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士良
(唐山师范学院社会科学部,河北唐山063000)
《道德经》中关于水的思想及其现代生态意蕴
王士良
(唐山师范学院社会科学部,河北唐山063000)
在《道德经》中,水是一个极其重要的范畴。在老子的视域中,道是不可用言语来说明的,但他从具象性事物中选择了水,用以描述道的特点和功能。水与道相近,具体表现为存在形态和内在性质两个方面。“冲”、“渊”和“湛”是用来描述水与道相近的存在形态。“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以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则是其内在性质的相似性。《道德经》中的这些命题极具思想张力,充满了对人与自然关系的辩证思考,极富现代生态意蕴,对当下的生态建设具有重要的启示意义。
《道德经》;水;道;自然;现代生态
在《道德经》中,水是一个极其重要的范畴。乔清举教授指出:“道的一个重要原型就是水。”[1]213在老子的视域中,道是不可用言语来说明的,但他从具象性事物中选择了水,用以描述道的特点和功能,即水“几于道”[2]22。水与道的相近关系具体表现为存在形态和内在性质两个方面。其中,“冲”、“渊”和“湛”是用来描述水与道相近的存在形态;“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以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则是其内在性质的相似性。老子提出的这些命题极具思想张力,充满了对人与自然关系的辩证思考,极富现代生态意蕴,对当下的生态建设具有重要的启示意义。
关于道的存在形态,《道德经》第四章有一段生动的论说:“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湛兮似或存。”[2]12“冲”、“渊”和“湛”这三个概念均与水相关,是对水的一些特点和性质的描述,而“道”则与之相似。
“冲”,《说文解字》解释为“涌搖也”[3],此处是在描述水的流动,水无常形,永远处于运动之中,或是上下的涌动,或是向周边摇动。而道亦是处于一种动态之中,道之动,老子称之为“反”。“反”即“归根”、“复命”。这里我们可以看到道家和儒家关于宇宙自然运行规律的认识上的差异。《周易》认为万物的生生的过程乃是天地之大德,也是天地运行最基本的规律和最显著的变化。《周易》关注的是新的生命的产生,而《道德经》的关注点则在于生命的归宿与终结。在老子看来,万物复归于道,生命运行的周期得以完成,这是常,也就是最基本的规律。因此,一方面,要保护自然万物的生命周期,维护其生存环境,以养其“天年”,保护生物的多样性;另一方面,应该正视死亡,正视这一生命的“否定性”环节对于宇宙自然运行的普遍意义。否则,便是“妄作”,便会引致灾祸。老子还提出了“大道氾兮”[2]89,“氾”即“泛”,其实正是“冲”的结果,用以描述道的广大周遍、无所不至。道的运行充满着无限的生和死的交织,自然万物在这一过程中则达到了一种平衡和统一。这与现代生态学的基本理论是一致的。“冲”在《道德经》中也被用来描述“气”,“冲气以为和”[2]120,这是道化生万物的一个重要的环节,亦是重要的条件。以现代生态学的观点视之,在自然界形成的初期,包括空气、水、土壤、温度等在内的环境条件远没有达到适合生命存在的“和”的状态,而是广泛存在着瘴疠之气。经过了长期的自然生命的生死循环的过程,自然环境才逐渐改善,并进而为新的生命和物种的产生和发展提供条件。这也正是上述道的运动的过程。
“渊”,基本含义是深。因为深,所以无法见底,也就无法对水有一个清晰的认识,即“幽深不可测”[1]192。这也接近于道,道即是不可言喻和不可描述的,“‘渊’的深邃的性质,表达了‘道’的深远而不可及的性质”[1]192。“道”是无限的,是超越了具体的形象和概念的限定,是“无状之状、无物之象”[2]35。“道”超越了时间和空间的限制,是“先天地而生”的一种类似盘古开天辟地之前的混沌鸿蒙的状态。“无限”才具有最高的普遍性,才能孕育万物的多样性,才能涵盖无限的可能性。因此,道亦是无,唯有如此,才能成为宇宙万物的本原和依据。
