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学勇 林永亮
国际金融危机暴露出西方制度体系的弊端,倒逼资本主义国家调整其施政理念和方针,以注重发挥政府的市场调控功能、社会福利功能和秩序保障功能的“莱茵资本主义”对新自由主义进行反思,在金融政策、劳动和社会政策、产业政策以及地区一体化政策上出现了新的变化。此种改革虽未摆脱新自由主义的运行逻辑,但不失为观察资本主义制度体系发展走向的重要风向标。
“莱茵资本主义”由法国经济学家米歇尔·阿尔贝尔在20世纪90年代初提出,主要指代莱茵河流域国家具有自身特色的经济社会发展模式。[1]与英美为代表的“盎格鲁—撒克逊资本主义”相比,“莱茵资本主义”的主要内核可概括为“市场经济+总体调节+社会保障”[2],即更注重发挥政府的市场调控功能、社会福利功能和秩序保障功能。“莱茵资本主义”因此又经常被称为“社会市场经济”“协调型市场经济”以及“温情资本主义”等。冷战结束后,随着全球范围内资本金融化和金融全球化的深入发展,资本主义经济制度出现整体“右移”趋势。“莱茵资本主义”国家也一定程度上呈现出政府角色弱化、股东地位上升、金融市场做大、新自由主义色彩变浓等特征。
金融危机及欧债危机爆发以来,随着“市场万能”神话的急剧褪色,主要“莱茵资本主义”国家对新自由主义进行了反思,并通过强化金融监管、扩大政府干预等举措进行了一些调整和变革。不过也要看到,这些变革和调整主要还是技术层面的,并未触及制度体系的内核和筋骨。“莱茵资本主义”国家普遍面临提升全球竞争力、激发经济发展动力、回应民众社会保障需求、维护社会总体稳定等多重压力,多方力量持续“拉锯”,改革方向“左顾右盼”,改革进程推进缓慢,似正陷入“向何处去”的困惑之中。
后金融危机时代
“莱茵资本主义”的金融政策
“莱茵资本主义”认识到自由金融市场的弊端,并通过系列措施加强金融监管的全面性和有效性。但与此同时,“莱茵资本主义”继续高度重视发展金融业,并通过发展地区统一金融市场,努力提高虚拟经济对实体经济的支撑力。
一方面,危机爆发后,欧元区从技术层面积极完善金融监管体制,通过设立泛欧监管体系等措施,努力维持金融市场稳定。一是成立宏观审慎管理机制——欧洲系统风险委员会(ESRC),负责收集和分析数据信息,识别和评估系统风险,并向欧洲经济部长会议(ECOFIN),各成员国监管当局,以及银行业监管局(EBA)、证券和市场监管局(ESMA)、保险和职业养老金监管局(EIOPA)三家微观审慎监管机构提出预警和建议。二是强化监管机制间的协调合作。欧洲系统监管委员会与三家微观审慎监管机构建立信息沟通和共享机制,三家微观审慎监管机构通过联合委员会(JCOE)加强跨行业、跨部门监管的协调与合作。三是构建欧洲银行业联盟,包括单一监管机制(SSM)、单一清算机制(SRM)和单一存款保险机制。单一监管机制赋予欧洲央行金融监管职能,负责直接监管该机制成员国具有系统重要性的信贷机构、金融控股公司、混合型金融控股公司;单一清算机制负责必要时对接受监管的银行实施破产清算,降低银行危机对实体经济的冲击;单一存款保险机制致力于防止危机横向扩散,抵御域内大规模金融动荡。四是推动欧洲央行从单纯维护币值稳定向综合维护金融和经济稳定延伸,不再局限于传统货币政策,开始实施非常规救助措施,部分国家甚至主张欧洲央行应扮演最后贷款人角色,逐步朝美联储方向发展。与此同时,欧盟正积极探索监管思路和监管方法的创新,推动从单纯监管金融机构向监管金融机构、金融产品和金融活动的方向转变,力求最大程度弥补监管漏洞、提高监管有效性。
