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 军
(华中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北文学理论与批评研究中心, 湖北 武汉 430079)
作为“出版史”的中国近现代报刊史研究
范 军
(华中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北文学理论与批评研究中心, 湖北 武汉 430079)
长期以来,中国近现代报刊史是作为新闻史的一部分而存在的,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中国近现代报刊史就是中国近现代新闻史。近些年有学者注意到中国报刊史研究的局限和不足,试图在新文化史的视阈中来拓展报刊史的研究空间,重塑报刊史研究的格局,提出的方法有作为“文化史”的报刊史研究、作为“媒介史”的报刊史研究、作为“现代化史”的报刊史研究等等。其实,中国近现代报刊史既是一种重要的新闻传播活动,也是重要的编辑出版活动。作为“出版”活动的中国近现代报刊研究多年来一直十分薄弱,众多中国出版史论著也主要以图书出版、图书出版机构和人物、事件等为叙事主体,这显然有其明显的缺憾。本文提出从“出版”这个新的视阈、新的维度来重新考察、认识中国近现代报刊发展史,以期对报刊史和出版史有所丰富和开拓,促进中国近现代报刊出版史的形成和发展。
出版史; 报刊史; 近现代; 中国
作为专门史的中国报刊史是伴随着中国近现代报刊的产生而产生,发展而发展的。据专家考证,有关近代报刊研究最早的文章是1834年1月刊发于《东西洋考每月统纪传》(传教士郭士立在广州出版)的《新闻纸略论》;1838年,马礼逊撰写了《京报分析》。国人的相关论述则有王韬的《论日报渐行东土》、1873年《申报》上的《论中国京报异于外国新报》等。19世纪末20世纪初叶,逐步形成了有关中国近代报刊的系统性论述,其中有李提摩太的《中国各报馆始末》(1895)、梁启超的《中国各报存佚表序》(1901)。著作方面,1908年上海文海出版社出版的章士钊著《苏报案纪事》,是我国最早的报纸个案史著作;1917年,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姚公鹤著《上海报纸小史》,是我国最早的地方报刊史著作。到20世纪20年代后期30年代前中期,新闻史学界推出了多部各种类型的中国新闻史著作,特别是1927年11月戈公振的专著《中国报学史》在商务印书馆正式刊行,被公认为我国报刊史系统研究的开端,标志着我国报刊史研究由零碎的探索阶段走上了系统化研究道路。①此后相当长时间,报刊史研究如涓涓细流继续流淌着,虽未中断,但很长一个时段没有大的波澜和高潮出现。
直到1981年,方汉奇著《中国近代报刊史》面世,局面才为之一新。这部由山西人民出版社推出的报刊史专著皇皇六十余万言,概括了1815年到1915年百年间的中国报刊发展演进历史,在史料发掘、史实考订、历史分期探讨、史著框架建构等方面都树立了新的典范。此后,卓南生《中国近代报业发展史(1815——1874)》等一批专著陆续推出,报刊史研究各方面的空白不断被填补,在史料整理、观点创新、研究范式转换、理论视野扩展诸多方面都有了不小的进步,且呈方兴未艾之势。②即便如此,我们现今的中国报刊史研究仍有一定的发展创新空间,其中一个主要的问题就是既往的中国报刊史研究过分地集中或聚焦于新闻史这一视角。因此,本文提出加强“出版史”视阈中的中国近现代报刊史研究,或者直接说加强中国近现代报刊出版史的研究。下面就此问题略陈管见。
中西方提出的“新闻”定义数以百计。我国比较通行的定义是:“新闻是新近发生的事实的报道。”③展开一点,或换一个角度也可说,它是指通过报纸、电台、广播、电视台、互联网等媒体途径所传播信息的一种称谓。其特点是真实准确、内容新鲜、报道及时、传播公开。而新闻史作为反映新闻发展历史的学科,主要是评述和研究有史以来人类新闻活动的历史,重点是新闻事业产生、发展的历史。
新闻的传播需要载体,在我国近代这个传播的载体主要是报刊。中国近代报纸和杂志(期刊)起初往往混在一起,“无论内容、形式以及对社会的作用,都有许多相似之处,没有明确的区分,所以统称为‘报’或‘报刊’”④。正因此故,中国近代报刊往往就成了中国近代新闻史的主角,甚至报刊史与新闻史合二为一,难解难分。当然,同为“新闻史”的中国报刊史,其研究、写作范式和书写路径并不完全一样。黄旦把它们分成两种:一种属于“现代化”逻辑,另一种是“革命史”逻辑。后来还有将现代化叙事和革命史叙事进行连线拼接以搭建自己叙事框架者的混合性逻辑。⑤
