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 彪
(北京大学 哲学系,北京 100871)
从形而上学批判到资本批判
——重新理解马克思的生活世界思想
董 彪
(北京大学 哲学系,北京 100871)
20世纪初,现象学创始人胡塞尔提出了“生活世界”概念,由此开启了是现代西方哲学回归生活世界的重要转向。马克思的文本中也包含着丰富而深刻的生活世界思想。如果说胡塞尔通过形而上学的先验还原回到了“作为现象”的生活世界,那么马克思则通过创立唯物史观的哲学革命回到了“现实的”社会历史世界。马克思对生活世界问题的探索与唯物史观的创立密切相关:形而上学批判开显了回归生活世界的初始地平,而资本批判则深入到了现代生活世界的历史本质之中。挖掘这些思想对于理解和推进当代的生活世界研究具有重要意义。
马克思;生活世界;形而上学批判;资本批判;哲学革命
20世纪20年代,为应对客观主义、实证主义带来的西方世界的科学危机、哲学危机以及文化危机,同时为找到通往超越论现象学的道路,现象学大师胡塞尔最早提出了“生活世界”理论,由此开启了现代西方哲学回归生活世界的基本路向。其后,许多哲学家纷纷将研究目光转向生活世界。如后期维特根斯坦关于生活形式的语言学、海德格尔和萨特的存在主义、舒茨的现象学社会学、哈贝马斯的交往行为理论等都展现了哲学回归生活世界的趋势。马克思虽然没有明确提出“生活世界”的概念,但其文本中却蕴含着丰富而深刻的生活世界思想,它们与马克思创立和完善唯物史观的哲学革命密切相关。挖掘这些思想不仅有利于重新审视唯物史观的理论意义,而且有助于深化对资本主义现代性的理解、推动当代生活世界理论的发展。
哲学是时代精神的精华,哲学理论的发展总是与人类自身的存在境遇和历史命运息息相关。正如马克思所说,“理论在一个国家实现的程度,总是决定于理论满足这个国家的需要的程度。”*《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1页。如果说近代西方哲学的认识论转向表征了人的认识能力和主体性的觉醒,现代西方哲学的生活世界转向则体现着思想家们对科学与人文危机的深刻思考和觉解,那么作为新唯物主义哲学奠基人的马克思,其哲学革命的意义就在于由“天国”转向“人间”、由“理解世界”转向“改变世界”,找到了观照人的存在方式及其生活世界的科学途径。显然,和现代西方哲学的生活世界转向一样,马克思的哲学革命也是通过转向生活世界而完成的。
胡塞尔在《欧洲科学的危机和超越论的现象学》中系统阐述了其生活世界理论。他认为,欧洲科学之所以陷入危机,主要原因在于它从伽利略时代开始,就力图追求一种纯客观、纯实证的科学,并试图通过纯粹数学化的方式构筑科学的大厦。这种科学将“主观—相对物”排除,将人的主体性存在及其生命意义剥离,不仅丧失了认识“明见性”的源泉,更沦为一种人文精神泯灭的工具理性。在胡塞尔看来,作为严格科学的哲学,就必须统筹人类存在的整体,把赋予人类生活价值与意义视为自身的使命。因此,解救欧洲科学的危机,就要重新回归本应作为主题但却被欧洲科学“悬搁”的“生活世界”。所谓“生活世界”,是指以自我为中心的人化世界,是主体在其特殊的视域中体验到的世界,具体包括两层内涵:一方面,生活世界是作为“唯一实在的,通过知觉实际地被给予的、被经验到并能被经验到的世界”*胡塞尔:《欧洲科学危机和超验现象学》,张庆雄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8年版,第58页。。这种客观实在的、直观被给予的、可经验的、人参与其中的世界,胡塞尔有时候又称其为“日常的生活世界”“日常的经验世界”和“周围世界”。另一方面,生活世界是一种主观的相对的意义世界,它是“主体的构造,是经验的,前科学的生活的成果。世界的意义和世界存有的认定是在这种生活中自我形成的。”*胡塞尔:《欧洲科学危机和超验现象学》,张庆雄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8年版,第81页。由此,胡塞尔认为,只有认识到观念的科学世界与生活世界之间的某种相同性,承认“主观—相对物”对客观有效性的奠基作用,我们才能将一种具有全新科学态度的全新哲学导向正轨。
