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比草原更远(外四篇)

2017-02-23 13:48鲍尔吉·原野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17年2期
关键词:表弟草原

鲍尔吉·原野

看草原的辽阔,不是看地平线,也不是看飞鹰融化在蓝天里,连个黑点都没剩下。看到远方的牛群,才觉出辽阔是无法用脚丈量的远。一群牛在天际如甲虫般蠕动,觉得牛比草原更远。

傍晚,这群牛摇着尾巴回到家,步伐慢得不成样子。难以置信,它们就是天边那群牛。

到牧区,城里人的空间与时间观念都被改变。牧区的一切都缓慢,像太阳上升那么缓慢,然而什么都没耽误。

回家的牛一脸憨态。所有情况下,牛的表情都显出茫然。好牛的皮毛比锦缎更有光泽。吃饱的牛,两肋撑得比骆驼肚子还圆。一回,我跟公社干部从堤坝边的小路走过,对面来了一头牛,两肋更宽。牛倌喊:让路了,让路……公社干部闪到树后,我学他也闪树后。宽肋牛气定神闲地走过,没理我们行的注目礼。我问公社干部为啥给牛让路,他说这头牛怀孕了。

蒙古族对人畜草木给予同等关怀。到夏营地的牧民,秋天撤蒙古包的时候,把拔出楔子的土坑重新填埋踩实。按蒙古族的民间传说,土地扎了一个洞,洞里会钻出魔鬼。现实中,这种传说保护了草原。牧场的土层是草根编织的网状保护层,扎一个洞,在理论上说会导致沙漠化。如今,草原上大规模开矿,其后果说也别说了。

放牛比放马更艰辛。牛倌常年无人说话,在烈日和暴雨中奔走,像化石的人。跟牧牛人说话,他惜话如金,好像暗示你采用眼神交流。无论问什么,他点头或摇头,表情却生动。我想问牛倌,你从早上到晚上,在漫长的一天里想什么呢?我没问,这样的问话说不出口。牛倌洪扎布对我笑,好像知道我想问的话。他坐地上,揪一片草叶在嘴里嚼,默默看着远方。胶鞋露出比煤还黑的脚肉,鞭子搭在胳膊上。洪扎布衣服、裤子的双肩和膝盖的布磨薄了,露出经纬线,城里人扔掉的衣服也磨不破肩头。他说回家挑水浇树,跪地下弄树苗,磨破了衣服。他用胳膊抱住膝盖,感到羞惭,胳膊肘还有两个洞。

夏季的晚风吹过,草地像打了一个激灵,又像一只无形的手从草叶抚过,如抚猫的毛。西天热烈的云阵伸臂迎接夕阳,洪扎布的脸镀上一层金。我想,我的脸也有金色,终于跟金子挂上钩了。草色转为金碧,空气更透明。嬉戏的鸟儿一头栽进草里,挑头又飞起来。牛群回家了。

我和牛倌洪扎布放了一天的牛,相互笑了无数次,没说几句话。洪扎布像草原上的树、石头和河流一样,安于沉默,像听古典音乐应保持的沉默一样。牛犊子步小,在母牛后面跑。它不情愿回家,时不时回头看这片金碧的牧场。

水啊,水

我表弟伊兴额住在科尔沁的开花镇,离我家二百公里。他来电话邀请我去那里,给我姑姑祝寿。

坐大巴车到开花镇,窗外庄稼和草地的绿色越来越少。渐渐地,眼前出现大片荒地,不长草,旱。

表弟家在开花镇的胡屯村。十年前,这里发现煤田。千军万马一通开采,表层煤挖尽,人都撤了。原来的好耕地,现今沟壑裸露,一片破败。有些耕地大面积塌陷。水抽干,土就塌了。最要命的是缺水。过去,水泡子里野鸭浮游,村民用苇草编凉席,现在全成了赤地。地面无端开裂一指宽的缝,远看像龟甲花纹,没水。

头几年,我劝表弟搬家算了。他反问:往哪搬?农民只会种地。到别人的地方,别人不给你地。

是这么回事。北方土地辽阔,但谁给你盖房子和耕种的地呢?户籍制度让农民老死此地,无论天塌地陷。

进入胡屯村,许多房子的门用砖砌死,人不知到哪里打工去了。沙化的土地上长了野生的沙蒿。玉米很矮就秀穗了,旱。

到表弟家,我姑姑被打扮得衣衫光鲜,神采奕奕,被人扶到门口迎我,但她已经不认识人了。我给姑姑请安,献礼物。她笑着目视远方。八十岁的姑姑正完成由人类到植物的转化,安然无虑。

