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秀娟
(辽宁大学文学院,辽宁沈阳110036)
权力追逐下的迷失
——虐恋文化关照下的《羽蛇》
狄秀娟
(辽宁大学文学院,辽宁沈阳110036)
《羽蛇》中的“虐恋”源于一种压抑机制,具体表现为若木由受虐者转变为施虐者。在母亲玄溟母权控制下,若木精神和身体备受痛楚,成为受虐者,唯一的爱情也惨遭扼杀。从那一刻起,恶毒浸淫了若木的思想,阴险可怖、冷漠自私直追甚至超过了母亲。当她接过象征母权的银钥后,内心扭曲的若木开始向他人发泄内心的仇恨,借着母权劈杀了几个人,剩下的也半死不活。若木却乐此不疲,并且享受着精神上的快感和满足。
虐恋;男权;母威;母女关系;女性
李银河的性社会学系列专著称:“虐恋是一种将快感与痛感联系在一起的性活动,或者说是一种通过痛感获得快感的性活动。”[1]虐恋与性相关,但又不仅限于性活动,因为虐恋的痛感除了身体上的痛感,还有精神上的痛苦。概言之,在施虐过程中获得了快感和满足,活在受虐的过程中获得享受的行为都可以称之为“虐恋”。
《羽蛇》是徐小斌写作中最为着力且伤筋动骨之作。耗费三年之久,倾心倾力,为上世纪九十年代中国女性文学画廊增添了绚丽一笔。作者有意将历史的风云变迁作为背景,而着力描写家族五代女性之间的尔虞我诈,相互倾轧,展现了一部女性的生命史和女性命运的“百年孤独”。若木由女儿转变为母亲,随着身份的转变她的性格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本文从“虐恋”这一视角出发,来探析两对母女(玄溟—若木,若木—羽蛇)间的虐恋关系,以期对徐小斌《羽蛇》创作思想整体把握。
按精神分析学说,人和其他动物一样,长期的压抑会将潜意识中的攻击本能发挥出来,对自己或他人造成伤害。向外攻击则毁灭他人,向内攻击则自我伤害或自我毁灭。[2]在这样的不对等和长期被轻视的环境中,必然会生出一种焦虑的情绪。李银河在《虐恋亚文化》中指出,焦虑是虐恋的一个最主要的成因。若木的焦虑主要来源于母亲玄溟的极权。
文中玄溟虽着墨不多,但她的气息却贯穿于整部小说,整个家族无形之中受着她的控制。这个女人历经半个多世纪,历史的车轮呼啸而过,却无法改变她对整个家庭的精神支配。婚姻的失败,使得她将全部的精力用来管控这个她可以摆控的女儿。天成的离世,让这个曾经有所畏惧的人变得肆无忌惮。长期封建思想的浸淫,让玄溟成为名副其实的传统父权的卫道士。正如波伏娃所说:“一个人称为女人,与其说是‘天生’的,不如说是‘形成’的。”[3]本来对未来充满期许的玄溟,在承诺一个个成空,丈夫沦落为整天以逛窑子、喝花酒、养戏子为乐的皮囊时,她也逐渐地沦落为封建大家庭中可悲的一员。在婚姻失败两人彻底分道扬镳后,儿子也因斑疹伤寒意外去世,玄溟内心无所寄托,她将心中的不满完全地发泄到女儿身上。玄溟坚持认为正是自己忙于照顾若木而失掉了她唯一的儿子,她对若木的怨恨和敌意超过了母亲应有的慈爱。她借用母权极尽可能地控制着这个与自己同性的女儿。
正如戴锦华在《浮出历史地表——妇女文学研究》中所说:“母亲与女儿的关系,永远是女人与女人的关系。”[4]她和女儿之间,始终存在着一种对峙的关系。她极力想要控制女儿,使得女儿无论在精神上和身体上完全地从属于她。当她得知女儿与钱家二公子恋爱时,她感到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挑战。恐惧蔓延上来,内心的邪恶也油然而生。一方面她害怕女儿摆脱她的控制,追求她的幸福爱情。