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传》富艳说发覆

2017-02-25 05:02雷恩海曹志坚
关键词:文辞左传

雷恩海,曹志坚

(兰州大学 文学院,甘肃 兰州 730000)



《左传》富艳说发覆

雷恩海,曹志坚

(兰州大学 文学院,甘肃 兰州 730000)

《左传》乃经学之一种,又为史学、文学的典范。从批评史的视野来看,对《左传》的批评,事实上已经形成了一个独特的文学批评系统,一些概念、范畴、命题而有了广泛的文学批评史意义。范宁以“富艳”而论《左传》,提要勾玄,堪称允当。《左传》合经学、史学、文学为一体,因而富艳内涵丰溢,涵盖义旨之精微丰厚,义法之高妙、内容之丰富生动以及结构之整饬迭宕、叙事之深婉、语言之奇异、艺术之华美,以及由此而形成的强烈艺术感染力。《左传》之富艳,乃为情而造文,其经学的本色和思想底蕴,成就了堪称伟大之文学。文章申而论之,以期有所发覆,彰显这一范畴的意蕴,有裨益于文学批评及《左传》之研究。

范宁;左传;富艳;范畴

《春秋》三传,言其义则为经,言其事则为史,言其辞则为文,故《春秋》三传,乃经、史、文三位一体者也。历代三传之论,多重言其经史而轻其文,言经则重在经义,言史则重在史实。汉代经学蓬勃兴发,通经可致仕,故三传争立学官,相互辩难,以义之高下为主。先有《公羊》《穀梁》争立于前,后有今古文争长于后。故于《左传》,有汉一代重义理之申发,少史、文之梳理。至魏晋,经学进入多元时期,杜预著《春秋左氏传集解》,范宁撰《春秋穀梁传集解》,突破汉代《公羊》学偏胜的局面。范宁《春秋谷梁传注疏序》论三传之短长,曰:“《左氏》艳而富,其失也巫;《榖梁》清而婉,其失也短;《公羊》辩而裁,其失也俗。若能富而不巫,清而不短,裁而不俗,则深于其道者也。”[1]指出三传之特点,乃见道之言,堪称允当,体现了晋代经学新变时期的特色。以“富艳”而论《左传》,揭橥《左传》的基本特色,正是魏晋经学多元化的一个重要表现。而“富艳”说,遂成为中国文论的一个重要范畴,有其丰富的内涵。

一 富艳说之提出及其本义

《左传》以叙事明史实,所涉故实丰富庞杂,然其叙述本末连贯,清晰明畅、绚烂流丽,故其文“富而艳”。《左传》为文好记事鬼神,预言祸福,故失之诬。杨士勋曰:“左丘明身为国史,躬览载籍,属辞比事,有可依据。扬子以为品藻,范氏以为富艳。艳者,文辞可美之称也。”[1]

“属辞比事”出自《礼记·经解》:“孔子曰:入其国,其教可知也。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疏通知远,《书》教也;广博易良,《乐》教也;絜静精微,《易》教也;恭俭庄敬,《礼》教也;属辞比事,《春秋》教也。”[2]《五经》教化之目的及其最终效果或者说最佳效果,乃是人之养成——具有良好的美德和杰出的能力。故而,“属辞比事”作为人的一种素质和能力,前人有其体认。《礼记章句》云:“属辞,连属文字以成文,谓善为辞命也;比事,比合事之初终、彼此以谋得失也。”[3]《春秋故言》曰:“为是博征诸书,排比整齐,贯穿其文,以形于传,谓之属辞比事。”[4]又曰:“一事而涉数国者,各国皆记其一端,至《春秋传》乃排比整齐,犹司马光《通鉴》比辑诸史记传表志之事,同为一篇,此为属辞比事。”[4]缘此可见,所谓“属辞比事”,实是一种条理编排各类故实与文献,并用恰切、简洁的文辞进行清晰表述的能力,进而也可指按照某种条例编排文献,连缀文辞以成篇章的方法;其深刻内涵实指深透的认识能力、清晰的逻辑理性、恰切的语言表达能力。“属辞比事”,事实上直指《春秋》之义例,“于文字中求《春秋》之‘义’,则必‘属辞比事’,以寻绎《春秋》书法之异同,而发现其所以同异之点,此即所谓‘例’也。”[5]而《春秋》之例,并非孔子事先拟定如后世著作之“凡例”,而是研治经传者总结所得。

扬雄之“品藻”,语出《法言·重黎篇》:“或问《周官》,曰:立事;《左氏》,曰:品藻;太史迁,曰:实录。”[6]卷七司马光《集注》引宋咸曰:“《左氏》随事称君子曰以论其善否,皆得其当,可谓品藻矣。”[6]卷七又引吴秘曰:“《左氏》品藻是非,而圣人之褒贬彰矣。”[6]卷七而《渊骞篇》则说得更为直接一些:“仲尼之后,迄于汉道,德行颜闵,股肱曹萧,爰及名将,尊卑之条。称述品藻,撰《渊骞》。”[6]卷八所谓“称述品藻”,显然是指对人物杰特品行之叙述与品评,乃其撰写《渊骞篇》的主要目的。扬雄以《左传》为品藻,意谓《左传》以“不虚美、不隐恶”之史家精神,定夺是非,彰显善恶,和孔子作《春秋》寓褒贬之目的相合,故许之为“品藻”。

