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海燕
现代文学中的江西地域书写
■陈海燕
现代文学;赣文化;地域文化;民俗风情
金克木曾提出“从地域学角度研究文艺的情况和变化”[1]。地域文化与文学关联紧密,不仅影响作家的创作观念,而且成为文学家笔下重要的表现内容。现代文学中的江西地域书写,是指产生于1919年至1949年这一时间段,以江西为主要背景或描摹江西地域形象的文学创作。考察的作品除白话作品外,还包括这一时期的文言创作,及旅居海外的华裔作家及其作品。对于现代文学中的江西地域书写,研究者习惯从本土作家特别是地域文学史的角度加以考察。但事实上,记录在吴海、曾子鲁主编的《江西文学史》的现代知名作家如白采、罗黑芷、王礼锡、朱企霞、饶孟侃、邹韬奋、熊佛西等作家,他们虽因籍贯被列入江西地域文学史,但作品极少以江西为背景,地域文化色彩淡薄。
关注现代文学中的江西地域书写,就要跳出地域文学的藩篱,扩大研究范围,考察曾旅居江西的外省籍作家,甚至一些旅外作家对江西的记录,那么反映江西地域文化的作品就显得蔚为可观了。作家张恨水,出生、成长、文学启蒙都在江西,留下大量与江西有关的文学作品,1932年连载于上海《晨报》的长篇章回体小说《北雁南飞》,及散文集《湖山怀旧录》以及其散见的作品,极富江西地域特色,蕴含丰富的江西文化。近些年,一些旅外作家如蒋彝、熊式一作品的推介,不仅是江西地域文学的新发现,也从文学角度大大丰富了江西地域文化研究。蒋彝是外来词“可口可乐”的著名译者,以“哑行者”为笔名在西方写作,出版游记《湖区画记》,1940年出版故乡回忆录《儿时琐忆》。旅英作家熊式一1943年出版以赣地南昌为背景的长篇小说《天桥》,最先以英文在西方发表,后译作中文,先后在中国港台出版,近几年才有了大陆版。
陈子善说:“综观20世纪中国文学史,至少有三位作家的双语写作值得大书特书,一是林语堂,二是蒋彝,三就是……熊式一。”[2](P3)这三位双语写作的大家,其中两位都是江西人,只因他们长年旅居海外,这两位“值得大书特书”的大作家及其作品没有引起江西地域文学的重视。张恨水民俗文化作品的再整理,熊式一、蒋彝海外作家的复位,使现代文学中的江西地域书写更为饱满,亦丰富了赣文化与现代文学的互动。
不同地域有不同的山川地理、土特名产、生产生活,连人们的性情也各不相同。文学大家不仅能写出不同地域文化的深厚意蕴,更能显示地域文化的与众不同。现代文学大家的作品,对江西展开了多彩的风景画描写,显现出鲜明的地域特点。
江西山川秀丽,历来为文人墨客所青睐,孕育了丰富的山水文学作品。庐山、石钟山、小孤山、鄱阳湖,“吴头楚尾”的江南风光,都是作家竞相表现的对象,其中又尤以庐山为胜。作为民国“夏都”的庐山,现代文学史上的记录依然丰盛,胡适的《庐山游记》、徐志摩《庐山小诗两首》《庐山石工歌》、孙福熙的《庐山》,以及江西籍古典文人陈三立、胡先骕大量关于庐陵山水的文学作品,甚至在美国作家赛珍珠的笔下,都表现出对江西山水的独特喜爱。徐志摩的庐山云雾缭绕,胡适的庐山则寄托了他的文化思考。这些纪游作品真实描绘江西的山川秀色,构织成一幅幅壮丽的风景画。陈三立笔下的西山壮丽雄奇:“冉冉破山光,众象掬盈手。西岭奔长蛇,舔霄昂其首。”[3](P42)张恨水的江西山城清新秀丽:“乡人沿山道为圃,满种荞麦油菜,柳下淡黄微紫……”[4](P16)
