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琼
摘 要:西蒙·波伏娃的《第二性》用洋洋70万字,论述了“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构建的”的事实。这一观点的形成深受魏宁格《性与性格》的影响,既是对魏宁格观点的继承和发展,也是否定和批判。这两部伟大作品在探讨女性的后天构建,特别是女性气质、女性的两性观及女性“母性本能”的后天构建方面存在着密切的互文性关系。
关键词:女性气质 性别中间形态 女性两性观 母性本能 母性型和妓女型
一、女性气质的后天构建与性别中间形态
在《性与性格》的第一部分,魏宁格从生物学和解剖学的角度出发,推导出“性别的中间形态”理论,即将男性和女性抽象为理想的哲学模型——纯然的男性和纯然的女性,他们身上分别承载着绝对意义上的男性素质(M)和绝对意义上的女性素质(W),并认为,现实中根本不存在这两种纯而又纯的性格类型,每个现实中的个体都是这两种素质按照不同的比例进行混合的产物,是位于纯然男性和纯然女性之间的中间形态。
而之所以在经验生活中,男性身体身上具有更多的男性素质、女性身体身上具有更多地女性素质,完全是教育和社会环境影响的结果,也就是说,是“后天构建”的结果。魏宁格和波伏娃都赞同教育在两性构建中的重要作用。魏宁格在《性与性格》的第五章曾经写到:“从没有记载的古代开始,世界上就存在两种教育体系:一种体系的对象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时候,身上就被派定了作为男性的全套特征;而另一种体系的对象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时候,身上就被派定了女性的全套特征。‘男孩子和‘女孩子从小就穿着彼此不同的衣着,做着彼此不同的游戏,学习彼此不同的教育课程(例如女孩子要学习缝补衣服等技能)”(魏宁格,2006:57-58)。他认为,这种教育体系将“处于性别中间形态”的个体置于不利的环境中,是一种对自然天性的压制(魏宁格,2006;57)。
而波伏娃则将社会对女性的构建描述得更加犀利透彻。从存在主义的角度来看,存在先于本质,即人首先是存在,然后才按照自己的思想改造自身,人的本质并不是天生的,并不像事物那样是被提前规定好的,而是自己规定的,波伏娃用这一观点解释了并不存在天生的女性气质。白雪公主、睡美人和灰姑娘这三个童话故事几乎是全世界儿童的启蒙读物和许多女性的人生目标,但波伏娃却眼光独到地发现,这三个被广为推崇的女性形象的共同点在于,都要求女性美貌、温柔、被动、无用,在男权社会,这些特征成为广受欢迎的“女性气质”,具备这些“女性气质”的女性会被赞美为完美的女性,而不具备这些气质的女性则会受到从家庭到社会的层层威胁和惩罚。就在这样的胡萝卜与大棒交替的恩威并施中,小女孩一天天地成为美貌、温柔、胆怯、无用但却是男权社会欣赏的女人。
二、女性两性观的后天构建
女性的两性观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后天构建的成果。在讲到男女的性欲时,魏宁格认为:“性兴奋状态是女人生命中最重要的瞬间。女人会全身心地投入性活动。换句话说,女人会全身心地投入怀孕和生殖活动。她与丈夫、孩子的关系构成她生活的全部”(魏宁格,2006:92)。魏宁格的这一观点是基本符合我们的经验生活的,我们经常会观察到这样一个现象,即恋爱中的女人通常会把恋爱当成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情,而对男人来说,恋爱只是生活众多方面中的一个,所谓“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另一个有趣的现象则是,许多在学业或者事业上取得重大成功的女性,仍然把嫁得如意郎君当成自己的最高追求,她们对事业或学业兴趣平平,事业和学业上的成功不过是她们抬高身价、待价而沽的途径而已。波伏娃从存在主义哲学的角度对女性的这种两性观进行了解释,认为女性在爱情、婚姻和两性关系中都被构建为第二性。