马克思并没有直接提出“生活世界”这一概念。但阅读其文本可以发现,在马克思关于现实个人、实践活动、市民社会、资本的“抽象统治”和人的解放等命题中,蕴含着丰富而深刻的生活世界思想。这些思想与胡塞尔的生活世界理论具有一定程度的相似性。从批判的对象来看,胡塞尔回归生活世界针对的是思辨形而上学以及欧洲实证科学,马克思哲学“由天国转向人间”同样也是针对德国唯心主义和一般实证主义,其目的都是要重新理解“现实”和“世界”,回应传统哲学、科学所造成的人的存在危机和意义危机;从对生活世界内涵的理解来看,他们都突出了生活世界的经验性属人性的特征,并认为生活世界是产生意识和意义的前提和基础,人与周遭世界存在双向互动、双向生成的关系。但是,在回归什么样的生活世界以及如何回归生活世界的问题上,马克思与胡塞尔之间存在着本质性的差异。胡塞尔试图通过先验还原的方法和意向性理论,探索生活世界及其意义在超越论的主体性中的持续生成,从而找到通往超越论现象学的道路。对他而言,回归“生活世界”并非真正地回归现实的世界,而是回归主观意识相关项的世界,即作为“先验现象”的世界。可见,胡塞尔回到生活世界不过是通过对传统形而上学的现代复归重新“解释世界”。与之不同,马克思对生活世界问题的探索是在创立唯物史观的哲学革命中展开的。在他看来,生活世界是与具有肉体组织的现实个人及其生命活动息息相关的社会历史世界,生产实践是构成生活世界的普遍前提,资本逻辑则是形塑现代社会和日常生活的特殊机制。但这一事实却被拜物教和形而上学遮蔽了:如果说传统的生活世界是在理念、宗教等神圣事物面前自我异化的世界,那么现代的生活世界则是在商品、货币等世俗事物面前自我异化的世界。因此,对生活世界的探索就要通过形而上学批判和资本批判揭示生活世界的内在本质和运作机制,找到扬弃异化的日常生活从而“改变世界”的历史道路。正是如此,海德格尔才发出感慨:“因为马克思在体会到异化的时候,深入到历史的本质性的一度中去了,所以马克思关于历史的观点比其余的历史学优越。但因为胡塞尔没有,据我看来萨特也没有在存在中认识到历史事物的本质性,所以现象学没有、存在主义也没有达到这样的一度中,在此一度中才有可能有资格和马克思主义交谈。”*海德格尔:《海德格尔选集》上卷,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6年版,第383 页。
诚如上述,在对“生活世界”内涵的理解上及其回归生活世界的方式上,马克思与胡塞尔虽然存在某种程度的契合,但二者实际上却有着本质性的区别。如果说胡塞尔通过形而上学的先验还原回到了“作为现象”的生活世界,那么马克思则通过形而上学批判和资本批判回到了“现实的”社会历史世界。因此,理解马克思的生活世界思想须与唯物史观的创立密切关联起来:形而上学批判不仅奠定了唯物史观的一般原则,而且开显了回归生活世界初始地平;资本批判是唯物史观基本理论在资产阶级社会的具体运用和深化,并由此进入到现代生活世界的历史本质之中。
形而上学是西方哲学的重要思想传统。从巴门尼德起,形而上学家们就形成了一个根深蒂固的思维范式:世界由“真理”和“意见”构成,如果执着于时空中的感性经验事物只能获得变动不居、众说纷纭的“意见”,只有超越感性世界进入到永恒的观念世界才可以获得亘古不变、颠扑不破的“真理”。柏拉图哲学确立了超感性的理念世界的根本地位,认为现实世界不过是对理念“模仿”,由此奠定了理念形而上学在西方哲学史上的统治地位。这样,哲学童年阶段对生活世界和人生的亲近,对生活的价值与意义的切身性关注就被遗忘、放逐或边缘化了。柏拉图主义在绝对理性唯心主义哲学家黑格尔哲学那里获得完成。黑格尔从绝对精神出发,把世界看作是绝对精神通过外化、异化以及扬弃异化回归自身的辩证过程,整个世界——包括自然界、人类社会、以及艺术宗教哲学不过是绝对精神外化和异化的结果,感性存在没有超越观念的意义,它不过是观念的“外壳”。可见,形而上学家都剥离了人的现实生存和生活,试图从抽象的、唯心的角度来理解人及其生活,因而也就与真正的历史和生活世界“失之交臂”。马克思新唯物主义革命的任务就是通过对传统形而上学的批判,找到回归真正的现实生活世界的道路。
首先,通过“生活决定意识”的原则批判了形而上学的唯心主义,使被遗忘的生活世界重新回归到历史科学的核心视野之中。传统形而上学特别是青年黑格尔学派的形而上学执着于在通过激烈的词句“跪着造反”,意图通过“观念”革命(灵魂深处闹革命)改变现实的生活世界。与之相反,马克思致力于将哲学从天国拉回人间,从真理的此岸世界出发,具体地经验地理解现实生活过程及其对观念、意识和精神的影响。马克思认为,“意识[das Bewußtsein]在任何时候都只能是被意识到了的存在[das Bewußtsein],而人们的存在就是他们的现实生活过程。”“不是意识决定生活,而是生活决定意识。”