越来越响亮。拐过一个上坡,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排排用高粱秸搭成的尖尖窝棚,里外都蹲着被秋雨打成一团.的人。棚顶多飘着避瘟疫的粉色小旗,棚前堆着由水里捞出的农具,和就地用土块搭成的一座座临时炉灶。雏鸡黄狗和花衫小孩都在弥漫的炊烟里跑来跑去。每十座棚为一排,各形成狭隘的“小巷”,有门牌,有甲长,十字路口也常有天真无邪的孩子们忘了饥寒的苦,集拢着玩耍。
我们踏着泥泞又遍地屎迹的路,走进那些狭隘“小巷”里了。窝棚里传出各种凄惨的声音:有老妇人枯竭无力的咳嗽,有刚落地的婴儿脆弱的啼哭,杂着耐性的母亲们哄拍的哼声。这些无告的灾民都缩在窝棚里,咧着嘴,蜷卧在湿湿的草堆上。有男人的,窝棚顶还能自抹些泥土;孤老病弱的就眼巴巴守着冷雨由高粱秸隙缝落向他们衣着单薄的身上。
当我们走过那些窝棚时,个个棚口都有头探了出来。老妇人淌了泪的眼,小孩子惊奇的眼,少妇含羞的眼,一齐射向我们。他们是寡母孤子,老婆少媳,少夫少妻,无儿无女的老翁,和丈夫未在身畔的少妇。就在这苦难的小集团里,幸福也如雨量分配得那么不均衡!那些孤苦零仃的人,独卧在窝棚里,只隔一道高粱秸便能听到咿咿的小儿学语,夫妻的喁喁私语,儿女温存的劝慰。一个披了件破蓑衣的老人,淌着一泡热泪,张开无助的臂向我说:“先生,我啥都没有啦!”我不忍看他那和善而愁苦的脸,急忙掉过了头。
对面却是一张同样愁苦的脸,一个缺齿破唇的老妇人用双臂支着身子向我叩起头来。她比那老人还强,还有陪伴她的一条狗。她恶狠狠地骂那弃她远逃的儿媳,“不如这条狗啊!”她埋怨着。卧在棚里的小黄狗像是会意似的,立时用前爪向老妇人怀里凑凑,嗅了嗅她那只筋条毕露的手,就又把瘦弱的身肢蜷起,大声地嘘起气来。
一个小家庭隐在小手推车下,在吃他们的早餐了。妈妈喂着怀里的娃娃,作爹的和大儿子并蹲在两旁,各抱着一只粗碗,贪婪地吞喝着热腾腾的稀粥。讲礼貌的中国人啊,看见我们,那可爱的农夫还欠起身来,举起粗碗向我让。不幸的人,半个多月他们都是这样露宿着。他们逃来较晚,窝棚里已没有地方安插。那男人指着大小两个孩子,口口声声求着:“科长慈悲慈悲!”孩子拿碗的手已冻得有些战栗了,但他吞喝得那么匆急,恨不得把头伸进碗口里去。可是好奇心又不容他不腾出一双眼睛,由碗缘偷偷向我望着。
我打开照相机准备拍照。这是太新鲜的玩艺儿了,即刻招引来许多小朋友,其中有的是适才不肯回答我的询问的,这时也羞怯怯地立在厚厚的人丛中,争看起我手里的怪匣。当我把换下胶片的黄纸盒抛到地上时,他们一起都屈下腰去,争抢那罕见的玩物,年幼的被压在下面就大声嚷叫。窝棚里探出母亲的头来,吆喝着她们的孩子:“没心的烧猪呀,饭都没的下肚,抢那东西啥用!”她们无法了解孩子欲念的单纯。
走尽了这些窝棚小巷时,我们已淋成落汤鸡,鞋跟沾的泥土也已厚得如旗装的木底鞋了。于是,我们又向宿羊山顶走去,想由高处俯瞰邳西被灾的概况。
雨仍落着,窝棚可缺乏原有的谧静;几十个孩子都尾随我们向山顶蜂拥走来。巡警虽用极严厉的声色驱逐着他们,但是山太大,人太多了,孩子们竟分散着由另一个方向跟来。
弥漫的云雾遮住了视线,围着宿羊山的都只是白晃晃的一片,水面偶尔伸出一丛树枝,那倾斜的姿态呈现出暴风猝雨击时的猛烈。大地都淹没在洪水下面。
孩子们在我身后挤着,还叽叽喳喳地低语。我突然掉过身来,握住挤在最前列一个孩子的小手。他即刻脸涨红了,把头钻回人丛里想跑开。
我拉住他问:“小孩,指给我看,哪里是你的家?”
他回过身来,眨着两只小眼睛向山的四周环视。所有的孩子都不再向前挤了,他们都掉过头去,在那一片汪洋里寻找各自的家。
寻视了好久,许多小脑瓜失望地转过来了。一个个皱着小小眉毛,频频摇头。那被我拉着的孩子仰起了脸蛋来,他眼睛已蒙上一层晶莹的泪水了。他重新看看四周,又环视小同伴们忧愁的脸,然后用颤微微的聲音说:“先生,家早给大水冲没了!”
