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古代汉语中的“体动”用法与“言动”用法
——两种尚未被专名化的特殊词类活用方式

2017-02-23 13:45孙泽方
关键词:体动词类古代汉语

孙泽方

(曲阜师范大学 文学院,山东 曲阜 273165)



试论古代汉语中的“体动”用法与“言动”用法
——两种尚未被专名化的特殊词类活用方式

孙泽方

(曲阜师范大学 文学院,山东 曲阜 273165)

针对现有古汉语语法体系在词类活用解释方面的缺陷,提出“体动”用法与“言动”用法的概念。认为“体动”是“将……当作……对待”(treat sth. as …),是一种客观行为;“言动”是“将……描述为怎么样”(describe sth. as …),是一种语言描述,能够较圆满地解释一些特殊的词类活用方式。

“体动”用法;“言动”用法;“意动”用法

古代汉语由于词汇不够丰富以及为了追求修辞效果等原因,词类活用非常发达。词类活用是指某些词临时改变其基本语法功能而行使其他词类语法功能的语言现象。古代汉语中的词类活用主要包括名词和形容词活用作动词、名词作状语、使动用法和意动用法等。

但仍有一些特殊的词类活用现象无法纳入这几种已经专门命名的词类活用方式框架之内加以解释。人们也常不自觉地硬套这几种词类活用方式来解释这些特殊的词类活用现象,但往往解释并不够妥帖。笔者将对一些特殊的词类活用现象加以具体分析与专门界定、命名,以期扩充古代汉语词类活用理论的“武器库”,从而为更加准确地释读古代典籍创造条件。

一、 “体动”用法与“言动”用法的提出思路

哲学被分为三大演化阶段——“本体论”“认识论”“语言论”,这正对应“三大世界”——“客观世界”“主观世界”“语言世界”。客观世界外在于我们的意识并能为其所反映,不以意志为转移;主观世界由我们的心理活动构成;语言世界是客观世界和主观世界的中介所编码建构的信息世界。相应的,人类有“三大手段”,分别用来与这三大世界沟通联系:行为,是作用于客观世界的手段;心理,是建构主观世界的手段;语言,是建构与解读语言世界的手段。

语言思维是人的普遍思维在语言领域的延伸,而词类活用的方式反映着语言思维,因而笔者认为,“三大手段”都会在词类活用方式中得以体现。首先看一下意动用法。它对应于“心理手段”,表示主观上“认为……怎么样”。例如,“孔子登东山而小鲁”,“小鲁”就是主观上认为鲁国小。用英语来表述就是“see sth. as …”。笔者认为,世界往往存在对称之美,其他两大手段——行为与语言,很可能也会造成相应的词类活用方式,且与“意动”用法的英语表达具有类似的结构。

我们通过考察古汉语语料证实了这一点,下面先给出结论:我们将人类沟通世界的“行为”手段所对应的词类活用方式称为“体动”用法(“体”与“言”“意”相对,突出其动作的物质性、客观性),其英语表述为“treat sth. as …”,含义是“将……当作……对待”;将人类沟通世界的“语言”手段对应的词类活用方式称为“言动”用法,其英语表述为“describe sth. as …”,表示“将……描述为怎么样”。

二、 古汉语中的“体动”用法考察

在古汉语教学中,存在一些词类活用的理论与例句不一致的情况。例如:

(1)于是骄逸自恣,志意无厌,鱼肉百姓,以盈其欲。(《后汉书·仲长统传》)

“鱼肉百姓”通常被分析为“意动用法”,即“将百姓看作鱼肉”(see people as fish and meat)。“以”字清楚地显示出“鱼肉百姓”与“盈其欲”之间是因果关系,仅仅因这一主观看法,是不能够“盈其欲”(满足其欲望)的。只有将其翻译为“把百姓当作鱼肉对待”,表示物质上的实际剥削,才能取得“盈其欲”的客观效果,才能符合逻辑。

当词类活用的动宾结构“A-B”表示“把B当作A来对待”(treat B as A)时,我们就把此时“A”的活用方式称为“体动”用法。所以,这里“鱼肉百姓”是“体动”用法,意思是“将百姓当作鱼肉对待”(treat people as fish and meat),也就是宰割、食用,意译为“剥削”。

(2)邑人奇之,稍稍宾客其父,或以钱币乞之。(王安石《伤仲永》)

