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德龙微篇小说系列

2017-02-23 13:37秦德龙
安徽文学 2017年1期
关键词:储蓄所妮儿招商局

秦德龙

看天空

他总是跑到26层大厦的楼顶,仰着脖子看天空。天空里有什么呢?当然,他看到的,别人看不到。别人只能看到白云和太阳,夜里也只能看到星星和月亮。问他看到了什么?他笑笑说:神。

神?神经病吧?人们掩嘴而笑。

时间长了,人们对他也似乎理解了。城市的人们,身处狭窄低矮的房子里,周围到处是闪光的玻璃盒子,普遍感到精神压抑,所以,对他的动态也是见怪不怪了。

人们不知道,他跑上楼顶看天空,首先是出自于对天空的惊奇。他几乎每天都在保持着这种惊奇,天空里到底有些什么东西?再就是他对天空感到敬畏,宇宙这么伟大,人类如此渺小!每个人,不过是宇宙里的一粒尘埃,微乎其微!

认识到人类的渺小,他便一言不发了,任何场合,都听不到他的声音。他陷入了哲学式的思考,进入了高级的精神文化领域。望着他那副深刻的样子,人们又笑他:被老天爷害了。

说是这么说,人们还是很关注他,将他的一举一动纳入了视线。人们料定,他是个非同寻常的天才,而天才往往与神经病相伴。其实,人们想错了,他是不会发疯的,他只不过是对探索天空表现得特别执着罢了。后来的某一天,他显得特别亢奋。他说他发现了夜空中的一个秘密。人们以为他发现了飞碟,等着与他分享这旷古的奇迹。可权威机构却宣布说,他发现的不明飞行物,并非天外来客,而是个会发光的风筝。

风筝啊,人们露出了嘲笑的神色。

可他的话却忽然多了起来。为什么城里要放风筝呢?白天放,夜里还要放?可见,城里的孩子是没有童年的。城里人为了让孩子拥有童年,只好带著孩子放风筝。也许,放风筝,是获得童年的最好方式。

有人不屑地说,“这有什么呀!电脑里什么没有?现在的孩子都喜欢玩电脑,打开电脑,什么都有了。”

他反问,“电脑里有天空吗?就算有,能和真的天空相比吗?”又说,“古希腊的哲学家,都是在天空下思考的;老子那些哲人,都是在山林中思考的。我们的孩子关在屋子里,坐在电脑前,能和圣人相比吗?”

人们哑口无言,只好听他侃侃而谈:“生活在封闭的城市结构里,没有机会看天空,人类的精神欲望和精神能力普遍萎缩了。所以,现在的世界,出不了追问灵魂的哲学大师。从一定意义上说,居住环境决定了世界观。而那些高原民族,生活在蓝天白云下,对天空特别虔诚,特别敬畏。天空,在他们的心目中是神圣的,是神居住的地方。所以,高原民族的情感和歌声,特别真诚、特别豪放。”

望着他演说时的亢奋神态,人们被他深深地感染了。

于是,有人便响应了他的建议,结伴去了西部高原,到了离天空最近的地方,伸手去抚摸白云,或撕下白云揩揩热汗。白云环绕在身边,令人生发感叹:“哦,神奇的天空,神奇的大自然!”

也有人在他的启发下,坐上飞机,去体验穿行天空的感觉了。飞机在云海中翱翔,云海博大精深,幻化成不尽的冰川与无垠的冰洋。只有当飞机做蛟龙探海时,方能看得见大地上的几条山脉、几点湖光。地球似乎是贫瘠的,大江大河也不过是蜿蜒的蚯蚓罢了。

从天空看地球,人们唏嘘不已。

但没人知道,那个鼓动人们敬畏天空的人,并未坐过飞机,也未去过高原。每天,他在这个城市的26层大厦里求生,最奢侈的一件事,便是跑上楼顶看天空。不是他没有条件坐飞机、游高原,而是他刻意与天空保持着遥远的距离。他甚至连望远镜也不使用。在遥望天空的同时,他时常会想,将来要在青山绿水中置办自己的家园,邀请天上的神仙来做客。

你要证明你自己

银行的小妮儿让他出示身份证,没有证的话,就不给他存钱。

他很郁闷地说,“我忘带了。”又说,“我是存钱哪,存一万块钱,又不是取一万块钱!”

银行的小妮儿客气地说,“无论存钱、取钱,都需要您的身份证原件。”

他很不明白:“科技不是发达了吗?办事该方便了,怎么越来越难了?”