事实上,孔子在“属辞比事”而定《春秋》之时,就已经暗含了品藻是非、褒贬善恶的目的。孔子曾说,《春秋》之作,其文则史,“其义则丘窃取之也”[7]。此“大义”,乃是孔子修《春秋》时的寄寓,因这种寄寓不便明言确说,唯有隐含于具体的文辞之中,所以常人难以领会,需要经人讲解,借史以观义。正如《史记》所言:“是以孔子明王道,干七十余君,莫能用。故西观周室,论史记旧闻,兴于鲁而次《春秋》,上记隐,下至哀之获麟,约其辞文,去其烦重,以制义法,王道备,人事浃。七十子之徒,口受其传指,为有所刺讥褒讳挹损之文辞,不可以书见也。鲁君子左丘明惧弟子人人异端,各安其意,失其真,故因孔子史记具论其语,成《左氏春秋》。”[8]可见,所谓“品藻”乃是体认孔子“属辞比事”作《春秋》之“微言”(寄寓),是不可以书见的言外之意。《左传》则详述事实,传解《春秋》经,因史见事,因事见义,寄寓褒贬,并承载《春秋》之微言大义。因此,《左传》之“属辞比事”亦同于《春秋》之“属辞比事”,其理一也,这样,“品藻”和“属辞比事”之间,便产生了紧密的关联,“扬子以为品藻”,也是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的。

富,《说文》曰:“备也,一曰厚也。”[9]《尚书·洪范》记载“二曰富”,传曰“财丰备”,疏曰“家丰财货”[10]。故“富”之义,当为盛多、丰足之意。以范宁所处之前后时代观之,文辞之“富”即有文词盛多、雕琢、繁饰之意,又有书写内容上的多样、丰溢、饱满之意。

《晋书·傅玄传》载,傅玄著述颇丰,王沉与傅玄书曰:“省足下所著书,言富理济,经纶政体,存重儒教。”[11]王沉所论“言富理济”,“言”与“理”对,则言为文词而理为文理。撰述文章,忌在文繁义滞,不能贯通。傅玄以善属文称名,故其属文虽文词繁富,但文理通达。可见,所谓“言富”实指文词盛多、充溢而言。《宋书·谢弘微传》载,谢混尝与族子谢瞻、谢灵运、谢曜、谢弘微等宴处,“瞻等才辞辩富,弘微每以约言服之,混特所敬贵,号曰微子”[12]。谢弘微之“约言”与谢瞻等之“才辞辩富”相对,“约言”即简要之言,“才辞辩富”即才辩辞富,谓谢瞻等才思善辩、辞说盛多之意。文词盛多而条理流畅,则会使文章显得富丽堂皇、文辞丰溢,应接不暇。《梁书·昭明太子传》载王筠之哀册曰“总览时才,网罗英茂,学穷优洽,辞归繁富”[13],褒赞萧统编定《文选》之文辞繁富,为文章渊薮。《文选》所选篇目,注重篇什的形式美,所谓“陶匏异器,并为入耳之娱;黼黻不同,俱为悦目之玩”[14],彰显其使人赏心悦目、神游魂荡的阅读审美。

《文心雕龙·史传》称许《汉书》“十志该富,赞序宏丽”[15]。《汉书》创设“十志”——律历、礼乐、刑法、食货、郊祀、天文、五行、地理、沟洫、艺文,几乎涵盖了当时所有的人文典章,且分类简要清晰,内容详实丰厚。葛洪《抱朴子·钧世》说:“夫《尚书》者,政事之集也。然未若近代之优文、诏策、军书、奏议之清富赡丽也。”[16]优文乃褒奖之文诰,与诏策、军书、奏议同为官府文书,官府文书的写作,必须主题鲜明,内容充实,述说周全而文词雅丽。故所谓“清富”,即文章主旨清晰而内容饱满。又曰:“《毛诗》者,华彩之辞也。然不及《羽猎》《二京》《三都》之汪濊博富也。”[16]《羽猎》诸赋,乃是汉赋的典型代表,不仅体制宏大,篇幅较长,文词繁盛;而且内容丰溢,描景状物,穷形尽相,极尽夸饰之能事;炫博耀奇,词藻华茂,摇曳人心,实为富艳。可见,“富”应该包括文章内容之丰溢、多样和文辞之繁盛、雕饰。

文辞之“艳”,杨氏解为“文辞可美”,不为不当。《左传·桓公元年》“宋华父督见孔父之妻于路,目逆而送之,曰‘美而艳’。”[17]艳,《说文》曰“好而长也”[9]。好,《说文》曰“美也”[9],《方言》曰“凡美色或谓好”[18]。故“艳”之本义,当为女子容貌艳丽。容貌的艳丽在于姿容华美、色彩的鲜明,故艳之义,又多蕴含色彩鲜明亮丽之意。