从兖州到济宁
火柴匣子般的车里密密匝匝地排列着长条凳,黑压压地塞满了一簇穿粗布的乡下人。老头们吧哒着关东烟,膝上穿爱国布袄的孩子一个劲儿瞅着大人的脸。他是端详那圈圈的白烟,还是读着时间在老人脸上写的皱纹,谁知道!
车开了,那声呼啸尖锐得正像江船。去秋这时候,火车穿过鲁西真如一只船了,窗口净是银亮亮的一片。如今看到水退了,田地露了面,我又高兴起来。我问一位年近六十的老人:水退尽了吗?这话他没听清。他抹了一下鼻涕,把耳朵凑过。他身边一个孩子羞怯怯地替他回答了:“这边退了算啥,俺的庄子还没着呢。”孩子戴的是一顶小帽,鲜红的帽纽有趣地闪烁着。他穿的是一件新浆洗的蓝大褂。
“这是你啥人啊?”我几乎是嚷着向那老人问。我留心这孩子一副清秀的五官,滴溜转着的黑眸子焕发着聪慧,食指总伸到嘴里咬着。
老人这次听懂了。他叹了口气,告诉我那是他的小孙子。家里养不起,想送到济南做学徒。托了许多人,都嫌他小,不经使,白跑一趟。
这时孩子正偷看我手里拿着的一本杂志的封面。他似乎很感兴趣。我察觉后,即刻翻开来,指着一个“文”字问他。孩子马上把脸埋到祖父怀里去了。他再也不肯抬起头来。老人好像是怕我生气,向我解释说,这孩子就怕人考他字。他七岁上进了个私塾,才念上十来天,他爹死了。从那以后,他便再也上不起学。孩子起初哭着要去,同学也常来找他。如今他再也不想看字。这回在济南收容所里看到许多邻居在念“国语”,孩子馋得呜咽了好半天。
又到济宁站了。时候已近傍晚,冷清清的站台上,有一个举了红“卍”字旗的佛教会的人在迎候。站口有一座小席棚,它唤起了我的回忆。去年秋天,就是在这个站台上,灾民哀啼着,等待救援。如今,流浪了半年,他们又回来了。
我负了背包走出车站。
栅栏外是嘈杂的一群。十几辆洋车一齐举高了车把,将我包围起来。当那些焦急、殷切的脸凑近得使我不知所措时,胁下早已伸出许多只手了,每只皆握着一张旅店的名片。
“先生,住俺那里吧!房钱随便赏!”那声音不是在揽生意,简直是在央求。我没有心绪去选择了。横竖我不能满足他们每一个人。我上了一辆靠近的车,顺手接过一张片子。
在暮色苍茫中,我们上了奔向城里的土路。油灯厂的烟囱仍吐着黑气,远处城角还有尖锐的军号声,在晚风中嘀嘀地荡漾。到了那破陋不堪的小店,我嘱咐茶房替我租一床 干净些的被子。
晚上,灰黑的天空有细碎的小物飘下来了。踏在脚下,咯吱咯吱的。我出了那矮小漆黑的城门洞,跨过睡了十几只破船的运河桥,就又进了碎石子路的果子巷。
我感到惊讶,心里有些不舒服。摊在床上的是一叠粉红绸的棉被。我想不出这小店从哪里找得这么花梢俗气、颜色这么扎眼的被子,我把茶房喊来问。
“先生,”他有些着慌地说,“不瞒你先生,这是窑子里租来的。”
我听了气得不能自持了。
他却还在咕哝着:“怎么好,她们也没生意。被子压根儿闲着哪,不脏!”
“我不盖它!”我着急了。我恍惚看见那被子上织起一幅丑陋的兽行图。我不能睡在那个上面!
换好了被,我躺下来。一天的奔波使我的骨节都不听使唤了。想起这么一个店,就我这么一个旅客,不免有些瑟缩了。
我侧耳倾听着雪花落在茅屋顶上的细碎响声,回忆着昼间一张张的焦黄面孔。
一九三五年秋至一九三六年初春
编者:1935年入春后,山东大旱,其中鲁北、鲁西南灾情最重。而到了7月中旬,黄河上游雨量骤增,鄄城董庄至临濮集约3公里大堤全部漫水,洪流泛滥,灾情极为严重。正是在这样的大灾之下,时为《大公报》记者的萧乾开始了第一次独立旅行采访,用手中的笔为我们留下了70多年前众多山东难民与死神搏斗、逃离家园的人间惨景。他不是浮光掠影地表现受灾情况,而是将更多的笔墨用在了受灾群众身上,描写了灾民缺衣少食的惨状和精神痛苦,字里行向处处可以感受到作者深切的人文关怀精神。当萧亁的文章和画家赵望云的速写图在《大公报》上登出,反响强烈,赈灾捐款猛增。在中国报告文学史上,《流民图》被公认为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报告文学精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