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影》经典性及“讨论”案的学理阐释

2017-02-27 15:40吴周文林道立
关键词:核心理念朱自清背影

吴周文, 林道立

《背影》经典性及“讨论”案的学理阐释

吴周文, 林道立

朱自清先生的《背影》自1925年发表以来,便开始了其作为经典被确认、被质疑的反复历程。在现代文学史上,像《背影》这样备受折腾,甚至被打入冷宫的,是极少见的个案。其荣而被辱、辱后再誉的沉浮经历和被选入中学教材近80年的历史证明,其经典性难以撼动。《背景》的沉浮史与现代散文“自我表现”的核心理念存在着互证与互释,也验证着它与散文美学理想的消解和坚守有着无形的精神联系。因此,对《背影》及其经典性进行学理阐释具有重要的学术和时代意义。

《背影》 经典性 “讨论”案 学理性阐释

朱自清先生的《背影》作于1925年10月,发表于同年11月22日第200期的《文学周报》。尽管此前,他发表过《浆声灯影里的秦淮河》《温州的踪迹》(组篇)《生命的价格——七毛钱》等名篇,但使他成为被千千万万读者所认可、所接受的著名散文家和“美文”大师的最重要的一个权重点还是《背影》。正如王统照先生所说:“他以散文见知于世,固然是《背影》的成功。”*王统照:《悼朱佩弦先生》,见《最完整的人格》,第17页,北京出版社1988年版。《背影》发表以后,便开始了它作为经典被确认、被质疑的反复历程。对一篇文学作品的荣辱誉毁,本来是很正常的现象;但像《背影》这样备受折腾,甚至被打入冷宫的,却又是极少见的个案。其荣而被辱、辱后再誉的沉浮经历,只能说明它是扳不倒的经典。而它命运的沉浮也同时昭示着现代散文核心理念的沉浮,即在《背影》沉浮的背后,所验证的不仅是政治文化之于中国现当代文学与现当代文化之间影响与被影响、主导与被主导之间的关系;而且还验证它与散文美学理想的嬗变和坚守有着无形的精神联系。因此,捋清其中的纠结和关联,对重建与完善当今的散文美学,有着重要的时代和现实意义。

一、经典性及难以撼动的学理之因

《背影》作为中国现代文学史的一篇美文经典,是历史写下的真实,其经典性难以撼动,有着它被尊为经典的确凿理由和证据。

笔者认为,一部文学作品要成为经典,必须具备三方面的条件:第一,作品本身极其优秀,具有思想的永恒性和艺术表达的超常性,这是一切经典的首要条件;第二,作品本身代表着创作时期的美学理想与社会本质的某些方面,有着很突出的典范性和“镜像”性;第三,作品经得起时间和历史的检验而广泛流传,获得读者接受的趋同性和持久性。《背影》自创作和发表以来的发展历史,完全符合这三条标准。且不论其永恒性和超常性,且不论其典范性和“镜像”性,仅看《背影》被读者接受的历史和它的“批”而不倒、历久不衰,就可以看出它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堪称珍贵的经典。其经典性确定的证据,大体可从以下三个方面予以证明。

首先,《背影》被选入传统的初中语文教材,充分得到语文教学史的推崇。就中国的国情而言,一篇文学作品最通达的传播途径,就是被选入中学语文教材;其受众则是一届又一届、一代又一代的中学生,以至延绵为其子子孙孙和更为广大的读者群,乃至家喻户晓。查阅现有的资料可知,最早将《背影》选入教材的,是著名教育家、文学史家赵景深先生。赵景深其时主编《文学周报》并始任北新书局总编辑,以他的胆识和职责之便,于1930年正式把《背影》编进由他主编、北新书局出版的初级中学混合国语教科书的第三册。从此,《背影》便成为经典的语文教材入选篇目。据《民国时期总书目·中小学教材》记载,1928—1947年间,有约45种初中国文教材收有《背影》。其中,中华书局1928—1937年出版的《初中国文读本》有5种,世界书局1929—1938年出版的《初中国文》有5种,开明书店1932—1947年出版的《开明国文读本》有4种,均收入此作。1951年关于《背影》教学的“讨论”案之后,《背影》被中学教材删除,打入冷宫。在沉寂了30年之后的20世纪80年代初,《背影》又见之于中学语文课本,且一直延续至今。