伊兴额表弟邀请我来,但对我的到来仍然很意外。他感动得反复搓手,只见他眼睛眨巴,嘴里说不出什么话。

寿宴开始,一碗碗的菜肴端上来。伊兴额宰了一头猪。邻居们全请到,大家向我姑姑敬酒。姑姑穿一件绿绦滚边的桃红蒙古袍,像庙里的菩萨。小孩子跑出跑入,偷着抓一把糖或黑瓜子,交换研究。但气氛不欢乐,大家脸上带着一层忧虑。他们说着,话头到了干旱上面。

说到水,这些人全把酒盅放下了,垂头。没有水啊,邻居宝财说,以后怕是牲畜都没水饮了。

“扑”,我的酒盅里竟掉进一颗红扁豆,溅起酒花。伊兴额抬头对顶棚说:别瞎闹。

我看顶棚,杨木板材在棚顶搭了一排,一个小孩脑瓜缩了回去。不一会儿,有个七八岁的孩子笑嘻嘻地走进来,一头带卷儿的黄头发。

这是我孙子虎博,表弟说,是他在顶棚往下扔扁豆。

虎博皮肤粉白,脖子有鱼鳞式的污渍。

伊兴额发现我看虎博脖子,解释,这孩子打出生从没洗过澡,脏得很。

虎博一抻脖子,洗过,洗了两次。

嗨,伊兴额说,都是下雨天洗澡。咱们这个地方不下雨。一下雨,又急又猛。赶紧拿盆子,搬缸到外边接水。小孩脱光了用雨水洗澡,妇女到房后背人的地方洗一下。一年也就洗一次。衣服脱慢了,洗都洗不上。

虎博靠在我身上,说,你带我进城洗一下澡吧?说完,他转身跑出去,从东屋拎来个布袋,倒地上——染了颜色的羊拐骨,已经蹬腿的绿羽毛的小鸟尸体。他说,领我洗一下澡吧,这些好东西都送给你。

好,我答应他,让他把小鸟埋进地里。

第二天启程。我带上了虎博,进城洗澡。

表弟套上驴车送我和虎博,大巴站离他家有一段路。路边有一片庄稼长得特别好,玉米黑绿粗壮,园子里菜蔬青翠,特好看。

表弟说这家打井了。他家不光庄稼好,每天还能洗澡,还洗衣服。他家娶的儿媳妇比别人家的都漂亮。

打井多少钱?

出水四千,不出水两千。表弟回答。

大巴出现了。伊兴额表弟脸憋得通红,低头说,我有个事,想说。

你说。

我想向你借錢打一口井。

我想了想,借就是捐,他们还不上。我说,回家给你电话。

回到家,我领虎博来到洗浴中心。他脱光了衣服像个黑肉干,污渍已变成他皮肤的一部分。我让他到温水池好好泡一泡。

泡澡池镶着天蓝色瓷砖,虎博显然没见过这么多水,不敢下,问蓝水会不会咬人?我说瓷砖蓝,水是清水。我抱他入水池,他手摸水,往脸上撩水。水波在他身边温柔荡漾。

过了一会儿,虎博恢复了神志,跑到红色大理石墙壁边上的每个花洒下面拧开关,仰面闭眼冲洗。玩够了,我把他全身搓了一遍,红嫩似新人。他说,在这里洗澡,都是世界上最有钱的人。

我说也不是。

他拿巴掌沾地面的水,抹身上,说没钱怎么有这么多的水?城里人真了不起。

三天后,我和虎博到客运站,买大巴票,送他回家。给表弟打电话,让他接站。突然我看虎博放在地上的书包湿了,我去拎。他不让碰。接着,一摊水从书包往地面上浸透。我打开书包——里面装着五六个旧塑料袋。有的装着水,有的水漏没了。

虎博低头说,我从你家里水龙头接的水,带回家去。

我叹口气,说,告诉你爷爷,我帮他打一口井。

水的身影

我住在牧民丹璧斯仁家里。天旱,花池子的蜜蜂都懒得飞了;玉米的个头长不足,叶子枯垂,像撕开的牛皮纸信封。

丹璧斯仁让我把靠西墙的大缸挪一下,他要掏一条小水渠。我挪开缸,地露湿润的一块圆,潮虫和蚰蜒四处逃窜。这么干旱的院子,这个圆却湿得发黑,像是十年前的旧景象。

我问缸在这里放多少年了,丹璧斯仁闭上眼睛算……分树那年之后……黑花牛生六个牛犊之后……南面房子盖完……十五年了。

十五年,潮虫一族在此居住超过一百多代,这是我的猜测,也可能只有七十代。总之,缸下有一小块江南。这件事丹璧斯仁不知道,县国土局更不知道,只有潮虫、蚰蜒和我知道。它们在幽暗湿润的30㎝×30㎝的江南产卵和睡眠,醒了出去看别的地方旱成了什么样子。丹璧斯仁的西红柿根本没红,像青枣那么大,垂在秧上思考继续生长还是缩回去明年再说。虫子们看罢钻进湿土,说还是咱们这个地方好哇!水利也是昆虫的命脉。