小说创作也喜以江西山水风光为背景,采用山水景观与人物活动相互映衬的抒情性写法。庐山牯岭是茅盾开启文学思考的起点,在此酝酿了他的文艺论文《从牯岭到东京》,并以庐山为背景创作小说《幻灭》《牯岭之思》。张恨水《如此江山》,在庐山云雾中布了一个局,写了一段三角恋,最终男主角冲破迷雾,突破个人情感的困扰,投身革命。阅读这些作品,读者不仅可以感受主人公命运与情感,还能受到江西壮丽山水的感召。民俗作家们则饶有兴味地勾勒出江西农村或湖镇或省城风景。熊式一的《天桥》对家乡南昌的景观如数家珍:进贤门、德胜门、章江门等古城门;洗马池、嫁妆街、系马桩、三眼井等重要街巷;孺子亭、百花洲、状元桥、绳金塔、滕王阁等名胜古迹;甚至清末的男女教会学校:豫章中学、葆灵女中,也能在《天桥》中找到。
现代文学作品展现赣地独特风貌:山清水秀,鱼米之乡,民风淳朴中又带着赣人的固执、保守。不管是写当地土产,还是乡规民约、生活习惯,甚至作品的人物语言、叙述语言都显现出地域特征,极具“赣味”,是一幅幅动人的风俗画描写。张恨水的《北雁南飞》,取材自作者少年时在江西新淦三湖镇的读书和生活经历。小说开篇就对故事发生地进行了一段自然、社会环境描写,描绘出一幅极富江西特点的湖镇风光图。这里风景幽绝,清江绿树,是诗书礼仪之乡,相应民风也较为保守:
“临江府,清江县,三岁个伢子卖包面。”这是江西南昌城里一种歌谣。清江两字,也有改为新淦的。因为清江、新淦两县的人,在省城里挑担子卖馄饨的很多,差不多是包办了这种买卖。馄饨这东西,南昌人叫作清汤,清江、新淦人,叫做包面。三岁个伢子,是说三岁的小孩子。总而言之,是形容清江、新淦对于馄饨业之发达。当然这不无鄙笑的意思,其实这两县是餐鱼稻饭之乡,文化也并不低落,尤其是新淦县属的三湖镇一带,风景幽绝,是令人留恋的一个所在。[5](P1)
这一段文字清新晓畅,蕴含丰富的民俗事象。民间歌谣、赣地方言、风物土产、人民风尚,是全方位的风俗画描写。之后介绍当地“甜美的出产”——橘子、商业习俗——贩卖水果,再写到生产习俗——赣江放排……这是江西一个典型的湖镇,盛产红橘,作品对于橘林的描写贯穿始终,将少年心事与四季常绿的橘林、洁白的橘花相互映衬,充满意境之美。“三湖红橘”在宋代即已出名,南宋诗人范成大赞美这里的风光“芳林不断清江曲,倒影入江江水绿”[6](P579)。
现代文学作品中的江西地域书写,记录了当时的社会情景,留下了晚清至民国时期珍贵的民俗资料。蒋彝、熊式一、张恨水三位民俗大家,无微不至地展现九江、南昌、新淦的民俗文化。陈三立以及学衡派代表人物胡先骕,创作足迹遍布江西各地,或慨叹名山大川,或咏物怀人,或追思先祖,他们的山川风物描写间接对江西民俗文化作了记录。陈三立晚年在庐山,认为庐山风物发生变化,成为西方人的聚居所,有必要对此记录,因此主推《庐山志》的编撰。“牯牛岭一隅为海客赁为避暑地,屋宇骈列,万众辐辏,寝成一都会,尤庐山系世变沿革之大者,不可不综始末,备掌故也。”[7](P225)此志约请李四光、胡先骕撰写有关章节,1933年刊印成册。现代文学中的江西民俗文化涉及社会方方面面。
蒋彝的回忆散文集《儿时琐忆》是对九江风俗百科全书式的记录,遍布衣食住行,文化传统,民间游艺、岁时节日……蒋彝又是一位有成就的画家,为书配了上百幅插图,九江的城墙,供奉宗牌位的堂屋,妇女服饰发型,各种小商贩……蒋彝的文字平和从容、不疾不徐地叙说九江往事,是以文学形式记录九江民俗文化最为珍贵的记忆。“其中的文图史料足以填补江西近代社会风俗史研究的空缺。”[8](P165)《头发的麻烦》一文道尽了中国人的发辫史,从人出生到成人发型的变化,头发的梳理与保养,头发的人生意义,直至辛亥革命后移风易俗,男人辫子的剪除。在文中,蒋彝正好显示其绘画特长,以绘画形式配出了足足十三种发型。
