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时期《紫钗记》人物形象研究

2017-02-23 18:07季通宙
关键词:李益汤显祖研究者

季通宙

(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119)

新时期《紫钗记》人物形象研究

季通宙

(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119)

《紫钗记》是明代汤显祖改编自唐小说《霍小玉传》的一部传奇,作于万历十五年(1587年)。这部作品标志着汤显祖传奇创作的成熟,为《牡丹亭》的诞生奠定了基础。明清以来,批评家多在《紫钗记》的文辞曲律、本事、内容等方面有论述。文章立足于新时期(1980年)以来人物形象方面的研究,并在对人物分类的基础上对其研究方法、所用材料进行分析和评述,以期发掘研究的新视角。

紫钗记;研究之研究;人物形象;综述

《紫钗记题词》云:“南都多暇,更为删润,讫,名《紫钗记》。”《紫钗记》是汤显祖在南京太常寺博士任上创作的一部传奇作品,讲述的是“情痴”霍小玉与才子李益在黄衫客的帮助下成就的一段紫钗情缘。《紫钗记》摒弃了原著唐人蒋防的小说《霍小玉传》中李益负心、霍小玉病死的悲剧结局,以才子佳人式的大团圆弥补了小说“痴心女子负心汉”的遗憾,颂扬了“霍小玉能做有情痴,黄衣客能做无名豪”[1](P1)的“至情”和“至义”。

作为汤显祖“临川四梦”的“第一梦”,《紫钗记》自明清以来一直都是戏曲文艺研究者关注的焦点,虽然当代有学者认为“人们对其《牡丹亭》注目较多,而对‘四梦’之首的《紫钗记》之价值却似乎有所忽略”[2](P1-5),但是相较于其他如《玉合记》《明珠记》等同类同期的明传奇,及《紫玉记》《乌阑誓》等同样敷衍“霍小玉”故事的清传奇而言,《紫钗记》仍是较受青睐的一种。

从时空的角度来说,明清研究者与《紫钗记》最是亲密,素有古典戏曲审美传统的他们多喜评述《紫钗记》的曲律、辞藻,偏好咀嚼文辞之中的情感。而作为与《紫钗记》最为疏远的当代研究者,首先,获得的是以远距离的宏观视角观察《紫钗记》的可能,“汤显祖的《紫钗记》”这个语义由是得到充分的阐释;其次,回归至《紫钗记》本身,当代研究者多喜评述人物的形象、情节的结构。这种与前代在审美上的断裂,从文学史的角度,可以溯源至现代文学尤其是现代小说的诞生。

新时期以来,研究者在评述《紫钗记》时在很大程度上借鉴了小说的批评方法。一方面,受叙事理论的影响,研究者在批评时多用现代叙事学、接受美学等理论;另一方面,在《紫钗记》的当代研读中,人物形象的评述是数量、成果最为丰硕的一种。故而,观察、总结这方面的研究成果,对于挖掘《紫钗记》新时期以来的丰富内涵具有重大的意义。

《紫钗记·本传》有一曲【沁园春】,道出如许人物:“李子君虞。霍家小玉……鲍娘媒妁……卢太尉设谋招赘……故友崔韦……黄衣客回生起死……”[1](P1),若论研究,则笔墨悉在霍小玉、黄衫客、李益、卢太尉等四人身上,其中又以霍、李的解读最为丰富,角度也最为多变。

(一)霍小玉

为了让霍小玉成为“情痴”,汤显祖对人物形象进行一系列设计,以使她看起来完全不同于唐小说中刚烈且地位低下的普通妓女。而这些精心设计之处往往成为研究者们观察霍小玉的角度与突破之处。

《紫钗记》托鲍四娘之口道出霍小玉“是故霍王小女……王甚爱之”[1](P14),较之蒋防笔下的霍小玉,一个“深闺自在”[1](P29)的少女更为正统,在与李益盟定时,依照礼数让母亲做主。对新身份的意义,研究者从人物塑造的角度进行分析,认为“尽日深帘人不到”[1](P8)的深闺少女更添“情”意。只是亦有研究者注意到新身份在美化霍小玉的同时,亦使她囿于礼教束缚之中,不敢逾矩,处处被动,失去了唐传奇中的一点抗争意味,反而造成了霍小玉形象的局限。