*《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72页。在资本主义社会,资产阶级将自身的统治思想歪曲为一种超历史超生活的永恒观念,其目的是要通过虚假的意识形态制造资产阶级社会生活的虚幻共同体,使人们自觉接受“抽象的统治”,但“抽象或观念,无非是那些统治个人的物质关系的理论表现”*《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14页。。实际上,正是通过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自身的交往,通过物质劳动与精神劳动的分工,人的语言系统、符号系统以及文化观念系统才真正发展起来,人们才可能生产知识、传递思想、表达情感。可见,人的观念意识系统始终根植于社会的、历史的、现实的生活世界之中,同时也以特有的方式反作用于现实生活。通过生活对意识的决定性地位的确立,传统形而上学遭到了釜底抽薪式的批判,现实事物、经验现象以及人的感性存在、现实活动都重新获得尊严,这就为回归现实的生活世界、回归人的生活和活动奠定了唯物主义基础。
其次,通过“实践的观点”批判了形而上学的直观主义,确立了生活世界的生成原则。马克思认为,从前一切唯物主义、包括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存在的问题就在于没有对感性对象和现实世界进行实践性的理解,而企望通过“感性直观”的方式把握历史和生活,因而陷入(历史)唯心主义的泥淖。事实上,现实世界不是现成的、直接被给予的、被人类旁观的世界,而是现实的、经验的、人直接参与其中的世界,所以“被抽象地孤立地理解的、被固定为与人分离的自然界,对人说来也是无”*《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178页。。同时,现实世界也是通过人的实践而产生并变化着的世界,“全部社会生活在本质上是实践的”*《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56页。,世界历史不过是“人通过人的劳动而诞生的过程,是自然界对人来说的生成过程”*《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310页。。这种实践显然不是形而上学意义上的理论批判或道德践履,而是感性对象性的活动,是联接主体与客体、思维与存在、现实性与超越性的桥梁。具言之,现实世界的自然环境、物质技术条件、社会经济状况以及人们的观念习性为实践活动的开展提供了背景,以此为前提,人类根据对象的内在属性和特质将自身的观念、意图外化为实际创制活动,以实现自身的目的。因此,实践不仅是人之为人的本质,也是历史和生活世界的本体。正是通过自身本质性力量的施展,通过与对象世界进行物质、信息、能量的互换,人类才实现了对自然世界、社会世界以及人的精神世界的改造。
再次,通过个人的“需要—生产”系统批判了形而上学对人的抽象认识,为生活世界的发展提供了动力机制。如何理解人是一切哲学的核心问题,也是理解生活世界的根基性问题。如果说笛卡尔以来的形而上学将超验的“我思”“自我意识”作为构建哲学大厦的基石,海德格尔将“被抛在世”的存在者之存在(即“此在”)作为现代形而上学的出发点,那么马克思的唯物史观则将感性的、活动着的现实个人作为其历史科学的前提。在马克思看来,现实个人不是离群索居的孤立存在,不是神秘抽象的冥想者,而是处于一定的自然环境、社会环境和历史环境中的有血有肉的饮食男女,他们根据自己的“吃喝住穿”等需要参与到生产实践当中,并塑造着自己特有的生活世界,“个人怎样表现自己的生命,他们自己就是怎样。因此,他们是什么样的,这同他们的生产是一致的——既和他们生产什么一致,又和他们怎样生产一致”*《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20页。。个人的这种“需求—生产”,在以“超前生产、延时满足”的“现实生活模式”扬弃了动物“即时生产、即时满足”的“生存本能模式”的同时,又以个性与共性统一、个体与群体统一的方式将需求和生产社会化,并由此产生了特有的“需要—生产—新需要—再生产”的循环系统。各类需要引起的物质生活的生产和再生产、以种族繁衍为目的的人口再生产以及社会关系(生产关系和交换关系)的生产,在时间和空间上将个人的需要和活动联接起来,将“自在的”自然世界转化为“自为的”属人世界,转变为人类的日常生活。正如赫勒指出,日常生活就是“那些同时使社会再生产成为可能的个体再生产要素的集合。”*赫勒:《日常生活》,衣俊卿译,重庆出版社1990年版,第3页。
