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记者 卫佳铭 南方周末实习生 冯佳雯
南方周末记者 卫佳铭
南方周末实习生 冯佳雯
凭着在综艺节目《奇葩来了》里的精彩表现,超小米(网名)红了。镜头前,她短发红唇,一袭墨绿色束腰长裙裹身,红色复古高跟鞋优雅端庄。
超小米把自己称为“流性人”,即流动性别者。性别研究学者、北京林业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方刚则指出,学术上对于超小米的定义,实为跨性别者。
顾名思义,跨性别者指的是心理上无法认同自己与生俱来的生理性别,相信自己属于另一种性别的人群。部分跨性别者会采取变性、异性装扮等行动来使自己更接近心理上认同的另一性别。医学界也经常使用性别焦虑、性别认同障碍或性别认知障碍来解释跨性别者。
如厕,这一人类最基本的生理需求,却成为跨性别群体每天可能遭遇的难题。
不被接受的如厕选择
超小米经常遇到这样的难题,其中一次险些发生冲突。2015年10月3日下午1时,正在北京西单某超市购物的超小米感到内急。正值当天身着女装,超小米直奔7楼的无障碍厕所。无奈无障碍厕所大门紧闭,为避免不必要的误会,她转而选择符合自己生理性别的男厕,却在男厕门口被保洁大叔一把拦下,并示意其“进错了”。
内急难耐,没来得及解释,超小米径自走进了一旁的女厕方便。从女厕出来后,意想不到的一幕发生了:保洁大叔叫来了商场的安保,并强行将其带到员工通道,要求查看她的身份证件。一番解释并未奏效,超小米遭到了保安的言语诋毁:“干什么的你,男的怎么穿女装走进卫生间,是不是变态?”
这不是超小米第一次因为性别表达与众不同而在如厕时遭遇尴尬,甚至是侮辱。对于和超小米一样的跨性别者来说,身份证上的性别往往让他们(她们)陷入百口莫辩的尴尬。“女生错进了男厕所或许还容易被原谅,男生进错了八成就会被说成‘耍流氓了。”
事后,超小米在自己的微博中写道:“还好我是位自我认同尚可的成年人,万一是一位跨性别的未成年人,遭此同境,难说不会对身心造成很大伤害。”事实证明,她的担心并非多虑。17岁的跨性别女孩小雯(生理性别男)就读于广州一所寄宿制学校,她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在校内公开了自己的跨性别身份之后,想要上女厕、搬去女生宿舍的请求都遭到了学校的强烈反对。
超小米的如厕经历在网上传播开后,跟帖者众。有人赞她站出来争取权益的勇气,也有人指责她搞特殊,更语带讥讽:“上厕所还要单独分开,死了是不是也要分开烧?”
经多个性少数社群微博账号转发,超小米的这条微博引起了北京纪安德咨询中心的项目主管杨刚的关注。这家成立于2002年的非营利组织,专注于中国性与性别以及性健康问题,倡导实现性与性别的平等多元。
杨刚认为,超小米的遭遇折射出中国社会中根深蒂固的二元性别划分,公众对于跨性别群体的低接受度,一直是他和超小米所担心的问题。
观念困境中的一次倡导
2016年5月的一天,杨刚在全国范围内召集了50名性别、年龄、职业和性取向不同的志愿者,开展小范围的交流,分享各自有关厕所的故事、提出问题,并对理想中的性别友善厕所发出倡议。通过交流,杨刚发现:女厕排队时间过长、性别友善厕所难觅、无障碍厕所常被当做储物间、怀抱婴儿如厕不便、儿童跟随异性家长如厕尴尬等几类问题比较突出。
“厕所反映出人们对于性别身份深层次的理解。事实上,在火车、飞机、家庭等很多场合,厕所本就无性别之分,男女皆可使用。”一个想法在杨刚心中萌芽,能否在原本就没有性别划分的公厕率先做起性别友善的倡导,将性别友善厕所的观念带给大众?
2016年6月,杨刚率领团队、带着数十枚性别友好厕所的标识来到了北京三里屯商区。酝酿多时的倡议活动正式上线。活动当天,三里屯近10家咖啡馆的公厕换上“性别友善”的标识:在常见的代表男女两性的小人之外还站着一个半边裤装半边裙装的小人。杨刚说,这代表着性别的另一种可能。
如今,在北京的三里屯、鼓楼大街等酒吧和咖啡厅相对集中的区域,已经很容易发现“性别友善厕所”的标志。南方周末记者在地处安定门附近的Cafe Zarah咖啡厅发现,这家店的三个厕所全部在门上挂出了“性别友善”的标志。据工作人员介绍,这家咖啡厅同样也是在去年就将所有的厕所都改成了“性别友善厕所”,其实在挂上这个新的标志之前,厕所也全部是男女混用,里面统一只配备一个坐便器。
“采用这个标志,确实是有性别友好的意思在里面。不过对顾客来说,接受起来没什么困难。”Cafe Zarah的一位工作人员表示,店铺从没有因为挂了这个标志而遇到任何麻烦,而自己也乐于接受这一比较陌生的事物。“店里的厕所一开始设计成男女混用,加了一些无障碍设施,这肯定是为了方便所有人。既然是为了方便所有人,自然也包括跨性别的群体。”
据了解,参与上述“挂牌”活动的不只商家,还有联合国开发计划署、妇女署的驻华办事处。他们也将办公区域的一间厕所改成了“性别友善厕所”。
杨刚和他的团队此番所倡导的“性别友善厕所”,在国外早已不是新鲜事了。方刚教授在十多年从事性别研究的过程中了解到,泰国、瑞典、荷兰等多元性别友好的国家已有了针对少数群体的无性别厕所。
