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明
正月初三,朋友邀我去兴平寻访马嵬。说来惭愧,身为西安人,我至今还未到过马嵬。朋友驾着车一路向西,一个来小时便进入了兴平县,首站是马嵬的民俗村。
佳节盛日,路上游人如潮,绵延不绝。还只是正月,可当天气温却已达二十度左右。这个春天,仿佛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来得更早一些。午后的阳光在田野上铺洒得无边无际,无法想象,一千多年前,这里曾发生过一起惊心动魄的哗变,即使你侧耳细听,也已听不到当年的半点余音。
我们沿着小路,向西复向西,终于渐渐看见一角庭院,几处飞檐。沿着庭院角落南转而下,几百米后,就来到了向往已久的贵妃墓园正门。站在园门之下,仰面望去,只见拱形的大门顶额横书“唐杨氏贵妃之墓”几个大字,门联纵写:“梨花含恨,一页痛史昭天地;黄土怜香,千秋芳冢映日月”。怀着复杂的心情,我轻轻走入墓园。比起民俗村的人声沸腾,这里显然太安静了。
穿过大门正对的仿古式献殿,一座小巧浑圆的青砖墓冢就扑入了眼帘。墓前正中的碑上是简体的“杨贵妃之墓”五个大字,为陕西省委原书记李尔重题写。右侧是半块残碑,仅存“唐杨贵”三字,为清陕西巡府毕沅所书。我站在墓前,遥想着这墓中女子千年前的玉颜,以及她充满戏剧性的人生。千百年来,杨贵妃的命运,常被人赋予无限同情。人们或指责帝王薄情寡义,以红颜全社稷;或同情杨妃性格天真,并未真正参与权力斗争,祸乱朝政。然而,在古今观点各异的评说里,我却思绪纷纷。
很想替她假设:当她已与寿王度过了五年美满的婚姻生活后,面对至高无上的皇权,面对他对她所赋予的命运,她可还有别的选择?或许对她而言,所面临的人生的确逼仄。但总觉得,选择的支点,大约总还是有吧?比如人伦。然而在他掩耳盗铃般的策划下,她顺应了这命运。多年里,她虽未及后位,却被尊崇如皇后。可是,对那个为她神魂颠倒、已然年迈的皇帝丈夫,她真的负责任地爱过他么?她任凭他耽于欢娱,为她“从此君王不早朝”;她任凭他动用大量的人力财力物力,为她“一骑红尘妃子笑”;她以个人喜好和女人的任性,逼他放逐良才;她纵容自己的姐妹挥金如土,恣意奢靡;她无视自己的兄弟把持朝政、败坏朝纲;她甚至与安禄山关系暧昧……
作为他实质上的妻子,她并无苏妲己有意为之的恶毒,可显然也不具备唐太宗长孙皇后等贤后的贤良与端淑。除了歌舞方面的才华与天赋,她大概更像一个天真甚至头脑简单的女子,只耽溺于他所提供的极致享乐和富贵,却从未真正想过与他共进退。
对她而言,远有汉帝宠阿娇,始于黄金屋、终于《长门赋》的前车之鉴,近有梅妃《一斛珠》的悲辛泪水。就连与她同时代的李白,也已写出了“以色侍他人,能有几日好”的警句,可惜她看不穿这恩爱背后的无常。抑或许她以为,自己会是那绝无仅有的一个例外。她以为昭阳殿里的恩愛可以常新,七夕夜的誓言可以长存,却不料渔阳鼙鼓动地而起,惊破《霓裳羽衣曲》。
这一段恋情,或许事关传奇,却无关佳话。无论它曾怎样浪漫,无论后世文人怎样为之歌咏,可说到底,也洗不去最初那个不堪的底子。他与她之间,与其说是爱情,不如说是一场更为长久的放纵。只是这放纵最后的代价是,他付出了半壁江山,她付出的却是身家性命。大难临头时,他爱的当然还是他自己:“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可是,无论他再怎样的不舍与不忍、无奈和长情,也掩不住现实的冷硬与残酷。她有罪吗?于江山而言,她并无原罪。真正该为李唐江山负责、该为历史负责的,毫无疑问,是那个曾经英明后来昏庸的男人。她无辜吗?她虽不曾有意祸国,可事实总是,国因她而得祸。作为帝王的女人,她从来就不是个合格的妻。安史之乱前,那个曾经的一代明君所开创的开元盛世就已逐渐黯淡。安史之乱之后,唐王朝更是一蹶不振,江河日下。她的悲剧不同于西施,也不同于貂蝉。她们是在乱世被置身于某种政治格局下的不得已为之,而她呢?却是在盛世,心甘情愿地踩着富贵,一步步走向地狱。
白居易的《长恨歌》里,从唐明皇的角度,写尽了他的悲伤和凄凉、孤独与忏悔。可是,我总忍不住想:假如她魂魄有知,在这一出始料未及的变故里,真正长恨复长恨的人,大概该是她吧?假如历史能够重来,她可还会选择这享乐到极致,又绝望到极致的人生?她是否愿做回那个天真的寿王妃,哪怕同样在逃亡中颠沛流离,也不必面对三尺白绫的无情?假如一切能够重来,她大约多少会懂得:一个女人,总得有一些智慧和理性,才能够保全自己吧?
可是,我知道历史没有假如,人生无法重来。我只能一声叹息,将镌有“梨花含恨,一页痛史昭天地;黄土怜香,千秋芳冢映日月”联语的大门,留在了身后。
责任编辑:蒋建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