最后,在唯物史观基本原则的基础上重新认识精神生产活动,塑造了生活世界的观念形态。毫无疑问,马克思通过“存在决定意识”“实践作为本体”“生产创造历史”等唯物史观的基本原则对传统形而上学进行了批判,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他坚持一种单线的、片面的物质决定论和经济决定论。相反,在坚持唯物主义原则的前提下,马克思特别重视意识、观念、语言、符号等精神活动在生活世界中的特殊地位和作用,并由此提出了精神生产的构想。精神生产固然依附于物质生产和社会关系生产,但亦有自身的能动性和独立性。其一,人是一种符号和观念的动物,是一种类的存在。人不仅能按照自身的尺度进行生产,而且还能按照任何一个种尺度进行生产,按照“美的规律”生产*参见《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47页。。其二,人的思想或观念通过或显或隐的方式渗透并参与到物质生产活动中,不仅为物质产品赋予了劳动者个人的特色,而且还为其打下了特定的族群和文化的烙印。其三,诗歌、音乐、绘画、雕塑、宗教等精神生产形式不是亦步亦趋地追随经济生活、政治生活的步伐,而是具有较强的独立性和自主性。正是通过精神生产,人们可以“不用想象某种现实的东西就能现实地想象某种东西”*《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82页。,创造出区别于“自然世界”和“社会世界”的“精神世界”。
综上所述,通过“生活决定意识”“实践创造生活”“需求—生产塑造人及其社会”等观点,马克思对形上学进行了深刻地批判,为新唯物主义哲学革命奠定了思想前提,确立了唯物史观的基本理论原则。同时,这一批判和革命也使哲学的视角转移到生活世界上来,揭示了生活世界的生成基础、动力机制和观念形态,实现了对古希腊生活哲学研究旨趣的创造性回归。当然,马克思批判传统形而上学并非要建立一种新的形而上学,而是要为理解人类的社会历史和现实生活找到一般的科学道路。生活世界是联接历史世界与未来世界的现实世界,也是日常生活世界和非日常生活世界的统一、物质世界和精神世界的统一。只有深刻认识生产方式的内在矛盾、观念与现实的相互作用,才能理解人类社会及其生活世界的内在结构和历史变迁。根据这一理论原则,我们可以把人类的生活世界分为三个阶段:(一)原初原始的生活世界阶段。在低下的生产力水平、恶劣的生存环境下,人类先民的生活处于一种蒙昧未分化状态。人们按照自我生存和种族延续的本能和需要进行劳动和消费,按照血缘关系和自然情感在家庭和氏族内部发生交往关系。由于自我意识尚未形成,人类的精神生活处于一种集体无意识的状态,原始巫术、图腾崇拜、神话传说深入渗透到人们的观念和行为中,成为日常生活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二)传统社会的生活世界阶段。这一阶段,随着农业生产力的发展、分工和交往范围的扩大,人类社会开始出现分化。一方面,随着剩余产品的出现、私有制的产生,国家也逐步建立起来,政治活动成为竖立于日常生活之上的生活形式。另一方面,随着文字的出现,脑体劳动的分化,产生了哲学、艺术、宗教等精神生活形式。当然,这一阶段,无论是经济生活、政治生活还是精神生活都是不发达的,“血缘—地缘”关系仍然是人们衣食住行、婚丧嫁娶、人际往来、精神生产的“圭臬”。(三)现代社会的生活世界阶段。随着科学技术的进步、市场经济的发展、社会交往的频繁,人类的社会生活领域高度分化又彼此联系。如政治权力与经济生产、公共领域与私人生活、工具理性与人文精神既相对独立又相互渗透。这一阶段,社会生产、交往活动出现了较为严重的商品化、货币化的倾向,“抽象的统治”、拜物教盛行成为日常生活的重要特征。对于马克思而言,研究第三阶段的生活世界现象是其运用和深化唯物史观的重要工作。
如前所述,在创建唯物史观的哲学革命中,马克思通过形而上学批判所确立的生产实践观点奠定了理解生活世界思想的基本原则。但这一原则只是在一般人类学的水准上探讨了生产劳动和社会关系,并不足以揭示现代生活世界的内在本质*参见仰海峰:《历史唯物主义的双重逻辑》,《哲学研究》2010年第11期。。在现代社会,无论是生产实践、交往实践还是精神生活都深受“资本”的控制,都表现为以资本为核心的物质生产和社会关系生产。资本生产已经成为现代社会体系运行的“轴心”,成为“普照光”和“特殊的以太”,它对生活世界的影响远远超过了前资本主义社会的一切生产活动形式。在这种情况下,要理解现代人的生存境遇和生活状况,就必须深入地进行资本批判,揭示资本逻辑和资本权力形塑和支配生活世界的动力机制和现代效应。