“情痴”霍小玉的痴亦是研究关注的重点。自诞于蒋防笔下始,霍小玉便穷其性命以求情爱,直至沾染了汤显祖的“至情”后,终成“情痴”。“逮君壮室之秋,犹有八岁,一生欢爱,愿毕此期”[1](P92)。研究者喜用此段材料颂其情之可爱。由于这一段是汤显祖直接选自《霍小玉传》的原文,故而研究者在评述时亦关注了《霍小玉传》的相关研究,如关四平的这段解读就被广泛引用:“这体现了霍小玉浪漫的理想化的性格,是她超凡脱俗的高层次追求,闪现出具有超时空的人性美、感情美、理想美的光彩。”[3](P88-89)至于汤显祖为何直引原文、引得如何、有否与文章雕词琢句之写作风格不符、有否模糊霍小玉郡主与妓女的身份等尚未有具体研究,然或可从《玉合记》的写作背景中寻得一点解释*《玉合记》,作于万历十四年,梅鼎祚改编自唐小说《柳氏传》。有一种研究认为其有梅氏南都风流生活的烙印,从缠绵的爱情里可见青楼女子的情感生活,或可以此逻辑观《紫钗记》。。

可是,这样罗曼蒂克的霍小玉却似乎只是封建文人期待视野中“温柔驯顺”的闺秀,尤其是“待他泪滴成灰,还和他梦里言”[1](P205)“教他好生儿看待新人,休为俺把欢情惨然”[1](P205)等处最为人诟病,甚至有研究者对霍小玉“痴”的真实性质疑,认为人物的情感没有随情节发生波动。“情痴”美则美矣,却不如唐传奇中的霍小玉的性格复杂多变,显得呆滞。研究者所谓的缺乏女性真实的色彩的霍小玉,实则掺杂了汤显祖对女性的某种审美角度及心理期待。

(二)黄衫客

黄衫客是《霍小玉传》中原有的人物,鲁迅先生甚至认为黄衫客确有其人*鲁迅《唐宋传奇集·稗边小缀》:“《霍小玉传》虽小说,而所记盖殊有因,杜甫《少年行》有句云:‘黄衫年少宜来数,不见堂前东逝波’,即指此事。时甫在蜀,殆亦从传闻得之。”。汤显祖重新设计了黄衫客,徐朔方说:“悲剧之所以变成喜剧,他是决定性的力量。 ”[4](P67)梁廷枏在《曲话》第三卷论及:“《紫钗记》最得手处,在观灯时即出黄衫客。下文‘剑合’自不觉唐突。”当代研究的现状是,若论黄衫客,必言汤显祖的“侠治”。明刘黄裳有言,“君不见临川汤义仍沧海精,手持宝剑红兴生”[5]。在结合汤显祖的生平与“侠治”思想的基础上,研究者普遍认为汤显祖在黄衫客身上寄托了一种理想,宣示了自己想要以一己之力涤荡社会黑暗的必胜信心[6](P202-204)。

从人物关系出发,黄衫客的“侠”有三重含义:

一是黄衫客“至义”的“拔刀相救”[1](P185)。或是以《牡丹亭》观《紫钗记》,以李益观黄衫客,运用比较的方法突显黄氏“侠”的重要性。或是从总体的角度,从生存哲学出发,将豪侠视为传奇家对弱小力量的一种普遍的“恻隐之心”、一种泛化了的“伟大的同情”[7](P258)。

二是黄衫客对“秀才家性儿”的讽刺。以侠讽儒,以豪讽懦。在狭义的语境下,这个“秀才”单指李益,广义的语境中还包括崔允明和韦夏卿。然而,对这两类人,黄衫客的讽刺是不同的,如骂李益“问你个赏花人有甚么穷薄事”[1](P200),只是看不惯李益的软弱负心,又如笑崔韦“两三个细酸徕在此,消受些吃一看二拿三说四”[1](P192),便是彻底地瞧不起崔韦的读书人身份了。

三是黄衫客对“一门贵盛,霸掌朝纲”[1](P60)的卢太尉的批判。尤其是第53出《宣恩》崔允明的一番说白*〔崔〕那黄衫豪士……力量又能暗通宫掖……蒙主上褒嘉。遣刘节镇来处分。怕甚么事。。有一种研究认为,汤显祖仕途坎坷,故而借黄衫客讥讽政治[7]。只是这种目的论研究,若是抽去“坎坷的汤显祖”这一前语境,那么便只剩下一个“以权制权”的青天黄衫客,并无多少批判意味。作为戏曲张力的一极,黄衫客对卢太尉的批判并非汤显祖的“泄愤”,而是汤显祖策划的戏曲冲突,是一种正义对黑暗的批判,暗合的是作家的社会理想。

