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溪濛
(哈尔滨理工大学,哈尔滨 150080)
现代汉语中的应答句呈现出衔接的类型特征,主要衔接词有“这”和“那”等。自然口语中“这/那”具有标示主观评价的语用功能,“这/那”形式上成为主观性话语立场表达的指示标记(郑友阶 罗耀华 2013:98),而且“这/那-”系认同类话语标记不对称(曹秀玲 蒋兴 2015:17)。
当前汉语话语标记的研究越发受到学者们的重视,尤其是关于“这/那”的研究。本文拟从衔接的角度分析应答句中的“这”,尝试分析应答句中位于句首的“这”的词性与话语标记功能,进而讨论应答话语标记“这”的语法化问题。
应答句是针对引发句而言,是引发句的下一个话步。二者不仅相互关联,同时引发句还在一定程度上制约应答句的生成和选择(谢群 2016:85)。针对引发的应答有时有衔接词,有时没有衔接词。因为对话中的双方往往都熟知背景信息,所以对话似乎应以无衔接词常见。然而,在实际的汉语对话中,常常有以下的“违规”现象:
① 流浪人员:我是怎么过去的,就是自己流浪过去的。
记者:这怎么可能呢?(《新闻调查》,2005-8-24)
② 甲:我何时骗过你?
乙:那好吧,事情也很简单。(陈世旭《惊淘》)
可以看出,例①和例②中出现作为对话衔接的“这”“那”,且这里的“这”“那”似乎也可省略,在具体的语言事实中确实也有这样的例子:
③ 不赖:对,没错。
刘泽思:怎么可能呢?(《实话实说》,2005-8-2)
④ 服务员:卖了粮食再给我。
满建生:好吧。(《新闻联播》,2006-6-17)
在这两个例子中,用于衔接的“这”“那”都被省去。我们把存在衔接的应答句叫做有衔接应答句,把无衔接的应答句叫做零衔接应答句。汉语中存在较多以“这”“那”为衔接词的应答句。尹世超和孙杰(2009)详细地描写“那”字应答句,不但引用大量具有衔接词“那”的应答句,而且谈到与“那”相关的“那”字习用应答语,如“那好”“那行”“那是”“那当然”“那自然”“那敢情”“那可”“那还”“那就”“那也”“那倒”“那不”“那怎么/那怎”“那哪(儿)”“那没”“那有什么”“那算什么”和“那又”等。这些“那”字习用语一般都位于句首,属于我们现在讨论的应答衔接词范畴,其中有的意义已经虚化,成为一个应答话语标记。后文还将讨论作为下一个话轮的应答因素是应答衔接词语法化为话语标记的动因问题。
现代汉语有衔接应答句的衔接词中“这”“那”两个词居多,当然,关于“这”的应答衔接习用语也有“这么”“这么说”“这样”“这样的话”“这好”“这行”“这当然”“这敢情”“这可”“这还”“这就”“这也”“这不”“这怎么/这怎”“这哪(儿)”“这没”“这有什么”“这算什么”和“这又”等,与“那”的习用语非常相似。如果能够进行深入细致的分析“这”,其相关的逐渐语法化的应答习用语也会按照相似的脉络被轻松地理解。这里须要强调的是,我们所说的衔接在语义上有些虚化,在句法上可有可无,但是去掉后语感上有些别扭;而不是分析完全具有实体意义的指示代词“这”。本文针对“这”作为应答衔接的虚化过程,在描写应答衔接词“这”的功能的基础上,试析出现这种状况的原因。
在应答句中使用“可有可无”的衔接词,严格意义上说,似乎不符合语言的经济原则,但它确实符合汉语口语的习用特点。我们认为,应答句中使用衔接词的原因主要有:首先是这些衔接词原本具有自身意义,在应答句中或多或少还带有其本身用法的体现;其次可以给说话人留出思考后续话语的时间;最后是尽量说话不至于太卤莽,这与语言的认知及汉民族的文化心理思维相关。汉语中“这”“那”衔接词频用,以至于在翻译英文作品时也融入汉语的这种特点。例如:
⑤ “那你走哪条路都行。”猫说。/ “Then it doesn’t matter which way you go,” said the Cat.(《爱丽丝漫游奇境记》)
⑥ “那太好了。”我说,“谢谢您。”/“I’d like that, ”I said. “Thank you.”(《亡灵岛》)
在英文原著中,并不存在“这”和“那”,而在译文中却添加了“这”和“那”,译者有意无意地表现出汉语的表达习惯。可以说,汉语的这种应答衔接习惯表现出一种类型学特征。
应答句首的“这”很多时候同样具有处于其他句法位置的功能,然而其核心功能是衔接功能,其他的功能多是从属或为这个功能服务,在为这个功能服务的过程中,其本来的实体功能逐渐虚化甚至消失,因此应答句中的“这”呈现出许多与众不同的特征。
“这”用于衔接,在应答的下一话轮中,有时候可以省略,如例③,又如:
⑦ a. “我没能象你所希望的那样,当海军。”
“没什么。”我说,“你瞧,我自己也不是了。”(王朔《空中小姐》)
b.甲:这——怎么回事?