(一)中国近现代报刊史研究的“现代化”范式
1920年以后,我国高等学校开始设置新闻学专业,但最初并不叫“新闻系”,而是叫“报学系”,正如同戈公振把自己的新闻史著取名为《中国报学史》。人们探讨戈著的价值、贡献、影响与地位,也不限于中国报刊史,而是着眼于整个中国新闻史研究的。它虽有史料考订欠精、论述不够深入、总体显得单薄等不足,但毕竟首次全面、系统地叙述了中国新闻事业发展的历史,汇集了大量的第一手材料,基本勾勒出了中国新闻事业产生发展的大致脉络,标志着中国新闻史系统研究的开端,被公认为中国新闻史研究奠基之作,对后世新闻史研究产生了深远影响。戈公振作为报刊史研究中现代化叙述范式的代表人物,在写作报学史时也是有其自觉的、明确的新闻史意识的。他给报纸下的定义是:“报纸者,报告新闻,揭载评论,定期为公众而刊行者也。”⑥在戈公振看来,报纸有两个“原质”:一为内容方面的,“新闻为报纸内容之原质”⑦;一为外观方面的,“报纸之原质,质言之,即新闻公布之谓也”⑧。至于戈公振如何运用现代化范式建构自己的报刊史或者新闻史体系,有兴趣者可仔细阅读原著。他的这种范式应该说在民国时期占据了主导地位,“在1949年以前,循此范式的除了丁淦林先生提到的胡道静外,白瑞华、汪英宾等也可以归入其中”⑨。
(二)中国近现代报刊史研究的“革命史”范式
中国报刊史研究的“革命叙事”范式始于20世纪50年代。这个新的范式的形成以1956年初中央党校新闻班教师编写的《中国报刊史教学大纲初稿》及其座谈会的召开为标志。在1958—1960年间,中国人民大学、复旦大学新闻史的教师分别以上述大纲为基础,编写出了《中国现代报刊史讲义》《中国新民主主义时期新闻事业史讲义》。从此,报刊史的“革命”叙事就与新闻学科化建设相伴而行互为规定:“革命”叙事圈定了报刊史书写的基调、逻辑和范围,报刊史的学科化一举奠定了“革命”叙事的正统地位。其报刊史的具体呈现方式就是:以新闻传媒的内容为重点,以中国共产党的、革命的、进步的新闻传媒的历史为主体,以新闻传媒在政治斗争、思想斗争的作用为基本内容的中国报刊史书写。这种报刊史的“革命”叙事,完全是从“革命”而不是报刊自身出发;在研究者看来,报刊是什么根本就不是问题,“阶级斗争工具”论早就为报刊预设了它的存在理由和价值。这种研究范式无疑是时代的产物,也曾经发挥了重要的历史作用,但它终究难以深刻体现报刊自身发展的特殊规律,对报刊与社会互动的复杂关系也无法深入阐释,而简单化的阶级斗争评判标准更是使报刊史成为政治斗争的附庸,报刊史成为革命史的注脚。李龙牧的《中国新闻事业史稿》(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是其中的代表作。⑩1993年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的《中国现代报刊发展史》(倪延年、吴强著)更是报刊历史研究中典型的“革命叙事”之作。这种新中国成立以来的报刊史书写主流模式影响迄今未减。
(三)中国近现代报刊史研究的混合范式
方汉奇的《中国近代报刊史》在上世纪80年代初推出,成为继戈公振《中国报学史》之后“50年来第一部有影响的新闻史专著”。它注重宏观把握,高屋建瓴;又充分掌握史料,做到论从史出。方著的书写范式仍旧是“新闻史”的,因此有学者认为它“在体例上确定了新闻史研究的基本方法”,即:以时间为经,按新闻事业自身发展中所显示的主题不同,分别列出各个时期,按严格的历史分期依次进行陈述。但这部动笔于1978年,刊行于改革开放之初的报刊史论著无疑还带有浓厚的“革命叙事”范式的特点。因此有研究者指出它“以政治视角研究报刊”,“政治色彩太浓”。作者在该书的“后记”中也坦陈,写作有个逐步摆脱“左”的束缚和解放思想的过程。“解放思想的程度,前后也不尽相同”。以至“前后风格稍异”。方汉奇后来主编的《中国新闻事业通史》三卷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2、1996、1999年出版)内容仍旧是以报刊为主体,兼顾通讯社、广播、电视等各个方面,而书写范式上“走的是一条实用主义路线”,全书的前三分之一是“戈公振式”的,后三分之二是“革命叙事”为主调。拼接也好,杂糅也好,这套集成性的著作就其内容和视角说总体仍然是以报刊为主要研究对象的中国新闻史。