资本逻辑是指现代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及其所产生的资产阶级社会的特殊运动规律。资本逻辑包含两个层次,一是“物”的逻辑,指资本生产总是表现为商品的生产和再生产,表现为生产力的发展和物质文明的进步;二是“关系”的逻辑,指资本生产本质是追求价值增殖,是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即劳资关系的生产和再生产*参见丰子义:《全球化与资本的双重逻辑》,《北京大学学报》2009年第3期。。从这两方面的内涵来看,资本逻辑包含着财富占有和分配的不平等以及由此产生的劳资地位的不平等——这既是资本产生的前提,也是资本生产和再生产的实质。也就是说,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必然意味着一种以物质财富为基础和中介的人与人之间的支配与被支配关系,即权力关系。从资本的产生来看,为追求剩余价值,必须建立受资本支配的雇佣劳动制度。其过程是,随着生产资料私有制的发展和商品生产的普遍化,劳动者必然逐渐同生产资料分离,丧失使其劳动能力对象化的条件,为了获得生存资料,劳动者就必然会出卖自身的劳动力,使劳动过程和劳动产品都被迫接受资本意志的控制。所以,资本权力就是“对劳动及其产品的支配权力”,“资本家拥有这种权力并不是由于他的个人的或人的特性,而只是由于他是资本的所有者”*《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238页。。从资本生产的总过程来看,资本逻辑的运作与资本权力的生产是内在统一的,资本积累的过程也就是资本权力积累的过程。一方面,生产力水平越高,劳动的生产效率就越高,物质财富的生产能力也就越强,资本进一步支配更多劳动的权力也就越大;另一方面,资本主义生产关系扩展的范围越广,生产、交往、消费等活动的资本主义程度也就越高,社会对资本的依附性就越强,资本对整个社会的支配权力也就越大。因此,在现代世界,随着资本逻辑时空扩展和纵深渗透的加剧,资本已经成为“资产阶级社会的支配一切的经济权力”*《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49页。,一种形塑现代社会及其生活世界的总体性权力。
必须承认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对于现代文明发展和社会生活进步的巨大意义。其一,资本极大地促进了生产力的发展和物质财富的增长,改变了现代社会的存在方式。马克思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中指出,资本摧毁了一切阻碍生产力发展的限制性力量,以致“资产阶级在它的不到一百年的阶级统治中所创造的生产力,比过去一切世代创造的全部生产力还要多,还要大。”*《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77页。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每一次变革总是伴随着科学技术进步、管理方式的创新以及社会存在方式的变化。从自由竞争资本主义的机器化大生产,到组织化资本主义的福特制生产,再到晚期资本主义的后福特制生产,资本积累的方式由原始积累转向弹性积累,人类社会也逐渐由工业社会变为后工业社会,由匮乏社会转向丰裕社会,由生产社会变为消费社会。这种变化不仅提高了物质生产效率,而且还提高了人们的生活水平,使人们的生活更加便捷和多样。其二,资本改变了人类的交往方式并扩大了交往活动的范围。随着生产力的发展和生产关系的调整,追求价值增殖的资本逐步通过普遍的商品交换权力和货币权力瓦解了传统社会的自然经济及其矗立其上的政治权力,使人们摆脱了基于“地缘—血缘”状况的人身依附关系,成为市场上“以物的依赖性为基础的自由个人”。这样,利益因素就取代伦理因素成为日常交往的准则,熟人社会就变成陌生人社会。