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鳞

陈明公知贤善用，治国有道，短短数年便雄踞一方，周边的小国多已称臣，每年都要向陈国进贡。

这天，陈明公在大殿设宴犒赏群臣，众人推杯换盏，气氛融洽。

宴席快结束时，又上来一道菜，是一盆热气腾腾的蛇汤。汤盆端到陈明公面前时，许是胡椒味太重，陈明公微醺之际，冲汤盆打了个又大又响的喷嚏。群臣面面相觑，尴尬地放下了手中的汤匙。

大将军范庞看到这一幕，“腾”地站起来，众目睽睽之下，端起汤盆一口气喝了个精光，完了一抹嘴，夸了声“好”，坐了回去。

原来，范庞是陈国的开国元勋，他打过不少胜仗，一度功高盖主，朝野上下对他颇有非议。他见汤水里落进陈明公的喷嚏，没人愿意喝，觉得这是个表忠心的机会，便抢着喝了。

陈明公却什么都没说，只微微一笑，让侍者把空盆端走了。

范庞正兀自琢磨，一旁的礼部侍郎悄声对他说：“范老弟，你闯祸了。”

范庞心中一凛：“此话怎讲？”

礼部侍郎问：“你刚才喝的什么汤？”

“蛇汤……沾有君上龙涎的蛇汤。”范庞说。

“嘿，你可真愣。那是神龙岛进贡给君上的‘龙尾汤！”礼部侍郎郑重道，“举国上下只此一钵，是孝敬真龙天子的贡品，却被你独享了。难道你要越俎代庖？”

神龙岛与陈国隔海相望，岛上盛产名贵蛇类，用作煲汤可谓大补，近来，神龙岛对陈国称臣，这还是头一回进贡。范庞本想讨好陈明公，谁知弄巧成拙，反而加深了君臣之间的误会。宴席结束后，范庞回到家中彻夜难眠。

接下来好多天，范庞一直装病躲着陈明公。奇怪的是，向来勤政的陈明公也连续多日没有上朝。

时隔半个多月，陳明公忽然在海边召集群臣，宣布要对神龙岛开战，还钦点范庞领军出征。

对已经称臣的国家用兵，绝非仁义之举。而出师无名，将遭世人诟病。

“君上这么做，定是恼我当众喝了他的‘龙尾汤，要我替他背负骂名呢。”范庞没打过海战，心里很不情愿，又怕一旦拒绝，陈明公更加起疑，只好无奈地挂了帅，登船点卯。

陈明公端着酒壶来到阵前，语重心长地说：“这是将军第一次打海战，我送将军三个锦囊，必要时可助你一臂之力。”说罢，亲自给范庞斟了杯壮行酒。

范庞接过锦囊，仰头把酒一饮而尽，起航出征了。

陈国舰队乘风破浪，航行七日，来到神龙岛所在的海域。

丑时方过，海面上迷雾连天，什么都看不见，范庞命令舰队原地抛锚。日出以后，海雾散去了，舰队重新扬帆，刚要准备登陆，范庞却发现林立在海上的岛屿竟多达数十座，每座几乎一模一样！

原来神龙岛并非一座岛屿，而是一片群岛。

每座岛的岸边都停有渔船、晒着渔网，还有些农具、炊具。据范庞所知，神龙岛由于环境险恶，又常年被海盗骚扰，人口稀少，不可能有那么多居民。晾晒在岸边的东西，多半是用来迷惑海盗的。现在却让范庞犯了难，究竟哪一座才是真正的神龙岛？

无从下手之际，范庞拆开了第一个锦囊，金漆的帛卷上只有两个字：潮汐。

他略加思索，立即懂了，让舰队继续休整。过了半天，忽地水涨船高，海里的铁锚开始摇晃，范庞知道涨潮了，放眼望去，不断高涨的海水没过海岸，有一座岛的渔船、渔网不知何时被收了起来，其余岛上的则被冲走了。

范庞马上下令向那座岛进发—有人居住的岛才会在涨潮时回收东西。十几艘陈国战舰全力冲刺，顺利登陆。

登陆神龙岛之后，海岛上的山势虽然不高不险，但奇诡蜿蜒，怪石嶙峋，活像一座迷宫，神龙岛的人穿梭在礁石间施放暗箭，林中又有毒蛇出没，陈国军队人数虽多，完全不得施展，士兵们吃尽了苦头。

“这样下去，大军都得折在这儿，得想个对策。”范庞急忙拆开第二个锦囊来看，还是两个字：海盗。

范庞一拍脑门：“对啊！海盗与神龙岛纠缠多年，自然比我们更有经验。”

于是，范庞调兵遣将，一面退居口岸，围住神龙岛按兵不动，一面联络附近的海盗。船上早有陈明公备好的金银财宝，范庞许以海盗们重金，海盗们协助范庞冲破山林间的伏击，突破了外围防线，抵达神龙岛腹地。