1. 女人在两性关系中沦为“他者”
萨特在《存在与虚无》中提出,“人是自由的”,他可以通过自我选择和自我设计创造自身,而波伏娃认为,女性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主动或被动地放弃对自由的追求,沦为“他者”。例如,在男权社会里,美貌常常被认为是女性的价值所在,这就意味着,女性必须是美的,这是男权社会对女性的強制性要求。许多女性由于内化了女性必须美这一要求,从而不停地在镜子前端详打量自己的五官、体型、一颦一笑,穿上会使腿关节变形的高跟鞋和有碍行动的长裙,加厚内衣的海绵垫从而使胸部看起来更加丰满,撑起遮阳伞只为使皮肤白皙,为了保持身材苗条甘愿节食减肥,甚至不惜冒着生命危险进行整容……在童话中,不论是白雪公主还是灰姑娘,她们必须始终是美丽的,才能拥有爱情,才配拥有爱情。这些现象充分表明,在两性关系中,女性已经完全丧失了自我意识,将自己物化为男性的性用品,用男人的眼光观察自己,她们“最大的需要就是迷住一颗男人的心”。
女性在两性关系中处于“他者”地位的另一表现,就是我们经常会看到女人之间彼此为争夺男性而发生冲突。造成这种现象有两个原因:一个是因为,在古代社会,女性被剥夺了劳动和受教育的权利,无法凭自己的力量维持生计,只能依附于男人,因此男人成为女性生存的资源;另一个原因则在于,男性作为一种保证女性生存的资源,必须有一定的经济能力,而有经济能力的男性毕竟是有限的,因而成为众多女人争夺的对象——这不是女性之间争风吃醋的游戏,而是一场残酷的生存之战!就算能如愿嫁得意中人,仍然要在今后的婚姻生活中“防火防盗防小三”,苦练“御夫术”,成为捍卫婚姻的女战士,彻彻底底抛弃自我。
2.女人成为爱情的奴隶,爱情成为女人的宗教
爱情,本是人世间最美妙的经历之一,但当男人被构建为第一性、女人成为低于男性的第二性时,就产生了波伏娃非常担心的现象:女人成为爱情的奴隶。“男女的不同处境反应在她们对爱情的不同观念上。男人是主体,他就是他自己……他在他面前代表绝对,代表主要者……她通过她的肉体、她的情感、她的行为,将会把他作为最高的价值和现实加以尊崇;她将会在他面前把自己贬为虚无。爱对于她变成了宗教”(波伏娃,2004:256)。为了在爱情的宗教中寻找存在的意义,“女性会被与性活动相关的事情完全占据”(魏宁格,2006:92),并对两性关系之外的全部事情丧失兴趣。魏宁格认为,女性只有在一种情况下会对性活动以外的事情产生兴趣,即为了“她爱的那个男人,或者是为了她希望爱上她的那个男人”(魏宁格,2006:93),这也能够解释为什么事业上的成功并不能让一些女性感到满足,为什么整个社会仍然将“家庭是否美满”作为衡量女性幸福的重要标准,为什么男强女弱、男大女小成为社会主流的婚配形式了。
三、女性“母性本能”的后天构建与母性型和妓女型女性
1. “母性本能”是否与生俱来?
魏宁格和波伏娃都谈到了女性的“母性本能”问题。魏宁格将女性分为母性型和妓女型两种类型,并指出两者的的本质区别在于她们与孩子的关系:“母性的本质在于‘生儿育女是生活的首要目标;而对妓女来说,性关系本身就是生活的目的”(魏宁格,2006:239),相似之处则在于,“他们全都不计较其性互补对象究竟是谁”(魏宁格,2006:240)。与性别的中间形态理论类似,绝对的母性型女人和绝对的妓女型女人也是截然对立的两个极端,在现实生活中只能见到处于这两种类型之间的女人。大多数女人都同时具备这两种可能性,即做母亲和做妓女,其最终结果要受到自己需要的男人、天性本能及偶然事件的综合影响。
在谈到母性型女人时,魏宁格认为,母性品质是“与生俱来的,是深植于女人天性中的”(魏宁格,2006:236)。而波伏娃则明确指出,不存在所谓的“母亲本能”(波伏娃,2004:466),女性对孩子的接受、喜爱和善于照顾都是通过后天的教育一点一滴形成的。如,从小时候起,父母就会塞给小女孩洋娃娃作为玩具,实际上是希望她能在玩耍中学会照顾婴儿;父母、老师、亲朋,甚至是路人,都会向她灌输她将来要成为一个母亲、要有自己的小孩的思想;更重要的是,当她被剥夺了受教育和有偿劳动的权利、被告知她全部的价值就在于成为妻子和母亲时,她已经失去了自由选择是否成为母亲的权利,只能听从命运的安排。