同时,由提高资本流通效率、节约流通成本带来的交通通讯技术的发展,使各个民族、地区和国家之间的联系越来越便利,独立分散的国内市场转变为开放包容的世界市场,封闭的民族和国家的历史走向世界历史,人类的生活世界进入一种全球化与地方性相互交织的状态。其三,资本改变了人类的思想意识和精神观念。在市场经济活动中,人们逐渐以开放意识、竞争观念和冒险精神冲击了传统社会中的封闭意识和保守观念,而且还逐渐带来了政治和法律领域的平等、自由观念。正如马克思所说:“如果说经济形式,交换,在所有方面确立了主体之间的平等,那么内容,即促使人们去进行交换的个人和物质材料,则确立了自由。可见,平等和自由不仅在以交换价值为基础的交换中受到尊重,而且交换价值的交换是一切平等和自由的生产的、现实的基础。作为纯粹观念,平等和自由仅仅是交换价值的交换的一种理想化的表现;作为在法律的、政治的、社会的关系上发展了的东西,平等和自由不过是另一次方上的这种基础而已。”*《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99页。
资本权力在促进生活世界现代化和人类文明进步的同时,也是一种“异化了的社会权力”,给人的存在及其生活世界带来的负面效应。
一方面,资本权力的内部运作导致了对生活世界的“抽象统治”。资本之所以是资本,就在于它能够在货币流通中增殖,在于它能够循环往复地实现“G—W—G’”的过程,这无关乎物品的质,只关乎货币的量。因此,资本权力对生活世界实施抽象统治的根本在于其同一性力量,在于商品交换和货币流通过程中的“质—量”衍变机制。一方面是商品等价交换中的同质性力量。商品交换既是资本形成的前提,也是资本实现增殖的必要手段。具有不同功能属性的物品之所以能够进行交换,其关键在于交换价值,在于凝结在商品中无差别的人类劳动;劳动力之所以能作为特殊的商品进行交换,也在于其生存和延续可以通过必要劳动的物化形式实现。正是商品交换原则“把人类劳动还原为平均劳动时间的抽象的一般概念,因而从根本上类似于同一化原则……正是通过交换,异质性的个体和行为成了可度量的和同一的。”*Theodor W. Adorno.Negative Dialectics,Seabury Press,1973,p.146.另一方面是货币流通中的“量”对“质”的褫夺。在市场中,当货币成为物化的价值代表时,就成为了一切商品的统治者。它既是一面“镜子”,更是一台“天平”:所有商品都必须在其中找到自我认同(是否具有价值),所有商品都必须通过它来衡量自己价值大小(能够交换多少货币)。对于作为资本的货币,数量的增殖、“钱能生钱”才是其参与生产和流通的出发点和落脚点。需要注意的是,资本权力的抽象统治并非采取传统神学和形而上学的模式,而是通过拜物教形式,用物与物之间关系来掩盖人与人之间社会关系,从而使资本对生活世界的统治更具神秘性和意识形态性。正如科西克所说,“至上的实在不再以超验的上帝的身份在天国实行统治;而是下降到地上,以超验的‘经济’(即拜物教化的人类物质产品)的身份实行统治。”*科西克:《具体的辩证法》,傅小平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89版,第85页。所以,在现实世界中,如果驻足于市场交换而不进入生产领域,我们只能看到的“会跳舞的桌子”、“会变魔术的金银”,以及作为交换活动代理者的个人:他们不过是没有个性的、受“抽象物”控制的伪主体。
另一方面,资本权力的外部扩张导致了生活世界的商品化和货币化。为了追求剩余价值和扩大资本积累,资本还将其内部运作的同一性权力扩张到现实世界的一切领域,企图将所有自然资源都改造为生产资料,将一切劳动都吸纳为雇佣劳动,将一切产品都变成可以买卖的商品,将人的各种需求都变成实现交换价值(货币)的手段。也就是说,资本试图将人的外部世界和内部世界都纳入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之中,以实现商品生产的普遍化和价值增殖的最大化。这样导致的结果是,自然界的“物化”“人化”程度越来越高,生活世界表现为市场上“庞大的商品堆积”以及人受到“物的包围”。人的自由活动被资本“蚕食”,它不仅“把工人的生活时间转化为劳动时间,并且把工人的妻子儿女都抛到资本的札格纳特车轮下”*《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4卷,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743页。,家庭的分工、亲密关系的形式等都被纳入到资本主义生产结构中。