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自然叙事学文学阐释手法研究

2017-02-24 12:44周晶任晓晋
关键词:阿尔贝格列佛斯威夫特

○周晶 任晓晋

非自然叙事学文学阐释手法研究

○周晶 任晓晋

非自然叙事学填补了传统叙事理论的空白,为文学史上众多的非模仿叙事提供了可资参照的解读模式。作为后经典叙事理论,非自然叙事已比肩于修辞叙事学、女性主义叙事学及认知叙事学等文学理论, 为叙事文本提供了一种新的阐释路径。以英国作家乔纳森·斯威夫特著《格列佛游记》为考察文本,从空间的非自然、人物的非自然和故事的非自然等三个维度考察文学创作的非自然叙事。指出在该文本中充满了现实中不可能存在的非自然元素,它们不仅让小说极富吸引力和新奇性,更是创作者针砭时弊、鞭挞人性的利器。

非自然叙事学;文学阐释手法;文学叙事

对非自然叙事的研究近些年来己经成为叙事理论中最受关注的一个新领域。作为当代西方后经典叙事学的分支,“非自然叙事学”的发展极为迅猛,有关非自然叙事的论文和专著如雨后春笋般飞速增长。非自然叙事研究丰富了当前的叙事理论,为众多非自然叙事文本提供了卓有成效的解读方法。何为非自然叙事呢?非自然叙事学的领军人物扬·阿尔贝将其定义为那些“物理上、逻辑上及人力上不可能的场景和事件”,*Alber,Jan,Nielsen,Henrik & Richardson,Brian,eds.A Poetics of Unnatural Narrative.Columbus:Ohio State University Press,2013,pp.6.即那些“通过投射物理上及逻辑上的不可能性以超越我们真实世界认知的叙事”。*Peer Bungaard et al.,eds.Narrative Theories and Poetics:Five Questions.Copenhagen:Automatic Press,2012,pp.20.在英国作家乔纳森·斯威夫特著的讽刺小说《格列佛游记》中充满了阿尔贝所说的“不可能的场景与事件”,它们不仅让小说极富吸引力和新奇性,更是斯威夫特用来针砭时弊、鞭挞人性的利器。从非自然叙事学的角度解读《格列佛游记》无疑为该文本的研究提供了全新的视角和打开新大门的钥匙。本文从空间、人物和事件三个方面来探讨《格列佛游记》中的非自然叙事,并阐释其中所蕴含的深刻内涵。

一 非自然叙事的文学范式

叙事研究在经过短暂的低迷之后现又焕发出勃勃生机,修辞叙事学、女性主义叙事学及认知叙事学等诸多新的分支层出不穷、交相辉映,为叙事文本提供了有益的阐释路径,尤其是近来兴起的非自然叙事学更是因其新颖的视角和富有洞见的研究成果而引起了学界的广泛关注。“非自然”这一术语最初源自被威廉·纳波夫称作口头自然叙事的对立面。美国学者布莱恩·理查森(Brian Richardson)在其专著《非自然声音:现当代小说的极端化叙述》中第一次使用了该术语。此书为“非自然叙事学领域的奠基之作”,*James Phelan.“Narrative Theory:2006-2015”.Journal of SJTU 4(2016):38-50,pp.39.一经发表,书中提出的反模仿或非自然叙事引发了叙事学界的广泛讨论。“非自然”一词是对莫妮卡·弗鲁德尼克(Monika Fludernik)提出的“自然”叙事学的戏仿,意在“与弗鲁德尼克所理论化的非虚构的、口头的自然叙事形成对立”。*Brian Richardson.“Unnatural Narratology:Basic Concepts and Recent Work.” Diegesis 1(2012):95-102,pp.98.除了理查森和阿尔贝外,其他非自然叙事的代表人物还包括亨里克·斯科夫·尼尔森(Henrik Skov Nielsen)和斯特凡·伊韦尔森(Stefan Iversen)。总体而言,这些非自然叙事学家们反对传统叙事理论所持的“摹仿偏见”(mimetic bias)即叙事都受到外部世界可能或确实存在的事物的限制,叙事的基本面都能运用建立在现实主义参数基础上的模式来进行诠释。

从亚里士多德以来,叙事理论一直都有着明显的摹仿偏见。虚构作品在很大程度上都被视为是人类和人类活动的逼真再现,能够根据真实世界的一致性、可能性以及个人和群体心理来进行分析。对于像笛福的小说、易卜生的戏剧之类的模仿型作品而言,这种分析多半是非常适合的。然而,正如扬·阿尔贝所说:“叙事文本不仅仅摹仿性再现我们所知的世界,也会为我们呈现出一些奇特的故事世界,它们所遵循的原则和我们周围的真实世界几乎没有任何关系”。*Jan Alber.“Impossible Storyworlds——And What to Do with them.” Storyworlds 1(2009):79-96,pp.79.很多文学的创新实践以及投射的故事世界和现实生活中的截然不同,在叙述者、人物、时间、空间和事件等方面体现出很强的反模仿性。叙述者可能是动物、没有生命的物体、尸体、精子、神秘实体、全知第一人称叙述者甚至是拒绝合成为一个叙述存在的不同声音。同样,虚构人物虽常以真人为蓝本,但他们并非真实之人而是在虚构世界活动的言语的构建物。人物能数次死去而人类却仅亡一遭。此外,很多叙事作品描述的时间、空间和事件也和现实世界大相径庭。比如艾米斯所作《时间之箭》中的时光倒流,《叶之屋》中内部大于外部的屋子以及《保姆》中多个互相冲突的事件。对于此类作品的分析,传统叙事理论就显得捉襟见肘了。诚如阿尔贝等人所言:“模仿叙事理论在阐释从阿里斯托芬到拉伯雷及至浪漫主义、现代主义晚期以及后现代的反模仿和非模仿文本时全无用武之地。”*Alber,Jan,Nielsen,Henrik & Richardson,Brian,eds.A Poetics of Unnatural Narrative.Columbus:Ohio State University Press,2013,pp.4.如何解读非自然叙事作品呢?尼尔森声称当读者面对非自然叙事时有两种选择:自然化或非自然化阅读策略。理查森把非自然叙事学家据此分成了两个阵营:内在派(intrinsic)和外在派(extrinsic)。*Brian Richardson.Unnatural Narrative:Theory,History,and Practice,pp.19.内在派理论家(包括尼尔森、伊韦尔森和理查森)主张非自然化阅读策略; 外在派理论家(以阿尔贝为代表)则主张自然化阅读策略。