这样一种研究范式、写作叙事模式在方汉奇主编的普通高等教育“十一五”国家级规划教材《中国新闻传播史》(2002年初版,2009年第二版)中,得到进一步延续;因其作为使用面极广的权威教材,其影响也是广泛而深远的。该教材第二、三、四章是叙述近代新闻传播活动演进的,我们从章节标题即可明显看出它的“报刊史”建构特点。例如,第二章是“中国近代报刊的产生与发展”,五节的标题如下:中国近代报业的开端;鸦片战争前澳门、广州的近代报刊;鸦片战争后近代报业在香港的兴起;第二次鸦片战争后上海报业的崛起;在华外报网的形成与外报的历史作用。第三章“国人办报活动的兴起与发展”有三小节,分别论述国人办报活动的兴起、维新运动和国人第一次办报高潮、维新派报刊的业务特点与历史作用。这部教材近代部分无疑还是承袭“现代化叙事”模式,它的现代和当代部分则带有更明显的“革命叙事”特色。对于以“革命叙事”为主导的中国报刊史研究,有学者质疑其“符号化”、“脸谱化”,认为它“对报刊解读往往被时局左右,戴上‘革命’、‘进步’、‘反动’、‘落后’等帽子,大而化之地讨论”。老辈学者宁树藩也认为,“长期以来,中国新闻史研究范围非常狭窄,局限于革命报刊,又往往把注意力放在革命报刊的政治思想内容方面”;至于新闻史上众多其他问题,很久没有提上日程。
(四)新闻史学界对报刊史研究范式的反思与探索
对于以“革命叙事”为主导的报刊史研究范式,其弊端与困境老辈学者有所反思,并积极尝试进行新的探索,方汉奇就是这样。他的新闻史论著、教材在方法论上的“实用主义”策略,一定程度上运用的“现代化叙事”模式,无疑带有“离异”后的“回归”意味。一些中青年学者也自觉地在报刊史研究中力求突破窠臼,无论是论述范围还是研究范式,都希望有些新的开拓。1993年复旦大学出版社出版的秦绍德著《上海近代报刊史论》是其中的代表。这部在作者博士学位论文基础上修改完善而成的专著,以近代上海的政治、经济、文化发展为背景,系统阐述、分析了上海近代报刊的发轫、变革和盛衰的历程,并以史论结合的方式,就上海报刊史上若干重点问题进行了较深层次的探讨。宁树藩在为该书做的序言中,对其研究内容的拓展与创新,史料的搜集与考订,发展背景的多维度分析,以及对老材料的新处理等方面,给予了充分肯定。他同时指出:“本书也有不足之处。这主要是对上海报刊与30年代进步文化的关系未曾论及,而对中国共产党在上海报刊活动的论述,也嫌浮泛,未能深入展开。”笔者以为,秦著其实从研究范式上是自觉地回到“现代化叙事”来,其所取得的成就与突破也与此密切相关。而宁序所言之不足,其内容恰恰是用“现代化叙事”或力有不逮,或多有不便;而以“革命叙事”来论述,又难有新见,所谓“浮泛”之弊深层原因或许正在于此。
新闻史视角的中国近现代报刊史研究除了“现代化范式”、“革命范式”,有学者提出还有“‘民族—国家’(nation-state)范式”,比如对《大公报》的个案研究就是。虽说哈贝马斯的“公共空间”理论、布迪厄的“市民社会”理论等是否适用于中国近代社会及文化的研究,还存有异议,但新闻史学界还是有一些学者将其纳入中国近现代报刊史研究之中,初步形成了一种新的研究模式——“国家—社会”(或“民族—国家”)研究模式。只是这种探索迄今还没有形成很有分量和说服力的标志性成果。
在中国近现代报刊史研究中,一个总的趋势是学术界尤其是其中的一些中青年学者不遗余力地在力求摆脱政治史、革命史的羁绊,积极探索报刊与社会思想文化之间的复杂关系。如闾小波著《中国早期现代化中的传播媒介》(上海三联书店,1995)一书,主要从早期现代化的视野分析《时务报》对国人的现代化和社会变迁的积极作用;黄旦编写的《中国新闻事业发展史》(复旦大学出版社,2001),近现代报刊仍是研究重心,但历史分期就不再是简单套用革命史,而是重新按照新闻事业自身发展的脉络来划分;侯杰的《〈大公报〉与近代中国社会》(南开大学出版社,2006)努力突破报刊社会功能的传统主题,对报刊与社会基层思想观念的关系展开探讨,显示出社会史、微观史的研究视角;唐海江的《清末政论报刊与民众动员——一种政治文化的视角》(清华大学出版社,2007),则以政治文化动员理论为依据,试图将社会科学理论与中国报刊史研究相结合,探索新的政治文化与报刊传播实践之间的内在关联;王天根著《晚清报刊与维新舆论建构》(合肥工业大学出版社,2008),通过对政府控制下官方报刊舆论、列强控制下的外报舆论及本土意见领袖的维新舆论的历史考察,揭示晚清报刊与政治舆论及建构之间的复杂关系。诸如此类的报刊史新论还有不少,不再赘述。可以看出,中国近现代报刊史研究虽然主要还是在新闻史的轨道上前行,但研究方法不断更新,视野更加开阔,学术范式渐趋多元。我们也注意到,作为一种出版活动的中国近现代报刊,其出版史视角的研究虽偶有涉及,但总体上仍处于“缺席”的状态。对此,下面我们将进一步深入分析。