沈从文笔下的民情风俗是原始牧歌式的,老舍笔下的民俗文化的特点是温和厚重的,熊式一的民俗文化作品《天桥》则充满烟火气。在写南昌人的人生重大礼仪时,熊式一可谓民俗专家。对南昌城乡求子生子、婚丧嫁娶等风俗,写得细节备至、程序完整。而且充满了南昌人的急吼吼、吵嚷嚷的气息,反映了赣地人性情。结婚的礼仪程序如做嫁衣、文定之礼、辞堂、上花烛、照轿、亲迎、登堂等都做了详细的描写。“上花烛是小登科,小明那天特别的沐浴,把旧衣服完全换了新衣服,剃头,用大红丝带做发辫的穗子,祭祀了天地祖先拜了母亲之后,也和连芬一样,由四个男孩子,陪着他坐在上面一台开席上吃酒。”[9](P145)江西流传的民俗中,新郎着礼服入席上坐,俗称“小登科第”,陪餐的为没有成婚的后生。[10](P244)
一年四季的传统节日,是农业文明的伴生物。节日有固定的节期,且配有相应的民俗活动。江西作为传统农业型区域,岁时节日习俗具有鲜明的地域性。散文集《儿时琐忆》对全年节日进行了忠实的记录。除夕、元宵、清明、立夏、端午、七夕、重阳……伴随节日的各种庆祝礼仪如腌制腊肉、敬祖、礼训、放鞭炮、吃粉蒸肉、乞巧、赛龙舟、放风筝等无不写得活色生香,充满生活气息。《过年》对江西人的春节习俗描写细致,从准备腊味与腌菜,再写到腊味的品种、腌制过程,再到除夕敬祝、祭祖,写出了中国人的年味,充满人情味。《天桥》中按照“南昌的乡风”“立夏吃粉蒸肉”的习俗[9](P6),至今仍在南昌人生活中保留与传承。
中国人以血亲为纽带,形成家族、宗族、村落等各种社会关系,并缔结各种规约,要求全体成员共同遵守,表现出符合标准的言行举止。蒋彝的《蒋氏一家》记录了家族血亲关系,“我们这个家庭有五十多口人……家庭成员之间的称呼,决不会叫错,因为长幼各有专门的称呼……”[8](P8)记录了家庭秩序,并各种吃团年饭,敬祖、述家谱、记家训等各种家族活动。《北雁南飞》表现村落习俗,涉及家庭关系。作品中江西民风保守,要求女性“三从”“四德”。一对夫妇反目,造成了夫家与娘家之间的村落不合,于是进行械斗——“打大阵”,显示出好勇斗狠的民风。也有避免冲突的村落调停:“原来这也是地方的风俗,每到械斗的时候,前后若干姓的邻村,都得联合着,推出一班绅士来,向两方面劝和。”[5](P375)
一些作家虽未纳入江西地域文学史,但他们成长于江西,深受江西地域文化的浸濡,之后游历异国他乡,对江西保有深深的故土情结。不管是张恨水对三湖镇的记录,还是熊式一借李大同表达对故乡南昌的记忆,还是蒋彝对九江的百科全书式的记录,都渗透着作者浓厚的乡愁意识与家国情怀。地域文化用一只看不见的手将地域成员紧密联系在一起。民俗文化最能体现鲜明的地域特征,也是最富有人情味的文化。“这种近乎神秘的民俗文化凝聚力,不但要使朝夕生活、呼吸在一起的成员,被那无形的仙绳捆束在一起,把现在活着的人跟已经逝去的祖宗、前辈连结在一起,而且它还把那些分散在世界五大洲的华侨、华裔的人们也团结在一起。”[11](P54)