乙:这没什么,孩子认错人了。(鲍昌《萃华街记事》)
⑧ a. 我笑着说,“你长我也长。”
“不对,你长不了个儿啦。”(王朔《空中小姐》)
b.甲:太带劲了!有人认为这是新新未来主义。
乙:这不对,任何传统的主义都概括不了我。我就是我——爆炸主义。(鲍昌《萃华街记事》)
⑨ a. “怎么啦?出了什么事?”
“你别管。你就告我你印象里那时我跟谁来往最多,谁老来药店找我?”(王朔《玩得就是心跳》)
b.甲:你为什么想绕远?
乙:这你别管。(鲍昌《萃华街记事》)
例⑦至例⑨中,a是隐去“这”的应答句,b是显现“这”的应答句,其后面紧随的衔接内容完全一致,是在衔接同样的句子或短语时无“这”和有“这”的对比,在意义上二者没有区别,但有的没有衔接词“这”的句子在语感上似乎有些别扭。这与衔接词“这”的语法化程度密切相关,当语法化程度较浅时,也就是指示代词“这”的意义较强时,省略“这”会使应答句别扭,而当语法化程度较深时,指示代词“这”的意义已经虚化,此时别扭程度也随之产生变化。可见,“这”作为一种常用的应答衔接词,在交际中很值得注意。
“这”字应答句是衔接词“这”位于句首并表示应答的句子,例①、⑦b、⑧b和⑨b均是“这”字应答句。用于应答的“这”的核心功能是衔接,所以其对应的“这”字应答句的句类很完备,功能也众多。
3.21 “这”字应答句的句类
现代汉语有4种主要句类,即陈述句、疑问句、祈使句和感叹句。这4种句类在“这”字应答句中都存在。例如:
⑩ 甲:我的条件比你差远了。
乙:这你不能这么说。(谌容《散淡的人》)
乙:这——她怎么会相信?(冯骥才《感谢生活》)
乙:这你别管。(鲍昌《萃华街记事》)
乙:这太好了!(王周生《陪读夫人》)
3.22 “这”字应答句的功能
作为交际中的一种行为,应答表示的功能有针对引发句意义层面的肯定或否定等直接评价,也有进一步的推论、推导或转换话题等。“这”字应答句也体现出这样的功能。
(1)对引发句的评价和态度
首先,表示肯定,例如:
乙:这倒不假,可也微不足道。那是靠了政策的关系。(铁凝《村路带我回家》)
乙:这没有问题。!(谌容《散淡的人》)
乙:这当然。我并没有什么别的意思。(钟道新《有感于斯文》)
乙:希望。
甲:这就是了。(程乃珊《当我们不再年轻的时候》)
其次,表示否定,例如:
乙:这不关你的事!等你当了县长,我再告诉你!(郑万隆《古道》)
乙:这不行,我去找凳子。(朱苏进《战后就结婚》)
最后,表示难以决定、为难的态度。例如:
乙:这……(赵长天《老同学》)
(2)针对引发句内容的推论、推导
“这可怎么好?”(王朔《橡皮人》)
乙:这可怎么办?(赵德发《窖》)
(3)话题的转换
“这你就问多了吧?”(王朔《我是你爸爸》)
“这你就是不说实话了,你这是赌气了。”(王朔《你不是一个俗人》)
衔接功能使得“这”字应答句的用法多种多样,人们可以根据具体的语境使用合适得体的说法。我们发现,尽管在《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中及《现代汉语八百词》(增订本)中对于“这”的解释总体上趋于有词性,有意义。《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标示“这”为指示代词,其3个义项“指示比较近的人或事物”“跟‘那’对举”“这时候”均表示“这”作为实词产生的意义;《现代汉语八百词》(增订本)也认为“这”主要起到指代作用。然而,作为应答衔接的“这”在语义上已经虚化,很难确定其词性。实际上在应答句中“这”的虚化程度也不一致,有的仍然保留比较多的代词词性,有的连词词性较浓,还有的已经虚化为一个话语标记。
探讨一个词语是否虚化,是否为话语标记,须考虑话语标记的特点。结合Schiffrin(1987:312)、Schourup(1999:230-234)和刘丽艳(2005:25)的相关研究,我们认为话语标记的特点主要有:有话语连接性;可有可无性,即没有也不影响整体的表达;语义上有非真值性,语义较弱;口语性,在书面语中几乎看不到;语音上也存在一些特点,比如可以停顿、重音等。