其次,《背影》一直得到学术界权威人士的高度评价,他们的肯定代表了文学史与学理性的认知。如李广田先生说:“《背影》论行数不满五十行,论字数不过千五百言,它之所以能够历久传诵而有感人至深的力量者……只是凭了它的老实,凭了其中所表达的真情……最可以作为朱先生的代表作品。”*李广田:《最完整的人格》,见《最完整的人格》,第64页。叶圣陶在《文章例话》中称赞过《背影》文字的精粹与清通:“现在大学里如果开现代本国文学的课程,或者有人编现代本国文学史,论到文体的完美,文字的全写口语,朱先生该是首先被提及的。”*叶圣陶:《朱佩弦先生》,见朱金顺编:《朱自清研究资料》,第4页,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81年版。吴晗先生指出:“《背影》虽然只有一千五百字,却历久传诵,有感人至深的力量,这篇短文被选为中学国文教材,在中学生心目中,‘ 朱自清’三个字已经和《背影》成为不可分割的一体了。”*吴晗:《他们走到了它的反面——朱自清颂》,见《吴晗文集》, 第212页,北京出版社 1988年版。许杰说:“他那篇脍炙人口的,打动了多少青年读者的心的《背影》,如果没了这点诚挚,这点父子之间的纯真的感情,其余那些——如细腻、匀净之类……又将附丽到哪里去呢?”*许杰:《朱佩弦先生的路》,见《最完整的人格》,第79—80页。现代著名学者及文化名人俞平伯、郁达夫、钟敬文、李素伯、王瑶、浦江清、杨振声、阿英、李长之以及当代著名学者林非、曾华鹏、孙绍振、丁帆、陈思和、王彬彬等,都对《背影》及朱自清的散文创作给予高度评价。

最后,《背影》走向台湾、香港地区并走向世界,成为在海外有较大影响的经典。就台港地区的情况而言,台湾、香港也一直把《背影》作为初中教材。如现时台湾的初中教材把《背影》安排于七年级下册的第五单元,香港中学国文课本将《背影》安排于一年级的分册。这篇经典不仅在台湾、香港地区被作为中学生的传统语文教学篇目,而且还在海外文化界、文艺界有着广泛影响。对此,林道立、吴周文、张王飞曾经在合作的《〈背影〉的美学价值及其文学史意义》一文*林道立、张王飞、吴周文:《〈背影〉的美学价值及其文学史意义》, 载《天津师范大学学报》2011年第1期。中有过详细论述。据报道,2007年9月29日至30日在澳门举行“两岸四地同文异教”活动,《背影》就是其中共教、共研的教材之一;台南科技大学50多岁的教授何三本在评点这篇课例时,竟然当场泣不成声,他说他每次读到朱自清的《背影》,总忍不住流下眼泪。 2009年在香港举办“第三届香港书奖”的评比,由市民网上投票,朱自清的《背影》(绘本,格林文化事业股份有限公司出版)以最多票数获得“我最喜爱年度好书”的称谓。 2008年7月20日,新加坡佛教居士林与新加坡文艺协会联合举办以家庭亲情为主题的文学名篇的讲座,朱自清的《背影》则在三篇作品中列为第一讲。不久前,韩国的散文家兼翻译家许世旭选编、出版了他的译著《中国现代散文选》,向韩国读者介绍中国散文家的作品。在23位作家的46篇散文中,《背影》赫然在目、名列其中。这些事实说明,《背影》抒写的父子伦理亲情,是人类世界永恒的文化母题,永远可以作为伦理道德教育的生动教材;同时也说明,表现人类文化母题的经典,应该属于全人类的精神财富,其读者也是没有国界。

