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新世相
离开手机和网络的48小时
文/新世相
在整整48个小时里,我完全失去了手机和网络,并只用笔记本和笔,记下了自己的感受。地点是美国西弗吉尼亚州的一片乡野,那里很适合做这个活动:那个地方没有电话信号,也没有来回飞行的电波。
手机是在实验正式开始的第一天上午8点钟被收走的,但在前一天晚上,我们的实验就开始了,我们失去了网络。
手机上大多数程序打开之后都没有反应,但大家还是不断地按着那些常用软件,这种行为提供了两种慰藉:第一,不会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而尴尬,因为还是可以不时翻一下手机;第二,可以拍照,把我们入住的小旅社从里到外拍了一遍。
直到连手机都失去之后,真正的“离线”很快显示出威力:
1.没有办法用手机做借口躲避聊天,你只能努力听别人在说什么。结果,聚焦能力增强了。但在整整一天里,我完全无法停止从口袋里取出手机的冲动。
2.在面对任何新见到的人、风景的时候,因为失去了“以后通过照片回看它”的能力,开始更细致地观察世界,并且判断哪些东西值得被记住,然后用脑子去记它们。在有了可以拍照的智能手机之后,我发现大多数人不再认真看风景,而是认真拍风景,但他们往往不会反复地回看这些风景。它们存在手机相册里,好像那是一种新的记忆方式。
我们在这一天的大部分时间都漫无目的,偶尔接受采访拍拍视频,或者四处逛逛。“虚度时光”这四个字一出现,我很快意识到了它的可怕之处。
3.只要手机和网络触手可及,我总能找到有用的事情可做——看点书,回一封邮件,学习一个新的概念。但这一刻我发现,我真的什么有用的事都做不了了,那种无能为力的感觉很可怕。非常焦虑,坐立不安,像是失去了某种说不出来的东西。没有办法因为任何事彻底大笑,笑一会儿就觉得没有滋味。这种感觉,据说戒毒的人和戒烟的人都会有,失去重要亲人的人也会有,感到自己生病了。
4.我发现我是整个小组里最焦虑的人。其他人,大多数也是依赖网络生存的,但很快就一起探索起了各种角落。因为样本太小,我不好判断这跟我们来自的国家有关系。熬到下午三点钟,我开始安静下来了,一直在进行的心理建设偶尔发挥了作用。我知道手机和网络被称作时间之贼,所以,这个时候,不断提醒自己“网络使人异化”,这是个拯救自己的机会。但这种好些是宁静的感觉往往只会持续十几分钟,然后巨大的焦虑又会出现。为了抵抗这种焦虑,我开始不断思考这件事本身。
5.断网一段时间之后,首先被克服的是你的负罪感,不再为那些你无法回复的消息感到自责。但仍然忍不住隐隐担心: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很多事情正在飞速发生,而你跟它们无关,无法参与,无法得知。
6.在社交网络年代,我们需要立即得到反馈,不再愿意忍受任何延时。一些延时带来的美妙,比如“精细的后期制作”或“深思熟虑后的回答”被与耐心一起杀死了。
7.有一部期待已久的电影今天上映,不知道它怎么样了,貌似也没有那么急切地想看了。许多“迫不及待”是因为网络给了你许多假象,我们可以“立即”做任何事情,并不再忍受延迟,所以有了email之后我们发明了即时通讯;有了youtube、秒拍之后我们又发明了直播。
8.当我开始发现西弗吉尼亚州太阳底下的野菜和我山东农村的老家差不多一样时,情况已经很严重了——我在被从互联网思维中剥离出来。而我已经确认:离线不是一件美妙的怀旧,而是一种切断的酷刑。