作家们受江西地域文化影响,完成人生启蒙,即使远走异地他乡,漂洋过海,也时刻受到原生文化的召唤。小说《天桥》《北雁南飞》,散文集《儿时琐忆》都杂糅着作者的青年经历,有很强的自传性。《天桥》既是一部具有宏大社会背景的小说,也是对故乡风土的记录,寄托了海外游子的深厚乡情。主人公李大同革命后回到家乡,面对城市乡土的沧桑变化,感慨万千。“一个天涯游子,在外十几年,一旦回到他的本乡本土,自小生长之地,幼时游钓之处,心中有一种无限的安慰,无限的快乐。”[9](P300)李大同的心情是熊式一真实的内心投射,写出了身为漂泊者的感伤。《天桥》曾引发江西同乡陈寅恪的共鸣,题诗曰:“海外林熊各擅场,卢前王后费评量。北都旧俗非吾识,爱听天桥话故乡。”[9](P12)陈寅恪长期居住北平,但在诗中表示自己对北方并不了解,而对《天桥》中表现的江西风情一往情深。陈寅恪曾多次在文学作品中表达他的江西故乡情。蒋彝更是如此,《我的故乡》深情回忆九江:“在城墙上漫步,曾消磨我许多时光。我从城上眺望,全城房屋栉比,庭院历历在目,城外则江流无际,南山屏立,这是多么令人神往的美景啊!”[8](P3)这些文字真切再现了记忆中的良辰美景,更寄托作者对家乡的深厚乡愁。
《北雁南飞》完全可以与张恨水自述《我的创作和生活》《写作生涯回忆》对照起来看,剧中主人公李小秋生活的环境,拜师、阅读、学诗与张恨水在江西的生活、求学经历完全一致。作品的少年情思是张恨水对童年江西生活的眷恋和回忆。
特定的地理文化背景,决定了江西文人的内在气质和审美取向。江西文人恪守儒学正统观念,富于责任感和使命感,江西古、近代文学“文学观念上显示出强烈的正统性”。[12](P7-10)1919年以后,白话文学在与文言文的较量中取得了压倒性的胜利,但是有许多从旧文化传统过来的人,从来没有放弃自己的努力。民国时期,江西旧式文人如汪辟疆、王易、胡先骕、陈三立依然坚持旧式风体写作。被称为“最后一位古典诗人”的陈三立,不仅文采斐然,而且人格高尚,晚年誓不降寇,绝食殉国。他留下大量有关江西的诗文创作,足迹遍布家乡义宁、南昌、九江、庐山等地,他的《云雾茶呤》《杂说》《崝庐记》《南昌东湖六忠祠记》《快阁铭》《南昌熊季廉墓志铭》《长男衡恪传》等作品大量记载江西山川风物,刻画了诸多江西人形象,表现出赣人性情与精神生活。
陈三立父亲陈宝箴葬于南昌西山,在西山建有陈氏故居称“崝庐”,崝庐故居也成为陈三立、陈寅恪父子梦牵魂绕的地方,在作品中多次记叙。陈三立艺术成就最高的是一批悼亡扫墓诗:“凡涉崝庐诸作,皆真挚沉痛,字字如迸血泪,苍茫家国之感,悉寓于诗。”[7](P261)这些文字融山川风物与故人记悼于一体,展现了赣人文节俱高、义烈千秋之品性。陈寅恪作于1945年的《忆故居》:“破碎河山迎胜利,残余岁月馀凄凉。松门松菊何年梦,且认他乡做故乡。”[13](P38)“松门”“松菊”分别指陈氏家族在庐山与南昌的故居。抗日胜利之后,作者卧病成都,暮境凄凉,思乡之情油然而生。身世之感与家国之悲交织在一起,是特定时代知识分子的人格写照,形成了感人至深的审美意境。
张恨水早期多写通俗言情作品,但到了关键时刻,他的家国情怀会迸发出来,显出严肃而激荡的底子。1939年春,日寇进攻南昌,张恨水连续发表《老爷庙》《伟大的南昌》《忆香妃墓》《江西人与许真君》等系列介绍南昌的地理名胜、人文古迹的知识性文章。“在这些知识性文章中,寄寓着激励读者抗战意识的思想。”[14](P276)“南浦朝云,西山暮雨,乃为日寇炮火所替代,视妃殡节时之惨痛,千百倍之。赣人或亦睹先烈之英风而有以兴起乎。”[4](P198)文字慷慨激昂,以江西人的固有气节激励人民战斗。