另一方面,欧盟继续重视发展金融业,推动建立统一的资本市场,努力提高金融领域的全球竞争力。欧元区危机爆发之初,默克尔、萨科齐等欧洲国家领导人曾共同谴责“金融资本主义”是危机的罪魁祸首。但随着对危机认识的加深,欧洲人发现,与美国相比,欧洲虚拟经济比重并不太大,而限制金融业的发展不仅未能帮助欧洲躲过危机,反而还陷入为美国金融危机埋单的境地。因此,随着经济缓慢复苏,欧盟在重视金融市场监管的同时,继续强调发展金融市场的必要性和可行性。欧委会金融稳定、金融服务和资本市场联盟司金融服务政策和国际事务部主任凯尔文强调,“目前欧洲企业融资形式太过单一,对银行倚重過大,证券市场融资比例仅占30%,远低于美国的70%,金融产品复杂性也远不及美国。虽然欧盟不必完全照搬美国,但需进一步推动金融市场一体化和融资手段多元化”。[3]容克在竞选欧委会主席时即承诺要建立欧盟统一资本市场,并于2015年启动“资本市场联盟”机制,目的就是努力提高资本市场对融资需求的贡献率,促进欧盟经济增长。
后金融危机时代“莱茵资本主义”的劳动和社会政策
危机后“莱茵资本主义”国家努力推动劳动力市场和福利制度改革以释放经济发展活力,与此同时,也注重探索更富弹性、更具韧性的社会保障制度。
一方面,危机使西欧国家感到,传统高福利模式带来巨大财政压力,难以持续,且已严重制约经济发展,唯有推动结构性改革方能切实激发经济活力。各国意识到,尽管面临民众维持原有社会保障水平的强烈诉求,但要推动经济持续复苏,仍需效仿德国施罗德政府时期的“2010议程”,推行经济结构性改革。据统计,2008—2015年间,欧盟成员国通过了1200个有关劳动力市场改革的提案,远高于2000—2007年的700个。意大利、西班牙、葡萄牙等南欧重债国尽管面临巨大社会压力,仍艰难推进相关结构性改革,努力摆脱“富贵病”困扰。荷兰、比利时等受危机影响较小的国家也开始对劳动力市场进行调整,简化解雇程序,减少赔偿金额,降低企业负担。法国总统奥朗德2012年以反对萨科齐自由化改革的旗号赢得大选,但从2014年开始也不得不顶着巨大压力缓慢推动降低税收、削减开支、推进劳动力市场灵活化等结构性改革,力求以此激发经济活力,提升国际竞争力。不过,在民粹主义不断上升、极端政党纷纷崛起、民众“失去感”“被剥夺感”“被打扰感”居高不下的背景下,“莱茵资本主义”的这一改革能走多远存在较大不确定性。
另一方面,“莱茵资本主义”国家并非简单削减社会保障,而是积极探索更富弹性、更具韧性的劳动和福利制度。传统中左翼政党强调“饿狼并不能最好地猎食”,主张提高工资福利水平,推进累进税制改革;[4]中右翼政党坚持认为社会市场经济的核心理念是自由竞争和兼顾公平,而公平更多是指机会公平而非结果公平;民粹政党则宣称要“毕其功于一役”,消除各类国际负担和国内不公。在几种主张相互角力下,各“莱茵资本主义”国家政府正努力探索可进可退、伸缩自如的社会保障制度,力争既能体现公平理念,又不损害良性竞争和经济活力。具体讲,这些国家正探索将劳动力市场制度和社会福利制度与人口结构变化及经济发展形势挂钩,根据经济社会形势灵活调整,避免劳动力市场僵化和社会福利的持续刚性增长。
后金融危机时代
“莱茵资本主义”的产业政策
危机后“莱茵资本主义”积极推动“再工业化”进程,努力抢占第四次工业革命先机,极力维护在全球产业链中的优势地位。
危机前,欧盟大部分成员国或多或少存在“去工业化”现象。据欧盟统计局计算,1996—2007年,工业占欧盟国内生产总值比重从21%下降到18%,工业部门吸收就业人数从20.9%下降到17.9%。危机爆发后,欧洲意识到工业比重下降、出口疲软等是债务危机的一个重要原因,德国在危机中表现较好主要是因为其拥有强大的工业基础。欧盟及各成员国陆续出台各种“再工业化”措施,力求通过科技创新振兴制造业,实现更高水平发展。欧委会2012年10月发布《一个强大的欧盟工业有利于增长和经济复苏》文件,强调以“绿色能源”和“数字制造”等先进技术引领“新工业革命”。2014年11月,容克推出为期三年总规模达3150亿欧元的投资计划,用于信息、能源、交通等基础设施建设以及教育和科技研发等。成员国层面,德国推出“工业4.0”战略,努力抢占以智能制造为主导的第四次工业革命先机;法国连续推出“新工业法国”和“新工业法国II”,确立制造业在经济中的中心地位,着力提升法国在国际竞争中的地位;西班牙推出4.6亿欧元的“再工业化援助计划”,支持908个再工业化项目,努力构建充满活力的新型工业结构。
