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钰
摘 要: 徐渭是明代中晚期具有典型性的艺术集大成者,对他的书法艺术进行形式分析和风格研究是具有现实和学术意义的。本文立足于史料文献,并结合传世书画真品,对徐渭晚年书法作品进行风格分析,继而对其成因做深入研究。
关键词: 徐渭 晚年 书风成因
徐渭(1512—1593),字文清,后更字为文长,别号田水月、天池山人、青藤道士等。山阴(今浙江绍兴)人。作为中国历史上一位为人所熟知的通才,徐渭坎坷的一生与他在文学、艺术等方面取得的丰硕成果是非常值得关注的。
徐渭生母是其父继妻的一个侍女,其父早亡,生母后来被遣散。卑贱身份出身的他成年后入赘潘家,然妻子生育后不久便过世。虽身为“越中十才子”,却在科举路途中接连碰壁。后因浙闽军务总督胡宗宪招募,徐渭的生活才有了起色,那应该是徐渭一生中最辉煌的一段时期,然而却是极为短暂的。胡宗宪遭迫害致死后,徐渭对人生丧失希望而发狂,自己写下墓志铭,又接连九次做出“引巨锥剚耳,刺深数寸,流血几殆。又以椎击肾囊碎之”类似的自伤行为。最后因发狂杀继妻而入狱七年,出狱时已是五十二岁。晚年基本靠卖字画为生,后在贫困和病痛中走完了凄凉、坎坷又奇崛的一生。
徐渭一生命运多舛,经历了诸多曲折和磨难,造成了他创作环境与创作心态等的多重变化。五十岁后的他,从免去死罪之时便开始对书论潜心研究,虽仍置身于狱中,书写材料也非常有限,但挥毫创作在解除刑具后已经恢复到了正常状态,又继而由隆庆五年正式进入到了书画创作高峰期。在万历十七年年初二月,徐渭醉后摔伤臂骨并烂而生疮,秋旱之时又生病导致双耳失聪,自此年开始,徐渭老弱多病。我们将他晚年创作高峰期截止到万历十六年年底。
无论在文学及艺术上有何等造诣,晚年的徐渭都难逃多舛命运给予他的苦难,卖字鬻画成了他唯一可以勉强度日的手段,從而留下了《代应制咏剑/墨词草书轴》一类可以用来换取生活所需品的大轴巨制。这样的巨幅尺寸在一定程度上需要完善原有小尺幅作品的表现方式,使得远观时也可以有美感及摄人气魄,这就需要书家对控笔能力及技法和法度的把握更加精到,加大笔法内涵,从而使作品既有视觉冲击力又有足够的亮点以吸引他人欣赏。在这一阶段,我们可以看到徐渭有较多以巨幅大轴方式呈现的书法作品,其间应有多幅都为应制之作,而诸如徐渭晚年生活困窘,以及明代建筑改革等客观条件的产生,恰好促使其在高堂大轴的创作上多费了一番工夫,这就更需要从前人作品中师法精髓。
在此书画创作的高峰阶段,徐渭更多的是将对前人的师法融会贯通,其中很多作品成了他整个艺术生涯的代表作,如《美人解等七首五体卷》、《杜甫怀西郭茅舍诗草书轴》等,从中我们窥探到些许其行草书风的源头。他取黄庭坚书法之纵横茂密,取苏东坡书法之老朴庄重,取米芾书法之放逸脱俗,等等,当然其转益多师使其从张旭、怀素等人处学来更多草书笔法,以结合其行书的诸多特征而最终形成其行草书富于变化又气势恢宏的风格。
张旭和怀素被誉为唐代草书双壁,他们的草书成就对后世影响很大。“怀素精于翰墨,当时名流,如李白、戴叔伦、窦臮、钱起之徒,皆举有诗美之。状其势以为若惊蛇走虺;骤雨狂风,人不以为过论。又评者,谓张长史为颠,怀素为狂,以狂继颠”①。徐渭深识张旭草书,后来以其笔法入画:“我昔画尺鳞,人问此何鱼,我亦不能答,张颠狂草书。”②“道子描难似,非烟绣不过,张颠狂草笔,涂罢一高歌”③。张旭草书气韵连贯、刚柔相济、潇洒磊落、变化无穷。其代表作《古诗四帖》中,持中锋用笔,圆头逆入而笔画丰满且参有隶意,气势奔放豪爽,充分体现了狂草的艺术美。