非自然化阅读策略抵制将真实世界的种种局限应用于所有叙事,同时也不会将阐释限定在可能的文学交流行为和呈现模式范围之内。例如,若读者只是因为主人公提及了他实际不可能获得的信息就断定此叙述不可靠则是误入歧途。同样,如果我们要追问第二人称叙述中到底谁在向“你”讲述故事,我们就无法真正理解多数第二人称文学作品。这些文本中的“你”并不特指任何一个人,而意在探索指称的另一种可能性,这种可能性和仅仅用“你”来称呼听众的口头的自然故事讲述完全不同。 总之,非自然化阅读强调非自然叙事所包含的用真实世界的原则所无法解释和解决的现象、情感以及问题。在阐释非模仿叙事时,读者不一定要参照真实世界的条件与认知框架。非自然化阅读方法允许读者把物理上、逻辑上和人力上不可能的场景与事件视作对虚构世界权威的、可信的或者实事求是的表达。在尼尔森看来,这是“一种比运用自然化和熟悉化原则更为合适的选择”*Alber,Jan,Nielsen,Henrik & Richardson,Brian,eds.A Poetics of Unnatural Narrative,pp.67.,它能够让读者很好地体会到文本所呈现出的含混性和奇特性。

与之相对的是阿尔贝的自然化阅读策略。他从认知叙事入手,并借鉴瑞安和弗鲁德尼克的解读方法,提出了五种阐释非自然叙事的策略。1.“把非自然因素作为内心状态来解读”。2.“突出主题”。3.“寓言式阅读”。4.“整合认知草案”。5.“丰富认知框架”*See Jan Alber.“Impossible Storyworlds——And What to Do with them.” pp.82-93.三年后阿尔贝在此基础上将上述五种解读策略扩充为九种,并在其新著《非自然叙事:小说和戏剧中的不可能世界》(2016)中进一步完善了这些策略。1.整合框架。当读者面对不可能的场景和事件时,可通过重组、拓展或改变原有认知参数来建构新的框架。比如伊索寓言中会说话的动物就可以通过整合人和动物两种认知框架来解释。这种整合过程能打开新的概念空间,在解读非自然文本时起着重要作用。2.类型化(文学历史中的类型规约)。在有些情况下,文本中所表现的非自然场景和事件已经被规约,成为了可被认知的框架。换言之,框架整合过程已经完成,非自然因素已经变成了某种文类传统的一部分。在这样的叙事作品中,非自然因素可以解释为某种文类的特色。比如在动物寓言中兽类能开口说话;在魔幻小说中魔法无处不在;在科幻小说中时间旅行则是司空见惯。3.主体化(作为内心状态阅读)。一些非自然的因素可以被解读为叙述者或者人物的内心状态,如梦境、愿景、想象或者幻觉。艾米斯所作《时间之箭》中的时光倒流就可以解释为主人公内心极度渴望回到过去,弥补曾经犯下的参与大屠杀之罪行。4.突出主题。还有一些非自然的范例可以从主题的角度来解读,把它们理解为叙事作品所表达的某些主题的例证。比如拉什迪《午夜的孩子》中第一人称主人公萨利姆·希奈的读心术就能起到表达特定主题的作用:它强调了后殖民时代的印度不同民族、宗教和地区之间的相互理解。5.寓言式阅读。寓言是一种修辞性的表现模式,它意在传达一个特定观点而不是表现一个清晰的故事世界。读者能把不可能的因素视作抽象寓言的一部分,它对人类整体状况或世界整体情况进行了言说。比如在莎拉·邓恩的戏剧《清洗》中,格雷丝变成了她深爱的哥哥格雷厄姆。这种变形可以解释为对于爱情的寓言,即人们有可能在爱情中迷失自己。6.讽刺和戏仿。叙事作品能通过不可能的情景和事件来讽刺、嘲弄或奚落某些心理倾向或事态。7.想象超验王国。读者可以把文本中的不可能因素解读为天堂、地狱等超验世界的一部分。比如贝克特的《戏剧》中,三个人物陷入的无止境的时间循环就可以解读为炼狱,在那里,作为惩罚,他们注定不断重新经历过去的事件。8.自助式阅读,即文本中相互矛盾的段落可被视为供读者创造自己故事的素材。在此种情况下叙事就如一个工具箱或拼贴画,人们可以尽情用它里面的元素来建构自己的作品。9.禅宗式阅读。这种阐释方式不像上述策略那样力求解读文本中非自然场景的意义,而是要求读者接受它们的陌生性,同时也接受心中可能会产生的不安、忧虑和恐慌等感受。或者它也能激发纯粹的愉悦之感,因为读者可以从自然可能性中解脱出来,单纯地享受不可能本身所带来的乐趣。*Jan Alber.Unnatural Narrative:Impossible Worlds in Fiction and Drama.Lincoln and London:University of Nebraska Press,2016,pp.47-55.