我们说,在中国出版史尤其是近现代出版史研究中“报刊”处于“缺席”的状况,并非等于说关于报刊出版史的研究完全没有人关注,毫无进展。只是相对近现代报刊在出版史上的地位、作用、价值而言,尚未得到应有的重视,相关的少量研究成果没有显示度和标志性,更进一步来看,作为一种研究范式的报刊出版史,或者出版史的“报刊史视阈”尚未真正形成。
(一)关于出版的概念及出版史的对象
出版史要研究什么,报刊出版史要研究什么,都与对“出版”概念的理解有密切关系。刘光裕认为:“科学界定出版概念,是界定出版史对象、范围的出发点。出版概念中的一类是根据复制与发行来界定的两要素说,一类是根据编辑、复制与发行来界定的三要素说。两要素说代表了早期的出版活动,三要素说代表成熟的出版概念。研究出版史需以三要素说作为出发点,考察历史上包括两要素在内的所有出版现象,进而探讨出版活动产生与发展的历史过程。古代出版大致就是书籍出版,出版史的对象以书籍出版为依据,又不与报纸、杂志的出版相抵触为限。从出版史的对象出发,进而可以确定出版史的范围大致是历史上书籍传播过程与这一过程中出现的重要人物、重要事件以及影响和制约书籍传播的社会历史环境。出版史大致可以分为秦汉以前的孕育时期,汉唐的抄本时期,五代及两宋、晚清的雕版时期,晚清至今的现代出版四个不同阶段。”而从三要素出发来界定出版及出版史的对象,作者认为出版及出版史对象就是“以公众传播为宗旨的,以作者为起点、读者为终点的书籍传播”。这里,作者虽然提出了“不与报纸、杂志的出版相抵触”,出版史的对象应该包括报纸和杂志,但后面的论述又排除或忽略了报刊,其实,以上论述把凡是“书籍传播”处改为“书籍、报刊传播”就大体可以了。因为这里对“出版”以及“出版史的对象”之界定,虽说着眼于“成熟的出版”,似乎又主要针对古代出版,报刊事实上处于了“缺席”的状态。
同样是从三要素出发来界定“出版”,《中国出版通史》首卷采用了弹性更大的“作品”一词代替了“书籍”。在比较了中外有关出版的多种定义后,作者指出:“出版”的概念应该包括以下四个基本要素:“(1)有反映人类文化知识和思想、情感的作品;(2)进行一定的编创工作;(3)运用复制技术,将作品记录在一定的载体之上;(4)通过发行出售或者其他办法进行传播。”“简言之,所谓‘出版’,就是将知识、思想或其他信息产品经过加工以后,以手抄、印刷或其他方式复制在一定物质载体上,并通过出售或其他途径向公众传播的活动。”从这一界定出发,作者划定的通史内容包括十个方面:出版业赖以存在与发展的社会、文化背景;出版业概貌;出版管理与出版机构;出版地区;出版人物和社团;重要出版物;形式制度和装帧设计;流通与经营;中外出版交流;总体特征的分析及影响。
(二)报刊在近现代出版史代表性著作的“缺席”与呈现
肖东发、袁逸在《二十世纪中国出版史鸟瞰》一文中指出:“中国出版史研究自1897年叶昌炽发表《藏书纪事诗》至今,刚好有一个世纪的时间,前50年的论著偏重于图书史、印刷史和藏书史,多为考据之作,资料搜集虽丰,但理论阐述不足。中间30年虽有所改观,但呈不均衡发展状态,直至80年代以后进入繁荣阶段,高潮迭起,佳作层出,填补了编辑史、翻译史、发行史、版画史等诸多空白,在国际上也出现活跃的研究势头。”在1980年代之前的80年间,中国出版史有滥觞、萌芽和雏形形成几个时期,在40年代出现过《中国出版界简史》(杨寿清著,永祥印书馆,1946),50年代出现了《中国书史简编》(刘国钧著,高等教育出版社,1958)、《中国近现代出版史料》(张静庐编,中华书局、群联出版社,1953—1959)等具有标志性的论著和资料汇编。值得注意的是,杨寿清《中国出版界简史》比较注重社会变革、思想文化变迁包括“五四”运动、西学东渐等对出版业的影响,予以商务印书馆、中华书局等民间出版业的崛起极大关注,特别是对于报刊、对于“五四”时期的《新青年》,还有30年代的“杂志年”都有所涉及。但这本书仅三万多字,十分简略,还没有能够建构起出版史的理论范式。真正具有学科系统性、理论性的中国出版史研究还是出现在改革开放之后。出版史研究正式起步一个标志性的事件就是由于党和政府的高度重视和直接介入,“各省出版志开始纂修,这是近代出版研究的一个新的开始。如此大范围地修出版志,在中国历史上可能是头一回”。随之而来的是多次出版史学术会议的召开,专门研究刊物的创设,以及以“中国出版史”为名的著作的刊行。