“湛”,有“澄”义,亦有“深”义。“澄”即形容水之清澈透明,“深”则与“渊”相近,表达的是不可测、不可及之意。联系上下文,“湛”当是“澄”与“深”二者的统一体或者中间形态。“存”指具体的实存的事物,也就是“有”。道不同于“存”,而仅是“似或存”,“似”、“或”即表达了这种复杂性。老子在这里描述的是无与有的关系,也就是道与万物之间的关系。道虽是深远不可及,但并非虚无,而是蕴含着“无尽的创造因子”[4]。而这些创造因子则最终演变为具体的有形象的自然之物,也就是由“幽深”到“澄清”的过程。道则是幽深与澄清的统一体。这其实类似于生物学意义上的种子与生物自身的关系。在哲学的视野中,种子其实还具有本体意义:种子本身既蕴含着生机和活力,代表着一种生命的趋势;同时种子亦蕴含着无限的可能性,任何事物的基本属性和特征都可以从其种子阶段找到依据和线索。如果我们把包含人在内的整个自然视为一个生命整体,“道”便是这生命整体的种子。种子破土而出的过程其实正是其所蕴含的可能性开始实现的过程,是自然界整体演化的过程,亦正是道生万物的过程。
除存在形态之外,道的内在性质亦与水相近,《道德经》中有三个命题对此进行说明,下面分述之。
“水善利万物而不争”[2]22,这是描述水与万物的关系。其一,水可以“利万物”。在自然界中,水可以滋养万物,促进万物的生长繁衍和族群的延续,甚至是其基源性条件。这一点无需赘述,此即水的自然之利。在老子的视域中,基于水的自然之性而形成的自然之利,是其主要的方面,而且是普遍、持续地存在于万物的化生运行过程之中。“不争”则是水之“德”的体现。“不争”其实体现了一种“利他”的道德原则。水利万物,且将其视为自身的职责,从而不与万物相争,亦不自满、自矜。《文子》将水的这种“无私无公”的品质称之为“至德”[5]37。
其实,从人类与自然相处的历史(尤其是近代以来的历史)视之,水之利尚有一端,即通过人类社会经济活动施之于水而产生的影响,也就是人工之利,如运用水来运输、灌溉、蓄水、发电等。历史上,中国留下了诸多福泽后世的水利工程,如郑国渠、都江堰等。在中国农学史上,关于水利的记载更是数不胜数。《农政全书》中曾收录了徐光启的《旱田用水疏》,在这篇奏疏中,徐氏集中表达了关于水利的基本思想。他对于水利的生态价值与社会价值具有清晰的认识。徐光启指出:“用水一利,能违数害”,如:水可以通过“灌溉有法、瀐润无方”以“救旱”,通过“疏理节宣、可蓄可泄”以“救潦”[6]329。水利的生态价值最为直接的体现即是对于旱、潦之灾害的预防与治理,但并没有局限于此,其更重要的意义在于“调燮阴阳”[6]330,即对整体的自然生态环境的优化功能。徐光启进一步认为大禹治水的意义并非仅仅是抑制洪水,而是在于通过抑洪水而调节五行,利用厚生,从而“一举而万事毕”[6]330。在中国哲学中,水亦是五行之一,这是构成宇宙万物的基本结构,而在五行之中,水无疑更具有流动性,更具活力。而水的这一独特的价值如果有相应的人力予以配合,相得益彰,将会进一步优化自然万物的运行过程。人的活动需要依循自然之道,“自然是自己而然,天人合一即人必须遵循天地的自己而然的原则,不加人为的干涉。”[1]213。人与水的关系,恰是人与自然关系的一个缩影。人类因水之性以获取水之利的过程,这也正是人对整个自然界的参赞化育的过程,亦是天人合一的内在要求和具体体现。
“恶”意味着抗拒与排斥。如前文所述,水无常形,总是处于运动之中,并以之与万物发生联系。水又是清澈纯净的,其在与万物联系的过程中,亦会使万物趋于清澈纯净。这也就是水的净化功能。水一方面滋养、纯净了万物,万物同样亦会在水中留下痕迹,使水不再清澈,甚至污浊。当然,由于水所具有的无限循环和涌动的性质,其自身亦会在这一过程中实现自我的净化和功能的延续,“这是一个浴火重生的过程,人们将会发现,浑浊的池水,经过看似静静的沉淀,慢慢清澈起来;而又在一片看似寂静的积蓄中,生机在孕育,慢慢地走向新的生动。”[7]51不过,一旦这些沉淀和痕迹超过了水自身的代谢和自净能力,水的净化功能则难以持续,水体和水质亦会遭受破坏,并最终影响到人与自然的可持续发展。在现代社会,处于众人之所“恶”的工业废水、生活污水被大量地排放,其最终都会进入到水体的循环过程之中。据水利部2016年公布的监测数据,中国八成的浅层地下水遭受污染而不宜饮用。水净化万物,其实也正是在以自身来容纳万物的污垢,道则与之相似,因其能容,故能成其大。在整个人类社会运行的过程中,创造出了无数的副产品,自然界则通过各种方式进行容纳和净化。无疑,这种相容是有限度的,人类应该对此进行自我警醒与反思。