在泰国,人妖群体仍时常在日常生活中遭受歧视和不便。泰国法律规定,无论变性与否,人妖的性别均为男性,因此外表特征为女性的人妖在如厕时往往招致反感。为解决问题,位于清迈的泰国工商学校于2003年建造了第一个专供该校人妖学生使用的“人妖厕所”,并命名为“粉红莲花厕所”。此举开创了泰国启用人妖专用厕所的先河。如今,泰国大城府、罗勇府、胶拉信府等地也出现了多个人妖专用厕所。
而据《纽约时报》报道,在2005年,美国曾兴起一场呼吁在公共场所修建更多“中性厕所”的“寻找安全洗手间”活动。这一运动的目的,即是保障变性者、同性恋者和跨性别者等性少数群体能够安全使用厕所。
实际上,国内近年来为改善男女厕位比例而推行的“无性别公厕”,亦可视为是这一问题的解决之道。根据媒体统计,早在2013年,沈阳市环卫部门曾新增设两百余座“无性别公厕”。同年,上海市绿化市容局表示,未来所有有条件的新建及改建公厕都配备无性别公厕,无性别厕所有望占中心城区所有公厕的25%至30%。
厕所革命带来新进展
作为发起人之一,超小米也参加了杨刚组织的那场倡导活动。她观察到,有些顾客或对着厕所门前的标识打量,或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她觉得,对于一般人而言,“无性别公厕”的概念多少还有些陌生。
网络空间里,也一直存在着关于“无性别厕所”的争议。在一些支持者看来,这是保障性少数群体的基本人权;而反对者则称,厕所无性别化将会带来隐私安全问题。方刚认为,隐私安全是个伪命题,因为现有无性别厕所均为独立单间,“进门上锁”就可以保障安全。
杨刚坦言,目前想要大范围推广专供跨性别人士使用的无性别厕所,时机尚未成熟。一来公众的接受度不够,二来大型商场的管道改建流程会比较复杂。当下,最合适的解决途径是充分利用现有的无障碍厕所资源。
事实上,无障碍厕所在国内一线城市尤其是旅游景点的覆盖率已经不低。据《人民日报》2015年6月报道,在北京两千多个旅游厕所中,有76%的厕所设置了老年人、残疾人等特殊游客厕位。截至2015年12月,广州市80%景区都已覆盖无障碍通道和无障碍厕所及其标识。另据《新民晚报》2017年2月21日报道,上海市新建、扩建、改建的室外公共厕所的无障碍设施建设率达100%。
然而,南方周末记者在实地走访时发现,现实中很多商场的无障碍厕所并未充分投入使用,甚至存在关门闲置、堆放杂物等问题。
在广州珠江新城高德置地某广场一楼无障碍厕所间,记者看到其中配备有马桶、纸巾、残疾人扶手和方便母亲给婴儿换尿布的简易床。晚上8时刚过,两名保洁人员将一袋厕纸拖入无障碍洗手间,并将门锁上。一名厕所保洁人员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依据该商场规定,男女厕所的停用时间为晚10点,而无障碍厕所则为晚9点。该名工作人员表示,一般他们会视人流量,决定提前或者延长无障碍厕所的使用时间。“今晚客人不多,没什么人用就提前关上了。”
南方周末记者观察到,半小时内,使用无障碍厕所只有一名携带行李箱的男士。据工作人员透露,平时无障碍厕所的使用者多为女性消费者和商场内部员工,“很多女士不愿意排长队就过来用这个单间了。”无障碍厕所紧缺或未能投入正常使用给跨性别群体如厕带来了最直接的不便。
不过,随着厕所革命在全国范围内的深入推进,这一情况或有望好转。
2016年12月,国家旅游局发布通知,提出要加快建设第三卫生间(家庭卫生间)。2017年2月4日,国家旅游局局长李金早在全国厕所革命工作现场会上再次强调,全国5A级旅游景区都必须配备“第三卫生间”,预计今年在全国5A级旅游景区建设“第三卫生间”604座,其中新建271座,改扩建333座。
官方语境下的“第三卫生间”即“家庭卫生间”,指除男厕和女厕之外多配备的一个特殊功能间,可以解决一部分特殊对象如厕不便的问题,主要是指女儿协助老父亲,儿子协助老母亲,母亲协助小儿子,父亲协助小女儿等情况。广州市正佳广场的南区卫生间,就是广州第一批10间示范第三卫生间之一。商场保洁人员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该厕所的使用者多为携带孩童的家长或怀抱小婴儿的妇女。
但美中不足的是,这批即将覆盖景区的第三卫生间,当下还未能在标识上体现性别多元。不过,对超小米和她的跨性别小伙伴们而言,这已经是一个很好的开始。观念的改变绝非朝夕之事,能将现有的设施充分利用,显然是当务之急。
其实很多人不知道,超小米的前25年人生全然是另一番模样。至今,她的身份证性别一栏仍显示为“男”。故乡偏远闭塞,她从小被长辈教育要长成一个男孩。蒙昧、别扭、彷徨、恐惧,回忆少年时光,她说那是一段被塑造的时光。
最终让她迈出自我认同第一步的是25岁那年一场失败的恋情。她被当时的男友强烈要求剪短发,保持男性阳刚的状态。“喜欢一个人难道是喜欢她的高矮胖瘦、长发短发吗?”和前男友分手后,她第一时间直奔商场买下人生中第一双高跟鞋。那一刻,她觉得自己真正释放了。
“人类性别的二元划分并非与生俱来,一切皆因教化。”超小米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