可是,缸下湿土的水是从哪里来的呢?对别人来说,这是一个愚蠢的问题,但我一生都在思考这些愚蠢的问题,包括思考鹰为什么能在十分之一秒时间内分辨两种不同的声源。人们说地下有暗河,而暗河得知丹璧斯仁家院子靠墙的地方放一个腌菜的破缸,用土壤毛细管道群把水接到了这里,估计是这么一回事。总之,丹璧斯仁家缸底下是湿润的。

我把缸旋转着运回原处,准备把潮虫蛐蜒捉回塞进去,但虫子已经没影了。

丹璧斯仁问我干什么?

我说让潮虫们继续过好日子。

嗐,丹璧斯仁说,那我绕道吧,从东墙掏个小水渠。

我想起在德国,每天进山上的树林里逛。一天,我见一个红面人——德国乡下人红面居多——用铁锹在林地掏了个洗脸盆大的坑。我并没问他干什么,他却声情并茂地对我讲了一通德语。见我茫然,他又用英语把刚才的德语翻译了一遍。我用蒙古语告诉他:祝你健康长寿。他耸耸肩,扛锹走了。下午路过这里,见小土坑涨满了水。刚好红面人牵一只牧羊犬走过,他让犬在坑边饮水,并满意地对我笑。这人把肩上的铁锹递给我,怂恿我也掏个坑。我刷刷刷掏了个坑,想:这会怎么样?第二天早上,我挖的坑里满是水。凡是有森林的地方,地下就有一个水库。水从地下慢慢涨满小坑,跟坑沿齐平,并不漫出来。在斯图加特这个名叫索力图的山林底下,不知蓄着多少水,它们是暗地里的汪洋。水住地下,并不因为它们是水就暴发流淌。水安静地待着,像在候车室等车。

在索力图,六月的天气,每天下十几场雨,每场几分钟。森林的叶片把水分蒸发到天上,而水哪儿也不去,像从云彩兜不住的衣襟里泼下来,回到老地方。索力图的风透明,土被树根藏在脚下,地面没灰尘。斯图加特城里,参天的树木四处可见。我在德国的土地上没见过庄稼,除了森林,就是草场。

水藏在有遮蔽的地方,树下面、草下面都有水的管路。丹璧斯仁大缸遮蔽的地方也有水的身影。那时,我应该用铁锹在丹璧斯仁的缸下面挖下去,日夜不息地挖到地下那条暗河。

静默草原

谁有过这样的经历呢?

站在草原上,你勉力前眺,或回头向后眺望,都是一样的风景:辽远而苍茫。人难免为这种辽远而惊慌。

在都市里生活,或是寻访名山以及赏玩江南园林的人,都习惯这样的观察:眼光的每一个投射处,都有新景物可观,景随步移。

然而草原没有。

蒙古族前瞻的时候,总是眯着眼睛。他们并非欲看清楚天地间哪一样东西,而是想在眼里装填一些苍茫。

城里的人大睁着眼睛看草原,因而困惑。草原不可看,只可感受。

脚下的草儿纷纷簇立,一直延伸到远方与天际接壤。这颜色无疑是绿,但在阳光与起伏之中,又幻化出锡白、翡翠般的深碧或空气中的淡蓝。

因而草原的风景具备了看不到与看不尽这两种特点。

和海一样,草原在单一中呈现丰富。草就是海水,极单纯,在连绵不断中显示壮阔。

有一点与海不同,观海者多数站在岸边,眼前与身后迥然不同。草原没有边际。它的每一点都是草原的中心。与站在船上观海的相异处在于,你可以接触草原,抚摸、打滚儿甚至过夜,而海上则行不通。

在草原上,辽阔首先给人以自由感,第二个感觉是不自由,也可以说局促。置身于这样阔大无边的环境中,觉得所有的拐杖都被收去了,所有的人背景都隐退了,只剩下天地人,而人竟然如此渺小与微不足道。20世纪哲学反复提示人们注意自己的处境,在草原上,人的处境感最强烈。天,果真如穹庐一样笼罩大地。土地宽厚仁慈,起伏无际。人在这里挥动双拳咆哮显得可笑,蹲下嘤嘤而泣显得可耻。