面对这个长期受控于手中却转瞬间就要逃脱的女儿,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和失败。另一方面,嫉妒也侵占了她的心头,女儿婚事一向是由父母主持,而女儿竟然未经自己允许就自由地谈恋爱,这是她所不允许的,同时也是非常嫉妒的。当年自己的婚事也是由父母主持的。这种复杂心理使得怨恨占据了更大一部分,她的恨不仅仅针对于女儿,更是对这个帮助女儿试图逃离她手掌心的男人。长期的压抑使得玄溟在一瞬间爆发,她对女儿采取了最为残酷的刑罚——让女儿在漆黑的屋子里跪着思过,而期限却没有规定。面对彭妈的求情,玄溟一边剔着牙缝里的鱼刺一边悠悠地说:“不该你问的你别问。”当彭妈壮着胆子再说的时候,玄溟这才抬起眼皮:“我要活活跪死这个贱人,谁求情我就打死谁。”[5]之后,玄溟一直严格禁止女儿与异性朋友交往,完全地限制了若木的社交活动,甚至若木在学堂念书时,玄溟也一日不缺地跟在女儿后面,监视着女儿的一举一动。初恋失败的阴影整整笼罩了若木的一生。“那个白纸剪成的少女从那个夜晚开始常常在黑夜中狞笑。若木像过去一样寡言,依然拿捏着小姐的派头,脸上的线条依然那样精致,看不出任何毁伤的痕迹,只是枯坐的时间更长了。”[5]
徐小斌曾说:“‘母爱’可以毁掉女儿的青春、心智与爱情,因为‘永恒的母爱’已经成为正确的象征,在彻底毁掉女儿之后在公众面前赢得掌声。这的确是一种滴着血的残酷,这种残酷还在于,它表面上是以‘女儿’获得幸福为前提的。”[6]可以说玄溟从未真正爱过女儿,即使为女儿精心设计圈套,钓得金龟婿,也是打着虚假的“母爱”旗号的。玄溟的极权,使得若木二十九岁还待字闺中。玄溟安排若木念大学,也不过是想为她找到一位适合玄溟心意的女婿。经过三年的考察,精心设计,玄溟终于俘虏了陆尘,成为了若木的丈夫。名义上是为女儿,但实际上却是将若木推到了无爱的坟墓中。他们两人的婚姻生活中,充斥着陆尘的长吁短叹。革命把陆尘变成一个平庸的技术官僚,却没有改变若木拿着银钥挑耳朵的姿势。若木虽然受到了良好的现代启蒙教育,但是知书达理那仅仅是她的外表,而实质也不过是想要俘虏一个理想丈夫罢了,她骨子里渗透着中国传统妇道人家的本性。
若木在玄溟的极权控制下,焦虑充斥着她的生活。若木既依赖于母亲,同时对母亲的怨恨也与日俱增。当她接过那个象征着母权的银钥后,她的报复行动开始了一点点实施。可以说若木就是玄溟的复制品。她们同样冷漠、自私,在外人面前谦逊有礼,但这永远是虚假的躯壳,实际上是她们骨子里时刻都在渗透出一种让人胆战心惊的恶毒。
李银河指出,“有受虐倾向者渴望经历疼痛,但一般来说,他渴望的疼痛是由爱施加给她的;有施虐倾向的人渴望施加疼痛……她渴望这一行为当作爱的表达”①。并且在施虐与受虐的关系中,充分体现了权力与屈从的关系,统治使之屈从方式包括使对方陷入奴隶状态,受羞辱,被残酷对待,受到精神上的虐待等等。若木一生都想取代弟弟天成在母亲心中的位置,但是始终没有成功。若木接过象征母权的银钥,多年的压抑也开始苏醒,她由一种屈从的地位转变为主动的施虐,以展现她的权力,发泄心中的疼痛,以获得精神上的满足和愉悦。
若木施虐的第一个对象就是自己的救命恩人——梅花。初恋的失败,使得若木根本就不相信世界上有什么爱。当年的初恋被母亲生生扼断后,扭曲的心理使得她决不允许别人拥有正常的情爱,尤其是这个她眼中下贱的女人。若木一生中没有真正爱过任何人,当然也并不十分爱弟弟。若木恨透了母亲,但是母亲的等级观念却是深深地被若木继承了。虽然对弟弟并不喜欢,但她懂得阶级的差异和维护家族的荣誉。在她的阶级观念中,弟弟毫无疑问应当娶一位国色天香的千金小姐,然而绝不是眼前这个身份下贱的丫头——梅花。当她看到梅花与弟弟暗生情愫,眉来眼去时,她整个心都愤怒了,尤其是当若木得知当年是梅花请弟弟回来求的情。这个曾见证了自己少女时代屈辱,有着给她贞洁带来玷污把柄的女人,只是这一点,让若木丧失了最后一点慈悲之心。面对昔日的救命恩人,她毫无感念之心,报复占据了若木的整个心灵。她将梅花许配给年近半百的老光棍,梅花的哭喊,只是加倍了若木的厌恶,若木的骄傲却是从心底油然而生。由于自己正常的情欲被阻断,她也无法容忍别人的爱情存活。