怀素继张旭之后亦被评为“草圣”,他秉承张旭之笔法,用笔细劲且多变,单纯而明朗,加以篆籀笔意,结体又纵横开放有纵拔之势。其《自叙》一帖将力与美的结合表现得淋漓尽致,其中刚健的笔力、飞动的意趣、适度的创新和恣肆的结构都成为此帖的艺术特色。张旭及怀素的书风符合徐渭“英雄失路,托足无门”那种悲歌式的生命情境,满怀的无奈和无限的悲愤,他借着此二人的灵魂牵引,坠入浑然忘我的情感境域,终而成为他疗伤止痛和精神慰藉的仙药良方,因此,张旭、怀素二人对徐渭的影响实不可谓不大④。
在徐渭的一些作品中,我们可以见到章草书波磔且夹杂隶意的身影,“吾学索靖书,虽梗概亦不得,然人并以章草视之,不知章稍逸而近分,索则超而仿篆”⑤。索靖用笔趋方,笔画连接流畅,结体宽扁而紧密,笔势有跃动之感。徐渭所处之时善章草者大有人在,他能够上追魏晋,直接取法索靖之书实属独具慧眼。虽然单独章草作品稀少,但是我们可以从徐渭些许多体书卷中看到他师法索靖的成果,如《天瓦庵等四首四体卷》、《美人解等七首五体卷》及《淮阴侯祠等四首卷》等。
然而,师法终于天成,自我风格的形成最终还是要依赖于书家自身的体悟,他人的精妙最终还是要通过自己的手及手中的笔表现,参有己意实际上也就是自身潜意识的能动力在发挥作用。“书法的形式语言就是线条的组织,线条是构成书法的唯一手段,只有当线条获得足够的表现力时,书写才真正上升为艺术,线条组织才上升为艺术语言”⑥。在此阶段,徐渭书法作品中线条所包含的情感是多种交织而成的,之前的所有经历给了他现在贫困苦痛又孤独失意的境况,理想与现实之间的严格对立造成了他内心难以调和的冲突,他将这些不平之气倾注于笔尖,通过书写而宣泄出来。“一种情绪在某种艺术形式中,通过文字、声音、色彩、线条等象征媒介得到体现,也就是说,是‘艺术表现的意思……在本来的心理学意义上的表现和在艺术意义上的表现,都能够减轻心理的负担,给人以快乐。忧郁中的快乐正式表现的快乐,是让引起痛感的情绪畅快宣泄而不人为地去压抑它”⑦。我们从这一阶段徐渭那些气势慑人的卷轴中才真正了解到他独特书风的根本来由。
万历十七年年初,徐渭因醉酒而摔伤手臂,此年秋后又因病致双耳失聪,孤苦伶仃的他早已没有了早年龙性难驯的狂纵,唯有病痛与其做伴。“有臂骨脱突肩臼,昨冬涉夏,复病脚软,必杖而后行”⑧。而且“强起移步,扶杖可至中堂,欲过门而门限也”⑨。但是即使是这样的身体状况,也不能阻止他书写的欲望,“今试书奉别等五六字,便手战不能”⑩。“一日自作小楷千余,腕几脱,遂感昔日之劳”{11}。自此,徐渭身体状况用他在万历十八年时所写的诗句来说是“可怜独剩沧溟气”。《杜甫秋兴八首诗行草册》、《欧阳修昼锦堂记行楷轴》及《煎茶七类卷》等几件作品都是在这几年中创作完成的,此时与世无争的徐渭已真正步入了书画艺术的人书俱老期。
“桃花大水滨,茅屋老畸人,况值花三月,真堪酒百巡”{12}。晚年的徐渭已不存祈誉之心,作诗只是自娱而非娱人,生活中有了感触,便形诸笔端,也不再写中年时因怀玉不谒,在悲愤中激变出奇崛险怪之诗,而是歌唱与世无争、心与物竞的生活理念和灭绝欲念、与造化同乐的恬然自得之情。就连平日里的书画创作也凸显他自娱自乐的轻松心态,怀着这种心态所作的书画作品明显已将中年的奇崛恣肆扔到九霄云外,取而代之的恰如上海博物馆所藏的《五月莲花》一图,是清雅淡薄的气息,洒脱丰富的文人情趣。