欧洲此轮“再工业化”进程不是简单扩大第二产业比重,而是强调虚拟经济与实体经济合理搭配,尤其强调掌握革新性科技成果,维持产业技术优势。在德国外交政策协会会长桑德施耐德看来,德国“工业4.0”是力求在信息技术、量子科学等领域抢先取得突破,因为这些领域的革命性成果将彻底重构人类经济社会发展的“方程式”,在这些领域抢得先机可确保在新一轮“创造性破坏”中争得主动。《法兰克福汇报》经济部主编阿姆布鲁斯特则强调,欧洲“再工业化”不应寻求回到30年前的状态,也不应寻求产业结构的“大工业化”,而应强调绿色、信息、高新技术,发展现代服务业,维持各产业的科学比例。
后金融危机时代“莱茵资本主义”的地区一体化发展
危机后“莱茵资本主义”主要依靠“问题倒逼”推进一体化进程,但是,欧盟内部“更多欧洲”与“更少欧洲”的分歧更为明显,“一体化”与“去一体化”两大进程相背而行。
当前和今后一段时期,欧洲一体化进程将较大程度上靠问题倒逼艰难推进。一方面,欧盟自成立之日起就伴随着“民主赤字”“合法性不足”等问题,东扩进程又凸显了机构臃肿、效率低下、執行力不足等问题。五亿民众对欧盟机构运行方式不甚了解,甚至一些职业政治家对此也知之甚少。另一方面,近年来,受债务危机、乌克兰问题、难民危机、恐怖袭击、英国脱欧等多重挑战影响,欧洲各国“内顾”倾向加重,民族主义、民粹主义、保守主义、排外主义思潮明显抬头,民众对欧盟机制普遍缺乏信心。在“一体化”民意基础日益脆弱的背景下,传统以顶层设计“自上而下”推动一体化进程的路径举步维艰,对欧盟而言,更现实的路径是从紧迫性较强、共识较高的具体领域缓慢灵活推进。
当前,欧洲各界关于“更多欧洲”还是“更少欧洲”的分歧更为明显。欧盟层面,政治精英更多强调推进一体化的必要性,强调欧盟发展史一直伴随各类危机,危机是欧盟进一步发展的重要动力。但成员国层面对欧洲一体化的兴趣和信心普遍下降,各成员国反对欧盟的声音越来越大。近年来,欧盟在具体议题领域仍持续取得一些新进展,各国财长合作机制、欧洲稳定机制、欧洲央行理事会等三大机制已在某种程度上有点“欧盟财长”的味道;能源联盟、单一数字市场、资本市场联盟等经济议程正在努力推进中;司法和安全领域一体化也在碎步前行。但是,欧盟内部的“一体化”力量与“逆一体化”力量同时存在,议题领域的具体进展与整体层面的信心下降相背而行,今后一段时期一体化进程迟滞几成定局。欧盟一体化未来走向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各国国内政治生态,而非欧盟层面的政治意志。
金融危机及系列伴生危机再次暴露了西方制度体系的弊端,围绕资本主义尤其是新自由主义的讨论和反思在世界范围内广泛展开。总体来看,“莱茵资本主义”对新自由主义的反思集中于技术操作而非运行机理层面,改革路径方面尚未摆脱新自由主义的逻辑,并未找到替代性的改革方案,改革思路也存在一些内在张力,被动性、领域性、应急性较强,主动性、综合性、战略性较弱。在世界经济新旧动力转换期,关于“两制竞争”的话题再次兴起,从世界经济结构、全球价值链条、经济社会发展模式等角度认识和理解“莱茵资本主义”所处困境及其变革措施,是观察资本主义制度体系发展走向的重要风向标。许多重大课题亟待研究者给出深入解答。
(第一作者系中共中央对外联络部西欧局副局长;第二作者单位:中共中央对外联络部当代世界研究中心)
(责任编辑:苏童)
[1] [法]米歇尔·阿尔贝尔:《资本主义反对资本主义》,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9年第1版。
[2] 蔡来兴、朱正昕、晏小宝主编:《德意志联邦共和国宏观经济管理》,上海翻译出版公司1991年版,第6页。
[3] 此为作者2016年6月随团访问欧盟总部机构时对方所谈。
[4] [德]塞巴斯蒂安·杜里恩、汉斯约里·赫尔、克里斯蒂安·凯勒曼著,郭建南译:《危机后的反思——西方经济的改革之路》,西南财经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