文辞之艳美,最直接的表现是对自然斑斓色彩的灵动描摹。《晋书·谢玄传》赞许谢灵运“文藻艳逸”,王世贞称其“至秾丽之极而反若平淡,琢磨之极而更似天然”[19],洵为确解。考诸谢诗,所谓“艳”与“秾丽”实指诗中描绘自然色彩的丰富动人,如“原隰荑绿柳,虚囿散红桃”;“白云抱幽石,绿条媚清涟”;“灼灼桃悦色,飞飞弄燕声”等。作为卓著的山水诗人,谢灵运诗勾勒自然,描摹山水,深得物色之美,色彩鲜丽,意象清新自然,浑然天成,“艳逸”之称,实至名归。

此外,文词之艳,亦较多地表现为富有色彩感意象的营造。《抱朴子·钧世》曰:“并美祭祀,而《清庙》《云汉》之辞,何如郭氏《南郊》之艳乎?”[16]郭璞《南郊赋》描写南郊祭祀之盛况,其中“青阳”“金轩”“黄屋”“紫衢”,“八騄”“五幡”“陵乌”“豹尾”,“雕题卉服”“抗旌琳圃”“烂若列星”等词,颜色明丽,意象华美,极尽妆点粉饰之能,与《清庙》《云汉》之淡雅洁素相比,可称为“艳”了。而于诸多文学意象之中,最富有色彩感者莫过于风花雪月、亭台楼阁、江山美人,因而文词之“艳”,亦可指对以上诸多事物的歌咏描绘。《南齐书·文学传论》批评曰:“发唱惊挺,操调险急,雕藻淫艳,倾炫心魂,亦犹五色之有红紫,八音之有郑卫,斯鲍照之遗烈也。”[20]“操调险急”所言是诗之格调押韵,“雕藻淫艳”所言是诗之文词与内容,当时具有耸动视听的艺术效果。诚然,鲍照《芜城赋》《河清颂》及《登大雷岸与妹书》,堪称一时风标。如《芜城赋》,并未使用色彩鲜明的词汇,然而却锻炼甚工,雕藻雅丽,全篇生动鲜明,使所状之景如在眼前;从描写内容来看,涉及地理形胜、城楼街市、宫阁器玩、歌舞声色、佳人妙姬,以及残垣断壁、木魅山鬼、戾禽暴兽、衰草古道,意象绚烂纷呈。所谓“艳”,当指其意象的丰富、鲜明。富有色彩感的文词和意象之大量使用,自然会使作品的文辞华美生动,读之使人过目难忘,品其余味则隽永悠长。故而,凡是优美动人,饶有滋味的词藻,亦可称之为“艳”了。

综上而言,文辞之艳:一指文辞物色描写的出众和色彩意象的丰富,一指文辞的优美生动。而其共通点,在于语言表达的华丽多采,唯美动人。

二 富艳说内涵之演进与阐释

就经学而论,孔子修《春秋》,实有微言大义,使乱臣贼子惧。司马迁引述董仲舒之言,论述颇深到:“子曰:‘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纪,别嫌疑,明是非,定犹豫,善善恶恶,贤贤贱不肖,存亡国,继绝世,补弊起废,王道之大者也。”[8]《春秋》乃礼义之大宗,“故有国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前有谗而弗见,后有贼而不知;为人臣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守经事而不知其宜,遭变事而不知其权;为人君父而不通于《春秋》之义者,必蒙首恶之名;为人臣子而不通于《春秋》之义者,必陷篡弑之诛,死罪之名。”[8]简言之,《春秋》“垂空文以断礼义,当一王之法”[8]。经乃根本之道,“经也者,恒久之至道,不刊之鸿教也。故象天地,效鬼神,参物序,制人纪,洞性灵之奥区,极文章之骨髓者也。”[15]而《公羊》《穀梁》解释经文之义例,训释微言大义,《左氏》则叙述经文所书之事实,以事实而申明其道理(即以事实说话,理在事中),且借以阐释其丰富之义例、内涵,亦在阐释微言大义。刘勰说:《春秋》“举得失以表黜陟,征存亡以标劝戒;褒见一字,贵逾轩冕;贬在片言,诛深斧钺”[15],而“传者,转也,转受经旨,以授于后,实圣文之羽翮,记籍之冠冕也”[15]。《公羊》《穀梁》乃训诂之传,为经传之正体;《左氏》为记载之传,乃史传之范本。

孔子抱救世之热忱,周行列国,终不得行其道,遂退而修《春秋》。《汉书·艺文志》曰:“周室既微,载籍残缺,仲尼思存前圣之业……以鲁周公之国,礼文备物,史官有法,故与左丘明观其史记,据行事,仍人道,因兴以立功,就败以成罚,假日月以定历数,藉朝聘以正礼乐。有所褒讳贬损,不可书见,口授弟子,弟子退而异言。”[21]《公羊》《穀梁》重在阐述夫子之微言大义、褒讳贬损,而左丘明“恐弟子各安其意,以失其真,故论本事而作传,明夫子不以空言说经也”[21],详载事实,以期转授《春秋》经旨,使得事实与经旨互相发明,理在事中。职此之故,《公羊》《穀梁》重在疏解经义,《左传》则偏于叙事,而赵宋学者的相关议论,颇有裨益于对三传的理解:

事莫备于《左氏》,例莫明于《公羊》,义莫精于《穀梁》。[22]

《左氏》是史学,《公》《穀》是经学;史学者记得事却详,于道理上便差;经学者于义理上有功,然记事多误。[23]