若木施虐对象还包括她的孩子,尤其是羽蛇。母亲玄溟当年的极权,若木深受其害,但她又毫不犹豫地炮制了母亲当年的做法,以更加残酷的方式对待羽蛇。本来身为女孩的羽蛇就得不到母亲的喜爱,再加上这个女孩曾亲手扼杀了可以让若木身份显贵的男孩儿,若木恨透了羽蛇。若木无法在身体上控制这个思想怪异的女孩,但是在精神上却对她进行了极为残酷的折磨。羽蛇无所寄托,漂泊一生,赎罪一生,却还是得不到真正的母爱。若木在羽蛇出生时,就恨透了这个女孩。这个拥有着奇怪的耳语,行为举止怪异的女孩。面对这个冒冒失失闯进屋来的女孩,若木发出了最恶毒的咒骂:“滚!滚!你个死丫头!不要脸的!你给我滚!”正是这几句话,使得小小的羽蛇无处可逃。“不要脸”这三个字像烙铁一样烫在她的心里。许多年之后她回想起这一幕她依然觉得烈火焚心。六岁女孩的羞辱笼罩了她整整一生。[6]她一生都带着这种创伤生活,每当她要做一件事情的时候,在还没有做之前,她就预感到了失败,她永远觉得自己有错。她始终“裸脸”面对世界,导致与周围的人呈现出一种紧张的关系。对母爱的失望使得她一直在寻找母爱的替代品,但仍然是毫无寄托。正如文中经常重复的一句话:“脱离了翅膀的羽毛不是飞翔,而是飘零,因为她的命运,掌握在风的手中。”[5]
除此之外,若木对待丈夫陆尘更是不带有一丝感情。他们之间毫无爱情可言,陆尘在结婚之后才知道这个女人不止比自己大五岁,而且行为更是乖戾可怕。“若木从不正面与人冲突,她总是拐弯抹角地撺掇玄溟和陆尘出面管教孩子,她是个天生的战略家和战术家,一旦战争全面发动起来,她就立即退守幕后,最后出来做好人。玄溟和陆尘一次次后悔一次次上当。”[5]陆尘生命结束时,身体已经瘦得像个木乃伊,可是依然摆脱不了若木对他身体和精神上的折磨。若木仍然带着那表演性质的哭腔向陆尘哭诉孩子的罪过。他们的婚姻毫无幸福可言,他们只是被捆绑在一起,相互折磨,彼此怨恨罢了。
玄溟的极权之下,那个天真无邪的女孩早已悄无声息地变成了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外表优雅从容只不过是欺骗别人的工具,扭曲变态的心理,冷漠虚假的外表,只有在虐待弱小者时,脸上才会现出狰狞的笑容,回忆着自己曾被母亲消耗掉的青春。玄溟和若木,若木和羽蛇,正是权力——屈从的关系。这个对等关系中,在若木还未婚嫁前,无疑是成立的。若木和羽蛇关系中,若木试图对羽蛇精神上和身体上进行控制,在身体上来说,羽蛇选择了逃离。若木在身体上无法牢固地拴住羽蛇,使其待在自己的领地,任意宰割。但是,每当羽蛇回到家中,回到她所控制的领域之中,她就会用她那颗毫无感情可言的心来劈杀着羽蛇。陆尘就是在她的掌控之下,活活被折磨至死的。
若木由受虐者转变为施虐者,象征着身份的转变。内心压抑的情欲、怨恨在掌握权力之后,借着权力又发泄到本不相干的人上。替代弟弟的身份无法完成,渴望生个儿子最终以失败告终。在这个阴盛阳衰的家族,一直渴望有个男孩,可周围的男人不是懦弱无能就是英年早逝,家族中幸存的唯一男孩儿不过是位高位截瘫的残疾人,一生不能自理,这无疑是对她们巨大的嘲弄。若木从母亲手中接过象征权力的银钥之后,无情地劈杀了几个人,没死的也送了半条命。她知道女儿们恨透了她,丈夫也恨透了她,她与母亲更是不消说。最后,整个家庭只剩下若木独自生活,其他人要么仙逝,要么远走他乡。弱者要么死了,要么逃离了,活着的是比较有抵抗力的人。从哲学上来说,活着的人并不是快乐的人,越清醒,越痛苦,倒是死了的人,疯了的人,比较无忧无愁,了却此生债务。