上述三个方面表明,自“五四”文学革命之后建立起来的、以“自我表现”为审美核心的散文美学价值观,是符合现当代散文发展规律的,其诉求也是为散文家和广大读者所接受的。

二、 “自我表现”及其经典内涵

《背影》作为经典的生命力根源,除却文本的完美、结构的缜密和艺术表现的质朴外,还有更深层的学理之因。那便是,它是“自我表现”核心理念所演绎与所昭示的“人本”和“传统派”的经典。

《背影》是人本主义的经典。它的诞生,并非偶然,而是散文“载道”旧理念颠覆、“言志”新理念诞生的时代必然。在周作人提倡引进、借鉴英式随笔(Essay)时,并没有指出借鉴其“自我表现”的美学精神;当时的散文家只是在“个性解放”思潮的影响下,在感性层面创作“自我表现”的散文作品,还没有完全在理性上获得自觉。“自我表现”作为一种理性的认知,是朱自清在《“海阔天空”与“古今中外”》(作于1925年5月9日)与《“山野掇拾”》(作于1925年6月2日)两篇理论性文献中表现出来的。检阅这两篇文章可以看到:第一,在新文学散文发展的初期,朱自清针对“文以载道”的旧观念最早提出了为作者“自己”立言的问题(他再三强调为“自己”立言,进而否定、替代为君王和圣人立言),从而彻底颠覆了旧的散文观念;第二,“自己”就是自我,强调表现“自己”就是强调表现自我,朱自清用一个“味”字对新文学的本质进行了概括。*吴周文、张王飞:《O·M社的钩沉及朱自清意义的重新发现 》,载《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6年第6期。正因为朱自清在上述两文中的理性自觉,他才顺理成章地在散文集《背影》序里,总结与归纳了现代散文审美创造的一个核心理念——“我意在表现自己”。在新散文理论建设的拓荒期,当刘半农、傅斯年、周作人、王统照、胡梦华等人还停留在讨论文学散文的概念、借鉴英式随笔的体式以及叙述方式等属于艺术形式方面的问题的时候,朱自清则在艺术本质上第一次提出了“意在表现自己”的问题,揭示了以作家个性为本位的散文美学中最为重要的审美价值的核心问题。而这一“人本主义”的定位,是对散文理论建设的重大贡献,至今还没有受到散文理论家和现当代文学史家应有的重视。

《背影》是“传统”派作风的经典。鲁迅先生在总结现代散文创作时说过:“散文小品的成功,几乎在小说戏曲和诗歌之上。这之中,自然含着挣扎和战斗,但因为常常取法于英国的随笔(Essay),所以也带一点幽默和雍容;写法也有漂亮和缜密的,这是为了对于旧文学的示威,在表示旧文学之自以为特长者,白话文学也并非做不到。”*鲁迅: 《小品文的危机》,见《鲁迅全集》,第5卷,第576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在这篇与“论语”派论争的文章里,避开论争的背景和内容不说,鲁迅把“五四”至30年代初期的散文创作概括为两路写法:“漂亮和缜密”(即“传统”派)与“幽默和雍容”(即“现代”派)的作风。这是符合文学史发展实际的总结性论断。借鉴英国随笔、整合象征主义等外国文学思潮的“现代派”代表作家有鲁迅(《野草》)、茅盾(早期散文)、徐志摩、梁遇春、丽尼、何其芳等;移植英国随笔的“自我表现”为思想本位、在文本上注重运用散文传统的表现形式的“传统派”代表作家有冰心、周作人、俞平伯、许地山、郁达夫、庐隐等。在后者庞大的散文作家队伍中,朱自清则是一位发挥“领导者”影响的、杰出的作家。他的《背影》在取“意描”(似绘画中的逸逸草草,不正面写父亲的音容笑貌)“背影”的构思、以显示表情达意的朦胧和空灵,取时空叙述逻辑与人物语言行动的白描、以显示中国传统叙事方式的简明和流畅,取单纯反衬渲染等手法婉曲表达情感、以表现“温柔敦厚”诗教理想的呈现等方面,整合为具有新古典主义风采的精品,因此才有《背影》与朱自清的名字“不可分割”的赞誉。这昭示着“自我表现”是具有永恒生命力的美学根蒂;而散文传统艺术形式在现代化转型过程中所表现出来的中国气象及其民族性,也是构成现代散文美学的永恒的基础性元素。