《左氏》熟于事,而《公》《穀》近于理。盖《左氏》曾见国史,而《公》《穀》乃经生也。惟其曾见国史,故虽熟于事而理不明;惟其出于经生所传,故虽近于理而事多缪。二者合而观之可也。然《左氏》虽曰备事,而其间有不得其事之实;《公》《穀》虽曰言理,而其间有害于理之正者,不可不知也。盖《左氏》每述一事,必究其事之所由,深于情伪,熟于世故,往往论其成败,而不论其是非;习于世之所趋,而不明乎大义之所在。[24]

也就是说,《左传》虽然以记事为主,其义则在于解经,只是以更为详明的事实来说经,以期使夫子之微言大义有所根柢。《左传》深于情伪,往往论其成败,虽不明言其是非,而是非之理自具其中,只不过需要读者仔细体味而已。当然,“《左氏》传事不传义,是以详于史而事未必实,以不知经故也;《公羊》《穀梁》传义不传事,是以详于经而义未必当,以不知史故也”[25],“不得于事,则考于义;不得于义,则考于事,事义更相发明”[25],当可通解《左传》及其微言大义。经与传分离,往往不能得其确解,而陷入主观臆断:“说经家之有门户,自《春秋》三传始。然迄能并立于世,其间诸儒之论,中唐以前则《左氏》胜;啖助、赵匡以逮北宋,则《公羊》《穀梁》胜。孙复、刘敞之流,名为弃《传》从《经》,所弃者特《左氏》事迹,《公羊》《穀梁》月日例耳。其推阐讥贬,少可多否,实阴本《公羊》《穀梁》法,犹诛邓析用竹刑也。夫删除事迹,何由知其是非;无案而断,是《春秋》为射覆矣。”[26]事实上,标榜弃《传》求《经》者,往往阴求之于《传》,以张皇其说,如无《传》载其事实,《经》旨易陷于主观臆说。质言之,经与传相待而成,探讨其事实,不能背离《春秋》经;探讨经旨,也不能删除《左传》之事实。“《经》之与《传》,尤类今世报纸新闻标题之与报道。苟不见报道,则只睹标题造语之繁简、选字之难易,充量更可睹词气之为‘惩’为‘劝’,如是而已;至词之‘尽’与‘晦’、‘微’与‘婉’,岂能得之于文外乎?苟曰能之,亦姑妄言之而姑妄听之耳。”[27]

《春秋》有微言大义,“《春秋》之义,首在‘正名’。‘正名’为孔子之基本观念。故其论道德,注重‘居心’(即《孟子》‘以仁存心,以礼存心’之‘存心’),注重行为之‘动机’,而不注重行为之结果影响;其论政治、教育,注重‘以身作则’,正己以正人之‘德治’、‘德化’。而《春秋》一书,亦即以‘正名’为其要旨。”[5]具体而言,有正名字、定名分、寓褒贬、尊王攘夷。“故‘存三统’、‘张三世’、‘异内外’,以《春秋》当新王,以寓其政治理想,此《春秋》之‘微言’也,要皆以‘借事明义’为旨者也。”[5]总括而论,“孔子以《春秋》当一代之新王,藉以见其理想的政治观,而其自拨乱世、升平世以进于太平世,自小康以进于大同之政治理想,在我国海通以前,直可谓空前绝后。”[5]《春秋》记事简略,有“断烂朝报”之诮讥,《左氏》记载详明之事实以补充《春秋》之事迹,借以发明其微言大义,即以历史上深切著名之“行事”,而涵负其“空言”(微言大义),“辨人事之纪,别嫌疑,明是非,定犹豫,善善恶恶,贤贤贱不肖,存亡国,继绝世,补弊起废”[8],从而阐明“王道之大者”,“拨乱世而反之正”[8]。

《左传》意在训释经,以良史之才,博闻多识,又因其叙述历史之详明深切,成为史学之典范。即使是史学著作,也并非仅仅记载前代事实,而是在事实的记述中,善善恶恶,贤贤贱不肖,使后来者有所戒惧,也传达政治理想与社会理想。因而,刘勰说:“原夫载籍之作也,必贯乎百氏,被之千载,表征盛衰,殷鉴兴废,使一代之制,共日月而长存,王霸之迹,并天地而久大”[15],“是立义选言,宜依经以树则;劝戒与夺,必附圣以居宗”[15],“史之为任,乃弥纶一代,负海内之责,而赢是非之尤,秉笔荷担,莫此之劳。”[15]而且,《左传》往往有直接的评论,以阐释事实的内涵,或揭橥微言大义,“《春秋左氏传》每有发论,假君子以称之”[28],“夫论者所以辩疑惑,释凝滞。若愚智共了,固无俟商傕。丘明‘君子曰’者,其义实在于斯。”[28]

职此之故,《左传》事实上是训释《春秋》经,涵负经之旨意,也是史之滥觞、文之渊薮,承载着传扬经旨与记述历史的丰富内涵,同时也彰显着文章之充溢内容及法度、艺术。杜预《春秋左传序》曰:左丘明“身为国史,躬览载籍,必广记而备言之。其文缓,其旨远,将令学者原始要终,寻其枝叶,究其所穷。优而柔之,使自求之;厌而饫之,使自趋之。若江海之浸,膏泽之润,涣然冰释,怡然理顺,然后为得也。”[17]正指出《左传》的价值所在,残膏賸馥,沾溉无穷。