尚必武在论及此两种阅读方法时曾说:“‘自然化阅读’的本质是用真实世界的认知框架来消除非自然叙事的‘非自然性’,进而提升非自然叙事的可读性,而‘非自然化’阅读的本质是保留‘非自然叙事’的‘非自然性’,从其艺术性的角度来发掘‘非自然性’的叙事内涵。”*尚必武:《非自然叙事学》,《外国文学》2015年第2期,第108页。此评价极为中肯。这两种阅读方法各有其特色和可取之处,笔者认为在解读非自然叙事作品时不妨将这两种阅读方法结合起来,这样就能获得最为丰富的阅读体验。其实,不论是主张“非自然化阅读”的理查森,还是力推“自然化阅读”的阿尔贝都意识到了这一点。理查森在其近作《非自然叙事:理论,历史和实践》(2015)中指出:“我们在分析非自然作品时应该承认其中的寓言性暗示、主题的联系、幻觉或梦境的联想以及对普通人类活动的戏仿,但是不能为了把整个作品置于单一的阐释框架之下而将非自然因素简单归结为上述一两个方面”。*Brian Richardson.Unnatural Narrative.Theory,History,and Practice,pp.21.如果过于强调作品的某一方面,评论就会变得简单化并因此丧失其丰富性。相对而言,“尊重文学作品的多义性则要优越得多”。*Brian Richardson.Unnatural Narrative.Theory,History,and Practice,pp.19.而阿尔贝提出的禅宗式阅读本质上就是“非自然化阅读”。他在列举完九种阅读策略之后说:“我将尝试在双重视野的基础上进行操作:禅宗式阅读和其它阅读策略。我所涉及的叙事从本质而言会阻碍与第一至第八项导航工具相应的解读,因此在提供解释,弄清它们的意义之前,我会首先欣赏并强调文本所呈现出来的非自然性。”*Jan Alber,Unnatural Narrative.Impossible Worlds in Fiction and Drama,pp.55-56.同时他还提醒读者上述的阅读策略不应该有先后顺序,比如先尝试策略一,如果需要的话再进入下一策略。实际上,在阅读过程中这些认知机制是互相重叠在一起的,我们可以使用几个阅读策略来解读同一非自然现象。决定读者选择的应该是哪种组合能提供最佳解释。在笔者看来,阿尔贝建构的九种阅读策略更为系统全面,且更具可操作性。因此,下文将参照阿尔贝的阅读策略,以英国作家乔纳森·斯威夫特著《格列佛游记》为分析文本,从空间的非自然、人物的非自然和故事的非自然三个维度考察文学创作的非自然叙事。

二 空间的非自然

空间是叙事作品的构成要素,是人物活动其间、故事得以发生展开的重要场域。可是在西方叙事界,空间却长期受到忽视。例如戈特霍尔德·莱辛(Gotthold Ephraim Lessing)把叙事界定为时间的艺术而非空间的艺术,著名叙事学家热奈特(Gerard Genette)也更热心于探究叙事作品里的时间进程而不是空间建构。不过还是有学者详尽地论述了叙事空间的表达及其潜在意义。早在20世纪30年代,巴赫金(Mikhail Bakhtin)就已提出“时空体”的概念并声称“文学作品时常颇具艺术感地表达出时间与空间之间的内在联系”。*Mikhail Bakhtin.“ Forms of Time and the Chronotope in the Novel.”In The Dialogic Imagination:Four Essays,ed.Michael Holquist.Austin.University of Texas Press,1981,pp.84.及至1945年,约瑟夫·弗兰克(Joseph Frank)发表了具有开创意义的文章《现代文学中的空间形式》(“The Spatial form in Modern Literature”),引发了文学研究的“空间转向”。此后米切尔(W.T.Mitchell )、加布里尔·佐伦(Gabriel Zoran )、西蒙·查特曼(Seymour Chatman ) 和戴维·赫尔曼(David Herman)等人的论著更是将空间研究推向了新的高度。而非自然叙事学家们则通过探讨非自然的空间加深了我们对叙事空间的理解。*See Alber,Jan,Nielsen,Henrik & Richardson,Brian,eds.A Poetics of Unnatural Narrative,pp.45-66;Jan Alber,Unnatural Narrative:Impossible Worlds in Fiction and Drama,pp.185-214.在摹仿叙事作品中,故事世界中人物存在的空间都是对现实世界的模拟,但非自然叙事文本中的空间在现实生活中却是不可能存在的。弗莱恩·奥布莱恩名的小说《第三位警察》中一个平面两维的警察局能够变成三维。而在埃德温·A·艾勃特的《平面国》所描述的国家里,一切都是平面的,国土是平面的,山川河流是平面的,连人也是平面的。通过塑造这样一个不可能的平面世界,埃德温对局限于自己的视角来看待这个世界的人和社会进行了批判。

在《格列佛游记》中,斯威夫特也塑造了多个非自然空间。格列佛到达的第一个非自然空间是利利普特,也就是所谓的小人国。国土不过 12英里, 国民身高不足6英寸(约15厘米),国内的各种动植物也比我们现实世界中的小得多。“这里最高的马和牛高度在4英寸到5英寸之间,羊则差不多有1英寸到1.5英寸那么高”(67)。*斯威夫特:《格列佛游记》,盛世教育西方名著翻译委员会译。上海: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14年,第67页,后文出自同一著作的引文,将随文标出引文出处页码,不再另注。这里最高的树只有大概有7英尺(约2.1米)高,格列佛伸手就能够得到顶。可笑的是这样一个弹丸之地,其国王却自诩“疆土绵延5000布拉斯特拉格(相当于12英里),直达地级”(44),读来让人忍俊不禁,极具滑稽和讽刺效果。而在布罗勃丁奈格亦即大人国则是另一番完全相反的景象了。这里所有的事物都比现实世界中的大得多,构成了一个非自然的巨大空间。格列佛是这样描写的“最先令我惊讶的是草的高度,大约有20英尺,麦子至少有40英尺高。麦地四周围着一道篱笆,至少有120英尺高。树木高得让我无法估算出它们的高度”(111)。小人国和大人国的非自然空间建构采用了夸张的手法。夸张可分为扩大夸张和缩小夸张。*李定坤:《汉英辞格对比与翻译》,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94年,第328页。大人国的草有20英尺 , 地里的麦子高达 40英尺,这是极度夸大的扩大夸张。小人国的国土不过 12英里,其国民身高不过 6 英寸, 最高的树不过7英尺, 则是一种缩小夸张。通过这种极度夸张的手法, 斯威夫特为读者塑造出了令人感叹不已的神奇的“非自然”空间,也为生活在其中的人物的刻画、发生在其内的事件的描述做好了铺垫。