由此,笔者得出以下两个结论。第一,朱自清在早期散文的创作中身体力行自己的美学主张,而《背影》正是以题材的绝对真实、思想的绝对真率、情感的绝对真挚以及人格表现的绝对真诚,完成了朱自清个人“自我表现”在文本上的整合。因此,从散文美学这一学理性的视角来看,这篇散文是“五四”现代散文美学的代表性作品,是演绎“自我表现”这一核心理念的经典范式。第二,朱自清的《背影》与冰心的《笑》、周作人的《故乡的野菜》、俞平伯的《浆声灯影里的秦淮河》、许地山的《落花生》、郁达夫的《故都的秋》等,都是“传统”派写法的经典名篇;而朱自清的《背影》之更为经典,则是它代表了“传统”派“一种纯正朴实的新鲜作风”*李广田:《朱自清选集》“序”。,即代表了中国现代散文美学转型过程中占主导地位的中国作风与中国气派,因此更有着不容忽视的文学史意义。

三、“讨论”案及其学理性之阐释

20世纪“讨论”案的发生与《背影》的重回中学教材,与中国现代散文美学核心理念的嬗变与重建是一脉相承的。由《背影》个案的遭遇折射出的散文审美核心理念沉浮和坚守的经验教训,值得我们在21世纪的当下予以深刻反思与永远记取。

所谓“讨论”案,是指在文艺界批判电影《武训传》的同时,于1951年在《人民教育》上对《背影》进行批判。这是中国现当代文学史和语文教学史上罕见的个案。由政治文化主宰而进行对文学作品的批判,最早恰是从批判《背影》开始的,而且由此拉开了持续不断的文学作品“批判史”的序幕,不少作品如《爬在旗杆上的人》(柳溪)、《本报内部消息》(刘宾雁)、《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王蒙)、《小巷深处》(陆文夫)、《草木篇》(流沙河)、《红豆》(宗璞)、《望星空》(郭小川)等都未逃被公开批判的命运。

1951年,在第3卷第3期的《人民教育》上发表了署名为黄庆生(某中学语文老师)的文章,题目是《一篇很不好教的课文——〈背影〉》。黄庆生认为当时教这篇散文很感困惑:“如果按教材内容讲,不但不能引起学生对祖国的热爱,反而会破坏青年学生对新社会的集体观念,甚至可能引起对人民与祖国的仇恨情绪。因为班上学生们的父亲三分之一是地主成分,有的还在大张旗鼓镇压反革命时受到了镇压。”*黄庆生:《一篇很不好教的课文——〈背影〉》,载《人民教育》第3卷第3期,1951-07-01。《人民教育》因势利导加了“编者按”,为组织这场讨论定下指导思想:第一,《背影》是表现小资产阶级不健康感情的,作为教材是不恰当的;第二,应该把这篇文章当作表现小资产阶级感情的典型作品加以深刻批判;第三,号召全国中学语文教师像黄庆生那样,将现有中学语文课本中不恰当的文章检举出来。接着,在《人民教育》开办了一个名为“讨论”、实为“批判”的专栏,连同署名“编者”的开篇,共发表了七篇文章,除个别文章语气和缓而外,都对《背影》进行了否定性的批判,认为这篇散文因思想内容问题而“不应该选做教材”,是黄庆生“检举”出来的“大毒草”。于是,1952年后《背影》被打入冷宫,连同朱自清的《春》等其他名作也一并从中学语文课本中被删除。关于朱自清的散文创作,在此后中国现代文学史的编著中或语焉不详,或一笔带过,即使提到也是极力抹杀其“美文”大家的地位,大加贬低。如称“朱自清的散文内容方面涉及固然思想情绪的多,接触社会现实的少,他有不少表现闲情逸致的散文,意义不大”*复旦大学中文系现代文学组学生集体编:《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第207页,上海文艺出版社1959年版。。幸好毛泽东同志在《别了,司徒雷登》中有对其民族气节的肯定,朱自清才免于被定性为资产阶级“反动作家”的厄运。