人们的休闲时间也被规制到资本增殖的环节之中,变成购物、消费甚至奢侈浪费的虚假自由时间。更为重要的是,资本主义使“拜金欲”愈演愈烈,造成了生活世界的“普遍卖淫”现象。传统社会人们认为不能出卖的东西,如文化、艺术、爱情、思想、精神、德行、信仰等,都变成商品在市场上出卖了,对金钱的理性算计成为人们日常生活行为的主导观念。正如马克思所指出的,资本“在它已经取得了统治的地方把一切封建的、宗法的和田园诗般的关系都破坏了。它无情地斩断了把人们束缚于天然尊长的形形色色的封建羁绊,它使人和人之间除了赤裸裸的利害关系,除了冷酷无情的‘现金交易’,就再也没有任何别的联系了。它把宗教虔诚、骑士热忱、小市民伤感这些情感的神圣发作,淹没在利己主义打算的冰水之中。它把人的尊严变成了交换价值,用一种没有良心的贸易自由代替了无数特许的和自力挣得的自由。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 人民出版社1995 年版, 第274—275页。
哈贝马斯认为,“现代化的资本主义模式以生活世界的符号系统的畸变和物化为特征,生活世界受制于从金钱和权力结构中分化出来的、具有自足性的子系统的命令。”*Jürgen Habermas.The Theory of Communicative Action,Volume2,Beacon Press1987,p.283.也就是说,资本主义现代化表现为经济系统和政治系统对生活世界“入侵”和“控制”,表现为“生活世界的殖民化”。我们认为,在生活世界殖民化的过程中,资本权力起着更加核心、更加关键的作用,正是由于对“数字”和“效率”的贪婪,正是通过抽象的同一性力量,资本才将外部世界内部化,将内部世界商品化货币化,从而导致了生活世界的拜物教化和伪具体性。
综上,通过对资本逻辑和资本权力的政治经济学分析,我们才能超越一般人类学意义上的生产实践逻辑,真正理解现代生活世界的本质、机制及其现代效应,从而理解马克思的生活世界现象学。资本权力的双重效应正是资本双重逻辑的深刻体现,也是现代性内在矛盾之所在。对于资本带来的现代性悖论,马克思仍然坚持在批判中对其超越。他认为,随着生产力的发展,资本逻辑最终会因为资本主义的内在矛盾(生产社会化与生产资料私人占有制)而被扬弃,那时异化的人将被自由全面发展个人取代,物化的社会关系将被每一个人都自由全面发展的社会关系取代,物的此岸世界将变成自由的彼岸世界。
通过前文可以看出,马克思深入社会历史的一般本质进行的传统形而上学批判开启了回归生活世界的初始地平,而深入资产阶级社会的资本批判则揭示了现代生活世界的本质性内涵。因此,马克思对生活世界问题的探索与唯物史观的创立密切相关,唯物史观可以视为马克思的历史现象学,而与之息息相关的生活世界理论则可以视为马克思的生活世界现象学。从哲学革命和唯物史观创立的角度理解这一思想,不仅有利于进一步认识马克思与胡塞尔在“生活世界”问题上的联系与区别,而且有利于推进对当代的生活世界理论的研究。在当代社会,随着资本主义发展进入晚期资本主义,人类社会已经发展成为后工业社会、信息社会和消费社会,资本逻辑与资本权力对生活世界的“殖民”和控制就更全面更深刻、更具有“策略性”,这主要表现在资本对生活世界的宏观总体性的控制走向微观具体性的控制,直接的强制性控制走向间接的隐蔽性规训,外在的意识形态说服转向内在心理认同的制造,等等。具体说来,资本对生活世界的支配和“殖民”不仅重塑了社会结构的“骨骼”,同时还无孔不入、无所不在地渗透到社会的肌体和毛细血管之中。此时,人的异化、社会关系的物化以及由此而来的日常生活的神秘化和伪具体性就更加突出,解放人及其生活世界的策略也必然随之发生变化。
(责任编辑:刘要停)
2017-02-13
董 彪,北京大学哲学系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博士生,主要研究方向为马克思主义哲学史、社会发展理论。
本文系北京大学翁洪武科研原创基金“微观视域中的资本权力问题研究”(项目编号:WHW201506)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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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3-4145[2017]04-0026-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