总而言之,目下研究最关注的仍是“汤显祖的黄衫客”,即一个言说作者之志的道具。以黄衫客的“拔刀相救”为例,多数研究悉言黄衫客行侠之痛快,成全之妙手,然而,此刀是否该拔,拔后救得如何,黄衫客的强大有否在无形中削弱了霍、李在自己爱情中的主动性,未见论述。

(三)李益

至《紫钗记》,“薄情负心”的李益成为“有情郎”。然而,如此却造成了人物本身裂隙的放大。李的矛盾、复杂、不明晰的性情,使得李成为《紫钗记》中争议最大的人物。研究或是讽李,或是褒李,或是讽褒参半持矛盾论。

1.讽李

汤氏评李:“第如李生者,何如道哉!”[1](P1)研究者多据此“讽李”。其中有三段话最常提及,第42出《强婚》韦氏韵白*〔韦〕李十郎……拾钗定盟……现留西府。还推无可奈何。听说东床。全不见有些决断。言来语去。尽属模糊。,第41出《劝赘》卢氏评李*〔卢〕可恨此人性资奇怪,一味撇清。,第51出《遇侠》韦氏批李*〔韦〕那人早晚待君永诀。足下终能弃置。实是忍人。好为思之。丈夫不宜如此。。所谓惮于卢的势力,只不过是李负心的借口。联姻对仕途的助益,令他犹豫。及至后来,卢亦看不上李的举棋不定。更有一种观点认为,李霍团圆,其实是从道德和情义两个方面,对李前期的怯懦、薄幸进行了批判。只是一点,研究者因多以汤显祖的个人喜好为圭臬,佐证自己的批评,故较少直接关注文本的讽刺对塑造李益这一人物的意义。

2.褒李

“褒李”与“讽李”的根本区别在于,“讽李”认为李是秉性难改,而“褒李”则认为李既已借汤氏之手重生,那么自是与《霍小玉传》中恶情恶性的李益不同。虽一如既往地软弱,但汤显祖突出了他的“痴情”,强调了他对爱情的忠守,大大淡化了唐传奇李益身上的阴毒与无情。“褒李”基于汤显祖的“至情说”,从人物的身份、语言、情感、才略等细节处入手,主论李的可爱与痴情。在身份上,研究者认为李的才子身份与霍的郡主身份门当户对,如此的爱情自是不轻佻,较之唐传奇多了一份认真,亦显示出李的单纯[8](P88-90)。在语言上,第6出《堕钗》李的一番表白,兼具才子的俏皮与风流。在情感上,李有“已有盟言,不忍相负”[1](P140)“小玉姐,痛杀我也,气咽喉嘎,恨不得把玉钗吞下”[1](P174)等痴情不输小玉的情感强烈的说辞。在才略上,李以“感恩有知地,不上望京楼”一句表达对权贵的蔑视;又如陡逢边乱,李却能临危不惧,兼有谋略,这是小说中本没有的形象,汤显祖在刻画李益时却着意突出这一点,意在说明李益不是一个腐儒,他是一个有谋略的人才。然而因李的性情不明晰,有些句子难见褒贬,加之“褒”多限在“情”上,研究方法又多限于对相关语句的罗列解释,故而难免有牵强附会之处。

3.矛盾论

矛盾论往往既承认“讽李”,亦“褒李”存在的合理性,有两种研究方法。

一是调和讽褒。通过分列《紫钗记》中李何处见讽,何处见褒,何处有讽有褒*如第52出《钗圆》,面对黄衫客的诘问,李益以三个理由为自己的迟迟不归作辩解,这在“讽李”看来是狡辩、虚伪,但是在“褒李”看来却是心有计谋,不鲁莽行事,爱护小玉与朋友的体现。,最终得出“矛盾论”的结论。

二是追本溯源,探查李益这个人物本身的矛盾成因。在唐传奇中,李就带有浓烈的悲剧色彩,他既有青年人“血气方刚式”的冲动,又有难以直面生活窘境的软弱,二者结合,就使得后果就极糟糕。汤氏在塑造人物时,李益承继了原著中的冲动与软弱,这就使得李益在文本前后自相矛盾,不自觉地被置于人物关系矛盾的焦点上。然而,既然汤氏言“第如李生者,何如道哉”,为什么又要让他变得痴情可爱,为什么不彻底剪除原先矛盾的性格?再看《题词》,便知汤氏最爱的乃是霍小玉,如此,或可推测:李在汤氏笔下乃是一个衬托霍小玉的一个道具。为与霍小玉般配,汤氏便让他“少有才思”,能定边乱,为显霍小玉“情痴”的光辉,便让他露出负心的一面,以致李益的人格品性在汤显祖来回反复的矫正下被夹在“有情才子”和“负心汉”之间,变得复杂与不明晰。