9.到这一天要结束的时候,我发现身边的大家已经开始热闹地社交起来,但我还是埋在“拒绝相信网络就这么没有了”的错愕中,整个人比较安静,不怎么说话。我坐在街边看着汽车一辆辆开过去,看着茂盛的树冠在风里无所事事地摇摆。我心想,这有什么好看的,以前可以单纯因为静坐而思考。现在,纯粹的发呆,因为长期在线而死掉了。
10.我们的思考过程,已经慢慢被训练成“同别人分享”,并得到公开的或小范围的赞赏。这种“社交性思考”已经成为找到某个想法的动力。我们发现需要分享一个想法的时候,我们才开始启动思考的过程。并且,在找到它的第一刻,我们就会分享出来。这一刻,当我的思考不再具有分享性,也就是说我无法马上把它发到朋友圈里,我就不愿意再想下去。做事也是如此,一件事如果没有“社交网络上的回响”,我们就不愿意做下去。
11.但直到现在为止,这仍然是一个不断试图说服自己“互联网异化了我”但却失败了的故事。我怀念互联网,感觉组织者做这次活动是为了提醒我们:我们平常过着多么幸福的生活啊!我第一次意识到过去那些普通的日子是多么美好,即使什么都没发生,甚至还有些坏事发生,但是,你能够随时上网和摸到手机,而你却不知道这件事本身有多重要。
12.被迫认命似乎是在第二天早上发生的。这时候,我的离线实验已经马上要结束了。前一个晚上非常焦虑,想了很多,但又不觉得有任何东西值得想,那一刻我觉得特别孤独。
13.过去,我想过,为什么夜深人静的时候感到孤独?——因为白天有许多事情需要负责,那种时候你不会感到孤独。而现在,我没有任何东西需要负责。我远在北京的同事们忙碌的任何事情都不能指望我。在孤独里我很早就睡着了。
14.没有了手机之后,每天十点睡觉,六点起床,那些让人无法挣脱的束缚睡眠的丝线一消失,一切正常起来。这一点,在第二天早上让我开始思考,这次事情是不是有什么意义。
15.一大早,我沿着溪流跨过湿漉漉的草丛走了一路。路标重新找回了它的意义,因为电子地图不再有效了。有时候只要多走几步,溪水突然变得响亮很多,这些东西,平时是不会意识到的。好像在互联网消失后,僵硬的意识重新慢慢回到了温润的状态,对美景的接受能力重新回来了。过去五六年来,我几乎从来没有在汽车里看过窗外的风景,我还记得十年前,每次初春坐车路过北京雍和宫桥,我都会看到雍和宫门外两棵大玉兰树的花。但现在已经很久没有看过它们了,路过的时候,我在看手机。有可能,让自己经常性的离线,保持脑子不被僵化的可能,这是很奢侈的,但能够让人活得好一些。
48小时不够形成一种稳定的生活习惯,所以,离开西弗吉尼亚州,我很快回到了习惯的生活里。在华盛顿暂停的时候,我打开手机用流量对国内做了一次直播,没几个人看,但那好像是一种要强势拥抱互联网的仪式。打开手机连上网络那一刻,手机暂停了一会儿,我记下了自己收到的微信信息,613条。
虽然我在实验的最后时刻的确感受到了某些久违的古典美感,但那一刻还是好像活了过来。互联网和手机原本是美好的,如果说因为它们占据我们太多而显得可憎,那么失去它们会提醒这种美好。
但短暂失去它们,也确实提醒了我,因为它们失去了一些东西。之前,我意识不到失去的这些东西,因为手机和互联网可以填满每个缝隙,失去的缺口很快就被占据。但我有那么几个瞬间,忽然想起很多手机还没有变得这么智能时的事情——我会跟人慢慢交谈,不会每隔一会儿就查看消息;我不会时刻处于一种慌张的状态,没有那么多事情需要急,没有那么多催促和提醒;我想起来自己偶尔会在刮大风的时候观察树冠摇动的状态,并且走走神;我想起来睡觉之前的无聊状态,那种无聊现在想起来是一种深度的安静。
凭借一次短暂的失去,我既清楚地知道因为手机我得到了什么,也清楚地知道因为它我丧失了什么。假如你想评判一件事情——评判你因为它得到的和失去的东西——一个很好的方法是暂时离开它,比如48小时。然后你就能得到对它的比较真实的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