三 富艳说之事例探讨

以“富艳”论《左传》,即应包括其义旨之精微丰厚,义法之高妙、内容之丰富生动以及结构之整饬迭宕、叙事之深婉、语言之奇异、艺术之华美,以及由此而形成的强烈艺术感染力。“富艳”说内涵丰富,申而论之,以期有所发覆,彰显这一范畴的意蕴,有裨益于文学批评及《左传》之研究。

其一,义旨精微丰厚。经乃借褒贬是非以定制义法者,属于上层建筑的顶层设制;而史则据事直书,不立褒贬,而是非自见者也。《左传》乃转受经旨,寓褒贬于叙事之中,发挥经之义蕴,不仅详于叙事,而且颇重微言大义。刘知几说:“观《左传》之释经也,言见经文而事详传内,或传无而经有,或经阙而传存。其言简而要,其事详而博,信圣人之羽翮,而述者之冠冕也。”[28]而且古之圣贤,“抱绝俗负异之资,悲天悯人之旨,其心固未尝一日忘世,感激愤发,无所于洩,思垂空文以自见”[29],“《左氏》以微言讽谕,推见至隐,释经则异于《公》《穀》,实录则高于《史》《汉》,至其俶诡谲变之旨,连犿离奇之观,又悉出于行文之妙,旷古今绝无俦对者也。”[29]“寄意于幽微,托趣于绵邈;或旁击侧映以萦之,或多方骈枝以乱之;无一滞义,无一庄语,惟其圣于立言。故极其纵横排阖之才,以抒其悲天悯人之识,兴会所集,往往遐瞻远瞩,独有千古,固不止矜奇于文句间也。”[29]

其二,义法高妙,善叙事理,战争叙事尤为生动。《左传》成公十四年君子曰:“《春秋》之称,微而显,志而晦,婉而成章,尽而不汙,惩恶而劝善。非圣人谁能修之?”[17]杜预遂拈出以为书法之例,说“言高则旨远,辞约则义微”,五例事实上是一种理想的创作准则。“夫史之美者,以叙事为先。至若书功过,记善恶,文而不丽,质而不野,使人味其滋旨,怀其德音,三复忘疲,百遍无斁,自非作者曰圣,其孰能与于此乎?”[28]而《左传》“系日月而为次,列时岁以相续,中国外夷,同年共世,莫不备载其事,形于目前。理尽一言,语无重出,此其所长也。”[28]刘知几高度肯定了《左传》的善叙事理:

左氏之叙事也,述行师则簿领盈视,哤聒沸腾;论备火,则区分在目,修饰峻整;言胜捷则收获都尽,记奔败则披靡横前;申盟誓则慷慨有余,称谲诈则欺诬可见;谈恩惠则煦如春日,纪严切则凛若秋霜;叙兴邦则滋味无量,陈亡国则凄凉可悯。或腴辞润简牍,或美句入咏歌,跌宕而不群,纵横而自得。若斯才者,殆将工侔造化,思涉鬼神,著述罕闻,古今卓绝。[28]

深服《左传》善叙事理,尤其是战事之叙述,曲尽其妙;并以《公羊》《穀梁》之叙事相比较,批评其“榛芜溢句,疣赘满行,华多而实少,言拙而寡味”[28],与《左传》有云泥之隔矣。吴闿生以为:“盖《左氏》记事之能事,其最长者在综挈列国时势,纵横出入,无所不举。故其局势雄远,包罗闳丽,止百余篇文字,而二百余年天子诸侯盛衰得失,具见其中,芒粒无失。其体格与《尚书》同法。自史公立为《纪》《传》,但记一人一事,而此体夐绝不可复见矣。”[29]诚为见道之言。

其三,结构有整饬迭宕之妙。《左传》之结构篇章,有整饬迭宕之妙,得附辞会义之要旨,“驱万途于同归,贞百虑于一致,使众理虽繁,而无倒置之乖;群言虽鑫,而无棼丝之乱。扶阳而出条,顺阴而藏迹,首尾周密,表里一体。”[15]“国之大事,在祀与戎”[17],兵戎,是国家最为重大的事情,关系到国家的兴衰成败、祸福存亡。所叙大小战役,虽各有不同,然所重者均在胜败经验之总结,尤其善于结构篇章,叙战前可见战事胜败之原因,叙战后考知胜败之结果,而战事过程,往往很简洁,“《左氏》叙战之将胜者,必先有戒惧之意,如韩原秦穆之言,城濮晋文之言,邲楚庄之言,皆是也。不胜者,反此。观指睹归,故文贵于所以然处著笔。”[30]吴闿生指出《左传》有逆摄、横接、旁溢、反射之法,正是结构谋篇之奇妙,如论逆摄,曰:“吉凶未至,辄先见败征。此犹其易识者已。至城濮之役犹未战也,而贾质责子文以痛子玉之败;三卻之难犹未兆也,而范文子怒逐其子以忧晋国之亡。此皆凭空特起,无所附著,荡骇心目,莫此为尤。故重耳之奔走流离,一亡公子耳,而所如皆有得国之气;楚灵、夫差方其极盛,踔厉中原,而势已不能终日。若此者,皆其逆摄之胜也。”[29]梁启超说《左传》文章优美,记事文对于极复杂之事项,如五大战役等,“纲领提挈得极严谨而分明,情节叙述得极委曲而简洁,可谓极技术之能事”[31],正是高度肯定了《左传》的结构篇章的能力。