“宾客其父”结构,常被分析为“宾客”的“意动”用法。按照这一思路,应翻译为“把他(方仲永)的父亲看作宾客”(see his father as a guest),即单单是一种主观上的看法,并不涉及客观行为。但“宾客其父”的译文却常是“宴请他的父亲”,这就涉及行为层面了。结合句意及文意可知,这里是在谈论“邑人”的行为而不是看法。因为“或以钱币乞之”(甚至有的用钱求取他们来作客)是一种行为,与前句明显是递进关系,所以只有翻译为“宴请其父”这种行为文意才通顺。而后句“日扳仲永环谒于邑人”正是换作从被宴请者的视角表述了“宾客其父”这同一事件。所以“宾客其父”应翻译为“把他的父亲当作宾客对待”(treat his father as a guest),是“体动”用法。

(3)孟尝君曰:“为之驾,比门下之车客。”于是乘其车,揭其剑,过其友曰:“孟尝君客我。”(《战国策·齐策四》)

考察“客我”的上文可知,首先是孟尝君下达了如何对待冯谖的命令(为之驾,比门下之车客),然后是这一命令执行后,冯谖向友人炫耀自己的待遇。这种待遇是实实在在的行动,与停留在口头、心里有质的区别,前进了一大步。停留在口头的情况如《水浒传》中王伦口头上称晁盖、林冲等为客人,而行动上却在下逐客令;停留在心里的情况如《红楼梦》中林黛玉心里将贾宝玉当贵客,而在语言、行动上却常耍小性。结合语境,“孟尝君客我”翻译成“孟尝君把我当客人对待”更确切,更能突出冯谖的骄傲。

(4)生乎吾后,其闻道也亦先乎吾,吾从而师之。(韩愈《师说》)

“而”明显是表示顺承的连词,即“师之”(心理活动)在“从”(行为动作)之后发生。假如“师之”是意动的话,“从而师之”就不符合逻辑——它表示先跟从一个人,再把他看作老师。正常的逻辑是人们先把一个人看作老师,再跟从他。而看作体动用法,逻辑就通顺了,这时“从”与“师之”都是行为动作,且符合顺承关系。“师”意译为“向……学习”。

上面都是名词的体动用法。在古代汉语中,形容词同样有体动用法。例如:

(5)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运于掌。(《孟子·梁惠王上》)

“老吾老”中,两个“老”字原本都是形容词,指“年纪大”,这里首先活用为名词,指“老人”。一般也被分析为“意动用法”,解读为“认为自家的老人(父母)年老”,“以及人之老”就是“老人之老”,就是“认为别人家的老人(父母)年老”;同样,“幼吾幼”被理解为“认为自家的幼儿(孩子)幼小”,“以及人之幼”义为“认为别人家的孩子幼小”。这样理解,就显得孟子有些迂腐——难道仅仅动了两个念头,就能“天下可运于掌”吗?显然做不到,因为客观世界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只有将其理解为“体动”用法才能获得圆满的解释。“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应翻译为“用对待父母的(正确)方式来对待我的父母,把这种方式扩展到对待别人的父母上去”,“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意思是“用对待孩子的(正确)方式来对待我的孩子,把这种方式扩展到对待别人的孩子上去”。这就不再是停留于空想,而是通过实际行动影响到客观世界,每个人都能这样做的话,将汇聚成一股强大的“和谐力”,天下也自然走向大治了,这才是孟子的原意。

(6) 精于物者以物物,精于道者兼物物。(《庄子·齐物论》)

应翻译为:精通某一具体事物的人,管理这一具体事物;精通大道的人,管理所有的事物。“物物”是体动用法,表示用对待“物”的典型方式来对待“物”,也就是“管理、役使”。

以下句子中也有体动用法,读者可自行分析:

(7) 神农教耕而王天下,师其智也。(《商君书·开塞》)

(8)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老子》)

(9) 致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礼记·中庸》)

四、 古汉语中的“言动”用法考察

下面这一例句我们在高中课文《邹忌讽齐王纳谏》中学习过,非常熟悉:

(10)吾妻之美我者,私我也;妾之美我者,畏我也;客之美我者,欲有求于我也。(《战国策·齐策一》)