银行的小妮儿不再理他。

他只好回家取证了。他不由得叹了口气。

他的家在大坡顶,蹬车很费劲,气喘吁吁。

十年前可不是这样,十年过去了,什么都要证了。想想看,一个人一生中要办多少个证?报纸上说,要办一百零三个。他认为这个数字不准确,社会生活中,要证的环节多了,远不止一百零三个。也有的人说,一生中要办四百个证的。总之,这要证,那也要证,干什么都要证,只差放屁不要证了。没有证,寸步难行!搞得老百姓没有办法,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回家拿了身份证,再往储蓄所去,得经过两个红绿灯。也是红绿灯给他添乱,每个路口都是红灯发亮,禁止通行,不让他一路畅通。他看着身边的人和车辆想,都有证吗?当然有证了,红绿灯出厂时,有合格证!

再次走进储蓄所,与上次不同了,上次是前面排了三个人,这次是前面排了十二个人,多了九个人。不就回家拿了个身份证吗,多出来这么多人!

他在排号机上取了号,坐在铁椅子上耐心等待。

他百无聊赖地看着墙上的各种图表、数字。

他像傻子似的盯着红灯闪闪的电子报时器。

他听见手机的歌声很大,有人在对着手机大声讲话。

他闻到有人在食用韭菜馅包子,还滋溜滋溜地喝着牛奶。

……

时间在一秒一秒地往前移动。

总算轮到他了,他终于听见喇叭里喊他的号码。这时候,他就是一个号码。喇叭里只叫三遍,无人应答,这个号码就作废了。

他快步走近营业窗口,如释重负地吁了口气。

窗口里的小妮儿,叫他把排队号码、身份证、填写的单据全都塞进去,当然还有一万块钱。他不由得想,不容易呀,真不容易!还是有文化好,没有文化,这堆东西咋弄呢?

几分钟后,小妮儿扔给他一张存单,他的一万元存单。呵呵呵,还有纪念品呢。纪念品是个不锈钢盆,很小的一个盆。

他喜笑颜开地走出了储蓄所。

他感觉到阳光很刺眼,这才意识到,已经中午了。

他踩着单车,迈上了腿。就在恍惚之间吧,他连车带人摔倒了。当他坐到地上时,才明白,储蓄所门口发生了车祸。一辆面包车撞上了一辆三轮车,三轮车又把他挂倒了。

人们很快就围住了事故现场。

他坐在地上,看见了自己刚领的那个不锈钢盆。小盆从自行车筐里掉出来,滚在了一边。

他无话可说。尽管他是这场交通事故的受害者,可是,什么都没看见。

后来,面对交警的询问,他只说了一句:“有身份证吗?”

他这句话,很令人费解。

其实,他心里是明白的。如果不是来银行存钱,不是回家取身份证,不是遇见两个红绿灯,不是……是不会遇到这场车祸的。

所以,他只会说一句话:“有身份证吗?”

人们都笑了,笑他被撞傻了。

储蓄所的人出来看热闹了。小妮儿看见了他,也看见了那个不锈钢小盆。小妮儿心挺好,又跑进去,给他拿了个不锈钢盆。这是慰问他呢。他站了起来,脸上也笑了起来。

他拿着两个不锈钢盆回了家,喋喋不休地讲述了事情经过。

老婆不以为然地说,“办这么点事,用了一上午,还差点被撞死了。”

他气得闭上眼睛,不说话了。

养神,养神哪。

后来,他想起来了一件事:自己的身份证呢?

他连忙起身去找。可是,哪里找得见呢?

第二天,他又去了储蓄所。他的身份证果然在那里。可是,人家不给他。因为他不能证明自己,他必须出示有效证件,以证明自己的身份。他问昨天那个小妮儿去哪儿了?储蓄所的人告诉他,那个小妮儿休假了。

他理直气壮地说,“你们把我的身份证还给我,不就万事大吉了吗?”

储蓄所的人都不再理他,理他干什么,对牛弹琴尔!

他不得已,去了公安局,又去了社区,还去了其他几个地方。与他接触的人都笑他,真是个呆子,跑来跑去,这么点事儿都拿不下!证明不了自己就是自己!

不是因为这个

招商局看大门的老赵很是郁闷:难道变天了?鬼子回来了?