这里是岛上驻军的中心，神龙岛主亲自组织兵力迎战，寨群守备森严，固若金汤。

正面攻坚，正中范庞下怀！

陈国大军日出而攻，日落则守，埋锅造饭，步步为营。未过几日，便已经占领了大半的岛屿，仗打到了收官阶段。

“看来君上的第三道锦囊用不着了。”范庞心中颇为得意，忽觉近日来浑身刺痒难耐，掀开战袍一看，顿时惊得他魂不附体。

只见他身上的皮肤大面积脱落，生出鳞片一样青色的癣，用手一摸，仿佛是冰凉刺手的蛇鳞。

不仅如此，随着鳞癣越长越多，渐渐覆满全身，范庞开始高烧不退，四肢无力。随行的军医从未见过这种怪癣，束手无策。

屋漏偏逢连夜雨，有士兵仓皇来报：范将军生病这些天，陈国停靠在岸边的战舰被海盗劫了。

失去船上的补给，陈国军队被困神龙岛，若长此以往，势必陷入绝境！

范庞无奈之下，只好拆开陈明公的第三个锦囊，期望能找到对策。

当他哆哆嗦嗦地打开锦囊，迎着烛光，卷面上一片空白。

陈明公给的第三个锦囊，居然是空的！范庞突然想起出征前喝的那杯壮行酒……莫非君上对宴席上的事耿耿于怀，明着不好发作，在酒里动了手脚，害他生出怪癣？又在这生死关头，留了个空白锦囊给他……想不到一碗“龙尾汤”，竟惹来杀身之祸。

那鳞癣痒得人心烦意乱。范庞有心降敌，转念一想，外人可不清楚个中缘由，只会说他临阵投降，不忠不义。况且杀了神龙岛那么多人，岛主岂能相容？这样不行，他便想着先逃回陈国，治好身上的鳞癣，保住性命再说，偏偏船被海盗劫了……就在这思前想后时，身上越来越痒。

范庞没了退路，索性一咬牙，决定夜袭岛主营地！

横竖都是死，何不战死疆场，落得个美名？他当即挑选几名亲信组成夜袭队，可是船上的补给断了，士兵们还饿着肚子，怎么打仗？有人提议杀马充饥，范庞最爱惜战马，断然否决。他回到先前的山林，抓来几条蛇，挤干净毒液，褪去蛇皮，当着众人的面生啖蛇肉！反正也已经豁出去了，将军身先士卒，士兵们深受鼓舞，纷纷效仿。

从上到下吃饱了肚子，范庞强撑起精神，率领精兵，连夜杀进了岛主的营地。

大概是没想到一路攻城拔寨的陈国军队竟会采取夜袭的手段，营地疏于防范。加上范庞破釜沉舟，冲锋陷阵，十分忘我，将生死置之度外，营地被轻松攻破。

范庞强忍鳞癣带来的痛苦，孤身冲入岛主的寨子，一脚踢开寨门，睡夢中惊醒的神龙岛岛主一脸错愕，范庞手起刀落，砍了他的脑袋。岛主一死，整座岛的防线就此瓦解。

说来也怪，随着神龙岛告破，范庞身上的鳞癣也开始慢慢消退，待前来支援的舰队赶到，他竟已神奇地痊愈了！

原来，神龙岛岛主在那蛇肉熬制的“龙尾汤”里下了蛇毒，假意进贡，想要毒害陈明公，谋取陈国。然而阴差阳错，“龙尾汤”被范庞错喝了去，身长逆鳞即是蛇毒作祟。后来范庞生吃毒蛇，无意中竟然以蛇肉和蛇血解了这蛇毒，鳞癣这才消失。

发兵之前，陈明公已经洞悉神龙岛的阴谋。没上朝那些天，便是在制定对策。陈明公故意让范庞挂帅，是算准了蛇毒的发作时间，唯有神龙岛蛇肉和蛇血方能解毒，派从未打过海战的范庞出征，其实是为了救他。

范庞回到陈国，得知陈明公的良苦用心，庆幸未被逆鳞左右。若非当初破釜沉舟的一搏，无论降了、逃了，结果都是死路一条。救得自己性命，又为君上除掉神龙岛这个隐患，范庞再立新功，陈明公亲自为他接风洗尘。

席间，酒过三巡，陈明公忽然问范庞：“范将军，这次给你的三个锦囊，哪个用处最大？”

范庞不假思索地回答：“禀君上，前两个锦囊固然有扭转局势的妙用，不过依臣看来，第三个锦囊所记载的，才是永恒不变的取胜之道。”

“哦？我怎么记得第三个锦囊是空白的呢……”陈明公意味深长地晃着酒杯，杯中是一轮深邃的明月。

范庞恭然起身，从怀中掏出一只帛卷，正是那第三个锦囊。他将帛卷慢慢展开，只见原先空白的卷面上，多了两个墨迹犹新的字：尽忠。

君臣相视一笑，举杯对月，再不多说。

选自《今古传奇故事版》2016.8下

（段明 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