在遭遇小人国和大人国这两个现实中不可能存在的非自然空间时,读者可启用阿尔贝的第九种阅读策略:禅宗式阅读,*下文中出现的非自然因素也都可以先运用此阅读策略,为了避免重复,不再一一说明。先允许自己的想象被文本非自然的因素所引领,进入一个不受现实所羁绊的新奇世界,单纯地享受不可能本身所带来的乐趣,这也是《格列佛游记》广受欢迎的重要原因。当然如果阅读停留于此,读者就无法领会文本中所蕴含的深刻寓意了。正如阿尔贝所说,应该把它们“放到小说整体的用来达到讽刺目地的夸张背景中去考察”,*Jan Alber,Unnatural Narrative.Impossible Worlds in Fiction and Drama,pp.202.即运用他所提出的第六个策略来解读。稍为有心的读者都会发现利利普特和英国有很多相似之处,不少学者因此指出斯威夫特笔下的利利普特其实就是英国的缩影,*See Lewis Soens & Patrick Salerno,CliffsNotes.Swift’s Gulliver’s Travels.Foster City:IDG Books Worldwide,Inc.,2001,pp.83.通过夸张地描写利利普特国尤其是其宫廷的渺小,斯威夫特辛辣地讽刺了当时的英国社会。而布罗卜丁奈格则是一个由开明君主统治的淳朴国度,这里的一切都无比巨大,相形之下格列佛就成了一个小矮人。在大人国,来自英国的格列佛无疑是其祖国的代言人,此处大小的巨大反差实为凸显英国的渺小,读来让人不由赞叹斯威夫特讽刺手法的高超。当然,作为梅尼普斯式讽刺(Menippean satire)的代表,《格列佛游记》中的非自然因素也可以用阿尔贝的阅读策略二(类型化)来进行阐释。梅尼普斯式讽刺源自古希腊犬儒主义哲学家梅尼普斯的作品,是间接讽刺的一种。它注重“风格化而不是自然化”,强调幻想和道德的结合。巴赫金指出,梅尼普斯式讽刺不受逼真性要求的局限,大胆而不受羁绊地运用幻想描述超凡的情境。*Mikhail Bakhtin.Problems of Dostoevsky’s Poetics.Edited and translated by Caryl Emerson.Minneapolis: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pp.114.可见,此类文本中出现非自然因素就不足为奇了。

离开小人国和大人国,格列佛来到了另一个神奇的非自然空间——拉普他国,又称飞岛,或者叫浮岛。该岛“呈正圆形……面积有十万英亩。岛的厚度是三百码。岛的底部或者叫下表面,是一块平滑、匀称的金刚石,厚度约为两百码”(244)。飞岛的神奇之处在于它可以在空中自由飞翔。而飞岛之所以能够飞行是因为一块巨大的磁石。“磁石……中间穿着一根极其坚硬的金刚石轴,依靠这轴,磁石即可转动。飞岛就是借助于这块磁石,或升或降,或从一处移动到另一处”(246)。接下来斯威夫特还用大量的篇幅介绍了飞岛的运行原理,*保罗·阿尔康(Paul Aklon)把拉普他飞岛视作科幻小说的重要先驱之一,因为它很明显让人想起UFO或者飞碟。See Paul Aklon,“Gulliver and the Origins of Science Ficiton.” in The Genres of Gulliver’s Travels.Newark:University of Delaware Press,p.174.似乎给人一种真实可信的感觉,但事实上在现实生活中是不可能有这种依靠磁力运行的飞岛的,这违反了万有引力定律。斯威夫特运用丰富的想象力创造出了神奇的飞岛,既给人以新奇感又有助于自己观点的表达。他给飞岛起名为“拉普他”(Laputa)是有深意的。这个词源自西班牙语,意为“娼妓”。这不由得让人联想到马丁·路德对理性的责骂。路德眼见理性对宗教信仰的破坏日益严重,曾痛心地斥之为娼妓。而在斯威夫特生活的18世纪,理性更是被奉上了神坛,18世纪也因此被称为“理性时代”。这里斯威夫特实际在暗中引用马丁·路德的话对过度的理性进行讽刺和批判(阅读策略六)。

除了对理性的反思,读者还可对飞岛做其它阐释。飞岛最为显著的特点就是可以飞行,这在物理上拉开了它与其余故事世界的距离。罗伯特·菲茨杰拉德就曾经声称斯威夫特创造飞岛的灵感“来自于对‘君权’(sovereignty)一词字面含义的应用,它源自super,意为‘在……之上’”。*Robert P.Fitzgerald,“Science and Politics in Swift’s Voyage to Laputa.” Journal of English and Germanic Philology 2(1988):213-339,pp.222.他还进一步建立起了飞岛与让·博丹、罗伯特·菲尔默和托马斯·霍布斯等人笔下专制主义的关联。从这个角度来看,飞岛也可被解读为高高在上、脱离群众的统治者。此外,斯威夫特还通过飞岛对巴尔尼巴比等城市的盘剥,影射和批判了英国奴役爱尔兰和海外殖民地的行为。最为了不起的是,早在18世纪,斯威夫特就通过奇幻的飞岛指出殖民者貌似强大,但实际却靠殖民地缴纳贡品才能得以生存。理论上,飞岛可以直接降落在妄图造反的臣属地头顶上,把它们摧毁。可是,实际上它却从未将这一威胁付诸实施,因为“如果这些属国里布满高大的尖塔或石柱,那么,飞岛突然往下降落很有可能就要危及岛底或者下表面”(251)。而且不少飞岛的权贵都有产业在地面上,毁坏这些殖民地就会让他们蒙受巨大损失。所以飞岛对殖民地所谓的“仁政”实属无奈之举。斯威夫特对殖民者的讽刺可谓入木三分(阅读策略六)。