水的“处下”的特点同样是很难获得世俗生活中的众人的普遍遵循。人类社会普遍存在的是“争上”,是获得某种“胜众之资”[8]。在老子和庄子的视域中,“胜众之资”是不存在的。因为万物皆处于道的运动变化之中,受到其规律的约束。在道面前,万物一齐,无所贵贱。这是一种“齐”的世界观,人在天地万物面前亦没有特殊性,应避免出现“以人灭天”[9]的行为后果。当然,我们不能过于强调人之所以贵者而走向人类中心主义,这被普遍认为是现代生态危机形成的思想根源。人类应该在自然面前保持一种谦虚的态度,这也是水的品质。对于人而言,“谦下”、“处下”还应成为其个体活动以及社会生产实践活动的“自然约束力”,恰如“水曰润下”所展现出来的自然性和普遍性,“作为生命的存在,需要一定的自然约束力,没有自然力的约束,生命就会迷失方向。正如水一样,‘下’就是它的自然力,没有‘下’的约束,水会无形漫流而永远不会汇成江海。人的生命也是如此,不论是处于何时何地,只有保持谦下的美德,才能使生命得以和谐发展,表现出其质朴的本性。如平凡的流水一样,不与万物相争而得以永恒。”[10]这其实应当成为人与自然中的万物相处的基本原则和方式,不要妄图“胜众”,而是要意识到自己本身首先是“众中之一”,是自然界的一份子。这是维持良好的人与自然关系的必然前提。
老子揭示了自然界中诸多的对立统一的范畴,而其中最能体现道家品格的当是其关于柔弱与刚强关系的几处论述。在《道德经》中,水是柔弱与坚强的统一体,也是水与道相通的地方。其中,“柔”是水的常态,表现为处下、不争,这其实是水与万物相处的方式。“强”则有静和动两种表现形式。前者是指由水之柔所形成的一种结果和趋势,具体表现为水能容乃大,如百川入海而广阔辽远。静仅是相对而言,静本身亦充满着潜在的涌动,而当水之“强”以一种显著的动态的形式展现出来的时候,则可以“利贯金石,强沦天下”[5]37。中国历代的水患之灾即是最为沉重的证据。从大禹治水开始,中国文化就从与水的相处中获得了大量的经验。这也影响到了人们与整个自然界相处的基本方式。
在中国传统哲学中,如何看待和处理人与天地自然的关系,一直引发着思想家们的讨论。孔子说“天何言哉”[11],表达了他的基本的态度。在人类面前,天地自然是无言的,也就是没有明确的目的性,仅是默默通过阴阳四时五行来覆载养护万物。在人类社会的早期,对于自然界是充满着敬畏的,是以一种弱者的心态来看待这个“元气蒙鸿”的未知的世界。在有关盘古开天辟地的记载中,人是由其“身之诸虫因风所感”而生,而且是在日月星辰、草木金石等形成之后。在这个由天地自然之物构成的序列中,人的位置是最低的。这也正是原初社会人与自然关系的一种体现。而随着人类社会的进步,尤其是近代以来,人们逐步习惯于以一种征服者的心态来审视自然界。这是人类中心主义与万物相处的方式,是一种自视为强者的方式。人在天地自然面前,则充满目的性、主动性甚至侵略性。需要注意的是,这仅仅是“方式”上的“征服者”,而非力量上的。当面临人类的肆无忌惮的侵略之后,自然界所展现出来的才是真正使人类感到触目惊心的力量。现代生态危机恰恰是自然界“柔弱胜刚强”的现实注脚。而若要应对这些危机,重新确立人与自然万物和谐统一的关系,人类则需要改变这种征服者的心态和与自然相处的方式。
综上所述,老子以水喻道是有其充分的依据的,无论是存在形态,还是内在性质,作为具象性的水,均与道具有相似性。有学者指出:“在《道德经》里,不同的语言其实都在解释、描述和宣传推广‘水德’;甚至可以说,全部《道德经》的哲学精神,不过是‘水德’的某种展开罢了。”[7]55这一观察在一定程度上确也反映出了老子的思想特点。人类与水相处的过程其实正是人类与整个自然界相处过程的一个缩影。因此,《道德经》关于水的思想充满着对人与自然关系的辩证思考。在现代社会,我们需要改变人类在自然面前的征服者的心态,要对自然界的生生之德心怀感恩,要对自然界的谦逊的态度和强大的力量具有清醒认识。这是《道德经》的现代生态意蕴,亦是其给予我们的生态启示。