从1980年9月起在《出版工作》月刊上连载的方厚枢的《中国出版简史》,可算是新时期出版史研究的一个标志性成果。可惜当时只连载到唐五代时因故中辍。直到1996年,作者才在东方出版社以《中国出版史话》为书名正式推出全书,内容下迄1989年。这部分13个专题的出版史话第12个专题为“近代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的出版概况”,具体内容分4节展开:1.鸦片战争到五四运动前(1840—1919年);2.五四运动到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1919—1937年);3.抗日战争时期(1937—1945年);4.解放战争时期(1945—1949年9月)。这里的阶段划分,显然是直接借用中共党史和中国革命史的分期,其“革命叙事”模式或研究范式、内容取舍自然和当时的新闻史差不多。因为这个部分总字数也就四五千字,论述问题就极为简略,主要涉及一些出版发行机构如晚清官书局、墨海书馆、广学会、商务印书馆、中华书局、文化书社、新华书店、生活书店、读书出版社、新知书店等,以及一些侧重于政治的出版物(如《马克思全书》《列宁全书》《康明尼斯特丛书》即共产主义丛书等)。关于“报刊出版”,基本上处于“缺席”状态。整个近现代部分提及报刊的仅有如下几句话:“1920年9月,在上海创办的《新青年》杂志,从第八卷起,改为上海共产主义小组的机关刊物,同时脱离群益书社,独立出版,成立了新青年社,开始有系统地出版马克思列宁主义经典著作等书刊。”
作为出版史专书的出版,张召奎的《中国出版史概要》(山西人民出版社,1985。下称《概要》)比方著更早一些。肖东发、袁逸对它的评价是:“该书详今略古,特别是在深入图书内容勾画我国出版事业发展梗概,以革命的出版事业为主线,重点记述我国无产阶级出版事业成长壮大历程等方面,做出了可贵的尝试。”翻阅这部近600页的小32开本著作,我们从写近代现代的四、五、六章的章节标题就可清楚地知道它的研究视角和理论范式。且举第五章“我国现代出版事业的兴起”的纲目为例:第一节 我国书刊宣传方向的划时代转变(一 《新青年》杂志的创办 二 陈独秀、李大钊、鲁迅的早期出版活动 三 宣传马克思主义期刊的创办 四 我国早期介绍和译出的马列主义著作);第二节 现代出版事业的蓬勃发展(一 中国共产党出版发行机构的初建 二 期刊杂志的空前繁荣 三 期刊编辑的楷模恽代英、萧楚女 四 马列主义著作和社会科学著作的出版 五 我国商业性出版企业的新贡献 六 反动统治者对进步书刊的查禁);第三节 国共两党在出版事业上的争夺战(细目从略)。从这些纲目我们看出,这本出版史近现代部分的“主线”确实很清晰,就是“革命的出版事业”,研究范式也很清楚,就是革命史的范式、政治史的范式。若把《概要》写民国的部分与吴永贵《民国出版史》仔细对比一下,其鲜明的特色和明显的时代痕迹更加清晰可见。在《概要》的近现代部分,报刊并不算“缺席”,恰恰相反,其分量还很重,比如《新青年》、恽代英等人的期刊编辑,论述远远超过商务印书馆、中华书局、世界书局等民国大书局。但对报刊的叙述,一是基本只谈革命报刊(含进步报刊),二是研究的角度是“革命”的而非“出版”的。
90年代出版的通史性中国出版史一下子就有了五本:宋原放、李白坚合著的《中国出版史》(中国书籍出版社,1991),吉少甫主编的《中国出版简史》(学林出版社,1991),张煜明编著的《中国出版史》(武汉出版社,1994),方厚枢的《中国出版史话》(东方出版社,1996),肖东发主编的《中国编辑出版史》(辽宁教育出版社,1996)。以上五种史著中,方厚枢的刊行前已在刊物连载,前已略述。从另外四种著作来看,在研究方式上比起《概要》和《史话》还是有了明显的变化。比如,宋原放、李白坚的著作,一个突出特点就是从文化史的视角来宏观研究中国出版史的发生、发展。这一点我们从主体部分六章的纲目就可见一斑:雕版印刷术发明前的文字传播、雕版印刷术的发明、书籍出版的黄金时代、古典文化总结时期的书籍出版、中西文化冲突中的近代出版事业。而张煜明的出版史论著,把中国出版史分为抄写出版时期、刻印出版时期和采用现代技术出版时期,着重总结各个时期出版活动的特点,寓论断于叙述之中。两种出版史著作都在一定程度上对革命史模式有所突破,前者以思想文化而不仅仅是政治(或者“革命”)为观照,后者打破了传统的出版史直接套用政治史分期框框,两书的具体内容也不再是简单地用出版资料佐证革命事业的产生发展与光荣伟大。但是由于篇幅和其他原因,两部出版史著作中近现代部分对报刊的论述都十分薄弱。
