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腊味爱学派治疗不孕不育症是一个经典例子。他们认为,肚脐眼处是胎儿与母亲沟通的渠道,如果母亲在怀孕时不开心,就会在这条通道间形成“负面”灰尘,阻碍女儿成人后受孕。显然,这在今天国内中医界看来绝对匪夷所思。
云南中医学院有一所特别的博物馆。这所博物馆收藏的都是西方国家老外“玩儿中医”的历史和故事,其中,尤以法国人的展品和资料最为丰富。
事实上,西方人对中医产生兴趣由来已久。按照复旦大学历史学教授高唏的研究,西方药剂师很早就和中国的中医药有过接触。
1517年,葡萄牙国王曼努埃尔一世委派在马六甲从事香料与药品生意的葡萄牙人多默·皮列士为领队,率葡萄牙使团抵达广州,这是西方来华的第一个外交使团。高唏教授在一篇专门性的研究文章中注意到皮列士药剂师的身份与他出任大使之间的关系。地理大发现的商业目的之一是去东方寻找香料,对草本植物拥有专业辨识技能的药剂师往往会获得航海家和殖民者的青睐,邀请他们陪同前往。
到了17世纪晚期,波兰天主教教士卜弥格的著作《中国脉理医论》成为中医学传入英国最早的史料。1821年,一个英国外科医生丘吉尔发表了用针灸治疗风湿病和中耳炎的论文。1930年,法国前外交官苏理耶就已将自己在华所学针灸术传授与当地医生,并向整个西方社会传播,形成独特的“西方针灸”。菲利克斯·曼恩在20世纪50年代学习中国传统针灸,回国后开设了英国最早的针灸诊所。
而对美国人来说,1972年,尼克松访华成为中医在美国引起轰动的一个契机。据说随行的《纽约时报》记者詹姆斯·莱斯顿阑尾炎突然发作,去北京协和医院做了阑尾切除术后,用针灸疗法成功消除术后疼痛,之后他还参观了针刺麻醉。回国后,他在《纽约时报》发表了一篇名为《现在让我告诉你们我在北京的手术》的报道,一时之间让美国人对中医兴致大增。
上世纪80年代,当了3年内科医生的贺霆教授受到精神分析法的影响,想到法国一探究竟。碰巧将法国社会里的针灸师作为自己的研究对象,于是一发而不可收拾。贺霆的研究对象从未到过中国,也从未直接和中国医生打过交道。他们从中国古老的典籍和资料中获取中医知识的点滴,如甲骨文、《黄帝内经》《易经》等。
以法国腊味爱学派为例。腊味爱于1922年出生于法国东部蒙贝利亚尔镇的一个牙医家庭。8岁那年,腊味爱患了骨髓炎,在之后的4年中,他无法自由活动,只能坐着轮椅。上不了学,他就在书本和绘画中寻找乐趣,一次偶然的机会看到父亲在看一本法国耶稣会传教士写的关于中国汉字历史的书,这立刻激发了他的极大兴趣,从此开始自学汉字。成年后,他秉承父业当了一名牙医,但他却一直没有放弃中文和中医。
腊味爱认为,中医和西医不一样,中医并不是一个科学积累的过程,而是古代圣人顿悟出来的。因此,如果要真正理解中医,就必须回到过去和传统。幸而中国人是用象形文字来描述世界的,所以,能够回到文字的远古状态——甲骨文,就能知道古人想对我们说什么,达到中医完美、理想的状态。正是在研究甲骨文的过程中,腊味爱找到了自己的哲学观和方法论,从而衍生出一整套“巨系统”,发明出了一整套中医理论及临床技术。
贺霆教授描述了他看到的一些细节:腊味爱的弟子从不会去买现成的艾条,而是在每年6月21日夏至那天,到法国的克莱蒙费朗火山口去搜集野生的艾叶,因为按照五行理论,此时此地的艾叶“火”力最强。采回来晒干、保存起来,每次要用的时候,必须用手搓成艾绒。他们说,机器加工艾条会“金克木”,所以是不会有效果的。对于这群西方中医生来说,必须严格遵守古书里所记载的内容,不能有丝毫懈怠。
NCCAOM是全美执业中医针炙的必要证书。近年来,中医在国外已经越来越吃香
这个学派治疗不孕不育症也是一个经典例子。在这个过程中,医治由天、地、人几个层面构成。“天”就是带“神”字的穴位,其中“神阙”(即肚脐)最为重要。他们认为,肚脐眼处是胎儿与母亲沟通的渠道,如果母亲在怀孕时不开心,就会在这条通道间形成“负面”灰尘,阻碍女儿成人后受孕。方法是“隔盐灸”:艾条要捏成金字塔状,艾条燃烧的烟必须直直上升,这表示和天进行沟通。
如果天地人三层治疗还无效,那就是患者祖上灵魂作孽,必须用孙思邈的十三鬼穴。医生此时用半寸的针(根据象数原理属“神”),但并不真正扎进身体,而是在每个鬼穴表面比画一下,然后医生用手把针折弯,最后一针需要病人亲手折。最后烧掉,灰烬用水冲走。
贺霆询问其中的道理,医生这样答道:你们中医不是仁术吗?这个做法是警告鬼,但不真的去刺杀它,这就是仁心仁术。
显然,这种观念和做法在今天国内中医界看来绝对匪夷所思,它源于西方人自己的阅读和理解。但在这个极具仪式感的过程中,却重新建构起了一种全新的“西方中医”。
在法国,腊味爱学派的弟子和传人并不算多。贺霆在自己的调查中发现,这个学派目前总共不超过300人。
从西方中医的总体分布来看,法国最多,其次英国、美国及其他西方国家也有一些。但即便在法国,西方中医的人数也是不占优势的。中国改革开放后,大批的移民中医,或是能到中国学习的外国医生增多,这个学派的医生人数逐渐减少。但这个学派的医生们往往以正宗古典自居,具有极大的影响力。
贺霆教授发现,很多去法国讲学的中国中医医生,多少都会感到别扭:自己精心准备的现代科学理论、实验室证据以及临床高新技术找不到听众,反而自己需要恶补那些最“玄妙”的传统理论,寻找那些更“古怪”的民间技术,听众对后者的兴趣往往高涨。
这从另一个侧面也说明了“西方中医”赖以发生、存在的文化土壤。至今,腊味爱学派的传人还坚信中医乃中国先贤经“顿悟”所立,至今虽已不复完美,所幸文字尚存,因此文字是唯一通吉幽径,遂尽力将医典及针灸穴位名称译为甲骨文等古汉语,加以解读,用于临床。
在贺霆教授多年的观察和研究中,他发现,这群坚持西方中医的医生们,在行医或教学的过程中,甚至比中国人还要中国化,而一旦脱离了“中医”的语境,他们其实都是非常纯粹和地道的本国人。从某种意义上看,这种“西方中医”实则是西方文化的产品,它仿佛是一把钥匙,把西方居民原本被自己文化禁锢起来的想象力和创造力解放出来。而借助西方中医传播中国文化,不但是在西方地区最有效的方式,更提示一种世界不同文明交流的“和”模式。
(水云间荐自《南风窗》2017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