三 人物的非自然

人物在叙事理论中是一个重要概念,加拿大叙事学家尤里·马尔格林将其定义为“故事世界的参与者,即任何个人或集体”。*Uri Margolin,“Character.” In Routledge Encyclopedia of Narrative Theory,edited by David Herman,Manfred Jahn,and Marie-Laure Ryan.London:Routledge,pp.52.与马尔格林一样,多数叙事学家都存在模仿偏见,把人物视作人或者类似与人的实体,而忽视了人类和虚构形象之间的根本区别。在众多的非自然叙事文本中,人物不再是对现实生活中人类的模仿,而是体现出真实人类所不可能具有的特征。例如,在克拉伦斯·梅杰的《反射和骨骼结构》中,人物可以多次死亡;在弗吉尼亚·伍尔夫的《奥兰多》中,主人公活了四百多年,还突然从男性变为女子。在《格列佛游记 》中,人物也体现出了很强的非自然性。

格列佛最初遇到的利利普特人身高大多不足6英寸(约15厘米),这在现实世界是绝不可能的。斯威夫特对利利普特人进行了惟妙惟肖的描写,尤其是对他们的国王集中笔墨进行了描述。“他的身高比其他王宫大臣们都高,高出大约我的一个指甲盖那样,仅此一点就足已使看到他的人肃然起敬。……后来我也曾多次把他托在我手中,所以我的描述是不会有问题的” (21)。格列佛一本正经地称赞国王的身高和威严,但他却被格列佛托在手中,读来让人忍俊不禁。更可笑的是利利普特的公文中称其国王为“万王之王,比任何人类之子都要高大,脚立于地,头直指太阳,点点头就令所有君王双膝颤抖”(44),其讽刺的机锋真是入木三分(阅读策略六)。

虽然体格很小,但利利普特人的政治活动却很复杂。国内有两个政党争夺政权:高跟党和低跟党,两党的区别在于其鞋跟的高矮。国王选择和评判朝臣的办法是通过绳技表演。每当有重要官职空缺,就会有五六位候补人员请求表演绳上舞蹈,跳得最高而又不跌下来的人就能接任这个职位。在所有朝臣中,财政大臣佛利姆奈浦的走绳技术最为高超,因而颇得国王宠爱。在宗教信仰上,利利普特也有两个互不相容的派别,他们争论的焦点是应该从哪头敲开鸡蛋。据说国王的祖父年幼时有一次按传统办法敲鸡蛋大头时,不慎割破了手指。祖父的父亲,也就是当时的国王下了一道谕旨,命令全国百姓此后不得敲鸡蛋大头。百姓极为不满,因此发动了一场内战。战乱平息后,众多大头派流亡到附近的布莱弗斯库国,该国因支持大头派而成为利利普特之死敌,两国战事不断。在这些描述中,斯威夫特批判的锋芒直指英国的政治流弊和宗教争端。他对国王的容貌描述让人联想到英王乔治一世。走绳技术最高超的朝臣佛利姆奈浦,则影射当时的首相罗伯特·沃波尔。高跟党指托利,矮跟党指辉格。至于鸡蛋之争是讽刺当时英国的国教与天主教之间的分歧。他们与布莱弗斯库的战争暗指信仰罗马天主教的法国与英国之间的连年战事。英国信奉天主教的宗教势力也同故事里的大头派一样流亡到国外,在法国的支持下企图东山再起,收复英国。通过将英国的王公大臣类比为不足6英尺的小人,不仅达到了陌生化的新奇效果还异常生动地展示了这些平时自命不凡的所谓贵族的渺小,也尖锐地讽刺了这些权贵可恨、可笑、可鄙的行为(阅读策略六)。

在布罗勃丁奈格,格列佛遇到了另一群在现实生活中不可能存在的非自然的人物,他们是与利利普特人截然相反的巨人。格列佛对其中一人做了如下的详细描述。“他看起来有一座普通教堂的尖塔那么高,每一步都有10码左右(约9米),这还是最保守的推测……我看到他站在台阶的顶端正回头看他右边的那块田,又听到他叫喊,声音比喇叭筒还要响好多倍,但由于那声音是从很高的空中发出的,起初我还以为是在打雷呢”(192)。与他们高大的身材相对应的是他们宽广的胸怀。布罗勃丁奈格的居民大都淳朴善良,尤其是国王更是一位热爱和平,公正贤德的明君。国王很喜欢和格列佛交谈,不断询问他欧洲的风俗、宗教、法律、政治和学术方面的情况。于是格列佛开始洋洋得意地吹嘘英国的政治制度以及各种尔虞我诈的权谋和手段。他还自以为是地向国王推荐枪弹火药,并提议“无论哪个城市的人胆敢违抗国王的绝对权威,都可以将其炸毁”(192)。难怪国王在听完格列佛的讲述后对英国和欧洲人的印象极为糟糕,称他们为“大自然从古到今容忍在地面上爬行的小小害虫中最有毒害的一类”(189)。久住之后,格列佛也不自觉地用大人国的眼光来观察事物,不由感到自己同胞中那些盛气凌人的贵族老爷和太太们的可鄙与可笑。通过格列佛与布罗勃丁奈格巨人在身量和心胸上的比较,斯威夫特极具幽默感地讥讽了格列佛所代表的英国及欧洲人的丑恶,在让人被新奇的情节所吸引的同时也更深切地感受到了欧洲尤其是英国在政治、法律、教育、军事等方面的腐败和丑恶(阅读策略六)。