也没谁同老赵打招呼,呼呼啦啦开进来几十号人,全都穿着鬼子的军服,打着太阳旗,举着刺刀枪,明晃晃的,杀气腾腾。

老赵缩回门卫室,悄悄拧开收音机,听听是否发生了国际大事。收音机里一如既往地广播着交通信息,还有形形色色的医疗资讯。老赵拨了一个台又一个台,一切都很正常。尽管中央台的声音很微弱,但可以听见,天下太平,鬼子没有侵略中国。

可以断定,鬼子是假的。

招商局的大院里,怎么来了这么多鬼子呢?老赵探头探脑地出来观察,看见一个鬼子军官正在给鬼子们训话。

老赵觉得这个面孔很熟悉。他是谁呢?老赵迅速地过着脑子。最终确认,这家伙是招商局的郭局长。

郭局长很忙,平时很少见到他的身影。他怎么会穿上这身“鬼子”军装呢?

想来想去,老赵想起来了,前些年,有个著名的电视明星,穿着印有日本军旗的服装照相;还有几个年轻人在旅游点端着三八大盖,装扮成鬼子,耀武扬威。

哦,老赵明白了,郭局长和这几十号人,是装扮成鬼子的。大概有演出活动,或者,要去旅游点给游客当道具。

老赵知道,招商局有各种活动。前几天,一些人在招商局大院进进出出,全都打扮成游击队员的样子,戴着红袖章,扛着红缨枪,或拿着大砍刀。有人对老赵说,他们是去参加大合唱的,到县政府的大礼堂练歌。老赵知道了缘由,早早晚晚地随时给开大门。老赵想,如果自己年轻几十岁,也要这身打扮,也要去唱歌的。

很快,就有人告诉老赵,郭局长这次率领几十号人装扮成鬼子,不是去旅游点当道具,也不是登台演出,而是参加拍电影!拍什么电影呢?不知道。反正省里市里县里都拨了钱,县里的一些部门和企业也融了资。几头加一块,大数八百万吧。别小瞧这八百万,县里可是戴着国家级扶贫开发县的帽子呢。

老赵无话可说。说什么呢?县里的官员集体“触电”了,拿着财政资金玩票去了。這不是不务正业吗?可是,谁又会承认这是不务正业呢?官员们完全可以用“招商引资”“推广旅游”来做说辞啊。想到这些,老赵什么都不说了。

果然,没过几天,电影就在招商局开拍了。担任角色的不单有招商局的领导,还有县上的领导呢。此外,县里各局部委来了一些机关干部,以“群众演员”的名义,等在一旁候拍,随时准备上场。老赵忍不住嘴痒,和一个装扮成鬼子的机关干部逗趣。没想到,刚逗了一句,那位机关干部便朝他吼道:“八格牙鲁!”并举起刺刀枪,对他做了个刺杀的动作,像是要把他挑了。

老赵脸色苍白,浑身发抖不止。

围观的人大笑。不是笑鬼子,而是笑老赵。

老赵退回了门卫室,不敢出来。刺刀枪,他是知道的。年轻的时候,当民兵,练过拼刺刀的动作。他也在电影上见过鬼子杀害中国老百姓的镜头。鬼子用刺刀枪把咱老百姓的胸膛都给挑了,那个惨啊,惨不忍睹!想到这里,老赵恨得咯吱咯吱咬牙齿,几乎快咬碎了。

老赵闭门不出,由着拍电影的人撒欢儿。老赵知道,县里的官员正在过戏瘾,只有让他们过足了瘾,他们才会消停。从骨子里说,这些官员,都有拍电影的欲望,有的人,年少时就想成为电影明星呢。不过,他们后来从了政,丧失了做电影演员的资格。现在,机会来了,总不能错过吧。

就说自己,不也梦想过从银屏走进千家万户吗?那一年,摄制组在几十里地外拍电影,自己不也曾赶去看热闹吗?他还悄悄地潜入了拍摄场地,将泡沫墙面抠了个深坑呢。就是想等电影放出来,看看那个深坑还存在不存在?多么可笑、多么幼稚的想法啊。

想到这里,老赵就有所释怀,望着院子那些高声呼喊的人,添了几分理解与宽容。

可招商局的院子突然偃旗息鼓了,再也见不到一个穿鬼子军装的人了。

老赵也不打听,以为电影拍完了。

没想到,局办主任找他谈话了。主任告知老赵,不再聘他了,请他去财务室结算工资,卷铺盖回家。

老赵一头雾水,不明白醋酸在哪儿了。老赵想了想,信誓旦旦地说:“我对咱县拍电影,没说过一句坏话。”

主任平静地说:“不是因为这个。”

老赵问:“那是因为啥呢?”

主任没回答老赵,扔下他发呆,吹着口哨走了。

回家后,老赵听儿子说,全国都在议论咱县拍电影,不知是谁,把消息发到网上了。

责任编辑 赵 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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