新世纪以来的中国出版史研究,无论是通史还是断代史,都有了长足的进步,推出了一批有分量的成果。通史以九卷本《中国出版通史》(中国书籍出版社,2008)的问世为标志,还有吴永贵主编的国家规划教材《中国出版史》(上、下)(湖南大学出版社,2008);断代史关涉近现代的则有叶再生的《中国近代现代出版通史》(四卷本)(华文出版社,2002)、吴永贵的《民国出版史》(福建人民出版社,2011)。这些史著都注重思想文化变迁对出版的影响、注重印刷复制技术对出版的作用、注重探寻出版自身发展演变的规律。这里面,叶再生的论著是立足“大出版”概念,把报纸、杂志、书籍三个方面结合在一起来叙述,史料比较丰富,特别是给予了报刊以应有的重视,但理论上的提炼概括显得薄弱,规律的探究也还不足。而汪家熔著《中国出版通史》(清代卷下),虽有个别章节如“小说与文学期刊”是论述报刊的,但又仅囿于一隅。而主要由吴永贵执笔的几种著作的民国部分,包括其《民国出版史》,报刊在中国近现代出版史上的地位没有得到充分彰显。比如,关于大学出版在其中付诸阙如,原因就是出版史是否应把学术刊物纳入视野。“民国年间学术的重镇首推大学,学术出版特别是学术期刊出版的中心也主要集中在大学里。弘扬学术精神,倡导学术创新,推出学术成果,引领学术潮流,这就是民国大学出版的重要价值所在。”但因现有的中国出版史包括近现代出版史研究总体上是以图书为主,甚至只谈图书,大学出版就没有专章,哪怕专节来进行评介。
顺便要提及的是,海外的中国出版史研究也同样存在一个“报刊缺席”的问题。张志强在2006年撰文指出:“纵观海外八十余年的中国出版史研究,我们发现,海外的中国出版史研究,已经从早期的中国印刷史研究,转向探讨中国出版与社会、经济、文化的互动等多方面的关系。尤其是借助文化权力、公共领域等一些概念,重新构架中国出版史的研究,将继续成为海外的主流。可以预料,海外的中国出版史研究,将沿着这一方向继续发展。”一转眼十年过去了,海外中国出版史研究成果陆续译介到中国;我们注意到,相关研究特别是关涉中国近现代出版史的,报刊依然无足轻重;而一些报刊史研究成果,或侧重文化史视角,或立足传播史框架,真正属于出版史学范畴的也十分罕见。
综上所述,中国报刊过去往往是作为新闻史的一个部分,有时候还是主体部分来存在的,报刊史等于或约等于新闻史。在中国近现代出版史研究中,报刊或被省略,或者仅仅处于一笔带过的地位。虽有个别史著将其列入其中,但因理论上深度不够,学理上没有展开,影响也就不够大。总体看,在中国近现代出版史的研究中,报刊是“缺席”的,或者仅仅是处于边角余料的地位。
同时我们需要指出,近些年来对报刊史的出版研究也有了一些成果,如刘光祖、汪晓园著《江苏报刊编辑史》(江苏人民出版社,1993),宋应离主编《中国期刊发展史》(河南大学出版社,2000)、王晓岚著《中国共产党报刊发行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武志勇著《中国报刊发行体制变迁研究》(中华书局,2013)、黄林著《近代湖南报刊史略》(湖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等。这些属于“报刊出版史”范畴的报刊或期刊研究,要么局限于某一地,要么局限于某一专题,要么局限于某一类别,总体的影响都不是很大,还谈不上从学术范式上影响中国近现代出版史和近现代报刊史研究的整体格局。
最后笔者要强调的一点是,本文主要是指出一个现象,提出一个问题,即在新闻史、传播史、现代化史、文化史的中国近现代报刊史研究之外,可否建立起作为出版史的中国近现代报刊史学术范式。或者说,是在报刊史研究与出版史学建构的相关层面上,深入探讨报刊史研究在研究视角、历史阐释、理论思维、范式突破方面对出版史学建构的学术意义。至于如何深入研究中国近现代报刊出版史,或者在中国近现代出版史中如何给报刊以应有的地位,正是需要包括出版史专家、报刊史专家、新闻史专家共同关注和探讨的。用一句陈腐的话说,本文的确是抛砖引玉。
注释
②参阅喻春梅:《20世纪90年代以来中国近代报刊史研究回顾》(《吉首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6年第2期)、谢天勇:《建国以来中国近代报刊史研究成果与思考》(《学术界》2013年第6期)。