在拉普他飞岛国,格列佛遇到了更为奇怪的人种。对于这些人,格列佛是这样描述的:“我从未见过这样一个身材、习俗和相貌都如此古怪的种族。他们的头全部向左或者向右倾斜;一只眼睛内翻,另一只冲着天”。这些奇怪的岛民喜欢各种学术研究,尤其是数学和音乐,就连他们的食物都是几何图形或者乐器图案。可是,他们只会埋头进行抽象空洞的理论研究,实际做事却荒诞不经:裁缝反复测量和计算后做出的衣服毫不合身,音乐家谱出的乐曲刺耳难听,他们甚至会因为沉浸于思考而废寝忘食,对周遭之事视而不见,连自己的妻子下岛与人幽会都不闻不问,对于周围的人所说之话更是充耳不闻,因此不得不雇用“拍手”来拍打他们,提醒他们去做各项必做之事。斯威夫特笔下的这些拉普他人是忽视眼前实际的代表,无论是其住处还是相貌,都在暗示脱离凡俗的渴望:他们住在远离地面的飞岛之上,这可以理解为挣脱地球引力束缚、超越尘世的向往,那只向上看的眼睛也印证了这一渴求,而那只向内看的眼睛则体现了柏拉图的观点:只有依靠内在性才能摆脱现实束缚、实现超越。*参见张金凤:《<格列佛游记>中斯威夫特的“身体造反”》,《外国语言文学》2015年第2期,第119页。可眼前的实际生活是所有人都无法忽视和回避的,拉普他人雇用的拍手随时都在提醒着他们这一点。对于这些非自然的拉普他人,读者可以进行寓言式解读(策略五),通过描述和讽刺这群怪人,斯威夫特意在警醒世人不要脱离实际。

离开拉普他飞岛后,格列佛来到了拉嘎达岛。在岛上,有一个神奇的人种,叫做“斯特鲁德布鲁格”,他们永远不会死去。听说世上居然有永生之人,格列佛在惊讶之余更是倍感羡慕,梦想能成为其中一员。然而,当他亲眼看到这些人的现状后,幻想立刻破灭了。他们虽然长生不死,但并非永葆青春,其身体与常人一样会逐渐衰老,各种器官的功能也会不断退化。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会逐渐失去胃口、头发、牙齿、视力和听觉,虽然一息尚存,却是苟延残喘。而且,由于饱受身体老化之苦,他们的脾气、性格和品性也都日益恶化,非常惹人厌恶。对于这些非自然的永生之人,读者可以进行寓言式解读(策略五)。通过这些人的实例,斯威夫特无疑是在宣示他对于永生和死亡的看法。永生是人们亘古不变的追求。不论是荷马诗史,还是圣经《旧约》,大量的文学作品都以此为主题。历经了数个世纪,人们都追求着永生,希冀逃避死亡。而斯威夫特通过塑造不死的“斯特鲁德布鲁格”人,打破了人们对永生的美好向往,同时告诉世人死亡并不可怕,它是“安宁的港湾”。

格列佛最后来到了“慧骃国”,在这里他遇到了两种非自然的生物——慧骃和耶胡。慧骃有着马的外型,却拥有人类的智慧。它们是这个国度的统治者,头脑非常地理智。与慧骃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受其役使的耶胡。耶胡虽生成人形,却过着猪狗般的生活,是最难以调教的畜生。它们生性懒惰、奸诈、恶毒,丝毫不能用理智控制自己的欲望和行为。它们挤住在一座无比肮脏的房子里,靠吃死鱼烂肉之类食物为生,还经常互相扭打,乱扔粪便,身上散发出让人恶心的臭味,因此他们只能被最高贵的慧骃统治。当读者面对慧骃和耶胡这两种现实中不可能存在的非自然角色时,可用阿尔贝的阅读策略一(整合框架)对其进行解读,即整合现有的框架图式,形成新的框架来认知故事世界中非自然的因素。慧骃和耶胡都是人和动物的混合物,读者激活人和动物这两种不同的框架,然后创造性地把他们整合在一起,就形成了新的框架借以理解这两种非自然生物。

耶胡不但与人长相相同,它们的生活习性也不断提醒格列佛与这群丑类的相似之处。例如,耶胡像人类寻找财宝那样收集和抢夺一种石块;它们醉酒后会和人类一样大呼小叫,咧嘴狂笑,喃喃自语,眩晕昏睡。越看到耶胡与人的共同之处,格列佛就越自惭形秽。但是他的自尊又不允许他承认自己是一个耶胡。他力图与耶胡划清界限,努力模仿慧骃说话和走路,痛苦地想要变成一匹马而不能如愿。斯威夫特就是这样以极为荒诞的方式,通过对耶胡的描写,讽刺和谴责了人类的贪婪可耻。至于对慧骃的解读,学术界一直未有定论,甚而引发了硬派(hard school)与软派(soft school) 之争。*See James L.Clifford,“Gulliver’s Fourth Voyage:‘Hard’ and ‘Soft’ Schools of Interpretation,” in Quick Springs of Sense,Larry Champion ed.Athens:Univ of Georgia Press,1974,pp.33-49.硬派对慧骃持肯定态度,而软派则认为慧骃也是斯威夫特批判和嘲讽的对象,它们并没有表面看起来的那么完美。有趣的是两派都能从文本中找到支撑自己观点的有力证据,因此两派各自为政,互不相让。其实正如萨利文所说:“要领会《格列佛游记 》的各种含义,就必须时刻重新评价这个讽刺作品中的人物,而不是用以前所熟悉的阅读现实小说的单一和线性模式”。*E E Sullivan.“Houyhanhnms and Yahoos:From Technique to Meaning”,SEL 24(1984):497-511,pp.501.慧骃所要传达的并不是一个单一的意义,在任何时候,它的含义都取决于斯威夫特特定的讽刺目标或目的。所以对于慧骃,我们可以做出不同的解读。它们可以是理智、友善、温和的象征,是斯威夫特想要人们学习的榜样(阅读策略三,寓言式解读)。慧骃也可以是傲慢的代表,自认为 “完美无缺”(355);而它们对待耶胡的方式则表现出了残忍的一面,它们消灭了几乎所有耶胡,只留下两只驯化之后繁衍生息,为其所用。从这些方面来看,慧骃又是斯威夫特讽刺的对象(阅读策略六)。