《背影》宿命地与现代散文发展的核心理念成为命运共同体。对它的批判及其后在教材中的被删除,表面上看是一个悖谬的事件,实际上却反映了散文美学理念由“自我表现”到“文以载道”的颠覆,这是“讨论”案发生的学理之因。其实,从1928年左翼作家提倡“革命文学”并成立“左联”,到后来“太白”派与“论语”派展开“小品文”的论争,再到《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后将革命文学思潮演绎为延安时期的“工农兵文学思潮”,在文学发展的20年间,“自我表现”作为散文美学的核心理念一直被抗拒、被消解。而为时代、为社会、为政治服务的“文以载道”理念则不断得到强化,成为一种主导性思潮。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为了巩固新生的人民政权,从中央到地方的党政文化宣传机构和报刊等媒体,则加强了意识形态的管辖职能。《人民教育》虽是一家教育方面的刊物,但其“编者按”和“编者”在《背影》批判的前前后后,实际上代表了官方意志在控制和主宰舆论导向。这场《背影》审美价值的批判,完全体现了“载道”的价值取向。首先,它简单机械地强调教学《背影》的现实意义,认为《背影》的思想内容对当时开展的肃反、土地改革、抗美援朝等政治运动有不良影响,很不合时宜;其次,它简单机械地以阶级论代替人性论,以政治标准代替道德标准,把《背影》所表现的父子之爱定性为宣扬父子间的私爱并充满了小资产阶级感伤主义的情绪,认为这种情绪是官僚阶级没落时期的产物;最后,它简单机械地强调中学语文教材内容的编选必须突出政治,“应该把政治标准放在第一位,艺术标准放在第二位”。这三个方面,通过对《背影》的批判将政治功利的价值观念强调得无以复加,是对文艺与政治关系的实用性、时宜性与机械性的阐释。虽然这是关于一篇教材中的课文的“讨论”,但它直接和间接地误导着包括散文在内的一切文学作品的教学、鉴赏和创作,误导着文学审美理念的正常建设及一切相关文学审美活动的正常开展。

以散文而论,随着《背影》被打入冷宫,“载道”理念完全代替了“自我表现”的核心理念。此后,作家“自我”的个性本位可以说以批判《背影》为标志而被完全遮蔽,于是散文的鉴赏与创作也完全进入了一个“颂歌”时代,这种状况一直延续到“文革”终结。30年的“载道”与“颂歌”期间,“自我表现”成为表现小资产阶级思想与情趣的贬义词,散文作家的“自我”世界被遮蔽与封杀。正如巴金所说:“每次运动过后我就发现人的心更往内缩,我越来越接触不到别人的心,越来越听不到真话。我自己也把心藏起来,藏得很深。”*巴金:《说真话》,见《探索集》,第88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很有意思的是,历史的轮回往往成为真理的反复。直到打倒“四人帮”之后的新时期之初,再次被选入中学教材的《背影》,又成为审美核心理念重新回归散文美学的一个标志,再次表明它与散文审美的核心理念是一个“命运共同体”。

1978年,《春》的回归教材释放了对朱自清作品全面解冻的信号。1980年,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与其第二附中“中学语文试用教材编写组”编写的《初中实验课本语文》,是新时期最早收录《背影》的教材。正式、普遍、持久地让这篇作品回归初中语文课本的时间则是1982年。21世纪初新课程改革以来,《背影》为多家语文教材选录,包括经全国中小学教材审定委员会初审通过的人教版、苏教版、语文版三个版本的初中语文课本。《背影》众望所归,为所有的初中语文课本所编纳。