外来的旅人,在草原上找不到一件相宜的事來做。

在克什克腾,远方的小溪载着云杉的树影拥挤而来时,我愿意像母牛一样,俯首以口唇触到清浅流水。当我在草原上,不知站着、坐着或趴着合适时,也想如长鬃披散的烈马那样用颊摩挲草尖。

草原上没有树,所以即使有风也听不到啸声,但衣襟已被扯得飘展生响。我扯住衣襟,凝立冥想。关于克什克腾的一些旧事,譬如霍去病在狼居胥山立碑,康熙大战噶尔丹等等一俱杳然无踪。

草原与我一样,也是善忘者,只在静默中观望未来。

精神边疆

临近克什克腾的时候,我总觉得这次行旅有些冒犯它。克什克腾——富饶之地,在元代是一座大城市应昌路的所在,今天我小心翼翼地接近它。这里从古到今都是蒙古族的土地,蒙古族的歌声一直渗透到土层下面,连天上的苍鹰听到鄂尔多斯的“祝酒歌”的调子,也知道远方又来了客人。这里不像沈阳,蒙古族曾经居住过——有盛京边墙与“法哈牛”等地名相证,后来退居大漠。如今,蒙古族来到沈阳,会因为问路等等不胜其烦。最主要的,是成吉思汗曾经来过克什克腾。作为蒙古族,我从未去过成吉思汗生活过的地方。今天在这里与老祖宗相遇,我不敢想象在这衰草飒飒的草场上,哪儿会是成吉思汗坐骑踏出的蹄痕。当他眯起细长的眼睛向关里遥望时,顺着他的鞭梢指处,可见铠胄映日,滚滚烟尘中有灌木一般的马刀……

我的目光在车窗两边搜索,此行经由赤峰市松山区、翁牛特旗和林西县抵达克什克腾旗境内,途经两个农业县和一个牧业旗。当年担任副总参谋长的杨成武上将曾手指着地图问当地驻军领导,为什么在牧业旗(巴林左旗、巴林右旗、翁牛特旗与克什克腾旗)的包围之内,揳入一个林西县?主人为之语塞。县制意味着汉人聚居区,此乃清政府为削弱蒙古王公进攻能力而采取的放垦移民政策而致。移民与喇嘛教,使北方邻居陷入手无缚鸡之力的境地。清政府以减免赋税的优惠条件,鼓励蒙古族将男丁送进庙里,不仅使他们生育能力锐减,也将其注意力集中于寺院的香烟缭绕之中。杨成武还问主人:为什么林西县城中心的十字路口从南边看不到北边,从东边看不到西边?杨将军称:这必是出于一种军事上的考虑,占据一方街口,却无法枪击对面的敌人,街心则御四方来敌。林西县乃军事要津,退可匿身漠北,进能据赤峰直逼北京门户。这里也是清将米振标与巴布扎布将军(谁也搞不清他是什么人封的将军,此公乃甘珠尔扎布之父,日谍川岛芳子的公爹)激战的地方。

进入翁牛特旗境内,地形以丘陵为多。秋天了,一捆捆的麦子横卧在疲惫的土地上,形成很宽的收割带。高粱仍站在田野里,明朗而挺拔。路旁的农妇直起腰身,手拎着镰刀看我们的车。她面色黑红,在阳光下蹙着眉眼,看不出表情,亦不知其悲喜所在。这都是农业区,即汉人的所在,不管它的地名叫什么,因為这里漫山遍野的都是庄稼。庄稼呀庄稼,春天里像婴儿一样被农人娇惯过,夏季装点了山村的风景,秋后在最昂扬最饱满的时节,却倒伏于地。农人仍膜拜你们,用怀抱过,用手摸过,然后把你们像神一样堆积在场院上,这既是一连串生计的操演,也是对天地的祭祀之仪。

庄稼连着庄稼从车窗掠过,我留心着草原的来到,那是一片没有庄稼的天地所在。在秋天里也许会显得荒凉的草原,会一下子跳入我的眼里吗?我不清楚哪里是农村与牧场的交界之处,我期待着那一刻的到来。

但我始终没有看到这个边缘,也许是在车上分心了。退出克什克腾的路上,我也不知道哪里是草原的结束之处。在由经棚镇前往达里湖的路上,大家几乎同时发现了窗外是一片宽阔无际的、枯索的草原。人们缄默了,惊异于自己在不觉间步入了草原,或者说草原以不速之客的姿态闯到人们面前。