③本书编写组:《新闻学概论》,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3页。
④周佳荣:《苏报与清末政治思潮》,香港:昭明出版社,1979年,第1页。
⑥⑦⑧戈公振:《中国报学史》,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13年,第6页,第16页,第14页。
责任编辑梅莉
ResearchontheModernJournalismHistoryinChinafromthePerspectiveofthePublishingHistory
Fan Jun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Central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Wuhan 430079)
Researchers regard the modern journalism history in China as a part of news history for a long time, to some extent the modern journalism history in China is the modern news history in China. In recent years, some scholars have noted the limitations and shortcomings of the research of modern journalism history in China, and they have been trying to expand the space of it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he new culture history, the media history and the modern history, and so on. In fact, the modern journalism history in China is not only an important activity of news and communication, but also an important activity of editing and publishing. The study that is on the modern journalism history in China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publishing activity has been very weak for many years. It is a obvious shortcoming that many monographies in the field of publishing history pay more attention to book publishing, press, publishers, and so on. The paper puts forward the perspective of publishing for relearning the modern journalism history in China, aiming at enriching the journalism history and publishing history, promoting the formation and development of modern journalism history in China.
publishing history; journalism history; modern time; China
2017-09-20
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专项资金项目“中国近现代出版企业制度变迁研究”(CCNU17A060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