若木的一生犹如她的眼泪一般,始终带着表演的性质。母亲的权威劈杀了她,她又操起母威劈杀了身边的几个人。两对母女处于不同的时代,却有着同样的宿命。若木作为女儿时,受母亲压制,活在屈辱中。玄溟通过控制着若木,享受着婚姻所不能给予的愉悦。若木掌握权力后,与母亲相抗衡,两者本是优雅的人,但是吵起架来,对骂的词语让羽蛇目瞪口呆。即使对钱财的开销上,若木表现出来的更是吝啬,即使一毛钱对不上账,也不会轻易地饶恕玄溟,这就是所谓母女关系。玄溟生命的最后一刻,也在与女儿争风吃醋。直到这一刻,她们也没有原谅彼此。
其次是对女儿。按说男尊女卑的思想毁灭了若木的一生,若木本应以此为记,以免祸害下一代人,但是内心扭曲变形的若木却是一五一十地照搬过来,用它凌厉的锋芒劈杀了女儿一生的自信。她生命中最讨厌的女儿是羽蛇,可笑的是,正是羽蛇的回归,才让若木回到了久已想回到的玄溟生前的状态。亲情、血缘只在男孩儿身上有着唤起母爱的作用,女孩儿只是作为“他者”存在,永远作为陪衬品。当得知羊羊是这个家族中唯一的幸存男子时,若木抛弃久有的对孟静的嫌弃之心,她的专制使得她再次施发号令,命令羽蛇(这个手无缚鸡之力,全身是伤,血小板偏低的女孩儿)给羊羊输血,最后断送了羽蛇的生命。若木却毫无愧疚之色,她只是想到了远在天国的母亲会感激她这一做法的,正是因为自己的聪明,才保住了这个家族唯一的种。但是,我们看到她们所保全的竟然是一个残疾人,却耗费了很多人的生命。“羊羊因为颈椎受创而导致了高位截瘫。一生一世,这一血脉里唯一幸存的男孩羊羊再也过不上正常人的生活了。”[5]这无疑是一个无情的嘲讽。
徐小斌的《羽蛇》延续了上世纪四十年代张爱玲恶母形象的书写,她将过去男权文化下构造的温柔敦厚的母亲形象一举掀翻,解剖出母性中带有残忍的一面,它们不仅揭示了生活中这一非常重要的且无法回避的矛盾,也深切地表现了对女性命运的关切之情。徐小斌笔下的女性,对权力进行着热切地追逐,在虐恋行为和虐恋意识的表象之下,通过施虐的手段公然地对男权社会提出了挑战,对权力进行追逐。虽然以失败告终,但若木的反叛行为,会长久激发着人们对女性生存状态的关注。
[1]李银河.虐恋亚文化[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7:258.
[2]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论[M].湖北:武汉出版社,2014:317.
[3]西蒙·德·波伏娃.第二性[M].北京:西苑出版社,2004:200-205.
[4]孟悦,戴锦华.浮出历史地表[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251-256.
[5]徐小斌.羽蛇[M].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2005:14,20,11,52,40,117.
[6]洪燕.论徐小斌《羽蛇》中母性的颠覆[J].文学评论,2013,(3).
I207.4
A
1671-2862(2017)04-0062-04
2017-03-25
狄秀娟,女,河北保定人,辽宁大学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