其四,内容丰富、详实、生动。“《左传》记事,最长在总挈列国时势,纵横出入,无所不举。故局势雄远,包罗闳丽,二百余年,天子诸侯盛衰得失,具见其中。”[32]“无所不举”“包罗闳丽”正是《左传》记事之特点。《左传》涉及政治、经济、军事、外交、礼制、典章、刑法、习俗、天文、地理等诸多方面。所载人物,有天子诸侯、名臣贤相、宠妃佳姬、谗臣幸僻、刺客义士、行人征夫、农夫百工等;所记之事,有祭祀、会盟、朝聘、婚娶、军旅、灾异、叛盗、死丧等;所记之文有诏令、论辩、奏议、书说、传状、箴铭、颂赞、诗赋、哀祭等;所记之域,东至于齐,南至于楚、西至于秦、北至于燕,涵盖当时大小一百四十余国,记事丰富完备,可见一斑,全面真实地反映了各国的现实面貌,是了解和考察春秋及春秋之前历史社会的重要资料。故卢植曰“丘明之传《春秋》,博物尽变,囊括古今,表里人事。”[33]刘知几则曰:“丘明能以三十卷之约,括囊二百四十年之事,靡有孑遗。观左氏之书,为传之最。”[28]《左传》记事不仅丰富多样,且能做到繁而能详、博而能赡。《春秋》经为大事年表,其微词妙旨,义不鲜明。《左传》以事辅经,“言见经文而事详传内,或传无而经有,或传经缺而传存。其言简而要,其事详而博,信圣人之羽翮,而述者之冠冕也。”[28]故此,能使学者“原始要终,寻其枝叶,究其所穷”,如郑伯克段、周郑交恶、桓文秦穆之霸、骊姬崔庆之乱、秦晋交伐、阖闾入郢等,叙事详赡,曲尽其妙。因其因记事之博富,故能成就叙事之详密。《左传》叙事简洁,生动传神,如桓公元年记载:“宋华督父见孔父之妻于路,目逆而送之,曰:‘美而艳。’”[17]“目逆而送之”——为美人所惊艳,目不转晴地盯视其从对面走来,又目送远去,神情呆痴——极其传神生动,“美而艳”一句惊叹感喟之辞,遂将华督父之心理活动展现无疑,同时也为孔嘉父之受迫害留下了伏笔,“杀孔父而取其妻”[17]。司马迁叙述此事曰:“大司马孔父嘉妻好,出道,遇太宰华督。督说,目而观之。”[8]使《左传》叙事之风神全失。由此,亦可见《左传》叙事之丰溢,生动传神。

其五,文章体裁的多样和文笔风格的富于变化。《左传》文词繁盛,记事丰富,文笔精熟,富于变化,于各类文体,各色风格,具能收放自如,游刃有余。陈骙《文则》抽绎《左传》文之八体:“一曰命婉而当,二曰誓谨而严,三曰盟约而信,四曰祷切而悫,五曰谏和而直,六曰让辨而正,七曰书达而法,八曰对美而敏。作者观之,庶知古人之大全也。”[34]而今人张高评将《左传》文体详分为论辩、诏令、奏议、书说、传状、箴铭、颂赞、辞赋、哀祭、叙记、典志十一体。至于各体文辞之要,亦文章写作之风神特色,《左传》亦能因体制宜,如命需婉当,誓需谨严,盟需约信,祷需切悫,谏需和直,实有开启后世各体文章写作之功。不但如此,《左传》文笔精工而富于变化,成就颇高:“平者布帛菽栗,奇者福地洞天,浓者云蒸霞蔚,淡者秋水寒潭,大者东岱西华,小者一丘一壑,古者翠柏苍松,媚者琪花瑶草,典者汉鼎周彝,浅者街谈巷说。乃至缤纷,则急管繁弦;工丽,则追金琢玉;浩落,则长江大河;变幻,则蜃楼海市;崭绝,则峭壁悬崖;鬆利,则哀梨并剪;尖隽,则春莺巧啭;奥折,则谏果回甘;超乎,则惊魂游龙;雕刻,则镂金错彩。”[35]《左传》文笔,平奇具隽,浓淡有致,大小殊形、古媚双妍、典浅兼精,此众色兼备而风神出众也;而其缤纷、工丽、浩落、变幻、崭绝、鬆利、尖隽、奥折、超乎、雕刻之化工,则妙境叠出而斑斓秀丽也。故而“马之奇,班之坚,柳之奥,韩之雄,欧之宕逸,苏之明快,王之峭削,曾之纯实,尽备之矣。”[36]富艳如此,当然深受后世赏爱,以为文章渊薮。