四 事件的非自然

著名叙事学家查特曼把事件定义为“行动(动作)或者发生的事”*Seymour Chatman.Story and Discourse:Narrative Structure in Fiction and Film.Ithaca and London: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78,pp.44.。 传统叙事理论强调事件的逼真性(verisimilitude),*Seymour Chatman.Story and Discourse,pp.49-53.却忽略了很多叙事文本中存在物理上不可能或逻辑上具有悖论性质的事件。例如,加西亚·马尔克斯的名著《百年孤独》中,何塞·奥雷梁诺在家中神秘被杀后,一股鲜血从屋内流出,穿街过巷到他母亲家报信。约翰·福尔斯的代表作《法国中尉的女人》有着三个不同的结局,第一个结局是查尔斯与未婚妻欧内斯蒂娜结婚,过着平淡的生活;另一个结局是查尔斯和萨拉有了一夜情后解除了与欧内斯蒂娜的婚约,后萨拉诞下一女,查尔斯满怀希望三人能一起幸福生活;而最后一个结局却说这个女孩不一定是查尔斯的孩子,萨拉也并没有与查尔斯在一起的意愿。在罗伯特·库弗的后现代小说《保姆》中,一百零八个叙事碎片讲述了同一晚上发生的多个相互冲突的事件,如保姆被杀了;保姆被其男友等人强奸;保姆的雇主塔克先生从酒会上溜回家,试图诱奸她等。上述第一个例子是物理上的不可能事件而后两个例子是逻辑上具有悖论性质的不可能事件。

《格列佛游记》中的非自然事件可谓是随处可见。在小人国,由于当地所有的人和物都比现实世界中要小得多,于是导致了一系列不可能事件的发生。比如格列佛一口能吃掉一只火鸡,一只手能托起二十个侍者。他有时会躺下来,让五六个小人在他手上跳舞,男孩女孩们会在他的头发里玩捉迷藏。在皇后寝宫发大火的危急时刻,他一泡尿就浇熄了熊熊烈火,挽救了宫殿。可是格列佛非但没有因为急中生智、英勇灭火而得到奖赏,反而因为在皇宫境内随地小便而触犯了法律,同时皇后对他的行为也是深恶痛绝,发誓要进行报复。此情节有着双重涵义。首先,一泡尿浇灭皇宫大火消解了皇权的崇高和威严。其次,恩将仇报的利利普特皇后是对安妮女王的影射。据特里维廉教授所言,斯威夫特无法得到晋升的部分原因是因为安妮女王对其所作《木桶的故事》极为反感。在斯威夫特看来这是恩将仇报的行为,因为在这本小册子中他严厉批评了新教徒,对天主教堂更是口诛笔伐,而对国教却毫无微词,这已经给足了女王和皇权的面子,可女王不仅无任何感激之情,还因此怪罪他,实在可气。此情节可理解为斯威夫特在发泄自己的怒火,嘲讽女王的不义(阅读策略六)。还有一个极具讽刺意味的非自然事件是利利普特和布莱弗库斯交战之时,格列佛仅凭一己之力就俘获了敌方的整支舰队。文中是这样描述的:“接着我重又拾起系着铁钩的绳索,轻而易举地将敌方最大的五十艘战舰拖了就走”(58)。前文提到过利利普特和布莱弗库斯的战争影射了英国和法国的连年战事。斯威夫特用这一荒诞不经的事件揭露了战争的荒唐,同时也对英法这样的所谓军事强国进行了无情的嘲讽(阅读策略六)。

在大人国,格列佛也遭遇了一系列的非自然事件。比如嫉妒格列佛的侏儒把他推到了皇后用餐的碗里,导致格列佛差点被里面的奶酪淹死。还有一次格列佛想跳过一堆牛粪,“可惜跳得不够远,正好掉进牛粪里面,没过了两个膝盖”(175)。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恐怕是猴子事件了。一天,一只调皮的猴子将格列佛抱到屋脊上百般抚弄,还给他喂食,惹得旁观的“大人”哄然大笑。最后终于有一名男仆爬上屋顶把格列佛装到他的裤袋里,安全地带回了地面。这出看似荒唐滑稽的闹剧实际上是猴子对人类认同的结果。而此时的格列佛尚未认识到,在大人国里,自己人性的渺小如同他的身高一样将他和“大人’们区分开来,并退化成猴子的同类,因此在国王面前,自负的他只能徉称“我们欧洲没有猴子”,这个谎言无疑更显示出了格列佛的渺小,斯威夫特讽刺的机锋也更为锐利(阅读策略六)。

在格勒大椎即巫人岛上,格列佛经历了更加神奇的非自然事件。在巫师的帮助下,格列佛见到了多位早已去世的古人,并与他们进行了交谈。在此过程中他发现真实的历史与历史学家们的记载截然不同,由此他发出感慨,“世界真是被一帮娼妓作家欺骗了!他们说懦夫建下了最伟大的战功,白痴提出了最聪明的建议,马屁精最真诚,卖国贼具有古罗马人的美德,不信神的人最虔诚,鸡奸犯最贞洁,告密者说的都是肺腑之言”(298)。 通过设计与古人交谈这样的不可能事件,斯威夫特辛辣地讽刺了信口雌黄的历史学家们(阅读策略六)。

以上提到的都是物理上不可能的事件,在第四部分“慧骃国游记”中既有物理上的不可能事件又有逻辑上具有悖论性质的不可能事件。物理上不可能的事件在此部分随处可见。例如马拥有人类的智慧,成熟的语言系统,甚至比人类更聪明,品德更高尚,这在现实世界是不可能发生的。至于逻辑上具有悖论性质的不可能在此部分也不少见。正如萨利文所说“斯威夫特小说中的陈述经常不一致或者说实际上互相矛盾”。*E E Sullivan.“Houyhanhnms and Yahoos:From Technique to Meaning”,pp.501.下面的例子就清晰地体现出了这种自相矛盾。

