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师的教诲

陈炜

午夜，西海知县唐子龙坐在书房，全无睡意。书案上的一个信封，已折磨了他一整天。信封里是人人钟爱的东西──银票。一大沓，总计一万两，可在二三十个城市的日升昌钱庄兑换。

在偏僻的西海县，这是笔惊天巨款，全县没有人家拿得出来。这叠银票的背后，绝对是非凡的能量，非富即贵。

自打开信封起，唐子龙的脑袋就开始疼了。若恩师在身旁就好了，可以向他请教。

书童过来轻声禀报：“孙师爷到了。”

孙师爷是县衙的刑房师爷。唐子龙两年前进士及第外放西海知县，短短时间便与孙师爷成了莫逆之交。孙师爷也是读书人出身，虽长期做师爷，却还保留着纯直之气，唐子龙与他交厚，私下不拘礼节。

刚坐定，唐子龙就问道：“孙兄，那人可曾透露身份？”

孙师爷摇头：“已经三日，此人一直不开口，看来非用刑不可。”

唐子龙摆手：“不急，莫用刑。”

三天前，县城月牙巷一女子被杀，现场遗落一柄折扇，扇面是赵之谦的花鸟，扇柄吊着象牙坠子。当日，一公子哥儿在旅店被抓，因为店小二认出，那柄折扇正是他的。

唐子龙将信封递给孙师爷，“此人只怕非同小可。这是今天一早有人送来的。”

孙师爷大惊失色，“这许多银子，意欲何为？”

唐子龙道：“来人说，只要让那柄折扇消失便可。”

“这……”孙师爷陷入沉思。

唐子龙目不转睛地盯着孙师爷。这个师爷，想必有对策。

孙师爷吁了口气，将信封递还，“这事，还是依了吧！”

“依了？”

“依了。”孙师爷说，“没了折扇，就没了物证，那公子哥儿就算杀人，也可脱罪了。”

“这种事，我想也未想过。”唐子龙说，“如此做，置律法于何地？置圣贤书于何地？”

孙师爷苦笑：“古人云，‘钱至十万贯，可通神矣。万两白银买一柄折扇的主儿，岂是你我所能对抗的？”

孙师爷走后，唐子龙呆呆地坐着，直到天将亮，才蒙眬睡去。

正睡得沉，衙役来报：县衙刑房失火！

唐子龙赶到火场。大火熊熊，转眼将房子烧成白地。

唐子龙大怒，大叫：“把犯人提出来，马上升堂！”

孙师爷跟着唐子龙来到后堂，劝道：“不必动怒，此事只可从长计议。”

唐子龙不听。

书童领着一个中年书生进来。唐子龙从怀中取出信封，扔在地下，“这银票，拿回去还给你的主子吧！”

书生不动声色，捡起信封，作个揖，走了。

孙师爷道：“你这是何苦，如今，一点退路都没了！”

唐子龙道：“我意已决，不必多言。”

随即，唐子龙意识到对孙师爷有些失礼，解释道：“当初我出京师赴任时，恩师教导我：不违律法、不愧本心，则无忧虑。思来想去，恩师的话，便是我应对此事的准则，别无他法可寻。”

孙师爷再无話说。

两个月后，唐子龙调离西海县，吏部令他进京述职。

唐子龙的突然去职，是因为那件案子。物证没了，证人堂审时反悔，公子哥儿无罪释放。后来才知道，公子哥儿的父亲是淮扬最大的盐商，盐商的后台，是京师的中堂大人。

唐子龙一败涂地，但赢得了声望和内心的平静。恩师的教诲，给了他力量。他想，不管此次进京凶吉如何，至少可以看到恩师了。恩师年长他二十岁，与他是同科进士，放到京郊当县令。此番如能相见，也算是不负教诲。

唐子龙一路劳顿，一个月后到了京郊，傍晚便可入城。唐子龙精神大长，鞭打驿马快行，超越了一辆囚车。

“子龙！”一声呼唤，顿时让唐子龙拉住了缰绳。转头望去，唤他的人头发花白，禁锢在囚车中。

“老师！”唐子龙滚鞍下马，扑向囚车。押送者见他身着七品官服饰，便不阻拦。

“老师，你怎么了？”唐子龙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恩师嘴巴扁了扁，艰难地道：“子龙，为师贪贿，东窗事发了。不愿细言，不可细言哪！”

唐子龙呆呆地立着，说不出话来。

“你很好，你很好。”恩师喃喃道，“如今，你已是天下闻名了。”

“我，我只是谨记恩师的教诲。”唐子龙木然地说。

恩师抬头看天，笑道：“教诲，教诲！我不是个好官，但还算是个好老师！”

选自《百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