其六,文辞意味之丰富无穷。杜预《春秋左传·序》言春秋五例,其二曰“志而晦”,孔疏曰“志,记也。晦,亦微也。谓约言以记事,事叙而文微。”[17]刘知几以为文辞有显晦之别:“显也者,繁词缛说,理尽于篇中;晦也者,省字约文,事溢于句外……夫能略小存大,兴重明轻,一言而巨细咸该,片语而洪纤靡漏,此皆用晦矣。”[28]浦起龙解释用晦曰:“简者词约事丰,晦者神余象表。词约者犹有词在,神余者唯以神行。”[28]《左传》之叙事,深得显晦之义:“故其纲纪而方邦俗也,则有‘士会为政,晋国之盗奔秦’;‘邢迁如归,卫国忘亡’。其款曲而言人事也,则有‘犀革裏之,比及宋,手足皆见’;‘三军之士,皆如挟纩’。斯皆言近而旨远,辞浅而义深,虽发语已殚,而含意未尽。使夫读者望表而知里,扪手而辨骨,覩一事于句中,反三隅于字外。”[28]故所谓用晦,其意在于简言达旨,隐义藏用,使文辞具有无限丰富的意义延伸。如邲之战,晋军败绩,“桓子不知所为,鼓于军中曰:‘先济者有赏。’中军、下军争舟,舟中之指可掬也。”[17]刘知几论曰:“夫不言攀舟乱,以刃断指,而但曰‘舟指可掬’,则读者自睹其事矣。”[28]善叙事理,文辞意味无穷,言简意赅,文虽缺略,而理其昭著,读之而有举一隅而三隅反之效。此外,《左传》所引世人君子之评、贤士大夫之论,不惟精妙恰切,通透畅达,理富义深,且以其行事言,意亦颇丰。行事之内,有其本末因果以见其理;行事之外,有其镜鉴寄寓以申其义。《左传》的这一特色,深得文论家的叹赏,苏轼说:“意尽而言止者,天下之至言也。然而言止而意不尽,尤为极至,如《礼记》《左氏》可见。”[37]张镃《仕学规范》亦曰:“《左氏》之文,语有尽而意无穷,如‘献子辞梗阳人’一段,所谓一唱三叹,有遗音者也。”[37]文辞简洁而蕴含丰富,其富艳固矣。

其七,人物描绘的惟妙出众。善于描写人物,写其风神,使之跃然纸上,乃其富艳之表现。《左传》人物,上至天子诸侯,下至贫民百工,形象众多而丰富,且能应物象形、随类赋彩,如在目前,如郑庄公之忌刻、晋文公之诡谲、秦穆公之周至、楚庄王之雄鸷、子产之仁爱、晏婴之忠爱、子贡之口辩、申生之恭孝、华父督之狭邪、商臣之戾虐,不一而足。明人韩敬说:“故其状君子,若入其纯忠恳义之里;状奸逆,若睨其阴画腹算遂邪垂欲之初;状道理,若贯综其冥默往复消长天人之际。”[38]清人冯李骅评曰“《左传》大抵前半出色写一管仲,后半出色写一子产,中间出色写晋文公、悼公、秦穆、楚庄数人而已。读其文,连性情心术声音笑貌,千载如生。”[35]在众多的男性人物之外,尚须注意到《左传》描绘了不少鲜明的女性形象,如庄姜、息妫、怀赢、许穆夫人、文姜、骊姬、夏姬等,或娴雅端庄、或贤能知礼、或忠贞护国、或纵欲祸国、或妖艳狡诈、或骄纵淫乱。其风韵优姿、情貌体态、媚声绰影,一一写来,活灵活现。姚范曰:“左丘明之文,须看其摹画点缀,千古情事如睹,而天然葩艳,照映古今。”[39]信然。

其八,问答辞令的义深而隽永。《左传》虽以叙事见长,然于叙事之中,颇能载录时人善言嘉论,卓有风采。“逮左氏为书,不遵古法,言之与事,同在传中。然而言事相兼,烦省合理,故使读者寻绎不倦,览讽忘疲。”[28]“寻《左氏》载诸大夫词令,行人应答,其文曲而美,其语博而奥,述远古则委曲如存,征近代则循环可覆。”[28]具体而言:“载二百四十二年列国诸侯征伐、会盟、朝聘、宴飨、名卿大夫往来辞命则具焉,其文盖烂然矣。于时若臧僖伯、哀伯、晏子、子産、叔向、叔孙豹之流,尤所谓能言而可法者;下是则疆场之人,亦善言焉。有若展喜、瑕吕、饴甥、宾媚人、解扬是已;方伎之贱亦善言焉,有若史苏、梓慎、裨竈、蔡墨、医和缓、祝鮀、师旷是已;属国之远亦善言焉,有若郯子、驹支、季札、声子、沈尹戌、薳啓疆是已;闺门之懿亦有善言焉,有若邓曼、穆姜、定姜、僖负羁之妻、叔向之母是已。於戲!其犹有先王之风乎?其词婉而畅,直而不肆,深而不晦,练而不烦绳削,后之以文名家者,孰能遗之。”[33]故吕本中以“文章不分明指切,而从容委屈,辞不迫切而意有独至,惟《左传》为然。如当时诸国往来之辞,与当时君臣相告相诮之语,盖可见矣。”[37]事实上,《左传》所记录的人物对问言辞,并非现场实录,大多乃作者根据事实逻辑、事理、义蕴而设身处地构想之辞,为代言体而非实录,所以叙事、对问才能惟妙惟肖,如在目前。“史官追叙真人事实,每须遥体人情,悬想事势,设身局中,潜心腔内,忖之度之,以揣以摩,庶几入情合理。盖与小说、院本之臆造人物、虚构境地,不尽同而可相通;记言特其一端。《韩非子·解老》曰:‘人希见生象也,而得死象之骨,案其图以想其生也;故诸人之所以意想者,皆谓之象也。’斯言虽未尽想象之灵奇酣放,然以喻作史者据往迹、按隐编而补阙申隐,如肉死象之白骨,俾首尾完足,则至当不可易矣。”[27]洵为勘破现象的见道之言,而《左传》正以其既据史实而又建构独创的特色,为后世开不二法门。