为了探究作为应答衔接的“这”是否虚化为话语标记,我们通过语料库发现在汉语的应答句中,“这”主要有3种情况,如下所示:
乙:这倒还在其次。(陈建功《卷毛》)
乙:这不行,我去找凳子。(朱苏进《战后就结婚》)
乙:这,我就不知道了。(谌容《散淡的人》)
这3种情况还可以用各自的句法特征来区别:作为代词的“这”往往用作主语,此时“这”字句是一个一般的主谓句;作为连词的“这”具有连词的连接功能,将引发句与应答句连接,其后的成分较为独立,往往是一个词或短语;作为话语标记的“这”,其后往往是一个独立的主谓句。方梅指出某些连词由于产生语义弱化而成为话语标记(方梅 2000:459)。本文分析的“这”不但是从连词功能到话语标记的演变,而且还是从指示代词到连词再到话语标记的一个转变。实际上,后面两种情况才是典型的“这”字应答句,正是由于一直处于应答句首,位置因素造成指示代词“这”不断地语法化。“这”的3种情况呈现出一个语法化的连续统:指示代词“这” → 连词“这” → 话语标记“这”。
还有,某些焦点词对“这”的虚化程度也有一定的影响。对比下面几个例子:
“这你是老手。”(王朔《一点正经没有》)
“这你放心,我们这儿可有的是地方住。”(王朔《动物凶猛》)
“这你还真别不服气,别人就是比不了。再说了,你是为谁看?别人说好看都不行,得我觉得好看。我不觉得好看你不是瞎耽误工夫么?”(王朔《过把瘾就死》)
“这你可说错了。马锐让人家当枪使?他净拿人家当枪还差不多,他在我们班男生里还是个小头领呢,好多男生都听他支使。”(王朔《我是你爸爸》)
“这你可不能怨我们记不住。”肖科平说,“日历上没有。”(王朔《无人喝彩》)
“这你就管不着了。”(王朔《给我顶住》)
“这你就不知道了,马老原来是八哥协会的主席,那鸟都能让它说出人话吕,就甭说马老自个了。”(王朔《千万别把我当人》)
另外,很多学者还谈到“这”与“那”不对称的问题,有的研究还采用语料库大数据的统计,有的研究甚至得出完全相反的结果。杨玉玲(2006:33)的统计结果是“这”远高于“那”,而尹世超和孙杰(2009:66)的统计结果是“那”高于“这”。我们认为产生相反结果的原因在于二者统计语料的语体不一致,前者的统计是基于整体的语料库,而后者的统计则仅针对会话中的应答句,语体差异造成统计结果的不一致。但后者提到很重要的一点,应答句中“那”的使用频率高于“这”,正是由于应答句中“那”的语法化进程快于“这”。曹秀玲和蒋兴的研究又有一些有趣的结果,他们统计25个由“这/那”组成的话语标记词组,其中有9组是对称的,其余的则是“那”系话语标记多于“这”系,比如在调查结果中存在“那倒是”却不存在“这倒是”(曹秀玲 蒋兴 2015:8)。由此,我们可以看出,不对称正是语法化程度不一致的表现,语用差异造成统计结果的差异,而当“这”与“那”在某些方面语法化程度一致时,它们则对称。
在汉语会话中,位于下一个话轮的应答句常会存在衔接词。本文针对位于应答句首的衔接词“这”,从句类功能方面入手,除对应答衔接词“这”进行详细的描述分析外,还重点探讨衔接词“这”的语法化进程,认为正是其位于句首,位置因素造成其从指示代词逐渐转变为连词,并且又进一步语法化,成为话语标记。当然,在现代汉语中,还是以其本来的指代功能为重,但其产生的变化却是有趣和值得研究的。
在古代汉语中,似乎也存在类似的词语“夫”,如实词意义较浓的“夫执舆者为谁”(《论语·微子》)以及虚词意义较强的“夫州吁弑其君而虐用其民”(《左传·隐公四年》),与“这”似有相通之处。
总之,日常会话中的某些口语词汇,由于功能、位置和使用频率等因素的影响,会逐渐虚化为话语标记,对其进行深入研究,将有助于我们对言语的编码及解码有更深入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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