格列佛最初进入慧骃国时遇到了几只耶胡。它们奇特、丑陋的模样引起了格列佛的注意,于是躲在在一处灌木丛后面“把它们的样子看得清清楚楚”。接着格列佛对它们的外形进行了颇为详细的描述,之后他得出结论“在我历次的旅行中,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让我不舒服的动物”(336)。此时的格列佛对耶胡进行了非常仔细的观察,把它们的样子看得很清楚,可是他一点都没有发现它们与人类的相似之处,还认为它们形状非常奇特,让人感到厌恶。没过多久他在收留自己的慧骃主人家里又见到了耶胡,这时他却发现“这只可恶的畜生居然和人长得一模一样”(346),不由得万分惊恐。前后两段叙述显然是互相矛盾的,形成了逻辑上具有悖论的非自然事件。此处可以用阿尔贝的阅读策略三(主体化/内心状态)进行解读。这里矛盾的情节其实是格列佛矛盾心态的反映。一方面,他认为耶胡可恶,不愿与之为伍;另一方面他也痛苦地意识到自己是耶胡的同类,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另外,在此部分格列佛盛赞了慧骃的各种美德,在第四章更是特别提及了慧骃的诚实,称就连它们的语言中都没有意为说谎的词汇,因此当格列佛提及“撒谎”或是“说瞎话”的时候,他的慧骃主人很难搞懂其中含义。可是,读者很容易就能发现与之矛盾的情节。格列佛出于对耶胡的极度憎恶和鄙视,请求主人不要再如此称呼他时,主人爽快地答应了。可是不久之后在慧骃们举行的全国代表大会上,主人不仅称格列佛是只“彻头彻尾的耶胡”,还详述了有关他的点点滴滴,而更让人不忿的是它对格列佛隐瞒了会上一件关乎他命运的重要决定:要么像对待其同类一样奴役他,要么命他游回原来的地方。这种对慧骃前后矛盾的描述,让很多读者颇为困惑,也因此对慧骃做出了截然不同的评论,形成了软硬两派。其实,软硬两派的学者都采用了阿尔贝的“自助法”(阅读策略八),在面对互相矛盾的情节时选择了自己更偏好的那种。在笔者看来,此处斯威夫特先构建出完美的慧骃,后又矛盾地对其消解,意在对人类可以臻至完美的观念进行讽刺和批判(阅读策略六)。当然对于慧骃这个矛盾的多面体,对于斯威夫特刻意安排的矛盾情节,读者可以做出多种不同的解释,这也正是《格列佛游记》的魅力所在,它促使人们去“发掘其深蕴的复杂性和丰富性”。*陈旋波:《20世纪中国文学中的“风水”叙事》,《华侨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2期,第114页。艺术家和讽刺高手斯威夫特用多义矛盾的情节使其作品的效力、范围和意义到了最大化。

五 结语

非自然叙事学填补了传统叙事理论的空白,为文学史上众多的非模仿叙事提供了可资参照的解读模式。阿尔贝、理查森、尼尔森等非自然叙事学家们富有创见而又细致入微地剖析了非自然叙事的特质,并给出了极有启发性的阐释方法,尤其是阿尔贝建构的九种阅读策略,非常具有参考和实用价值。作为18世纪早期的叙事巨著,《格列佛游记》中充满了现实生活中不可能存在的或夸张或怪异或荒诞的空间、人物、事件,这是典型的非自然叙事手法。有趣的是,尽管内容荒诞不经,斯威夫特却运用多种手段,为读者营造出一种真实的错觉,使格列佛的虚拟游历变成了貌似“真实”的记录。从“格列佛给亲戚辛浦生的信”“亲戚辛浦生致读者的声明”,到每部游记前绘出的“地图”等,都体现了斯威夫特刻意营造真实感的努力。通过将真实性与非自然性并置,取得了更为突出的艺术效果。正如布莱恩·理查森所说“文本中反摹仿的场景和事件在和具有摹仿性质的因素形成对话时往往显得更突出,更引人注意”。*Brian Richardson.Unnatural Narrative:Theory,History,and Practice,pp.4.斯威夫特用自己超凡的想象力把读者带入了一个个神奇的非自然故事空间,又运用他卓越的艺术表现力为读者营造出身临其境的感受。这两者的完美结合让《格列佛游记》中的非自然叙事达到了最佳的表现效果,它不仅使小说极富吸引力和新奇性,也让斯威夫特对社会弊端和人性弱点的讽刺更为鞭辟入里。通过运用非自然叙事理论尤其是阿尔贝的九种解读策略对《格列佛游记》进行阐释,读者对这一经典叙事文本的精妙之处和丰富内涵能有更全面、更深入的理解。

【责任编辑 吴应望】

A Research on Unnatural Narratology and Literary Interpretation

ZHOU Jing,REN Xiao-jin

Unnatural narratology has filled a gap in traditional narrative theory.Taking anti-mimetic narratives as its primary object of investigation,it aims to interpret narratives that deviate from the real-world cognitive frame.In recent years,it has become as important a branch of postclassical narratology as feminist narratology,rhetorical narratology and cognitive narratology.This paper tries to examine unnatural narrative from three aspects:place,character and events by taking Johnathan Swift’s Gulliver’s Travels as an example.It points out that the unnatural elements in the text not only make the fiction more attractive and original but also serve as weapons wielded by the author to criticize social evils and human nature.

unnatural narratology;literary interpretation;literary narrative

2017-01-18

周晶,武汉大学外国语学院博士研究生,华中农业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主要研究方向:美国文学。任晓晋,武汉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美国小说与文化(湖北 武汉 430072)。

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规划基金项目(11YJA860019)

I06

A

1006-1398(2017)01-0188-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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