“五四”新文化运动中,新文学运动的主将们表现出对传统文化决绝的一面,现代文学对因循守旧鄙陋的乡风民俗如典妻、冥婚,迷信等,向来予以猛烈的批判。与国内作家强烈的批判不同,对旅外作家熊式一、蒋彝而言,因为特殊的境遇,他们对传统文化的展示是比较慎重的,尽量避免传统文化中鄙陋或不合潮流的一面,而选择有中国民族特点但不极端的民俗,随之而来的,则是一种谨慎的批判态度。在西方族群生存的中国作家,要面对西人对中国文化的偏见与猎奇。熊式一在国外经常被问有无蓄妾,抽大烟,夫人有无裹小脚。“当初我真不明白,他们为了什么总不肯相信我的解释,三十多年以来,我们再也没有蓄辫子,而且早在很久之前,妇女也不缠小脚。”[15](P130)这种根深蒂固的偏见,甚至写在西人的教科书里。这种偏见拷问着海外作家的自尊心和责任感,他们希望用自己的创作,扭转西方人心目中国人愚昧落后的形象。
旅外作家力求证明中国文化不尽是与现代文明完全不符的奇风陋习,侧重展示中国人更广泛的人生与共通的人性。他们对中国人的文化、日常人生作客观、全面的记录,写中国人日常人生,衣食住行,把许多饶有趣味的民间生活习俗表现出来,当然也有意无意地把民族极端陋习避开。熊式一在英国写剧本《王宝钏》时,即对多妻制作了必要修改,以期符合西方人观念,即便如此,还是触犯中国人敏感的自尊心,被国内一些作家所诟病,认为是扬家丑。所以,对蒋彝、熊式一而言,他们在表现中国民俗文化时必然秉持谨慎的态度,有必要“把中国人表现得入情入理,大家都是完完全全有理性的动物,虽然其中有智有愚,有贤有不肖的,这也和世界各国的人一样”[9](P14)。
熊式一在表现民俗时重在表现生产生活秩序,人生重大礼仪,如生子、婚姻、丧葬等流程,其中固然有落后、愚昧的一面,但并不触及中国人性中最丑陋的一面,以维护中国人正常、正面的形象,这也是处于其时其地旅外作家的必然选择。《天桥》中的乡绅李明是被批判的对象,他有迷信、多子多福的观念,虽然妻子不生养,但他因吝啬并不娶二房,有意避开了西方人猎奇的蓄妾。蒋彝则通过亲切的、富有人情味的散文,写实记录,力图表现中国人性格中可爱的、安稳的一面,即使在讲究等级秩序的封建大家族中,也以温情一面为主。“他们克己守法,无所作为,过着一种恬淡的牧歌式的生活。”“中国人爱人敬人,爱好和平。”谴责西方人“自视优越便易于强加于人”。[8](P159)蒋彝赞颂了中国人天性中的勤劳善良,呼吁西方人正视中国:民族有风俗习惯不同,但没有优劣之分。
对民俗中迷信、愚昧、保守的一面,作者也予以文化批判。江西学者傅修延曾谈到赣人具有“盆地心态”,表现为比较封闭,视野比较狭窄,具有“保守性”。[16](P100)这种文化特征在现代文学中也表现出来。写到中国年节放鞭炮的习俗时,蒋彝感叹:“为什么我们不把火药的发明用于轰炸呢?或许这只是因为:虽然中国人民发明了火药,都只想到可供娱乐,却从来不想到用于杀人的目的吧!”[8](P147)蒋彝的态度是复杂的,既有对中国人天生敦厚、爱好和平的赞美,又有不思进取、缺乏现代意识的批判。《天桥》中的乡绅李明的旧式家庭以及他身后所代表的封建文化,以及张恨水笔下的三湖古镇因循守旧,要求妇女恪守“三从”“四德”,对年轻人爱情的扼杀,都体现了作者的文化批判精神。
晚清到民国,中国大地承载着重大裂变,风俗民情也在悄然发生变化,不管是本土还是旅外作家,都在作品中表现了时代的变迁、移风易俗的一面。表现中国大地上发生的变化,让西方人认识一个变化中的中国,也是旅外作家创作的目的之一。
《天桥》中李大同由一个封建积弊深重的乡绅家族的养子,最后成为革命者的历程,穿插叙述了变法、起义、清帝退位、民国肇始,反映了时代变革,体现出西风东渐、移风易俗的一面。李大同身上寄托了作者的人格理想,既有传统敦厚勤奋的民族性格,又有勇于变革,顺应潮流的精神品质。女主角莲芬与大同倾心相爱,爱情的追求比李大同还要大胆,走上逃婚、婚姻自决的道路。李大同革命后回到南昌,看到废墟中的滕王阁:“这一所有名的文艺纪念建筑物,算是付出了革命的代价。”[9](P299)作者借主人公之口表达对革新的赞成及对传统文化的审视,向西方人传递这样的信息:中国在发生着革命,人民在觉醒和进步。