《背影》的回归,是新时期思想解放运动宏大叙事的必然。经典回归的背后,是超出教材、超出作品之外的众多因素所综合的一种文化现象,是政治、教育、文化、文学实施新时期历史转型的产物。而从文学回归文学、散文回归文学的审美意义上看,其中最重要的学理意义则是现代散文“自我表现”理念的回归。笔者之所以把回归初中教材的《背影》作为散文审美核心理念回归的标志,是因为《背影》回归的背后,有着散文审美核心理念即通常所说的“核心价值观”觉醒、复苏和重建的过程,是对“讨论”案否定之后的历史反转。

首先,是一些作家与评论家对散文审美核心理念的觉醒。

“自我表现”作家个性本位的理念回归信号,并非直接来自官方,而是来自知识精英的先知先觉,来自他们在文艺理念方面的思想解放。文学史家一般归功于巴金。他反思、总结个人17年和“文革”10年间创作与人生经验时,在1980年10月以后发表了三论“说真话”的文章,极力反对说空话、大话、假话,号召散文家要回归“自我”,抒写自我的真情实感,这是巴金在理论上重建散文美学的杰出贡献。其实,最早提出作家要回归说真话、抒真情“自我”的,是50年代江苏“探求者”社团成员叶至诚。他1979年发表过被冰心推荐为“我最喜欢的散文”、但却没被学术界引起注意的、题为《假如我是一个作家》的文章。他在此文中说:“必须严格地说自己真实的话。”“必须披肝沥胆地去爱、去恨、去歌唱……把我的灵魂赤裸裸地呈现给读者。”*叶至诚:《假如我是一个作家》,载《雨花》1979年第7期 。因为同期还发表另一篇以真实姓名署名的《喜读〈李顺大造屋〉》,故而以“李洁”的笔名发表。这就把“自我表现”理念的回归与复位,斩钉截铁地提了出来。时任《雨花》副主编的叶至诚还在1978年第2期《雨花》上,编表了甘竞存教授写的题为《重读〈背影〉》的评论。*是否叶至诚约请甘竞存撰写此文,实情不得而知。但在1988年扬州师范学院举办的“朱自清学术讨论会”上,叶先生谈及朱自清与其父叶圣陶之交谊及《背影》时,叶先生泣不成声,表明他对朱自清先生有着特殊的尊敬和景仰。故而经其手郑重地发表甘文。这是新时期第一篇为《背影》翻案并为之恢复名誉的文章。虽在观点上带有旧批评模式的痕迹,但总体上是对1951年批评《背影》的反批评和以正视听,对朱自清的“自我表现”进行了初步肯定。叶至诚以《背影》恢复名誉作为依托和铺垫,在新时期之初完全自觉地、有准备地提出了回归“自我表现”的核心理念。而保持当年“探求者”勇气与胆识的他,才是先于巴金的真正的先锋。

从1978年至1986年的八年间,《语文战线》《语文教学通讯》《中学语文教学》《名作欣赏》《写作》《语文教学之友》《中学语文教学参考》《语文月刊》《语文教学》《朔方》《海燕》等众多刊物,发表了秦亢宗、陈孝全、高捷、凌焕新、江凯波、吴欢章、刘玉凯等学者评论、解读《背影》的文章,计有30篇之多(据不完全统计1978年至今公开发表评价解读《背影》的文章约有500余篇。)这些文章重新对《背影》进行评论,摆脱政治文化批判的思维方式和简单粗暴的批评方法,对它进行于回归文学、回归散文文本、回归散文美学的实事求是的文本解读。这些文章及其解读,为《背影》在新时期重新稳定地回到中学语文教材打下了舆论基础。

其次,《论朱自清的散文艺术》等长篇论文,着重从艺术性方面充分肯定朱自清对现代散文艺术形式与表现方面的独特性和个人审美特征,为朱自清重回文学史与《背影》重回教材进行了学术理念的定性。