(四)卢太尉

在《紫钗记》中,有两个人物形象最是分明:一个是为善的黄衫客,一个是作恶的卢太尉。相较于另外三个人物,卢太尉因其属性单一,可研究的点并不丰富,但研究内容实为详尽。主要有两个个主题:为什么要添入卢太尉、卢太尉是如何形成的。

第一,为什么要添入卢太尉。从文本内部来看,有一种观点从叙事学理论出发,认为卢每每在情节转折之处充当着“生出是非”的重要角色,或解释前因,或引出后果。从文本外部来看,有一种观点认为这是汤显祖对曾遭权贵打压之事进行的创作,研究者继而将卢与临川四梦中的其他阴险毒辣的“权臣”系列形象比较,认为汤氏以卢喻厂卫行止,虽有合理之处,但却片面地放大了文本与作家生活经历之间的联系,过分拔高了负面人物的批判价值,忽略了《紫钗记》作为一出儿女风情剧的本质。卢之“恶”,曲家源的话很是中肯:“无他,就是权势太大,不如此不足以发泄他的权势欲。”[9]

第二,卢太尉是如何形成的。除了认为汤显祖的个人经历有影响,还有一种观点认为,汤显祖将唐传奇李益身上的恶毒性情移植到卢太尉身上,以此加强了戏曲中的矛盾冲突。观点新颖,有类似的批评,或可佐证这种分析的可行性,例如脂批晴雯、袭人:“晴有林风,袭乃钗副。”

此外,研究者还以女性主义批评理论对卢太尉及其卢小姐进行了观察[10](P57-60),从卢小姐的角度切入,认为她是父权话语制造出的沉默者。

《紫钗记》新时期以来的人物形象分析或立足于文本自身,或借助汤显祖生平事迹,或依照某种理论,运用对比、综合、分析的方法进行研究,总体而论,研究层次分明,大致依照线性的方向发展。虽然《紫钗记》中人物并不多,但仍有许多努力可为。文学研究,不是将文本以另一种方式复述出来,既不是文学创作过程的直接还原,也不是某一种史实材料的附庸,不论研究理论多么新颖,亦不论一手材料多么罕见,它始终要求根植于文本分析之中。

[1][明]汤显祖.紫钗记[M].胡士莹,校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

[2]朱捷.论汤显祖的《紫钗记》[J].江海学刊,1995(3).

[3]关四平.唐传奇〈霍小玉传〉新解[J].文学遗产,2005(4).

[4]徐朔方.汤显祖评传[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1993.

[5]刘黄裳.藏征馆集:第7卷[M].北京:全国图书馆文献微缩中心,2001.

[6]司聃.无名豪侠黄衫客——试论从《霍小玉传》到《紫钗记》中黄衫客人物形象的演变[J].兰州学刊,2011(8).

[7]田兴国.存在之思与传奇之思——从生存论存在论视域观照明代文人传奇[M].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7.

[8]姚筱睿. 浅论传奇《紫钗记》对小说《霍小玉传》的继承与创新[J].福建论坛:人文社会科学版,2008(2).

[9]曲家源,白照芹. 紫钗记评注[C]//六十种曲.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0.

[10]张玲.《紫钗记》和《威尼斯商人》等作品中的父亲形象和父女关系——女性主义文论观照下的汤显祖和莎士比亚人文思想[J].苏州大学学服:哲学社会科学版,2009(6).

[责任编辑薄刚]

AResearchSummaryofCharactersImagesofThePurpleHairpinssinceNewPeriod

JI Tong-zhou

(College of Liberal arts, Shanxi Normal University, Xi’an 710119,China)

The Purple Hairpin is a legend, an adaptation of the Tang legend Biography of Huo Xiaoyu, written by Tang Xianzu in Wanli’s fifteen year (1587) of Ming dynasty. This work marks the mature of Tang Xianzu 's legend creation and lays the foundation of Peony Pavilion. Since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the majority of critics has discussed the languages, temperaments, basic stories and ideological contents of The Purple Hairpin. This review is established in the study of characters since the new period (1980s). In order to discover new perspectives of research, this paper is attempt to analyze the research methods and materials by classifying the characters.

The Purple Hairpin; research of researches; characters;reviews

2017-03-26

季通宙,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古代文学。

I207

A

2095-0292(2017)03-011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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