尽管男权社会从小就训练女孩将来做母亲,但波伏娃认为,不同的女性还是会有不同的反应。她粗略地分成三大类:第一类是真心喜爱孩子;第二类是讨厌孩子的,这种态度常见于那些特别珍惜自己身材的女性中,因为怀孕必然会让女性的身体臃肿、迟缓、变形,一些女性还要遭受高血压、水肿、肾炎等疾病,更别提分娩时的巨大痛苦、分娩后漫长的哺乳期及艰难的身体恢复;第三类,感慨生命的奇迹,体会一个肉眼看不到的细胞长成初具人形的婴儿,再到呱呱坠地、牙牙学语,的確让人感慨生命的奇迹。波伏娃的这种分类其实与魏宁格殊途同归,第一类和第三类与母性型女性具有相同的特征,第二类则与妓女型女性不谋而合。
2.母亲被奉若神明和遭受奴役的双重地位
母亲是男权社会中女人矛盾处境的一个典型体现。概括来说就是,及被奉若神明,又遭受压迫和奴役。波伏娃和魏宁格都从不同的角度阐释了将母亲奉若神明的虚伪性和荒谬性
波伏娃指出,母亲被男权社会评价为是人类美德或女性美德的典范。对丈夫而言,一方面,贤惠的妻子通过家务劳动为在外操劳的男人提供了温馨的栖息之所,另一方面,由于女性被囚禁在家并被剥夺了接受高等教育的机会,可能显得幼稚浅薄、智力不足,这如同一面镜子,衬托出了男人的聪明智慧。正如伍尔芙所说,千百年来,女人就像一面奇妙的镜子,能将男人照得比他们实际大两倍。此外,女性几乎独自承担了后代的养育工作,使人类得以繁衍,因此母亲成为男权社会歌颂的对象。
从魏宁格的角度来看,男人与母亲型女人存在着神秘而有趣的联系。具有母性素质的姑娘往往会用做母亲的态度去对待她所爱的男人,“从某种更深刻的意义上说,那个男人就是她的孩子……男人思索这个神秘而无言的观念时,或许会想到他正式通过女人才和这个宇宙建立了真正的联系。他变成了他所爱的那个女人的孩子,而那位‘母亲则对着这个孩子微笑,理解他,照顾他”(魏宁格,2006:242-243),从这个意义上看,“母亲”已经丧失了作为一个独立个体的意义,而只是“构成人类持久性的根茎”,是人类延续的渠道,抛开道德的外衣,男权社会所歌颂的,也只是这种渠道而已。魏宁格认为:首先,母爱无关“道德”,母爱是一种处于本能的冲动,“母爱并不是真正的爱,并不起源于道德”,而“一切道德全都必定是自我意识”(魏宁格,2006:246),所以源于本能的爱只是动物性的体现,不值得歌颂;其次,母亲无关“贞洁”,母亲型女人只会想到生殖和繁衍,而“渴望生孩子的女人已经不再比垂涎男人的妓女更贞洁了”(魏宁格,2006:246);此外,母亲无关“创造”,因为用全部时间照顾丈夫和孩子的女人,都在重复着简单、琐碎的工作,智力水平和精神发展程度很低。
而既然男人如此歌颂母亲,那么做母亲的女人就只剩下唯一的身份——母亲了,纵然一个女人有千般抱负、万般才华,也只能囿于炉房灶台之间,成为全年无休、随叫随到的免费劳动力,成为男权社会所称送的模范女性,成为众人口中的好妻子、好母亲、好儿媳,唯独不是自己。更可怕的是,许多女性想斯德哥尔摩综合征患者一样,对自己受虐待的地位不自知,反而进行自我催眠,进而成为男权社会的捍卫者,我们生活中许多重男轻女、阳具崇拜、虐待儿媳的婆婆就是典型例子。她们已经彻底沦为“他者”,她们的人生也只能在萨特所说的“地狱”中度过。
四、结语
在《第二性》中,波伏娃从哲学、文学、历史、生物学、心理学、古代神话和风俗文化等方面出发,全面系统地阐释了女性气质、女性两性观及女性的“母性本能”是如何被后天构建的,分别与魏宁格在《性与性格》中提出的性别中间形态理论、男女的性欲理论以及母性型和妓女型女性理论具有明显的互文性关系。魏宁格结合自己的生活经验和当时的科学研究对两性进行了深入的思考,虽然有些地方缺乏论证、稍显不成熟,但仍然是我们女性了解自我的一个很好的帮手;而作为女权主义者的波伏娃,从女性解放的目的出发,犀利地揭露了男权社会中女性遭受到的压迫和自我主体性的丧失,是我们女性争取女性解放的有力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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