其中的三个“美我”,讲解时通常被解读为“意动”用法。即“我的妻子认为我美”“我的妾认为我美”“我的客人认为我美”。其中第一个还可以说得通,因为“我的妻子”毕竟是从心里认为“我”美的。但后两个就与文意严重矛盾了。从语境可明确看出,“妾”“客”并不认为“我美”,他们只是“畏我”“有求于我”,才心口不一地说“我美”。也就是说,他们并不是主观上认为我美(see me as handsome),而仅是用语言将我描述为美(describe me as handsome),因此,“美我”为“意动”用法的说法不能够成立,应该是“言动”用法。当词类活用的动宾结构“A-B”表示“describe B as A”这种行为方式时,我们就把此时“A”的活用方式称为“言动”用法,之所以这样命名,是因为“描述”(describe)是以语言为工具的。上例中的三个“美我”活用方式一致,都是“言动”用法,都是表示“言语上说我美”,不是纯客观的物质行为,也不是纯主观的心理活动,而是主客观兼备语言行为(形式为客观,内容为主观)。类似的例句有:

(11)有妍必有丑为之对,我不夸妍,谁能丑我?有洁必有污为之仇,我不好洁,谁能污我?(洪应明《菜根谭》)

其中的“丑我”“污我”上例类似,都是“言动”用法。甲仅仅心里认为乙“丑”“污”,最多仅能够影响到甲对待乙的方式,对乙的伤害还是有限的。乙怕的是甲大肆宣扬乙“丑”“污”,这会影响到很多人对待乙的方式。所以,“丑我”“污我”直译成“说我丑”“说我污”更能突出《菜根谭》作者避免毁谤的用心。又如:

(12)吕夷简忌之,潜短之于上。岁余,罢相出知某州。(欧阳修《归田录》)

“短之于上”意译为“向皇上毁谤他”,直译就是“向皇上说他短”,明显是一种言语行为。因此,“短”在这里也是“言动”用法。又如:

(13)苏秦相燕,人恶之燕王。(邹阳《狱中上梁王书》)

“恶之”就是别人“说苏秦不好”(describe Su Qin as e),“燕王”正是“说”这一动作的对象,前面省略了介词“于”。这同样是以“语言行为”为其特征的。又如:

(14)是以圣人欲上民,必以言下之。(《老子·第六十六章》)

这句中“下之”的“言动”用法就更明显了,因为前面的方式状语“以言”清楚地表明了这是一种言语行为。圣人不是内心认为自己卑下,也不是要真正把自己的实际地位变得卑下,而是用言语来把自己描述、显示得好像卑下一般,如用“寡人”“哀家”等词。

以上四例都是形容词的“言动”用法,形容词的“言动”用法是指“用语言声称/描述某人/某物具有某种性质”。名词亦可有“言动”的活用方式,例如:

(15)以其犯禁也,罪之。(《韩非子·五蠹》)

假如翻译成“(朝廷)因为他犯了禁令,所以认为他有罪”,就凸显不出严重后果。而按照正常的思维方式,朝廷应是“宣判他有罪”,其后果非常严重——要坐牢甚至杀头,这才精准地符合文意。而“宣判”是一种言语行为,正是言动用法。读者可以试用现代汉语比较一下,是“(朝廷)因为他犯了禁令,所以认为他有罪”还是“(朝廷)因为他犯了禁令,所以宣判他有罪”更自然。

(16)子何人者,敢呼仲尼而兄之?(李贽《赞刘谐》)

“兄之”这一结构中的“兄”是词类活用。这显然不是“使动”用法,孔子早已去世,“使孔子成为兄弟”是无法做到的;也不是“意动”用法,因为如果仅仅是内心里主观上“将孔子视为兄弟”,是不会被人感知并且引起例句中的质问的。结合语境可知,此处的“兄之”跟前面的“呼仲尼”一样,是一种语言行为(describe Confucius as a brother),因而,这是名词的“言动”用法。名词的“言动”用法表示“用语言声称/描述某人/某物属于某一类别/具有某一身份”。

四、 结语

本文针对一些现有词类活用理论无法解释的古汉语现象,提出“体动”用法与“言动”用法,对其进行较为完满的解释,使得译文更加精确地反映作者本义,初步显示出其较强的解释力。希望这两个理论的提出,能够充实古汉语词类活用的“武器库”,为我们更准确地释读古籍,更好地传承与创新优良传统文化尽绵薄之力。关于“体动”用法、“言动”用法的特征的更细致深入的描述,对更多典型例句的解读,及其适用范围如何,笔者将另外撰文详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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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薄 刚]

2017-01-10

孙泽方,曲阜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语言对比、认知语言学。

H141

A

2095-0292(2017)02-007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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