其九,表现手法的灵动多变。《左传》文辞之华美,在于表达精透娴熟,不拘常格,灵动多变。刘熙载以为:“《左氏》叙事,纷者整之,孤者辅之,板者活之,直者婉之,俗者雅之,枯者腴之。剪裁运化之方,斯为大备。”[30]唐彪曰:“左氏文章佳处,一曰老健。笔能截铁,句句掷金。二曰风华。云锦天章,灿然炫目。三曰变化。其叙事,或预点于前,或齐列于中,或悬缀于末,不为一律,无非神妙。四曰波澜。或引诗词,或说梦兆,或详卜筮。其最得意者,在追述旧事中故作奇峰插天,即平叙者,亦必一唱三叹,淋漓尽致。五曰接渡。山尽逢山,水穷逢水,但见改观,不见承接。六曰双收。或用两人,或用两事,或用两诗。七曰空中预埋。有意无意,虚插在前,到后阐明,脉络联贯。八曰闲情照应。用闲情点染,回环照应,别有佳趣。九曰陡然而住,令人神惊却有余音未绝,又令人神远。十曰详略有方。或于正面处用略笔点过,而于旁见侧出。闲情闲事,则尽力发挥,露其姿态。十一曰若断若续,可合可分。或其事在数年之后,而端绪预见于数年之前。或论断在本人传中,而伏案已见他人篇内。线索缜密,脉络绵长,开辟以来,不得不推为文章鼻祖也。”[40](唐彪《读书作文谱》)惟此,林纾称之曰:“《左氏》之文寂处极寂,华丽处则极华丽,怪处极怪,奇处极奇,各有主意,篇篇不同。”[41]

其十,《左传》之富艳,也体现在文字的盛多、语言丰富上。《春秋》经有一万六千五百十二字,“三传”若不含经,则《公羊》有三万五千余字,《穀梁》有三万二千余字,而《左传》有十九万字之多,是《公》《穀》之和的近三倍。“富则盛,贫则病”,文字盛多,文辞自然繁盛。《左传》文辞所含,有雅言、俗语、歌谣、谚语、成语、典故、专名、术语等,从音节结构来看,有单音、叠音、复音、多音等。《左传》吸收、润饰、丰富语言:“至如‘鹑贲’‘鸜鵒’,童竖之谣也;‘山木’‘辅车’,时俗之谚也;‘皤腹弃甲’,城者之讴也;‘原田是谋’,舆人之诵也。斯皆刍词鄙句,犹能温润若此,况乎束带立朝之士,加以多闻博古之识者哉!”[28]文词种类的丰富和音节结构的多样,可以满足文章表达在内容、形式、风格、修辞等多方面的不同需求,使得《左传》在因物赋形、表情达意、陈辞论说、记述成败等方面显得游刃有余。

例不十,法不立。《左传》之富艳,庶可明矣。吴处厚《青箱杂记》卷八曰:“文章纯古不害其为邪,文章艳丽亦不害其为正。然世或见人文章铺陈仁义道徳,便谓之正人君子;及花草月露,便谓之邪人,兹亦不尽也。”[42]《左传》之文“富艳”,然亦不害其为正矣。林纾说“《左传》为有道之文”[41]。“富艳”而“有道”,则“有道”乃经学之本色,正是富艳的底蕴。《左传》之富艳,乃为情而造文,其经学的本色和思想底蕴,成就了堪称伟大之文学。《左传》作为批评的范本,事实上已经确立相应的文学批评范畴、概念、命题,成为中国文论的思想的重要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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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 the Explanation of Fuyan aboutZuoZhuan

Lei En-hai,Cao Zhi-jian

(Literature Academy,Lanzhou University,Lanzhou 730000,China)

ZuoZhuanis one of the Study of Confucian Classics,it is also the apotheosis of historiography and literary.On the view of criticism,in fact,the criticism aboutZuoZhuanalready comes into being which is a particular system of history of literary criticism.Some concept,category and proposition have comprehensive meanings.FanNingdiscussed Fuyan aboutZuoZhuan,that grasped the important meaning.ZuoZhuaninosculates Confucian classics studies,historiography and literature as a whole,thus the meaning of Fuyan is very abundant,such as profound and generous,ingenious method,exuberant content,deep and beautiful narration,singularity language and gaudiness art.Fuayan is based on the deep passion.The article displays the meaning and besteads the literary criticism and the study ofZuoZhuan.

FanNing,ZuoZhuan,Fuyan,Category

2016-11-18

兰州大学中央高校基本业务费项目(16LZUJBWYJ042)。

雷恩海(1969—),男,甘肃景泰人,文学博士,兰州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中国文学批评史、文化史。

I106

A

1008—1763(2017)03—0108—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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