人们首先感到委屈的,是眼前的草原竟没有绿浪翻滚。因为是秋天,这儿岑寂而肃穆,使人暗暗感受到草原在冬天里的峻烈。说草地一片金黄,稍嫌矫情,地面黄则黄矣,透着一些褐色。牧民已把高草用刈刀割下,作牲畜的过冬饲料。草原上留下一条条整齐的割痕。

来到草原,我感到苍穹之上有成吉思汗隐隐的注视。这是一种神的注视,我感觉他一直在看我。其实,他看着每一个人。只有神才有这样的目力。

既然来到草原,人们纷纷下车观瞻。在一望无际的土地上,有人出于激动想大步奔跑,却犹豫着,因为不知往哪里跑,这里毫无遮拦,往哪儿跑呢?在草原上,人太微末了,只宜站着观望,以手捂住头上的帽子,防止被风吹走。

克尔恺郭尔在日记里写过:“什么是反思?它实际是面对两个问题而愁肠百结:我怎样进去?以及我怎样出来?”对一般人来说,他们注意的仅仅是目前身在何处,是草原是城市是官场或文坛(坛,很有一股会道门的意味)?即进来了,以及出去。至于“怎样”是哲学家如克尔恺郭尔的事,克氏将此称为“无思”。

进入草原,人们都变得无思想了,只有情绪。在这里你很难苦思一件事,眼前景物流转,不如让感情随之起伏。

昨天我对同事说:妇人不仅在生产一个俊美的婴孩时会疼痛流血,生产一个丑儿也会疼痛流血。名人或恶棍的出生,对母亲来说要付出同样的代价。每个人在社会上的质量与地位,可以相差许多,但父精母血的孕育却是相同的。这不公平吗?一个无论多么平庸的人的诞生,对他的母亲来说都不是无意义的事,因为这是创造。创造从来不能用人世间的公平法则来衡量。

在草原上生活,这一点看得尤其清楚。人在草原上只是大自然这条永恒的链条上的一环而已。天对他们来说,是头顶的覆盖物,也是雨水的降临者,土地承接雨水长满青草,牛羊因此繁衍不息,蒙古族依赖这些生存。在草原上无法夸大人的作用,人与牛羊草木一样,谦逊地居于生存者的地位上,天地雨水则属于创造者。草原上的人们极端尊崇母亲。在蒙古族民歌中,对母亲的思念挚情,超过咏诵爱情。一般的民歌中,总是爱情内容居多。母亲是创造者——在牧人眼里,天地之后居于第三位的,不是君主,而是母亲。在草原这样一个游牧征战的大背景下,人无论贤愚,彼此的差别并不大,生生不息而已。这里没有城市形形色色的衡量尺度,都市人恰恰是局促于也悲喜于各种尺度之下。升迁与贬谪、认同与拒斥、真品与伪劣、结婚与离散、夺冠与败北、获奖与退入等等,一律是为各种不得已而制订的,而且是越来越多的尺度下的产物。人们依赖这些尺度而活,每人在各自的网里格里和线路上奔走。草原只有几种浑然的大尺度,天地为之一,父母为之一,牛羊为之一,如此而已。城里人来到草原,嘴里说“身心太轻松了”,实际心里还有无法放松的紧张,那种“召之即来,来之能战”的心理定势放松不了,同时又被眼前的懒散与寂寞所激怒。

来到这里,便临近人们的精神边疆。

对我来说,回到这里是回到了自己的精神家园,一切都熟悉而陌生。克什克腾,我只来过一次,也同别人一样新奇于这里的山川草木,但同车的宝音却以一首《达那巴拉》唤醒了我所有的梦想:“榆树柏树,假如真的烂了根啊,哥哥/剪子超的八哥,要到哪里去唱歌……”

我的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这是我白沙漫漫的科尔沁故乡的歌曲,它能够极其自然地从这里的土地和泉水中冒出来,那么这也是我的故乡。

“心上的人儿达那巴拉,今天动身去当兵,/ 啊嗬咴咿,留下金香一个人,/ 指望谁来过日子呀,哥哥!”曲调苍凉优美,它所传达的故乡的景物与气味,从我脑海里飞速掠过,眼泪则可以浇灭乡愁之焰。

我曾远离精神边疆,成吉思汗训示他的子孙“不可居于城市”,我在远离故乡的都市里浪游谋生,是为不孝。但谁也不会忘记故乡,在时间的流逝之中,我已将故乡由异地慢慢迁到了心里,于是不再惧怕流浪。

诗人说:“所有的故乡原来不都是异乡吗?所谓故乡不过是祖先漂泊旅程的最后一站。”

责任编辑:蒋建伟

美术插图:段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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