新时期重新评价朱自清最早的论文,是发表在《文学评论》1980年第1期上的《论朱自清的散文艺术》,此文是对朱自清散文及其历史地位的重新认识,进而为其在新时期恢复名誉拉开了序幕。徐瑞岳主编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纲要》认为,在新时期之初关于“力图探索朱自清散文的整体艺术奥秘”方面,“吴周文的《论朱自清的散文艺术》可以作为代表。作者在艺术构思方面讲究‘眼’的安设;在抒情方面善于创造情景交融的境界;在结构方面注重贯穿线索,把‘明断’与‘暗续’结合起来……所有这些,正是朱自清散文艺术的精微所在。他还揭示了朱自清散文艺术与中国古代散文的渊源关系,比较客观地估价了朱自清对现代散文建设所作的杰出贡献,以及他在中国新文化长河中的历史地位”*徐瑞岳主编:《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纲要》,第820页,江苏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姜建也认为:“朱自清散文的成功很大程度上归于艺术的精美,因此从艺术角度对它进行总结是研究中的热门话题。这其中吴周文的文章比较具有代表性。作者以敏锐的艺术感受力,对朱自清散文艺术的‘自己的声音’作了深入的分析和概括。”*姜建:《建国以后朱自清研究述评》, 载《文学评论》1989年第2期。从散文理念回归的意义上看,《论朱自清的散文艺术》强调散文应该回到“美文”的审美;强调对《背影》的解读与评论应该回到表现父子之爱的人性层面;强调朱自清的散文是其思想和情感的载体,其表现“自己的声音”即“表现自我”。这三方面的论述,与其后丁尔纲的《朱自清散文的风格特色》*丁尔纲:《朱自清散文的风格特色,载《锦州师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0年第3期。、苏振元的《试论朱自清散文的艺术风格》*苏振元:《试论朱自清散文的艺术风格》,载《杭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0年第1期。、诸孝正的《朱自清散文艺术谈》*诸孝正:《朱自清散文艺术谈》,载《华南师院学报》1980年第3期。、马焯荣的《论朱自清的散文》*马焯荣:《论朱自清的散文》,见《文艺论丛》,第8辑,上海文艺出版社1979年版。等论文,不仅在文学史上对朱自清重新定位,而且直接或间接地影响了其后“《背影》热”的升温与持续,为《背影》及朱自清众多名篇重新进入或选入初中教材和大学教材,进行着舆论上的方向引领与学理上的强力支撑。

散文核心理念的觉醒和朱自清文学史地位的重新认知,是《背影》回归语文教材的必然因素。在1985年文学观念年到来之前,这两方面必然因素所释放的积极效应与能量,则更显得难能可贵。在文学如何回归审美、散文创作摆脱政治文化的困扰、美文如何振兴和走向繁荣等方面,集中揭示了“文革”后文学观念亟待嬗变的重要性、迫切性和必然性。进入新世纪之后,尽管还出现过《武汉晨报》关于《背影》报道的“致歉”事件、北京外国语大学丁启阵建议的《背影》从教材中删掉等声音,但在文学回归审美的今天,《背影》的经典性是难以撼动的。同时,考察、研究《背影》沉浮的特殊意义在于:第一,它与现代散文美学的初建与重建构成了历史的互证与互释,两者看似巧合,其实是必然的互证;第二,《背影》在中国现代散文核心理念的回环嬗变中,反复证明了“自我表现”与散文美学的同在,反复证明了这一核心理念的恒久性;第三,只有在重建散文美学的历史进程中,才能进一步认知作为美文大师朱自清的文学史地位,以及他在建构散文美学理论方面的重要贡献。

【责任编辑:赵小华;实习编辑:陶汝崇】

2016-06-06

I206.7

A

1000-5455(2017)02-0167-06

吴周文,江苏如东人,扬州大学文学院教授;林道立, 江苏扬州人,扬州职业大学文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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