《北雁南飞》写的是少年的恋爱,总体还停留在才子佳人的故事模式上,但新观念、新思想已经萌发。从省城来的少年李小秋,来到新淦三湖镇,他于小镇的意义是带来了新的观念与进步。三湖镇古朴、保守,文化上还在遵守旧伦常。女主人公春华,因为父亲开风气之先,可以跟着读书,但整个古镇环境与家族教育还是旧式的。她身上的传统文化与新观念存在矛盾,一方面向往佳人才子的本能,一方面又不敢不顾家风、不要三从四德,体现了社会渐变中的人物真实心理。
江西文化不仅影响作家的创作思想和创作内容,使作家打上深刻的地域文化烙印,而且在文学创作特点上呈现出一些共性。除此之外,关注江西文化与现代文学的互动还具有一定价值和意义。
首先从现代文学的角度描述江西文化,扩大了江西地域文化的研究视野。从研究现状看,江西地域文化与文学的关系研究主要集中在中国古代文学领域,少量涉及当代文学,极少从现代文学的视野对江西地域文化进行描述。凡是能反映赣文化、记录江西形象的现代文学作品都应是研究对象。不仅要研究江西本土作家,也要研究外省作家,对外籍作家及长期旅居国外的作家记录赣文化的作品进行梳理。
其次丰富了江西地域文学史的研究,补充了《江西文学史》一些未予关注的作家。近些年被中国大陆发现的南昌籍作家熊式一、九江籍作家蒋彝,都没有在江西地域文学史中提及。他们长期居住海外,又因为人为原因造成历史隔阂。熊式一曾为蒋介石作传,胡先骕为学寅派代表人物,曾与新文学有过论战,以往文学史多讳言或贬低此类作家。随着社会的进步与开放,文学也将以更豁达的胸怀对他们进行价值重估,给予客观的评价。
最后从区域文化角度对中国现代文学进行研究的热点中,补充了赣文化对中国现代文学的影响。京派、海派、湘楚、吴越、东北文化与中国现代文学关系研究十分热门,独缺少赣文化与中国现代文学的互动。赣文化的表现是厚重的,但不那么强势,研究者绝不可以妄自菲薄,只要将研究工作做得更细致、更深入,一定会有更多有价值的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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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彭民权】
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出现一批以江西为背景、反映江西地域文化的作品。这些文学作品具有鲜明的风俗画特征,对江西山川、风物、民俗作了详细记录,是从文学的角度对晚清至民国江西形象的描摹。作家在作品中渗透了深厚的乡愁意识和家国情怀,在对待传统文化的态度上,既有认同,又有审慎的批判。通过研究现代文学中的江西地域书写,不仅可以丰富地域文学史的研究,而且可以在文化与文学的研究热点中,发现江西地域文化与现代文学的互动。
I206.6
A
1004-518X(2017)11-0120-07
江西省高校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项目“现代文学视野下的赣文化研究”(ZG W1319)
陈海燕,江西广播电视大学讲师。(江西南昌 3300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