《杜甫秋兴八首诗行草册》是徐渭七十一岁时抄录杜甫五十五岁左右所作的《秋兴八首》。“余读书卧龙山之巅,每于风雨晦暝时,辄呼杜甫……见吾两人之遇,异世同轨,谁谓古今人不相及哉”{13}?徐渭晚年抄录此诗,大概是想借由此诗抒发抑郁之感。《杜甫秋兴八首诗行草册》从整体来说,气息没有中期作品的紧张厚重,反而多了很多舒缓的文人气质,虽然结字依然欹侧多变,点画不羁。册页中结字大小参差,错落有致,无法之法凸显潇洒适意。此作作为徐渭晚年的浪漫之作,让读者从心灵深处感受到了他的才华与心绪,也由此成了他晚年的代表作品之一。
《欧阳修昼锦堂记行楷轴》作于徐渭七十二岁时,长约六尺,全文共五百一十二个字,这样一幅巨制与其行草书相比应算是异类之作,此書作采用有行无列之章法,工整严谨,结字略扁,笔法多参己意,而又依稀可见钟王、倪瓒笔法,呈现出祥和沉静、与世无争而又姿媚溢出的整体面貌。
这类书风在徐渭早中期的作品中难觅踪影,小行楷的静态书写只有在心情闲适的情况下才能被书写,沉着无焦躁情绪是写好楷书的首要条件,而徐渭晚年时与世无争之心态正好符合楷书的书写心境。其次,徐渭晚年的身体状态也是一个客观制约条件,很多时候他几乎无法走动,即使走动也需有辅助工具,这就说明他已经很难做到站立书写极富动态且开张纵横的行草书。然而行楷的书写是不拘泥于书写方式的,伏案书写则非常适合此时体弱多病的徐渭,身体有多处支撑点,摆动也小,仅手臂及手腕的力量就可以书写。所以极有书写欲望的徐渭在这种条件下写行楷的数量是多于之前任何阶段的,而此阶段的这些客观条件也促使徐渭留下了诸多区别于狂风骤雨、气势磅礴的行草书作品,得以让后世之人看到其晚年淡薄平和心态下的本色之作,而这些作品也将另类的徐渭展现了出来。
注释:
①桂第子.宣和书谱[M]卷十九.长沙:湖南美术出版社,1999:342.
②徐渭.旧偶画鱼作此.徐文长三集[M]卷五.北京:中华书局,1983:159.
③徐渭.水仙.徐文长三集[M]卷八.北京:中华书局,1983:306.
④林荣森.徐渭书法艺术之研究[M].台北:文史哲出版社,2004:120.
⑤徐渭.评字.徐文长逸稿[M]卷二十四.北京:中华书局,1983:1054.
⑥邱振中.线的艺术.书法的形态与阐释[M].重庆:重庆出版社,1993:2.
⑦朱光潜.悲剧心理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163.
⑧徐渭.闻有赋坏翅鹤者横榻哀吟二首.徐文长逸稿[M]卷四.北京:中华书局,1983:825.
⑨⑩徐渭.与萧先生.徐文长佚草[M]卷四.北京:中华书局,1983:1129,1129.
{11}徐渭.马策之死挽之.徐文长逸稿[M]卷四.北京:中华书局,1983:786.
{12}徐渭.答沈嘉则次韵.徐文长逸稿[M]卷三.北京:中华书局,1983:724.
{13}徐渭.题自书杜拾遗诗后.徐文长佚草[M]卷二.北京:中华书局,1983:1098.
参考文献:
[1]桂第子.宣和书谱[M].长沙:湖南美术出版社,1999.
[2]徐渭.徐文长三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3.
[3]林荣森.徐渭书法艺术之研究[M].台北:文史哲出版社,2004.
[4]徐渭.徐文长逸稿[M].北京:中华书局,1983.
[5]邱振中.线的艺术.书法的形态与阐释[M].重庆:重庆出版社,1993.
[6]朱光潜.悲剧心理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
[7]徐渭.徐文长佚草[M].北京:中华书局,19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