[1]乔清举.河流的文化生命[M].郑州:黄河水利出版社,2007.
[2][魏]王弼,注,楼宇烈.老子道德经注[M].北京:中华书局,2011.
[3][清]段玉裁.说文解字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546.
[4]陈鼓应.老子注译及评价[M].北京:中华书局,1984:77.
[5]王利器.文子疏义[M].北京:中华书局,2000.
[6]徐光启全集:第6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
[7]沈明明.“水德”:老子哲学思想的灵魂[J].福建论坛:人文社会科学版,2010,(3).
[8][清]王先慎.韩非子集解[M].北京:中华书局,2013:470.
[9][清]郭庆藩撰,王孝鱼点校.庄子集释[M].北京:中华书局,2013:524.
[10]黄承贵,何应敏.水:老子生命哲学的自然底蕴[J].江西社会科学,2003,(5):48-51.
[11][宋]朱熹.四书章句集注[M].北京:中华书局,2011:168.
The Thought of Water in the“Tao-Te-Ching”and Its Modern Ecological Implication
WANG Shi⁃liang
(Department of Social Sciences,Tangshan Normal University,Tangshan 063000,China)
Water is a very importantcategory in the“Tao-Te-Ching”.From the perspective of Lao Tzu,Tao could notbe explained by words,buthe had chosen water from the concrete things to describe the features and functions of the Tao.In“Tao-Te-Ching”,Water and the“Tao”are similar in two aspects.“Chong”,“Yuan”and“Zhan”were used to describe the similar existence form of water and“Tao”.Their intrinsic properties are also similar,such as“Conducting to all things but no contest”,“Dedicating to the disgust of all”,and“Using softness to overcome hardness”.These thoughts are fullofdialecticalthinking about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man and nature and the modern ecological implication.
the“Tao-Te-Ching”;water;tao;nature;modern ecological
B223
A
1009-1971(2017)03-0108-04
[责任编辑:王 春]
2017-01-13
2014年度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招标项目“中国生态哲学思想史研究”(14ZDB005);2016年度唐山师范学院教育教学改革研究项目“高校开展中国传统文化教育的实践路径研究”(2016001011)
王士良(1988—),男,山东邹城人,讲师,哲学博士,从事中国哲学与文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